肖葉舟
〔摘要〕沈從文曾經(jīng)明確提到翠翠的三個生活原型,但是從《邊城》的結(jié)尾看,翠翠的命運與三位生活原型都不相同,本文認為翠翠的第四個(即N個)生活原型是丁玲。本文從兩個層面論述:第一層,在性格、人生遭遇與人生態(tài)度上,翠翠和丁玲有極其相似之處。從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看,丁玲與翠翠同為湘西女子。強韌、純厚,感傷也許是丁玲、翠翠這類湘西女子性格中最為基礎(chǔ)的部分。在人生的遭遇上,丁玲與翠翠都處在與親人生離死別的哀傷中。面對人生困境,丁玲和翠翠都采取了在“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態(tài)度。第二層,在人物的象征意義上,翠翠和丁玲有極其相似之處。沈從文眼中的丁玲啟示了對翠翠命運的安排。從丁玲的遭遇上,沈從文由對朋友遭遇的不平上升到對民族未來的擔憂。翠翠的等待一方面加重了沈從文對湘西人民以及中華民族的未來的擔憂,另一方面也給予讀者一份勇氣與信心,從而使得翠翠的藝術(shù)形象更為豐滿,超越了生活原型。
〔關(guān)鍵詞〕翠翠生活原型丁玲《邊城》的結(jié)尾
那端午節(jié)的龍舟比賽和捉鴨子、那愛情上的走車路與走馬路、那翠翠聽著儺送的歌聲在夢中的飛翔、那“悖時砍腦殼”的鄉(xiāng)音、那翠綠的篁竹、那渡船、那白塔、那黃狗……《邊城》里這一切都讓我如醉如癡,沉浸在一灣寧靜和諧的美麗之湖中;然而那遲遲不歸的儺送、那獨自撐船的翠翠,那“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憂傷,讓我久久不能平靜。茶峒那么美麗,老船夫、順順、天保、儺送、翠翠,一個個那么善良慈愛,為什么卻讓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獨自去擔當一份期待?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讀到沈從文的《記胡也頻》、《記丁玲》和《記丁玲續(xù)集》等文章,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把丁玲放到《邊城》結(jié)尾處的翠翠身上會怎么樣?在反復(fù)的對比琢磨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線亮光。
一、《邊城》的結(jié)尾:從翠翠到丁玲
翠翠的成長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她作為“小獸物”,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在青山綠水間成長。第二階段從她端午節(jié)與儺送二老的誤會到楊馬兵講述翠翠婚事前前后后的過程的那個夜晚。這個階段因為翠翠與儺送的誤會而誕生了愛的意識,正是因為愛的意識,使得翠翠成為具有朦朧的自我意識的人。從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翠翠從自然的人變?yōu)樯鐣娜耍谡麄€愛情婚事的過程中,她基本處于被動狀態(tài)。第三階段是她聽了楊馬兵的講述而“哭了一個夜晚”之后的階段。這個階段遠沒有結(jié)束,但是,她不去順順家,而是一邊撐渡船,一邊等待儺送的歸來,表明翠翠在堅守自己的愛情中漸漸趨向自決?!哆叧恰返慕Y(jié)尾以此為內(nèi)容,確實耐人尋味。翠翠的等待是因為儺送沒有回來,那么儺送為什么在老船夫死了近半年還沒有回來?
儺送出走有三個原因:第一個是天保的死在他的心理上造成的壓力,他認為是老船夫的“彎彎曲曲、不索利”弄死了天保。第二個是順順希望甚至有點逼他接受新碾坊,第三個是翠翠沒有明確表示對他的愛,更沒有主動發(fā)出愛的召喚。儺送一時不能解開心理糾結(jié),暫時出走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老船夫猝死,順順要接翠翠來住。這在邊城茶峒算得上重要新聞。按理這樣的消息在酉水上下傳得很快。我有時很難相信儺送就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即使老船夫沒有猝死,天保淹壞已成事實,順順雖有點逼他,但也沒有壓迫,他就不能回來追求自己的愛情?他追求愛情并不損害他的倫理親情。還有,他就能確定翠翠一直在等他?因為翠翠也到了婚嫁的年齡。在沈從文的筆下,為了那點男女間的恩愛,雙方往往熱烈追求的很多。因此,從小說故事的內(nèi)在發(fā)展看,儺送遲遲不歸并不符合常態(tài),當然我們可以認為這是沈從文經(jīng)常所說的生活的“偶然”,但是這樣解釋未免過于輕巧。
沈從文在《邊城·新題記》、《水云》等文中都曾經(jīng)明確提到,《邊城》中翠翠這一形象來自生活中的三位女性:瀘溪縣城絨線鋪的翠翠,嶗山下的報廟女和新婚主婦張兆和。如果從名字、外貌膚色以及某些性格來看,沈從文的說法非常讓人信服。但是如果聯(lián)系《邊城》結(jié)尾,翠翠的命運又與這三位女性完全不能吻合。絨線鋪翠翠已死,嶗山孝女不知去向,新婚主婦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因此,不得不提的一個問題是:翠翠這一形象中是否還有沈從文生活中其他女性的影子?汪曾祺在《又讀<邊城>》中沿用了沈從文的三原型說,又指出翠翠是很多“明慧溫柔的鄉(xiāng)村女孩子”的印象聚合起來的。翠翠不僅有著鄉(xiāng)村女孩子的影子,也有張兆和這種城市大家閨秀的影子。也就是說,翠翠的生活原型可能有多個。
如果要解釋清楚《邊城》的結(jié)尾的形成以及意義,解釋沈從文為什么有意讓儺送不回來而使得翠翠獨自等待,也許必須引入翠翠的第四個(也許是第N個)生活原型。這第四個原型是沈從文年輕時的好朋友丁玲。
二、丁玲與翠翠的人生態(tài)度:“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
有一個問題,沈從文自己為什么沒有說過翠翠的生活原型中有丁玲?第一種可能是因為不便于說明,1930年代初上海小報已經(jīng)有關(guān)于沈從文、胡也頻和丁玲之間的流言蜚語,何況沈從文寫《邊城》的時候,丁玲被抓,沈從文新婚不久,既說翠翠有著張兆和的性格,還說有著丁玲的某些品質(zhì),這對哪方都不好。第二種可能是沈從文根本沒有意識到翠翠的身上有著丁玲的影子,所以他無法明說。通過比較,失去胡也頻的丁玲與等待儺送歸來的翠翠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
從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看,丁玲與翠翠同為湘西女子。沈從文的湘西并非與現(xiàn)在在地域上的湘西相同。沈從文的散文集《湘西》的副標題是“一名沅水流域識小錄”,他以沅水為經(jīng)脈構(gòu)建自己的湘西世界。翠翠生活的茶峒位于沅水支流酉水的上游花垣縣,而丁玲生長的地方安福縣(現(xiàn)在的臨澧縣)和桃源縣等地市屬于沅水的下游。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就認為丁玲生長的地方是湘西,同屬于歷史上的五溪蠻所在地,并用“近于野獸純厚的個性”概括湘西民風①,這種個性當包括強韌與純厚兩種品性。但由于家庭環(huán)境不同,成長經(jīng)歷不同,丁玲與翠翠在很多方面不同。翠翠是一位未成年的少女,乖巧、安靜、羞怯。丁玲是一位現(xiàn)代知識女性,爽朗、熱情、敢于離開家庭闖世界。但是兩人并不是完全無不同之處,翠翠自從在心里愛上儺送后,經(jīng)常有些莫名的感傷,而沈從文剛認識的丁玲有段時間“感傷氣分極重”。②因此,強韌、純厚,感傷也許是丁玲、翠翠這類湘西女子性格中最為基礎(chǔ)的部分。
在人生的遭遇上,丁玲與翠翠都處在與親人生離死別的哀傷中。1931年1月17日,丁玲的丈夫胡也頻被捕,2月7日被秘密殺害。丁玲帶著未滿周歲的小孩獨自生活。在沈從文的陪同下,她把小孩送回常德交給母親撫養(yǎng),接著回到上海繼續(xù)她的文學(xué)事業(yè)。此時的丁玲,面對的是心愛的人被殺,親生兒子遠離身邊,死者讓她悲痛,生者讓她牽掛?!哆叧恰方Y(jié)尾處,翠翠面對的是疼愛她的爺爺猝死,心上人儺送出走未歸,同樣是死者讓她悲痛,生者讓她牽掛。她們對待人生困境的態(tài)度以及回應(yīng)的方式,也極其相似。丁玲選擇繼續(xù)從事左翼文學(xué),去做丈夫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文學(xué)理想上。翠翠選擇留守在渡船上,自己獨自撐船,等待儺送的歸來,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愛情上。
面對人生困境,丁玲和翠翠都采取了在“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態(tài)度。③1931年1月17日胡也頻被捕,沈從文這樣描寫丁玲:
小孩子的母親,神氣很鎮(zhèn)定,微微的笑著,好像在說:“一切的災(zāi)難,假若是認定了自己應(yīng)當有的那一分,遲早這一分是還得接受的?!雹?/p>
她其實仍然是一個多情善懷的女子,而且也不把這樣一個女子在這份不幸生活中所應(yīng)有的哀慟抹去。但她卻要強,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個結(jié)實硬朗的女人。因為她知道必需用理性來控制,此后生活方不至于徒然糟蹋自己,她便始終節(jié)制到自己,在最傷心的日子里,照料孩子,用孩子種種麻煩來折磨自己的精力與感情,從不向人示弱。⑤
讀到這些段落,我眼前浮現(xiàn)的是《邊城》結(jié)尾處擺渡的翠翠。一方面是多情善懷、感傷哀慟,一方面是鎮(zhèn)定,要強,自持,這既是失去丈夫的丁玲的寫照,也是等待情人歸來的翠翠的寫照。只是翠翠會更多地把哀傷表現(xiàn)在臉色上,缺少丁玲那種自覺的理性的節(jié)制,可翠翠還是未成年少女,如果經(jīng)過三五年,翠翠抱著小孩,撐著渡船,儺送因偶然或死亡,或出外。面對這樣的處境,翠翠也會有丁玲一樣的鎮(zhèn)定與節(jié)制吧。
三、丁玲與翠翠的象征意義:“導(dǎo)引一個民族理想”
在胡也頻被捕后,沈從文一直與丁玲一起積極營救他;等到胡也頻被害后,沈從文作為丁玲的好友,護送丁玲母子回湖南。在這一過程中,他真切感受到了丁玲的鎮(zhèn)靜、堅韌與哀傷。沈從文雖然不是完全贊同丁玲和胡也頻的政治選擇,但是對丁玲在胡也頻死后堅強地活下來非常佩服,對丁玲從事胡也頻沒有完成的事業(yè)非常尊重。1933年,丁玲遭國民黨政府秘密逮捕。沈從文對國民黨政府既要抓人又不敢承認的丑惡行徑非常憤慨。丁玲這位從湘西出來的“圓臉長眉大眼睛”女孩子面對困境的堅強,鎮(zhèn)靜,以及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打開了沈從文思考人生的更高的空間:丁玲作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女性所表現(xiàn)出的中華民族的出路。沈從文這樣解釋丁玲的人生:
為了導(dǎo)引一個民族理想,于一個新的方式中尋覓出路,在各樣試驗中去取得經(jīng)驗,明白了這是
為社會,個人折磨便不足計了。⑥
這里的“民族理想”很明顯指的是中華民族的理想??梢姀亩×岬脑庥錾?,沈從文由對朋友遭遇的不平上升到對民族未來的擔憂。
1933年秋天,沈從文在寫作《記丁玲》的同時開始寫《邊城》?!哆叧恰窙]有寫完,他因為得到母親病危的消息,于1934年1月7日動身離開北京回湘西,1月27日即離家返回。沈從文這次回鳳凰家鄉(xiāng),他一路上觸景生情,不斷懷念記憶中的人與物,回味著湘西的美麗與淳樸,但他看到的現(xiàn)實生活的湘西,卻又大不相同。年輕婦人夭夭的可嘆命運,浦市的破敗不堪,跛腳青年的墮落,這些事情加重了沈從文先前那份對民族的擔憂。原先那份民族擔憂落實在湘西這片夢牽縈繞的故土上,他幾乎不能自制。如何讓這種對于民族未來的擔憂,通過小說的方式,表現(xiàn)得更加具有震撼力、更加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沈從文是通過《邊城》完成的,尤其是《邊城》的結(jié)尾來完成的。
翠翠身上表現(xiàn)的人生形式即沈從文自己說的“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⑦但是這種人生形式需要一種合理的結(jié)尾來延續(xù)和升華。翠翠與儺送愛情結(jié)局有多種可能,如儺送回來與翠翠順利成婚,沈從文那份擔憂無從表現(xiàn);如果儺送像天保一樣被淹壞,那是天老爺太殘酷,故事就成為自然的悲劇;如果儺送被家庭逼迫憤而自殺,那就成了家庭悲劇;如果儺送被惡勢力殺害,翠翠被搶走,那就成為社會悲劇;如果儺送沒有回來,翠翠選擇嫁人了,那就成為鬧劇。凡此種種,都不符合那個人生形式的合理延續(xù)。因此,儺送出走未歸、翠翠撐船等待的結(jié)尾,既能延續(xù)那個人生形式,也能在一種不確定中表現(xiàn)沈從文的擔憂。
沈從文曾經(jīng)這樣評價《邊城》:
我的讀者應(yīng)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有所關(guān)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fù)興大業(yè)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p>
“懷古的幽情”只看到了湘西的過去;“苦笑”表明對儺送和翠翠的愛情無可奈何;“噩夢”表明絕望地看待儺送與翠翠的未來;“勇氣同信心”表明因為儺送和翠翠都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追求而呈現(xiàn)出希望。正是這最后一點,翠翠就成為能“導(dǎo)引一個民族理想”的藝術(shù)形象,這個民族理想,既是湘西人民的,更是中華民族的。
丁玲與翠翠都有著湘西女子強韌、純厚、感傷的品格,面對親人的生離死別,丁玲毅然回到上海從事左翼文學(xué)工作,去完成丈夫未竟的事業(yè);翠翠堅定選擇獨自撐著渡船等待儺送的歸來,兩人都采取了“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的人生態(tài)度,從而“導(dǎo)引一個民族理想”。這就充分體現(xiàn)了沈從文從“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向人類遠景凝眸的人文關(guān)懷。
(責任編輯:楊建)
注釋:
①沈從文:《記胡也頻》,《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7頁
②沈從文:《記丁玲》,《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頁
③沈從文:《記胡也頻》,《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頁
④沈從文:《記胡也頻》,《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頁
⑤沈從文:《記丁玲》,《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
⑥沈從文:《記丁玲》,《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頁
⑦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
⑧沈從文:《<邊城>題記》,《沈從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頁
參考文獻:
[1]汪曾祺:《又讀<邊城>》,《讀書》1993年第1期
[2]有人從文學(xué)史上藝術(shù)形象的角度探討翠翠形象的來源,如劉繼業(yè)在《郁達夫<遲桂花>給予<邊城>的啟迪》中指出,翠翠有著蓮姑和三姑年的影子。見《浙江社會科學(xué)》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