饋贈

包群光（蒙古族）

包群光

蒙古族，1963年出生，筆名格日勒圖，現(xiàn)在呼倫貝爾民族少年宮工作。1982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在《民族文學(xué)》《中國青年報》《青春》《青年導(dǎo)報》《草原》《駿馬》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小說《甘迪戈和他的草原》《遠天無風(fēng)箏》《奔波》《難以描繪的草原》等獲呼倫貝爾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中篇小說《難以描繪的草原》被《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在佳作搜索欄目中做了重點推薦?，F(xiàn)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

一直以來，我對草原的感覺都和大家不太相同的。這絲毫沒有刻意的成分，只是我真的覺得大草原對于人們來說，不應(yīng)該是一處大自然，而是一個巨人。他在接納所有慕名者的同時，也接納甚至分解著每一個人的心跡。所以，到草原不該只是看景，不應(yīng)該是簡單的旅游，而應(yīng)該有更多的內(nèi)容。每一個來到草原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的收獲。

我的感覺無法阻擋人們的向往。

六月，一次及時的透雨之后，大草原又進入了最美好的季節(jié)。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雨很合人意，一周里總會下上一場，然后就是艷陽高照。有風(fēng)有雨有陽光，使得草原的狀態(tài)很是喜人，不幾天的時間，草就長到了膝蓋的高度，那草隨著微風(fēng)一涌一伏，真是像綠色的海浪。

作為草原上的人，看到這樣的景象，心是和那些草葉一起發(fā)芽的?；蚴亲鲆黄G絨毯把純凈一直鋪往天邊;或是做一縷微風(fēng)把天吹得再湛藍一些，然后看著那些牛羊，撒著歡兒奔向夏營地，就像農(nóng)民播撒了種子之后，滿懷喜悅等待著豐實的收獲。

在牛羊咀嚼著嫩草拼命長膘的日子里，草原并沒有安靜下來，而是敞開了寬大的胸懷，像一個好客的蒙古漢子，盡情接納著那些遠方的朋友。而那些客人們，或急或緩向草原趕來，每個人都帶著難抑的心情，當(dāng)終于站到草原上的時候，他們的神情和動作幾乎是一致的：微微張開嘴巴，呆呆凝望面前一望無際的綠野。草原是一視同仁的，用它的寧靜曠遠，真誠地接待每一個趕來的客人。然后以它獨有的方式表達著歡迎。風(fēng)當(dāng)然是第一個到來的，像一個久等你的親人，在你的身邊纏繞幾下，拉一拉你的衣襟，撫一撫你的臉龐，然后牽拉著你，往草原的深處而去。草是一個大方的角色，它并不在意風(fēng)兒搶在頭里的做法，先是配合著風(fēng)兒，借著它的力量，往前一下一下涌動，在腳前為你舞蹈，然后再隨著你一直往前走。在風(fēng)兒調(diào)皮地逃走時，草依然緊緊圍繞在你的身邊，或鋪展到你視野想要到達能夠到達的每一個地方，不讓你的找尋落空。草的熱情還不僅僅如此，她還會把那條羞羞澀澀的小河，不知從什么地方找過來，不經(jīng)意間補充著你的視覺。

正感到心情舒朗時，草原上真正的儀式到來了，一聲悠長而熱烈的曲調(diào)響起，就在你心熱起來的時候，在圣潔哈達的襯托下，草原的烈酒就端到了你的面前。這時候周身的血液被外力調(diào)動，全都不受控制地奔涌到頭上，讓你不自覺地伸出雙手，酒并沒有入口，你已有幾分醉了。那酒不沾唇，歌是不會停的。于是一種有些不管不顧的熱情，就這樣進入到了你感受草原的序列中。

對于所有遠方的客人來說，從確定奔向草原的那一刻起，心中就總會升起期待：大草原會給予我些什么呢？我總有一個感覺，每一個到草原上來的人都不單單要看景，在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有人想愉悅身心，有人想豐厚自己的閱歷，也有的人想把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東西寄藏在這里。其實，能獲得什么，每個人目的不同，需求不同，投入不同，最后的結(jié)果應(yīng)該是也有所不同。但不論怎樣，這份回饋一定是來自大草原。

草原最偉大的地方，是對自然的接納和尊崇。走完了來到草原的第一個過程，接下來它也用自然的方式把一切交給你自己進行。在草原上漫步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對每一個游者來說，到了草原，不和它做親密接觸是絕對不合情理的，所以就有了用一片遼闊做舞臺，藍天白云做襯景的畫面。如果，再加上悠然的牛羊來做點綴，這一份經(jīng)歷就顯得更加合情合理。這樣，到過草原，就成了眾多游者的一種標注。只是，在這樣的經(jīng)典瞬間里，并沒有你對草原的注解。所以這樣的時候，它就只是你到過的一個地方。在你的記憶中或是相冊里，把草原和其它一些去過的地方擺到了相同的位置，偶爾翻看照片，你可能還會想起那種需要大塊拿起的手把肉，或者是幾匹在記憶里風(fēng)馳而過的駿馬。

自然的世界里，草原是最講公平的。在你覺得，僅僅有遼闊的藍天，有牛羊的畫面會讓你感到還不夠盡興，就算加上大塊吃手把肉和騎上過馬背的經(jīng)歷也還顯得單調(diào)的時候，它就會在你的記憶卡里添加一些難忘的板塊。當(dāng)你想要點擊它的時候，一份長久也揮之不去的畫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依然是草原，但時間一定是夕陽沉醉的時候，在你的取景框里，令人驚艷的碧綠不再是主色調(diào)，順著地平線漫涌過來的夕輝，把每一個草尖都涂抹上了溫暖的橘紅，一群牛兒滿足地哞唱著，緩緩地走回到蒙古包邊。這時候不要把裊裊升騰的炊煙當(dāng)做點綴，它才是牧人最需要的安慰。于是，奶茶的味道開始在潮濕的空氣中繚繞，陪伴它的是女人忙碌的身影和孩童嬉戲的歡叫。這該是你最想捕捉到的一幅絕美的剪影。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馬頭琴的聲音點燃了篝火，期待的手把肉端上來，必須的美酒端起來，悠長的牧歌唱起來。于是，不醉不歸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這樣的草原當(dāng)然令人難忘，但如果過濾掉新奇的成分，它就會和其它的景象一樣，成為放松的一個驛站，終歸會成為難忘后的平淡。不過僅僅如此，草原怎么會成為一個偉大民族的搖籃，又怎么能孕育出橫跨歐亞的成吉思汗。所以它一定會有平坦之外的平坦，高遠之外的高遠。否則，它就不會成為許多人的心靈家園。

能夠寄托心靈，已經(jīng)讓多少美景望其項背，但草原的神奇在于，這一份心靈的寄托，不單是為難忘做深度的收藏，也不只是山水寄情揮灑浪漫般簡單。草原的真正神奇在于，可以如神靈一般，洞悉你內(nèi)心的一切，為你的情感安排最合理的出口。無論你是一個朝圣者還是一個心靈的囚徒，它都會用上蒼才有的獨特方式，讓你的內(nèi)心真正獲得滿足獲得平衡獲得平靜。

如果你帶著一份向往而來，草原就會用熱烈讓你心中的血液奔涌起來。一條圣潔的哈達，一杯清澈的美酒，還有那至純至真的祝酒歌，會讓你感到不到草原真的會枉過一生，到了草原真想一生都像此時迷醉不醒。這樣的時候，你可能為終于了卻了心愿而輕舒一口氣，可能被熱烈所感染而盡情豪飲，還可能被這種濃烈的真誠感動得淚水奔流。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你的錯，這只是草原一定要給你的回報。

如果你帶著一種尋找而來，草原上的古道會讓你聽到成吉思汗征戰(zhàn)的蹄音，綠野上悠然飄蕩的馬頭琴音會給你講述馬背民族用歲月打磨的獨特風(fēng)情;而牛糞火會讓你懂得，它熬煮的絕不只是放牧牛羊守護日月的簡單生活。這樣的時候，你也許想為那些金戈鐵馬的故事尋找歷史的排行;也許會端起一杯酒慢慢品味其中沉淀的綿長;也許會從炊煙從歸牛從孩童的嬉鬧中刪除隨意和平常。但不論哪一種方式，都會讓你從日升月落的尋常中，分解出一種厚重的風(fēng)聲，這該是草原對你的無私奉送。

如果你帶著煩惱帶著惆悵帶著疲倦而來，牧人會用套馬桿為你劃出一片寬闊，用長調(diào)為你過濾出藍天一般的純凈。這樣的安排不是官場的奢華，也不是客氣的過場，而是實實在在的必須。但接下來的角色必須由你自己來扮演，最主要的演繹方式是要把你的心交付出去。在這個舞臺上和你演對手戲的就是這寬廣的綠野，是高遠的天空，還有那純白的有些讓你不敢相信的云朵。你可以把自己的苦惱自己的煩躁自己的壓力向它訴說，或狂喊或自語或者淚水奔流，再或者什么都不說，只是和它做默默的對視。草原最神奇的地方就在這里，盡管它沒有回應(yīng)一句，但你內(nèi)心的所有都已經(jīng)被它洞悉和接受，然后用最自然的方式，在不動聲色中，讓你感到神奇的力量?？鄲赖哪?，如果放目遠眺，那草毯就會一直為你往前鋪展。如果一路的平坦讓你感到呆板，草原就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做出起伏，不僅使你的視野層次分明，也會使你的心與天重合相連。煩惱的你，稍稍調(diào)整心情，就會覺得身邊的綠色已覆蓋了那曾經(jīng)天天面對的水泥森林，讓頑皮的野風(fēng)調(diào)動著草枝為你舞蹈，當(dāng)你關(guān)注它的時候，又會推出一波又一波草浪向前奔跑?；蛟S，野風(fēng)還嫌不夠，它還會招來百靈鳥在半空中盤旋著發(fā)出一串串的美妙鳴唱，如同一個多情的歌手在專門為你傾情。當(dāng)你的心不由被它逗出情趣時，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煩躁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被徹底甩掉。

還有這樣的一種人，在所有來到草原的游人中，他們最活躍也最普通，在歡呼的人群里有他，在瘋狂拍照的人群里有他，在大口喝酒吃肉的那撥人里也一定有他。但你認為他是最簡單純粹的游客，開始對其忽略的時候，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一個不被別人注意的時間或地方，正對著草原長久而無語地凝望。這樣的時候，你一定不要以為他只是喜歡美景或者在打發(fā)時光，其實，他內(nèi)心情感正在奔突著，尋找一個釋放的出口。曾有一個朋友，在晚上游伴都在賓館入睡之后，獨自出門，用優(yōu)厚的價格找了一輛出租車，急急駛向草原。這樣的時刻沉沉的夜幕早已籠罩了一切，該是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卻讓師傅關(guān)了車燈，關(guān)了機器，自己靜靜坐到了草地上，什么也不說，只是和草原一起沉默著。許久之后，他躺到了草叢里，與蒼穹對目。上蒼仿佛知道他的心跡，賜給他一個晴朗的夜空，讓一輪皎潔的圓月懸掛在天空，還把清澈的銀輝灑滿入夜的草原。而不遠處的那條小河不僅被明顯地顯現(xiàn)出來，還映出天上的那盤月亮，現(xiàn)出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兩個月亮共輝映的奇妙景象。這也使得此刻的草原并不漆黑，而是一切都包裝在灰色的朦朧中，也使得草原和這夜空一起，深邃得可以包容一切。這時候，四野除了到處彌漫著牧草的清香，沒有一點聲音。這樣的景象，配上這樣的安靜，使整個世界純潔得如同圣境，而且它會不知不覺地融進你的血肉之中，使你的內(nèi)心和這片草原一起清朗得沒有任何的污垢。

那個朋友就這樣躺在草地上，許久許久。

許久，許久……

草原上突然傳來幾聲輕輕的飲泣，繼而變成嗚咽，最后是放縱的嚎啕。而司機并不驚擾和勸慰他，只是和這片草原一起，默默承接著。

返程的時候，朋友對司機說，回去能陪我喝幾杯嗎？心中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和舒暢了。

這個故事并不是草原上的個例，其實，不論你是懷著怎樣的心緒，只需對著草原做久久的凝視，心就會一直飄到天邊;你只需把心情丟給肆意的野風(fēng)，身心就會放棄所有的沉重;你只需偎進綠色的懷抱，它就會接受你所有的傾吐。此刻，你根本不用膜拜或者祈禱，因為這才是草原真正的本質(zhì)：時刻敞開著心胸，用最坦蕩的方式面對著你。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要去做，草原一定會洞悉你的心靈，饋贈給你希望獲得的一切。

我覺得，用多么美好的詞句來贊美草原都顯得蒼白，因為草原不單單是一個自然景色，它是一本厚厚的書卷。它簡潔而又厚重，你能夠讀懂多少，它就為你翻到那個地方。如果需要，你可以一直翻閱下去……

草原上有一句俗語：喝慣了奶茶，不喝是要頭痛的;聽?wèi)T了牧歌，不聽是要流淚的。你從大草原究竟獲得了什么？這應(yīng)該不需要答案，但你該仔細回味，甚至可以用一生的時間。

我要對你說，只要你把心交給草原，就一定會有收獲的。

草原既是個漢子，又是一個女人，是一個頑皮的孩子，還是一個年長的阿爸，是一個靜默而又永遠可以信賴的朋友。當(dāng)一切描述都沒有必要的時候，你就該這樣想：其實，草原就是草原;其實，草原只是草原。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