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肖詩白 設(shè)計 田偉
霸王嶺 我來這兒干什么野生動物檢測員生活紀實
文/攝影 肖詩白 設(shè)計 田偉
這塊土地富含生機,但依然貧瘠。
這里的人們熱愛生活,但他們很難調(diào)出生活的色彩。
離開熟悉的燈紅酒綠,回到熟悉的清貧簡約,我又來到霸王嶺,為您解讀這里的人和故事。
我拿著一條溫順的毒蛇,是一條白唇竹葉青,它干滑的身體擦過我的手指,紅紅的尾巴纏繞在我的小拇指上,它用分叉的舌頭輕舔了我的臉頰,這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受。我立即向我的朋友展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但它突然用毒牙狠狠的刺進了我的手臂! 我突然驚醒!呼吸有些急促,意識到剛剛做了一場奇怪的噩夢。此時卻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是能模糊聽到樹葉沙沙的響動和水滴聲,周圍一片漆黑。我拉開自己的睡袋,拿手摸了摸旁邊的手電,才剛剛恢復了意識。這已經(jīng)是第3天了,我每天晚上都會做這種很奇怪的夢,然后突然醒來。不知道這個地方有什么奇怪的磁場,還是我對這里寄托了過多的情感。
不遠處的篝火基本已經(jīng)熄滅,只能看見微弱的炭火光。鉆出睡袋,寒冷的空氣頓時灌進我的全身,我將柴火向炭火堆前攏了一下,才感到些許溫暖。我點著了一根煙叼在嘴里,看了一下手表,現(xiàn)在是凌晨5點。我旁邊那個簡易的鐵皮房屋里也傳來了微弱的咳嗽聲,同時也亮起了微弱的燭光。
這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容納了5個人,他們都是海南霸王嶺的長臂猿監(jiān)測隊員,但他們另一個身份則是我的好朋友。如今的我已經(jīng)跟原來背著相機滿山跑的時候截然不同,現(xiàn)在只喜歡上山跟他們混在一起幾天,一起喝酒,吹牛,或是聽他們講述一些有趣的事和色情段子。
2014年年底,海南長臂猿又新繁殖了一個幼崽,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經(jīng)歷這種事情了。與上一次相同,海南電視臺,新華社都在憋著發(fā)布消息。一些環(huán)境組織也蠢蠢欲動的想要做點什么。但這天早上,鐵皮房屋里兄弟們的生活與往常一樣,阿彪第一個從床上起來,開著頭燈出來把頭天的剩飯煮成稀飯,把剩菜回了一下鍋,為其他人準備好早飯。阿周是他們這里的隊長,他們今天的任務是要去拍攝到那只長臂猿的幼崽,好給新華社提供新聞照片。如果他們當中誰成功了,每人將會拿到60元的額外稿費。
我深知這是一件多么艱苦的差事,在山地雨林中追著長臂猿拍攝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工作。回憶起那時候的經(jīng)歷,我的肺就像在燃燒一樣。幸好這次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成功并早點回來喝酒吹牛。
明天我會在“大石頭”那里守著,如果能夠拍攝到一張清晰的照片,大家就可以下山交差了。我對海南霸王嶺的了解從十年前就開始了,那時侯我和很多青年沒什么兩樣,表面上一副學者氣息,實際上像是要發(fā)起革命的激進分子,感覺自己老二天老大,還要用影像保護海南長臂猿!那時候我從護林員嘴里得到的都是一些我早已想象好的回答,偷獵,砍伐等等?;蛟S那時候我在用鏡頭意淫出了很多畫面,還把這些畫面編輯成了故事。不能不說我也是在學習前輩,但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那時候為什么要來拍攝長臂猿,它們需要我來嗎?
在中國歷史上的大躍進期間,大多數(shù)的森林遭受了剃頭行動。要問我霸王嶺是什么地方,那可以說是當年海南島在這次行動中一小塊沒有剃干凈的地方。 我對霸王嶺的地形再熟悉不過了,大石頭距離鐵皮房要走上一個小時的山路,在早上7點之前趕到,對體力確實是個考驗,因為可以確認長臂猿在那里鳴叫。
夢到蛇或許是好事,這天出奇的順利,不到上午十點,阿周和其他人就返回了鐵皮房屋,他成功的拍到了母猿抱著幼崽,高興地說:“這下新華社可以給我60元稿費了!”
我答應下山后請大家好好的去飯店吃上一頓,這天下午我們打包行李下了山,騎摩托車回到了霸王嶺鎮(zhèn)。這是2014年海南強臺風后我第2次回到這里,距離鎮(zhèn)子2公里的山路上是一個設(shè)計奇怪的水泥建筑,說不上取自什么樣的靈感,這是霸王嶺林業(yè)局重新修建的檢查站。臺風過后,很多房屋都遭受了損失,據(jù)說不少商鋪庫存的海南黃花梨都被大水沖走了,遭致很多人在大水退去的河道里尋撿,從檢查站的山坡上看下去,這個鎮(zhèn)子的氣息果然變了。
我的老師陳慶就在鎮(zhèn)子的南邊居住,這個人是海南省林業(yè)系統(tǒng)的勞動模范,他也曾經(jīng)教會我很多關(guān)于叢林的知識。我決定晚飯叫上他一起聚聚。當我把車開到他家門口時,一個又黑又瘦的背影正在路邊打磨著一個龐大的根雕,當他轉(zhuǎn)過頭來,我才認出了這是陳慶。他已經(jīng)比原來瘦小了很多,看上去氣色也大不如前,一般人根本無法從他現(xiàn)在的面容聯(lián)想到當年的那個傳奇人物。海南第一張長臂猿的照片就是他拍攝的,并且他幾乎能說出霸王嶺雨林中所有植物的名稱,并知道它們分部在哪個角落。這是一個自學成才的家伙,自小跟隨父母從廣西來到海南,安家落戶在霸王嶺,年輕時候的陳慶也加入了砍伐隊,后來被納入保護區(qū)體系的編制,與鐵皮房屋的兄弟們不同,陳慶是保護區(qū)編制內(nèi)的成員。
陳慶每天在山上跑,因為他要通過自己的學習并與實踐結(jié)合。老婆也很少在家,總喜歡在鎮(zhèn)子上打麻將,女兒總是喜歡背著他們跟黎族的青年來往,為了此事陳慶可沒少發(fā)火。陳慶的努力不白費,在這個地方他的月收入可以過萬。因為以他的名氣可以招攬不少特殊的買賣。很多研究所通過他收集植物樣本,這種工作很簡單,對陳慶來說就像回家拿東西一樣容易。他還會帶專家去霸王嶺考察,他每天的價格已經(jīng)比我們相識時多了5倍。
“中山大學的一個教授約我晚上在龍騰酒家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我晚上要請阿光他們,也在同一個地方,到時候見吧,我拿了相機,回頭我們拍點合影?!?/p>
陳慶的生意很忙,阿光和其他人也都在這樣評價著他。我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某種隔閡,但卻并沒有真的影響到他們的關(guān)系。陳慶總是天天跟著專家教授在一起,并不喜歡出去喝酒聚會,這次聚在一起也有些難得。天色已晚,我與阿光在龍騰酒家門口等待其他人,我將一塊加了石灰的擯榔放進嘴里嚼了起來,身體慢慢熱了起來,汗珠也從頭上流了下來,我喜歡用這種方式感受這片土地。阿強,老鼠哥在酒家旁邊的彩票部買著海南彩票,街道上不時有一些黎族青年瘋狂地按著喇叭,騎著摩托車飛馳而過,朝著20公里外的王下鄉(xiāng)駛?cè)チ恕?/p>
幾個兄弟快聚齊了,陳慶也跟隨著那位中山大學的教授來了。陳慶只向我一個人做了介紹。我抬起頭,下意識的向那個專家點頭示意。
“你好,你的相機是什么型號?噢!d3x!這個不適合跑野外,我們跑野外用d700,我們只在實驗室用d3x!”
我已經(jīng)把相機的一切標識都用膠布蒙住了,這小子真的不愧是教授,他們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只對他齜牙笑了一下,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局面有些尷尬,陳慶便跟他一起上了二樓,我們也坐下來吃飯,我們所在的包間里頓時涌現(xiàn)了勞動之后歡快的氣氛。大家先為今天的順利干了一杯,隨后便開始談天說地,我一邊喝著酒,一邊一個接著一個的咀嚼檳榔。
這是我來霸王嶺最喜歡的感覺,因為沒有任何目地性,只是希望跟土地還有土地上的精靈們距離更近一些。別看這個地方偏遠,卻能夠看到來自各個地方的面孔,幾乎哪個省份的老師學生都要來。他們每年都要來,同樣的人每年做著同樣的工作,不同的人也是做著很多人做過的工作。他們要么研究某種植物或動物,要么是做著論文。
在賓館睡覺的感覺并不舒服,有時候一個人真的會感覺有點恐懼。雖然喝了不少酒,但還是沒有睡沉,又做了很多凌亂的夢,好像回到了民國時期的海南島,面帶文身的婦女,手持弓箭的獵人,拿猴子當作寵物的黎族老人,他們用很特別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自己變成了一個怪胎,我只感到無比慚愧,迫切的想離開這個地方,感覺自己不屬于這里。我一直被奇怪的夢困擾著,凌晨醒來,拿起床頭半瓶礦泉水喝了下去,又摸到了桌上的一顆檳榔吃了下去,才覺得舒服了一些,但此時的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
我決定要到王下鄉(xiāng)去看看,沒有目地,就是騎摩托車走走,或是再看看印象中的(花面黎)。王下鄉(xiāng)距離霸王嶺鎮(zhèn)還有20多公里的山路,但依然屬于霸王嶺林業(yè)局的管轄范圍。山路很崎嶇,但風景不錯,50年代被剃頭的俄仙嶺在云霧的繚繞下總顯得有一些妖氣,或許這里是很多大蛇的藏身之地。2008年開始,這條公路就開始非常的繁忙,總是有很多小貨車去王下鄉(xiāng)拉木頭,這些木頭正是被熱炒的海南黃花梨。對于知道王下這個地方的人來講,提到王下,首先想到的就是海南黃花梨。而可笑的是,第一個來到王下收購黃花梨的北京人居然看到黎族人用這種木料來燒火取暖。 我曾經(jīng)一度熱衷收集這些木料,陳慶也幫我在王下收集過幾塊不錯的原料,但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這些木料被我送給了誰,陳慶告訴我說,其實他覺得這些東西和別的木材感覺都差不多,他更喜歡百花含笑(海南金絲楠)這種材料做根雕。
王下鄉(xiāng)很小,人口不足3 000人,多數(shù)以黎族為主,先前他們過著黎族人傳統(tǒng)的生活,狩獵,耕作,紡織。但現(xiàn)在幾乎全被漢化。因此王下鄉(xiāng)也是海南攝影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黎族變遷的重要素材地。面帶文身的黎族老人并不難找,她們通常會對你愛答不理。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給上50元錢,她們就會讓你隨便拍照。我覺得并不是她們學壞了,而是我們漢族人把這里的風水改變了。
我看見一位滿臉文身的黎族老人坐在家門口,便上前過去給他一顆檳榔,她擺擺手,沖我假笑了一下,便迅速搬著板凳進了屋。他的孫子湊上前來說:“這是我奶奶,你給她一點錢,她就給你拍!”
我回答,“我并不想拍你奶奶,但我可以請你喝啤酒!”
我在王下鄉(xiāng)的一個雜貨鋪面買了兩箱子啤酒,他還叫了不少他的小兄弟。還讓我吃他抓到的老鼠,但我覺得味道早已經(jīng)變質(zhì)了。
這個黎族青年姓趙,只有22歲,但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總向我咨詢北京是個什么樣子,問我能不能在北京幫他們反映些事情,或許他是認真的拿我做朋友了,還一再勸我吃野菜,給我盛了一大碗米飯。他說了一句話,“必須要吃點飯,不然不行!”或許趙這句話映射出了黎族人骨子里對土地的情感,對水稻的珍重,但他的表情卻處處流露著一個民族骨子里的傷感。
“我們現(xiàn)在哪里敢上山,會被抓的!只有老鼠抓給你吃!”
趙的家境很簡陋,他幾乎沒有什么收入,只是領(lǐng)取一些政府的補貼,對于黎族青年來講,除了在山里,他們不屬于其它地方。趙每天會跟兄弟們打一會兒一元錢一局的臺球,然后會精心喂養(yǎng)幾條他在山溪里捕捉的斗魚。我留了他的電話,又送了些鞭炮給他5歲的孩子。他要我下回再來一定要找他喝酒,我卻沒有認真的答應他。
事隔一個月后,一個導演這樣問我,“肖,你去了無數(shù)次霸王嶺,也拍攝了很多照片,霸王嶺是什么地方?” 我回答:“霸王嶺不是地方,她是一個人,但現(xiàn)在感冒了,因為健康的菌群被趕走了,有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病毒,我們就是病毒,不過病毒的壽命都很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