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亭做假古人
來到蘭亭,四周的水就開始低低的叫
地主給每人穿上古裝,進入
永和九年。我對霍俊明說:我先去了
請看好留給你的詩稿,今晚再交盞時
我來自晉朝,是遺世的某小吏
他們也作曲水流觴,一些樹木
跑動起來,許多蒙面人都有來頭
對我的勸酒,以生死相要挾,意思是
不抓杯,難道等著抓白骨
當我低頭看盞,你發(fā)現(xiàn),我的雙眉
在飛,當中的來回扯,許與不許
讓人在群賢里左右不是。“不逍遙
就喝酒?!卑膈傅娜酥?,我被樹葉越埋越厚
用鏟扒開,便看到王羲之的第一行字
“真是個不死的人?!庇腥嗽诳湮?/p>
可我的寂寞也是天下第一行書,在老之
將至,與并無新事之間。我是日光下
善于作亂的影子,多出或少掉,都是自虐
對命無言時,也會仰觀宇宙
與俯察品類,把活下去的理由
看作暫借一用的通道。當你們把我?guī)Щ?/p>
別怪我來去無常,只怪這里太讓人
不知死活。而這次,走的有點遠
來來來,咱也寫下一些字,他做序
咱作跋,證實經(jīng)歷了一截生死不明的時光
數(shù)肋骨
身體上有一些數(shù)字,我永遠不懂。比如毛發(fā)
我曾經(jīng)濃密的絡(luò)腮胡,哪一天哪一時哪一分哪一秒
開始稍稍花白
年輕時我能測算到自己的心跳,現(xiàn)在不行
經(jīng)常禁不住要狂跳一番。當然,有更大的道理
責(zé)令它必須那樣跳。昨夜
又用手偷偷摸自己的肋骨,左與右,是與非,姓李
與姓張。卻一直,摸不出確切的數(shù)字
一些常識性的標記是我此生永遠模糊永遠關(guān)切
又永遠心虛的標志
為什么我驚呼自己的身體一如驚呼淪陷的國土
事實是,有些部位已經(jīng)開始背離我
并暗地里對我做下了手腳
這世上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喪失令人咆哮
昨晚它們就少掉若干個。而我無語
那些無法看住的,一定又打通了讓人不齒的幽徑
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廣東,江山如畫
更遠更高的,青海,云南,西藏,空氣稀薄,天闊云淡
北為水,南為火。我之東,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祖國是他們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郵票。和田螺說話。轉(zhuǎn)眼間把井底青蛙養(yǎng)成了大王。
在故鄉(xiāng),我常倒吸著一口氣,暗暗使勁
為的是讓我的小名,長滿白發(fā)
這多像是窮途末路!令人尖叫
現(xiàn)在還愛上了膝關(guān)炎,用慢慢的痛打發(fā)著漫無經(jīng)心的慢
斷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節(jié)序,梯子,膠水甚至生長的刀斧
穿山甲是往下看的,有地圖,暗室,用秘密的囈語帶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遠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陰當成紅糖裹在懷中
綠毛龜是往近看的,遠方太遠,老去太累,去死,還是不死
枇杷樹是往甜看的,偉大的庸見就是結(jié)果,要膨脹,總以為自己是好口糧
丟魂鳥是往苦看的,活著也像死過一回,哭喪著臉,仿佛是廢棄的飛行器
白飛蛾是往光看的,生來沖動,不商量,燒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無天日,連飛蛾的快樂死也沒有
歲末,讀閑書,閑錄一段某典獄官訓(xùn)示
別想越獄,用完這座牢房
我就放人。
別想還有大餐,比如,風(fēng)花和雪月。你的大餐就是這
大墻內(nèi)的時間。夜壺裝尿
裝天下之尿,進進出出??匆娞焐巷w鳥
也別想誰有翅膀,誰飛出了自己的身體?
別問今天是哪一天
石縫里走的都是蟲豸,春風(fēng)里走著短命的花枝。并且
層出不窮
一個人大擺宴席
一個人無事,就一個人大擺宴席,一個人舉杯
對著門前上上下下的電梯,對著圣明的誰與倨傲的誰
向四面空氣,自言,自語
不讓明月,也決不讓東風(fēng)
頭頂星光燦爛,那是多么遙遠的一地雞毛
我無群無黨,長有第十一只指頭
能隨手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要他在對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讓出的這一杯
鹽
那牧師對我說:圣經(jīng)對我們的提醒
就是鹽對味覺的提醒。千聲萬色、眾口難調(diào)的人世
只有鹽在看住我們貪吃的嘴巴。
而我村莊的說法更霸氣
某婦煮白猴在鍋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鹽,像一個朝廷水落見山石
沸水安靜了,沒聲音了,鍋里的肉與骨頭,都有了去處
我的村莊說:“鹽是皇帝的圣旨?!?/p>
魚肉鑒
有寫詩的和尚與我會詩,啖大肉,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與菜香
而我是個清風(fēng)愛好者。撿月光
寫鳴蟲中的有與無,兼及著迷于一兩縷
少婦腋窩間的溫芳。
病,愈于斷腸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藥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納無度,打嗝,摸肚,看云一副寧靜致遠的樣子很是無法無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寬衣,守著門前三尺硬土,吃風(fēng)吃雨還對人說:豬肉煮石頭,石頭也好吃。
穿墻術(shù)
我將穿墻而過,來到誰的房間,來到
君子們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將飛出一把斧頭,也可能是看見
銹跡斑斑的故鄉(xiāng),以及詩歌與母親的一張床擔(dān)負著被詛咒,棒喝,或者真理頓開
我形跡可疑,卻兩肋生風(fēng)
下一刻,一個愚氓就要勝出
鬼那樣,又要到了另一張臉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沒有理由的閃電這畜生,竟做了兩次人!”
劈木
木柴劈開后,我看到了兩面相同的木紋
我說不對,把自己的雙掌合起,又張開:它們的紋路并不一樣
兩邊手出現(xiàn)了各自的眼神,說明我遠不如一棵樹
說明掌心中有兩個人,說明我的手
右邊做事,左邊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們貼在耳邊交換著聽,希望能聽到
不同的說話聲
一整個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發(fā)瘋般想證實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開的,才是統(tǒng)一一致的
比如兩片嘴唇閉著,一開口就出錯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邊并不聽右邊的話
在人間,我已經(jīng)做下了許多手腳
你們享用中的這場春雨,暗中已被我做過手腳
你們?yōu)橹蚪驑返赖倪@些好景色,也是
許許多多,你們看到與沒看到的
愛上的與尚不知如何去愛的,甚至在想來想去之后
已經(jīng)不去恨或恨不起來的,都經(jīng)我做過
我閑不下來的這雙手,總是執(zhí)拗地在空氣中
比劃著什么,搬運什么,修修補補些什么
我念念有語,對什么說,請靠左一點
又對什么說,請靠右一點。像多嘴婆,更像那個
再沒有明天的杞國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無之間,祈愿,點石為金,做過后
許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說,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點多與有點少的,已不再吱聲
當然,也漏下了什么。包括來不及或沒法變過來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殺頭。比如猙獰。比如附近又傳來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無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蟲
元月十六日與胡屏輝等啖狗肉,歸時遇小區(qū)母狗躲閃,札記
有至深的辨認,漆黑,緘言。我也常被人問到
什么是跑來跑去的一棵樹,以及在一次
懷人中看到空氣里誰的小痣
不要懷疑隔空抓物法,無蹤與有蹤。清明,小雨從父母墓地上返回,臉上無端地被濺到
兩滴來歷不明的血水
我有大繆已無力祛除,也有小惡不能藏匿
元月十六日夜,有深山帶來的一腿狗肉
有一幫男女對酒言歡的大餐
回來時親密的小區(qū)母狗見我便遠遠躲開
我知道有另個死魂靈已被看見,隔著皮膚
是這一個與那一個。我問:你躲什么?被問的還有三十年前小城的一樁真事:警長天生斜眼
小偷想溜,警長說我長有火眼金睛
看你時就是不看你,不看你時我偏看到了你
誰知道,在看到與沒看到之間,他以什么為依據(jù)
上漆與剝皮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對什么都不放過
柱子,橫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龍椅
這些東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樣上色
使一條凳子無端地高幾分,多出來,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時間偏偏不聽話,最后又叫木頭
露出原來的木紋,甚至是
一棵樹又要活過來的樣子,讓一片樹林
依舊回到我們身邊不依不撓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話:不是棺材刷得紅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還有一種酷刑,剝?nèi)似さ幕?,刀工很?/p>
一刀一刀來,劃開頭顱,鎖骨,恥部,直至趾丫片
最后,一張皮做了燈籠,光陰把一個人
包起來的,又全部被挑開,當中的皮色
沒有一點丁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見了
個個面如土灰,有了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細,秋毫畢現(xiàn),站在邊上的人說
剝了你的皮,我更能認出你
另有一說是:你就是剝了我的皮,我還是詩人
懸崖上的人
他們在懸崖上練習(xí)倒立,練習(xí)騰空翻
還坐在崖邊,用腳撥弄空氣,還伸出舌頭
說這里的氣溫適合要死不死,比虎跳峽上
那只虎,更急于去另一個人間
另一個人叫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
這樣寫:明知炸藥庫兇險,偏要在邊上
點上一支煙,那時還沒有行為藝術(shù)
但找死,死一回,是人共隱隱作痛的沖動
有更高的懸崖同樣在我的言說里,其險更絕勝過在炸藥庫里?;鸱N,我也
倒立于崖頂,在那里試一試冷空氣
我的決絕九死一生。那迷人的深淵
養(yǎng)虎
我翻爛的縣志里,和尚木蓮也養(yǎng)虎。催命的事
交給另一只無關(guān)緊要的昆蟲。昆蟲不吃人
不嗜血,也不叫魂。他每天挑柴進城
換豬肉喂這只大蟲。做這事堪比攻另一部經(jīng)書
也有白云經(jīng)過頭頂,流水又把五臟六腑
洗過一遍?;⒌秘i肉,如得經(jīng)上要義,果腹時
也有菜香。落肚,猶響起暮鼓晨鐘
劈柴的木蓮則替誰去死,去流血
去把輪回變成想象中死去活來的自己
柴擔(dān)終成無人問津的柴擔(dān),木蓮空手回山
路口待哺的虎,也像某佛徒在等領(lǐng)功課
木蓮吟哦,終于可以死。伸指向虎口
伸進佛經(jīng)里這句話:此入口處,即為西天
第一口,當然還是想當然的豬爪
再之才知咬到最后的經(jīng)義。真是如鯁
在喉。對立。對視。欲望與救贖都停下
只有悲憫與悲憫頂在那里。耗著。無言。二者都死去
像一陣風(fēng)與另一陣風(fēng),過了招。像平衡術(shù)
現(xiàn)在,這座山就叫木蓮山,這座寺也叫木蓮寺
見信男信女來進香,我就偷偷想問
我就是那只老虎,你肯不肯把手指讓我吃
中國河流
我祖國的大江大河全部向東,選擇向東,習(xí)慣向東七拐八拐,想著法子也要向東
像我父親的二弟,我爺爺?shù)娜?,我們家里兄弟姐妹?xí)慣上
冠以昵稱的憨叔,執(zhí)拗,不管,也不商量
在東邊干活要繞過城門。西邊干活
也要繞過城門。北邊與南邊,也是。仿佛不這樣
就走不出村子。不這樣,也回不了家。那雙腿,我們說是神腿
像殉情,殉道,殉節(jié),領(lǐng)自己命
像一道地球的敕令。一句魔咒。像俚語,八匹馬拉不回
像歌里的因果,我有秘不宣人的掌紋,寫著我的路徑
只有另一條大河,幾乎垂直向下。瀾滄江
世界第九長河,亞洲第四長河,東南亞第一長河
云南詩人雷平陽和于堅多次敬重地寫到它。我曾坐汽車
一路追去,心存狐疑,在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臘縣
終于淚水噴涌,望河興嘆
后才知并不是這樣。在境外,它立即夢醒般,犯錯般,浪子般
掉過頭。經(jīng)老撾,緬甸,泰國,柬埔寨,越南
又一路向東。向東。向東。匯入在,南中國海
沒有針,沒有線,沒有好視力
沒有針,沒有線,更沒有好視力,來縫補自己肉身上
遍布的裂隙。對,就是他們所說的這破皮囊
要打上許多許多補丁,針從這頭扎進,那頭再出來
用手捂住漏風(fēng)口,那里正結(jié)冰,或冒火
以延年,以阻截春光一泄百花殘,以防肝腸寸斷
可是針已找不到,哪怕在找痛,對自己施刑
線也沒有,或能替代的戒律,高速公路隔離帶,甚至絞索
更沒有好視力,用以目擊什么叫荒涼與不明不白的春色
我對自己說:真是沒法救你,要什么,沒什么
看不到裂開的傷口,也說不準疼在哪里
一樹鳥鳴
一樹鳥鳴,叫得我血脈賁張,再仔細聽
有些不是花的東西在樹上開花了
這是開春時節(jié),我也有點看不住自己
公鳥與母鳥聲音都特別顫,一鍋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們正在做的事我們做不來樹上有貂蟬,也有楊貴妃與西施
也有呂布與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誰
好像幾個朝代終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那些不是花的東西正發(fā)出花開的聲音
正寬衣解帶,把我們的山河扔在一邊
也不顧國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訴法
許多良民是不屑去細察這些的,只有
我這類人會摸一摸身上長不長羽毛,以及
也裝出快樂的樣子,仿著發(fā)出幾聲啁啾
在咽喉結(jié)處,經(jīng)受一番細心的變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