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眼矇

李玲

那是一雙多么誘人的眼睛啊。黝黑的劍眉下濃密的睫毛鑲著湖水般晶瑩的眸子清澈明亮。記不得有多少次，好似不經意間，似乎又是在相互尋覓中我們曾頻頻對視。我不敢確定是否有火花迸出，但我肯定那是一種心的碰撞……

我們相遇在動亂之后的年代。那時，我們一批因“文革”所致，學業(yè)荒廢，高考受挫又不甘落伍的年輕人，蜂擁而至首府的一所成人高校。入校不久，一個個子高高，挺拔、帥氣的男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常?？吹剿掷锬弥鴤€小收錄機，兩耳塞著耳機，目不斜視，旁若無人。有一次進食堂門時他竟然和迎面端著飯菜的同學撞了個滿懷，一飯盒飯菜都撒在了他的身上。“這人是否是個音樂癡，走著坐著抱著個錄音機?！蔽矣幸鈫柡退奚岬睦蠌??！安?，他不是音樂癡，他是英語癡。”原來，他是在自學英語。兩年前他參加高考因兩分之差而名落孫山，現(xiàn)在他一邊跟班學習政治理論專業(yè)，一邊自修英語。聽了老張的介紹，我不禁向他投去深深的一瞥，隨即“楊銳”這個名字便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不久，在一次班里組織的哲學討論會上，我和他作為各自小組的代表進行了重點發(fā)言。圍繞歷史唯物主義部分，在闡述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區(qū)別上，他的發(fā)言深刻透徹，從柏拉圖、費爾巴哈、黑格爾到馬克思、恩格斯、毛澤東，他講得論理清晰、生動、具體，得到了大家的好評。我的發(fā)言緊扣住人民群眾和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這一主題，從社會物質財富的創(chuàng)造到社會制度的變革，從明末李自成領導農民起義的成敗到清朝太平天國的興衰及戊戌變法的失敗，論證了領袖和人民群眾的辯證關系。其他同學都是照本宣科，而我卻不拿稿子，口若懸河，發(fā)揮自如，使自己所擅長的語言表達能力得以充分地運用，因而也博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的一片掌聲，使我這個從相貌到成績都很平常的女生贏得了一瞬間的亮麗。這時，我不由得向他望去，只見他黑黑的眸子閃著光波，送我一個燦爛的微笑。多么明亮、多么傳神的眸子啊，如一縷春風吹拂了我那波動已久的心田，也給我這個自視才高志大，痛感茫茫人海知音難覓的女子，帶來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走出宿舍，就會滿世界尋找他的身影，遠遠地看到他，我的心就會狂跳不已。有許多次在食堂、操場、教室我們的眼光都不期而遇，凝眸相視。我不敢斷定這是純屬巧合，還是源于內心的信息傳遞？常常是相對一視便引起我不盡的猜測和甜蜜的回想。

時間如流水般過去，我卻在恍恍惚惚中度日，滿腦子裝的都是他，所學功課使勁往里塞也進不去，我不知該怎么辦，我沒有戀愛過，拿不準這算不算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一個名人說過，這世上呼喚的和被呼喚的人很少都能接應。他在呼喚我嗎？還是僅僅是我在呼喚他？這種呼喚會相互接應嗎？我好困惑啊！然而封建美德稟賦于我的矜持、自重又令我很難做出超越眼神以外的主動表示。我在煎熬中期待著奇跡出現(xiàn)。

機會來了。是溫暖的夏日給我?guī)砹擞忠淮伪憩F(xiàn)自己的機會。學校板報組征集散文詩春、夏、秋、冬四季歌，我飽蘸愛的墨液，凝注一腔激情，把滿腹的癡情傾瀉給炎炎的夏天。我贊美夏的瑰麗、嘆賞夏的驕陽，裸露地直白我喜歡夏的熱烈，沒有火樣的夏天就沒有金色的秋天。是夏天孕育了秋天，造就了秋天的輝煌。我的《夏之歌》見報后，我就開始盼望秋天的到來，我確信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

當校園里的蘋果梨染上紅色時，我終于在學校的板報上看到了《秋之歌》。如我所愿，作者果然是他。他的散文既歌頌了金色秋天的豐碩，又寓意了崇尚知識、渴望成才的志向。我逐字逐句地品味著、尋找著深藏在內的潛臺詞，一句“我喜歡沉甸甸的秋天”令我費盡心機，想入非非。這“沉甸甸的秋天”是指知識的豐厚呢，還是寓意情感的凝重深沉？從前者的角度講我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點。我們都酷愛學習，特別是愛好文學且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從后者角度看，我們都是那么內向而過于深沉，深沉得行將窒息，令人不知所措，這大概也正是我們相識相知又相互默契的原因吧。

姐姐出差順便來看我，帶來了一個小伙子的相片，也帶來了家里人的意見。

“這人長得濃眉大眼挺精神的，怪不得這么得人心?！蔽仪浦嗥{侃地說。

“不僅人長得好，人品也好，有文憑，懂禮貌，爸媽都很喜歡。你可不要錯過良機啊！”見我不吱聲，姐姐又加了一句：“追求的人很多，但他事業(yè)心很強，注重志同道合，想找一個有理想、有才華的女子為終身伴侶，你不也是要找這樣的人嗎？”

是的，這也許正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已經心許他人了，心里裝得滿滿的都是他，沒有一點空隙能容納另一個人了。

“對方已知道了你的情況，對你很有好感，你可以先見見面。”姐姐看著我說：“你怎么不說話？”

我慌忙躲開她的目光，遲疑片刻，艱緩地說：“我已有了意中人?！?/p>

“真的？是誰？”姐姐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我，似乎要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于是我把和楊銳相遇后接觸的每一次情景都詳細地講給姐姐，把我的感受和看法也全部道出。姐姐被我的故事所感動，她驚嘆道：“絕了，在如今社會竟然還有你們這樣的，簡直是現(xiàn)代絕戀?！彼膭钗覒赂尹c，主動邁出一步，要有更深入的表示，在愛情問題上男女的主動權是均等的。

“用得著這樣嗎？”我疑惑地問。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那雙黑亮的眼睛似乎已告訴了我他的心意。我想起在前不久班里組織的國慶聯(lián)歡會上，當主持人宣布同學們可以自告奮勇主動上臺表演節(jié)目時，幾個男生把他推上了前臺，說他歌唱得好，讓他來一首。只見他自言自語地說：“唱什么呢？”眼光從臺下人群中尋找到我，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見似的?！拔页恢А都t莓花兒開》吧！”

“哇，好哇！”臺下一片歡呼雀躍。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姑娘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她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沒法講出來。

……

他深情地望著我，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一字一句地像是在借歌訴情，借機示愛。原歌詞中的“少年”被他唱成“姑娘”，這分明是唱給我的，我感到我的心在顫抖。我眼睛不眨地盯著他，生怕一疏忽，這瞬間的幸福就消失了。我多么希望時空就定格在這傳神的兩人世界中……endprint

愛是一種心的交流，我相信我的感覺。

我執(zhí)著地用我自己的方式編織著我今生今世第一個浪漫的愛之夢，直到臨近畢業(yè)我終于對我自己給愛的詮釋產生了懷疑，對這種無言的眷戀感到了憂慮。當兩年的大專學業(yè)即將結束時，班里未婚的男男女女像蟄伏的生靈蠢蠢欲動，也不知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時關系都比較明朗化了。有六七對公開了戀愛關系，還有一些心有所儀者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發(fā)起攻勢。女生幫男生拆洗被褥、織毛衣，男生主動約女生會面，有在校園里一起散步的，有一起到校外吃飯、看電影的，你來我往忙忙亂亂，真像是過了這村沒這店了似的。置身于這花紅柳綠蝶舞蜂飛的氛圍之中，我感到格外的惆悵。我形單影只地徘徊在校園里，任憑凜冽的寒風侵襲，踏著枯黃的落葉暗自傷神。我多么想見到他，企盼著他能有什么超出眼神的表示，然而在校園里找不到他的蹤影，教室里也不見了他往日的眷注。我真有些慌了，我想我是該向前邁一步主動出擊了，但又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向他表白，盡管我讀過許多古今中外的小說，其中不乏很多愛情描述，但面對現(xiàn)實時卻不知所措了。好多次我徘徊在他的宿舍旁，準備了許多想說的話，也設想了多種情形下的應對方式，可始終又邁不出這一步，我實在不是那種大膽、潑辣的女子，缺乏主動示愛的勇氣。

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心神不定，一籌莫展之際，一個星期天，有人叩響了我的宿舍門，進來的是老張，盡管不是我所之盼，但也帶來了一縷陽光。

寒暄之后，他就直奔主題，要給我介紹對象。他說：“楊銳很合適。他好學上進，學習特別刻苦，理論基礎、文學基礎都很扎實，很有發(fā)展前途。你如愿意考慮，我可以給你介紹?！?/p>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還能說什么呢，我不能放過這最后的一線希望了。

從老張邁出我的宿舍門那一刻起，我就開始了焦慮、揪心的等待。我到處尋找著楊銳的身影，觀察他的反應。也許是我的眼神太急切、太逼人了，許多次我竟感到他有所躲閃。我主動和老張搭話，老張竟也沒那么回事似的閉口不談此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白天上課聽不進老師在講什么，夜里睡覺輾轉難眠，面臨著畢業(yè)考試，功課一點也學不進去，明知已是無望的結局，可我不甘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讓滿腹的疑惑伴我終身。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終于鼓足勇氣，來到了他的宿舍門前，透過玻璃，一幕情景出現(xiàn)在眼前，他的一只胳膊搭在一位姑娘的肩上，兩人正頭挨著頭坐在床前，親密地說著什么，我被眼前的情景給驚蒙了，像當頭挨了一棍似的，呆在了那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樣跑回宿舍的，只覺得心像刀割似的痛楚，淚水像開了閘門一樣往出涌。我蒙頭睡了三天，怎么也想不通，結局竟是這樣！難道說他從一開始就是在戲弄我，還是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那位姑娘確實很漂亮，那天我雖然只見了她的側面但足已看出她的靚麗。我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但是當初他為什么偏偏要把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神施舍于相貌平平的我呢？我把感情看得很神圣、很純潔，所以也很珍重、很封閉，輕易不會給任何人的，是他在許多時候、許多場合給了我太多的誘惑，使我情不自禁陷入情網而不能自拔。無論當初是什么動機，后來是什么原因，最終對我都是一種傷害。他深深地傷害了我。

一個落日的黃昏，老張來了，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你有幾天沒上課了？何苦這樣，你們相互之間又不欠對方的任何感情債的，誰都可以選擇?。　笔前?，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海誓山盟，沒有任何承諾，甚至沒有任何言行表示，沒有，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那只可意會的眼神，眼神又算什么？無聲無息，無影無蹤，說不清，道不明，誰相信這里會有什么風花雪月的故事，誰又能理解這會獵取一顆純潔無瑕的少女之心。我無意討回什么，也絕對討不回什么，他有權利選擇，而我卻沒有任何能拿得出去的理由去責怪他、抨擊他。我恨他，也恨自己，怎么竟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珍重的感情一股腦兒拋了出去，給得不明不白，卻痛徹心扉。

我好悲憤啊！然而又無話好說，只能是伏身桌面，借詩宣泄了。

幽蘭亭亭獨自馨，蒙蒙云霧繞林尋。

傾情暗生相依愿，未辨陰霾暮靄沉。

陰陽皆因君隨意，朗空靂雨擊痕深。

冰心冷眼識男兒，欲說還休付瑤琴。

隨后，我推門而出。寂靜的校園里夜色朦朦，一股寒風襲過，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然而也清醒了許多。舉頭望去，彎彎的月亮高懸空際，帶著微微的笑意。盡管是上弦月，可依然楚楚生輝，讓我好生感慨。月亮何時不盈盈，陰晴圓缺總怡人。芳草何處不青青，東風不識西風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