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流水之上
■言子
夏天,空翠都要回老家與父母住上一段時間。
川西北去川南的路程不算遙遠(yuǎn),一天的時間足夠。以前空翠坐汽車在成都轉(zhuǎn)綠皮火車,火車一路奔馳一路鳴笛,沖出一路的煤煙,拐彎時,空翠將頭探出窗口,看見一股白色煙霧在丘陵奔騰,又慢慢消失于丘陵?;疖囅纫愤^成都平原,再路過簡陽資陽資中內(nèi)江自貢到達(dá)宜賓。到宜賓天已黑盡,她要住一夜,第二天一早才能回家??沾淠切┠昊刂窳执?,成都到宜賓的火車上,她一路看見的是田野是樹木,是零零星星的瓦房草屋,后來綠皮火車消失,紅色空調(diào)車出現(xiàn),空翠還是坐火車回家,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空翠眼里的瓦房草屋,也像綠皮火車一樣消失于大地。再后來,越來越多的田野也像那些瓦房草屋一樣消失于大地,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樓房,許許多多寬闊的公路。高速公路出現(xiàn)后,空翠不再坐火車,她從居住地直達(dá)班車回家,早上出發(fā),下午即到,比起以前,快捷又方便。回宜賓又多了一條高速公路,不再經(jīng)過成都,空翠坐的汽車,每次都是走這條幾乎看不見車輛過于冷清的新高速,又比以前快了不少,下車,太陽還明晃晃掛在天空,回到竹林村,太陽剛偏西,趕得上看落日??沾溥@些年養(yǎng)成一種癖好,回竹林村,只要有太陽,必定天天要看日落日出。她家的房子,坐西朝東,對著七星巖,早上如果不錯過時間,在窗口在門扉都能看到日出??沾湟话悴辉谶@種狹窄的洞口看日出,她要走出屋舍,站在敞壩邊的一叢幽篁下,有時上樓頂,看著太陽慢慢從一棵樹上升起。
接連看了幾天,空翠萌生了一個想法,要去太陽升起的地方看看,看看太陽究竟是從一棵什么樣的樹上升起來的?那棵樹獨立山巔,從空翠的老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望去,枝繁葉茂。山巔上的樹,都是黑黝黝一坨,唯有這棵,連枝形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從天邊長出來的,像是長在天上。多大多高的一棵樹?遠(yuǎn)方也能看見它的枝形?空翠想弄明白,究竟是一棵什么樣的大樹?每年的七月八月,太陽正好從那棵樹上升起,她是看日出時看見那棵樹的。
一天下午,空翠的八表嫂背了個背篼上坡掰苞谷,順便去了空翠家??沾涞膵屨谖蓍芟伦龌盥?,八表嫂說:“看見空翠回來了,人呢?”空翠媽放下手中的活,招呼著八表嫂坐,進(jìn)屋舀了一杯苦丁茶出來。八表嫂喝著茶,“空翠呢?”空翠媽說:“空翠說從七星巖回來看你,她本來想先來看你的,又急著去七星巖,讓我看見你說一聲?!卑吮砩┛戳丝纯沾涞膵?,又看了看半陰半陽的敞壩,抬頭望了望天邊的七星巖。
“去七星巖?哪個時候哦?”
“早上,太陽還沒有出來就走了?!?/p>
“去七星巖做啥子哦?”
空翠媽用手指了指偏離她家房子的一座山峰,“看見沒有嗎?”
“不就是灰蒙蒙黑黢黢的一座山嗎?”
“你朝山頂看,朝有高壓線的地方看?!?/p>
八表嫂順著空翠媽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山巔上有座塔一樣的高壓線,高壓線不遠(yuǎn)處,有棵枝葉朦朧的樹。
“看見沒有?”
“看見了,高壓線旁邊有棵樹,這么遠(yuǎn)都看得見枝枝椏椏,空翠就是為那棵樹去七星巖?”
“你以前看見那里有樹沒有?”
“你不說,我還一直不曉得那里有棵樹呢!”
“你曉得這些天,太陽都是從那棵大樹背后升起來的不?”
“你不說,我還硬是不曉得,只曉得太陽從七星巖上出來,早上起來就忙,哪有閑心去管太陽從哪棵樹上出來。”
“你看,我們都不曉得,空翠就曉得,這些都是空翠看見后對我說的。”
“空翠要去那里看樹看太陽?好遠(yuǎn)哦,好高哦,有啥子好看的,不就是一棵樹,不就是一個太陽,坐在家里照樣看。”
“我也是這樣說的,她不聽?!?/p>
“空翠有時候怪怪的,你看嘛,年年回來都要來我家楠竹林瞎轉(zhuǎn),還去水井邊瞎轉(zhuǎn),有時還一個人坐在竹林里發(fā)呆,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個人在竹林里一坐就是半天,只有空翠做得出來!一個人去天邊看一棵樹,也只有空翠想得出來!”
“空翠是跟人家有點不一樣,兩個妹妹回來,三天兩頭的下城,同學(xué)一打電話就朝城里跑,空翠回來哪里也不去,就喜歡一個人坡上坡下的到處走走看看?!?/p>
“空翠跟我們是有點不一樣?!?/p>
敞壩已經(jīng)陰完,偏西的太陽被房子背后的一片竹林遮蔽,八表嫂背起背篼,喝完杯子里的苦丁茶,上坡掰她的苞谷。她的男人兒子都在外地打工,家里一年四季都是她一個人,不想種的田地荒著,種點蔬菜苞谷吃個新鮮。
空翠媽與八表嫂坐在屋檐下說話的時候,空翠一個人正在爬七星巖。
七星巖是山脈,不是一座山峰,從南至北延伸至長江邊。從空翠家看七星巖,綿延起伏,蜿蜒曲折。空翠這個夏天回家,是有準(zhǔn)備的,將爬山露營的一套裝備都帶回來了,去太陽升起的山巔看那棵樹,并非一時沖動,是空翠的一個心愿。她可以趕車到山腳,她放棄了。
是個喜歡負(fù)重喜歡跋涉的人,有耐力有毅力,身上二十多斤的負(fù)擔(dān),她硬是一個人背著在太陽下走到了七星巖。
空翠撿小路走,盡量避開公路。
通向七星巖的小路,從前下城走過,她曉得從什么地方轉(zhuǎn)向七星巖。條條小路都可以去七星巖,看你去哪座山,山不同路也不同??沾涞募议T口,有一條小路是去七星巖的。她家的房子正對著那座山峰,小時候她沿著那條小路去山上找過柴背過煤,她媽她妹妹也走過,都是去山上找柴火。通公路后,竹林村的人不再上巖找柴買炭,大家去趙場買大塊大塊的無煙煤。這幾年,大家用煤氣罐,買煤炭的絕跡,賣煤炭的也絕跡。
空翠喜歡在有草木有莊稼的鄉(xiāng)野游走,這種愛好隨著年齡的增長,有增無減。她認(rèn)為人生的樂趣,除了談情說愛,就是閱讀和游歷。談情說愛不可能伴隨一生,需要一個彼此欣賞的對象,可遇而不可求。閱讀和游歷,是可以伴隨一生的。讀什么書游什么地方,按自己的喜好選擇,與他人無關(guān),完全合乎自己的心意。這些年,空翠游走鄉(xiāng)野不怎么合意了,她想看到成片的稻田麥浪苞谷地,總是難得如愿。去七星巖的路上,她也生出失望。
出了竹林村,就是李花村。
未上大學(xué)前,空翠常同李花村的幾個女子一起玩耍,放學(xué)后邀約著割牛草豬草,邀約著去七星巖找柴,邀約著趕場下城。竹林村的人下城,來來去去都要經(jīng)過李花村,空翠下城也走這條路,后來有了公路,無人再走這條路??沾鋸陌肫孪碌狡履_的沖田,幾個女人剛好走進(jìn)一塊花地。走攏,看見其中有兩個都是李花村的,一個是她的同學(xué)秀秀,一個是秀秀的媽??沾渑c她們招呼。秀秀的媽說,空翠回來了呀,這么早要去哪里?背這么多東西?空翠應(yīng)答后忙著和秀秀說話,以前她倆耍得好,后來生疏了。別看秀秀和她媽在土地上勞作,依然眉清目秀,秀秀脫她媽,不修飾,卻比好些城市人看著舒服。
秀秀放下手中的一盆花站到路上來與空翠說話,她問空翠背的啥子?又問空翠是不是下城?空翠隨口答應(yīng)著下城。下城咋個不趕車?空起手都難得走路,你還馱著一背東西!秀秀說。秀秀的媽端了一盆花過來放下,對空翠說,有車不趕走路,我們現(xiàn)在下城都不走路了,趕車多好!空翠笑笑,我想走走,這條路我以前和秀秀下城不曉得走過好多回!秀秀說,是呀是呀,我們一起下城看電影逛公園轉(zhuǎn)翠屏山,還一起下城賣過折耳根。秀秀媽接過話,空翠你好喲,你看我們秀秀,天天跟著我頂著太陽為花老板打工??沾湎?,進(jìn)了城不一定就好,不是空翠媽想的那樣,她只看到我是個城市人,沒看到我下崗失業(yè)的那些年是怎樣為生存奔波勞累的,她也想不到我的內(nèi)退工資只有一千多元,要靠打工補貼生活。空翠工作的時候,正趕上地質(zhì)隊從計劃經(jīng)濟(jì)走入市場,雖說她是個大學(xué)生,沒上幾年班就下崗了,熬到二十五年工齡,內(nèi)退,領(lǐng)七百多元內(nèi)退費,比二百元下崗費好多了,后來內(nèi)退費漲到一千多元。那些日子,生活無保障,簡直不堪回首,日日夜夜的焦慮茫然絕望,空翠刻骨銘心,眼角額頭上的皺紋,就是那些年長出來的。她多次有過自殺的念頭,想著還有一個母親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終歸沒有走那條逃避的路。她一直保持著閱讀的習(xí)慣,再苦再累,睡覺前都要讀幾頁經(jīng)典書籍;苦悶焦慮絕望,她去鄉(xiāng)野,看過草木莊稼,回家時一身清涼,內(nèi)心清明。閱讀救了她!鄉(xiāng)野救了她!讓她的內(nèi)心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坦然超脫。一朵花在春天開放,一棵樹在春天發(fā)芽,一只鳥在樹梢悠閑鳴唱,再看著花兒凋謝,樹葉枯黃,鳥兒飛來飛去,對于空翠來說,是一件很享受很有樂趣的事。多年來,她安然地享受著四季輪回,享受著草木給予她的樂趣,站在一棵樹下,她也覺得生活美好,天空遼闊。
秀秀媽又回地里去了,秀秀還站在路上陪著空翠。空翠,我要是不忙,就陪你下城,可惜走不脫,這些花急著用,下午要送到城里去。秀秀,你忙,不用陪我,空了我們一起耍。空翠與秀秀告別,一路走一路想,李花村的男人幾乎都出門打工了,秀秀的男人也在工地上,秀秀沒有跟著出去,秀秀這模樣,干干凈凈的,進(jìn)城找工作很容易的,難道秀秀不想進(jìn)城掙錢?又想,這一沖的水田,要是以前,這個時候是一沖清幽幽的水稻,李花村和竹林村一樣,都不種田了,一沖的水田都承包給花老板了,一塊塊半月形的梯級水田變成了旱地,連田埂都鏟平了,翻天覆地變了個模樣,亂糟糟沒有了面目??沾湟宦纷咭宦房?,太陽升起來,照著荒蕪蕭條的丘陵。
過了李花村是桃花村是梨花村,都成虛名,李樹桃樹梨樹早就砍伐一盡,一路荒蕪,山坡上野草茂盛,難見莊稼??沾渑瓮姷揭粵_稻田,走到梨花村,見到的都是花地。以前旱澇保收的沖田,大家寶一樣伺候,現(xiàn)在都租給花老板了,每畝得谷子九百斤。城市人不需要糧食,需要花花草草點綴日子。接近黃桷村,空翠要轉(zhuǎn)向了,她問一個竹林下歇涼的老人,這么好的沖田,咋個都不種了,好可惜?。±先苏f,哪個還種田啊,累死個人,還掙不到幾個錢!
空翠想,從竹林村出來,要是一路都是起伏的稻田,多好??!那是從前的事了,即使種,這些沒有了田埂的旱地,也關(guān)不住水了,一彎一彎的沖田都被花老板毀掉,被城市人毀掉,被出租者毀掉。不再是從前的鄉(xiāng)村了,回不來了!一路遺憾著走進(jìn)黃桷村,空翠的心里稍稍得到一點安慰,過了黃桷村,空翠有了驚喜。
空翠坐在一叢簧竹下歇涼,面向稻田,背依一座小樓房。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個小女孩在屋檐下玩耍??沾湎蛩龁柭罚f要去對面山上。女人說,穿過稻田有一條上山的路,好多年沒人走了,恐怕沒路了,這個季節(jié),恐怕全被野草掩沒了,你一個人,最好還是不要去,我們守在山腳都沒有去過??沾湔f,來都來了,走了這么遠(yuǎn),還是去看看。她離開竹林,走到開闊亮堂處,對那女人說,你過來看嘛。女人牽著孩子從屋檐下過來。空翠說,我想去看看那棵樹,我在家里,天天看見太陽從那棵樹上升起來,我想去看看。女人問空翠,你家在哪里?竹林村。沒聽說過。你怕是走了好久?天剛亮就出發(fā)了。走了差不多一天啊,太陽都偏西了,你的臉都曬紅了,比天上的太陽還紅,我看你也在竹林下坐了好一陣了,臉上還是汗,頭發(fā)也打濕了。小女孩拉著女人的手要去屋西側(cè)的一塊稻田邊,她看見了一只花蝴蝶??沾湟粋€人站在太陽下看山巔的那棵樹,比站在她家看更清晰。一棵遺世獨立的樹!青蒙蒙的枝葉,向著四周覆蓋,向著天空伸展,看不出是一棵什么樹??沾浠氐街窳窒拢龥Q定不走了,在女人家借個地方住一夜,屋檐敞壩都可以,她的背包里有帳篷睡袋干糧水之類的東西,足夠她在路上走三四天。女人牽著孩子回來,空翠把借宿的事給她說了,女人滿口答應(yīng),說家里有空房間有空床,不用睡帳篷??沾鋵⒅窳窒碌谋嘲尺M(jìn)屋,取了一包水果糖給小女孩,又把被汗水打濕的遮陽帽翻轉(zhuǎn)來晾在敞壩邊的一節(jié)竹竿上。女人把糖還給空翠,要她留著明天爬山吃??沾湔f還有,女人不再客氣??沾鋸呐四抢镏溃侥_下的這座村子叫巖燕村。
空翠獨自出去轉(zhuǎn)悠,轉(zhuǎn)到太陽落山才回去。
女人準(zhǔn)備燒鍋煮飯,空翠進(jìn)灶房幫忙,與女人說著話。
空翠說,住在巖燕村真好,世外桃源一樣,大家還住瓦房,還種莊稼,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守著自己的家園過日子,真好!我一路過來,經(jīng)過幾個村子,只在黃桷村看見幾塊稻田,走到你們巖燕村,看見坡上坡下,塆里塆外都種著稻谷,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的清香,真好!剛才回來,看見幾個孩子在池塘邊看豆娘,幾個老人坐在一塊稻田角落看夕陽,真好!夕陽落在田野,黃金一樣,真好看!到處都是鳥叫聲,真好聽!秋天,這里的稻谷黃了,不曉得有多美!
女人說,秋天,你再來嘛,就住我家!
空翠說,秋天,如果我還在竹林村,一定來,來看漫山遍野的稻田,還住你家。
女人煮了幾個嫩苞谷,空翠轉(zhuǎn)悠時,她去地里掰的,順便又摘了豇豆茄子海椒青南瓜。青南瓜白水煮,茄子涼拌,海椒炒醋海椒,豇豆悶干飯??沾涫浅赃@些飯菜長大的,素凈的山野味道,她是懷念的。
飯悶進(jìn)鍋,女人的丈夫回來了,一個整潔的男人??沾湟呀?jīng)從女人那里知道他去哥哥家看父母。父母跟著他哥哥過,在巖燕村的西邊,隔他家不遠(yuǎn)。他結(jié)婚后,修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三口單門獨戶過日子。女人向丈夫介紹空翠,說空翠明天要去對面山上,要去看山頂?shù)囊豢脴?。女人的丈夫說山高路陡,一個女人家不怕?說他一個大男人,從來沒有上過頂,每次上到半山腰就回來了,說巖燕村從前只有一個人上過山頂,去看日出,那個人死了幾十年了,父親經(jīng)常提起他。你還是不要去,一個女人家,危險,路又不好走,野草叢生,荊棘遍地,你看那山,筆直筆直的,我走起都惱火!女人的丈夫勸空翠??沾渲饕庖讯?,看不到那棵樹,她是不罷休的。你實在要去,最好找個人陪你,我們村隨便找個人都比你一個人走強??沾湎?,這個主意可以采納,避免走冤枉路,也比一個人安全,樹就立在山上,樹邊還有一座高壓線,航標(biāo)一樣,上了山,能否順利接近,就難說了。女人對丈夫說這段時間農(nóng)閑,讓他陪空翠上山,順便也去看看那棵樹,看看樹上的日出。我要是不帶孩子,我也跟著去,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上過山頂呢!女人說的時候很向往,她和丈夫都是巖燕村人,青梅竹馬。
女人的丈夫名叫松柏。
吃罷飯,空翠出了屋,坐在敞壩看星星。夜風(fēng)徐徐,纖細(xì)流暢的竹梢在風(fēng)中舞蹈。星星越來越多,夜空上,出現(xiàn)密密麻麻的星星,北斗七星也出來了。夜晚坐在這樣安靜的地方看星星,真是享受??!空翠感嘆。女人給孩子洗完澡,在哄她睡覺。松柏忙完自己的事點了根煙出來??沾湔f,你看,滿天的星星!你看,北斗七星!斗柄是朝南的,科學(xué)家說北斗七星也在不斷變化,10萬年后,人類將見不到這種柄勺形狀!松柏說,天氣好,我們這里夜晚都是滿天星,北斗七星也清清楚楚,我們這里的人喜歡看星星,發(fā)熱天吃過飯進(jìn)敞壩歇涼,大家都在看天上的星星,看夠了,就回屋睡覺??沾溆忠淮胃袊@,你們這里真好,世外桃源一樣,我們竹林村,以前看得到滿天星看得到北斗星,這些年看不見了,離城市近,污染嚴(yán)重,星星都被厚厚的云層遮了,我居住的城市,更難見星星,連月亮都是灰蒙蒙的。記得我剛工作的那些年,中秋節(jié),還看得到月亮,現(xiàn)在的中秋節(jié),天空陰沉沉灰蒙蒙的,好多年沒有見到中秋月了!松柏說,八月十五,我們這里的月亮又亮又圓,你要是喜歡,到八月十五,可以來看看,就是吃的住的簡陋一點,沒有高樓大廈,也不大魚大肉。空翠說,巖燕村的人真會過日子,懂得享受生活。松柏說,我們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的??沾湎?,現(xiàn)在鄉(xiāng)村都留不住人了,尤其是年輕的男人女人,哪個還種田種地,都離開家鄉(xiāng)掙錢去了,男人在不同的工地廠礦掙苦力錢,修房子修路修橋打隧道挖煤挖礦蹬三輪這些活都是他們在干,女人也進(jìn)城以不同的方式掙錢,干什么的都有,掃地帶孩子煮飯站柜臺賣衣裳端盤子等等都離不開她們,有的靠打工積累薄薄的資本,當(dāng)起了老板,成為商人。空翠說,巖燕村的人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出去掙錢?松柏說,沒有,沒有人想過,我們都覺得這樣很自在。空翠走的地方不少,像巖燕村這樣保持著農(nóng)耕生活的村子,這些年,她是第一次遇到。松柏的女人出來,孩子已經(jīng)睡著,她端了條矮木凳,坐下來和大家一起看星星。
寂靜清涼的夜,沒有人為的燈光騷擾,山野淹沒黑暗,淹沒夜空。黑夜,就該像巖燕村這般純粹。
天剛蒙蒙亮,空翠和松柏走進(jìn)晨光。
松柏的女人煎了雞蛋灰面餅,煮了嫩苞谷,炒了醋海椒讓松柏帶上??沾湔f她帶的干糧夠兩個人吃,女人還是將她做的東西塞進(jìn)松柏的口袋,還塞進(jìn)一瓶高度白酒,說是山上冷,可以驅(qū)寒。松柏出門取下門背后的砍刀,空翠說她帶了,松柏又將砍刀掛回去。你走個路爬個山,帶得還齊全。出門嘛,不清楚路上的情況,用得上的我都帶上。兩個人說著話走進(jìn)一條田埂,草尖上稻葉尖上,是亮晶晶的露珠。順著田埂走過一沖稻田便是山腳,兩個人開始爬山。天空亮堂起來,百鳥啁啾,雞鳴狗吠從田野那邊傳來,空翠不由想起《詩經(jīng)·國風(fēng)·女曰雞鳴》里的幾句詩歌:
女曰:“雞鳴”。
士曰:“味旦”。
“子星視夜?!?/p>
“明星有燦,
將翱將翔,
弋鳧與雁”。
空翠想,莫非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詩經(jīng)的世界?空翠朝東方望去,啟明星已經(jīng)消失。
山路崎嶇,榛草覆蓋。
空翠和松柏踏著灌木草叢行進(jìn),山巔上的樹和高壓線消失于他們的視野,接近山頂,他們又看見了那棵樹。
沒有直線接近樹,他們想走近路,看了看,樹下全是陡峭的懸崖,只好迂回曲折。繞道高壓線下邊發(fā)現(xiàn)有條路可走,松柏一路走一路揮舞砍刀,荊棘野草頃刻間斷于刀刃下。高壓線隔那棵樹,五百米左右,空翠站在竹林村的老家門口,望見樹離高壓線很近,走近,才發(fā)現(xiàn)隔著一段長長的距離?,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走到樹下,背包口袋砍刀都堆在樹下。兩個人圍著樹轉(zhuǎn),空翠問松柏認(rèn)識不?松柏說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再看看山上山下,都是馬尾松,唯有這棵樹與眾不同。我們給這棵樹命個名吧?空翠望著枝繁葉茂的樹對松柏說,隨即誦出兩句詩: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屈子的詩?空翠生出驚喜,你曉得屈原?聽我父親說過,我父親無事時會念幾句,這兩句他經(jīng)常念,我都記熟了。你父親也喜歡屈原,喜歡《離騷》?我們村那個上過山頂?shù)娜耍也皇墙o你說過嗎,他和我父親是忘年交,他喜歡屈子,我父親是從他那里學(xué)到的。你父親也沒學(xué)學(xué)他爬上山來看看太陽看看這棵樹?他想過,走到半山腰就回來了,那次他帶上我,我才十二歲,看看在天黑前無法回家,我們就轉(zhuǎn)回去了。空翠不再問東問西的,撫摸著粗壯斑駁的樹干,說,我們叫它扶桑吧?它長在這個地方,從丘陵望上來,日出是從這棵樹上升起來的,這個名字倒是適合,傳說扶桑長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太陽每天早晨在咸池洗完澡,掠過扶桑升入天空,我們就叫它扶桑吧。
坐在巨大的扶桑下,四周陰涼。山風(fēng)呼嘯,被汗水打濕的衣裳很快被風(fēng)吹干。一棵可以遮風(fēng)擋雨,遮擋炎熱的樹??沾浜退砂夭⑴抛?,看西天落日,看丘陵青翠的稻田。此刻,山下的一切是那么遙遠(yuǎn),又是那么美麗,紅彤彤的夕陽照耀田野上,寂靜、嫵媚、祥和??沾湫臅缟疋?,仿佛自己是坐立天空上,她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看到了這棵樹,坐在了這棵樹下。太陽,每天就是從這棵樹上升起來的,她已經(jīng)到達(dá)太陽升起的地方。這是空翠站在老家門口看到的日出,到了這棵樹下,空翠看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山下有條河流,太陽要越過空翠在竹林村看不見的山峰河流,才從這棵樹上升起。夕陽西沉,霞光瑰麗,空翠和松柏坐在樹下,安安靜靜看日落看晚霞,直到夜幕降臨,天地蒼茫。松柏開口說道:剛才看太陽落下山去,我真想折一枝扶桑掃一掃,讓它不要下山,我們好回去。空翠對著松柏笑了笑,覺得這個年輕人可愛極了,不是話嘮,是一個好旅伴。她在夜空下看著松柏黑黝黝的臉膛,再看松柏結(jié)結(jié)實實的身體,一絲欲念從心底掠過,想這個年輕人樸素干凈健康,真不錯!空翠遇上喜歡的男人,總會生出欲念,都是轉(zhuǎn)瞬即逝。她的兒子是私生者,比松柏小幾歲,她告訴兒子他出生不久父親就死了,其實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空翠沒有告訴他有個兒子??沾鋺焉蟽鹤?,與他沒有了往來,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完全隔絕??沾渑c兒子相依為命,曾經(jīng)也想過要找個人一起過日子,蹉跎去蹉跎來,把兒子養(yǎng)大,不知不覺自己也老了??沾涫且粋€會生活的人,內(nèi)心豐富,感情豐富,向往過愛情,隨著歲月的流逝,不再向往,認(rèn)為生命里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愛情并不是一切,比如閱讀,比如爬山涉水來看一棵樹,都是美好的。她不會靠一個男人來支撐她的生命。遇上可心的男人,她的欲念都是轉(zhuǎn)瞬即逝,她愛過不少人,但她不說,默默愛著,心里有愛是幸福的,雖然她得不到被愛者的愛情,心里有愛畢竟是件幸福的事。
對松柏的欲念,轉(zhuǎn)換成母愛,她的年齡,可以做他母親了,雖然松柏叫她姐姐。
他們開始在星空下搭帳篷。
搭完帳篷,拿出路餐,坐在星空下,一邊吃著,一邊看北斗七星。他們坐在高山之巔,在星空下喝著吃著,像母子又像情人。空翠用開水瓶蓋裝松柏帶的白酒,玉米釀的。
空翠說,太陽落山時,我找竹林村,找我家的房子,找了半天也沒有看見,望過去望過來,山丘間都是白生生的樓房,影子一樣,好遙遠(yuǎn),找不到我家的那座。
松柏說,我也在找我家的房子,一眼就看見了。
空翠說,我也看見你家房子了,還看見屋門口黑幽幽的竹林。
山巔平坦,濃密的扶桑完全可以當(dāng)房舍。
收拾完畢,兩個人在星光下閑聊,空翠說早點睡吧,爬了一天的山。她要松柏同她擠一個帳篷,松柏不愿意。你比我兒子大不了多少,怕啥?你就把我看成你媽吧!再說,心無邪念,不管和誰睡在一個帳篷下都會相安無事。松柏還是不愿意,說他就在樹下過夜,挨著帳篷睡覺,說這個天冷不著,有樹子遮擋寒氣呢??沾湟浪?,進(jìn)帳篷拿了防潮墊睡袋丟給松柏,開始睡覺。
空翠被風(fēng)雨驚醒,睜開眼睛,雷鳴電閃,一個又一個滾雷在帳篷上爆炸,黑漆漆的天空被火閃照明,雨聲如流水??沾溷@出帳篷,喊著松柏松柏!松柏答應(yīng)著??爝M(jìn)去,太危險了,進(jìn)去!松柏不進(jìn)去,樹枝繁茂,他幾乎淋不到雨,天上的雷電倒是有點嚇人??沾湔f,你不進(jìn)去?好,那我也不睡帳篷了,我們一起在這外面淋雨!松柏看空翠這么堅決,只好進(jìn)帳篷,兩個人相安無事睡到天亮。
風(fēng)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晴空萬里,天地一塵不染。一輪紅日,從江河盡頭的山口升起,空翠坐在樹下,靜靜看著太陽升起走過江河再掠過扶桑。
收拾帳篷時,空翠對松柏說,你先回去吧,我想下山看看那條河流。松柏說,你一個人不怕?空翠說,不怕,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我看了,有路下山。松柏說,要不我陪你?空翠說,算嘍,家里人等著你今天回去呢。松柏說,不怕的,她不會冒火??沾湔f,算嘍,我想一個人走走,你看,下面有個村子,河對岸還有公路,不怕。松柏不再堅持,將口袋里剩下的餅子苞谷留給空翠??沾淠昧松侔耄O碌?,要松柏路上吃,下山雖然比上山容易,松柏到家也要走大半天。
分手時,兩個人站在樹蔭下望了望扶桑上空的太陽,空翠說,我以后來巖燕村,會來看你們的,還想見見你父親。
松柏說,你來吧,我們哪里也不去,老死都在巖燕村。我們這里,一年四季都有看的,春天有楊花桃花李花,夏天有稻花荷花,秋天有金子一樣的稻田,冬天有飛雪。
空翠背起背包,對松柏說,好,我一定來。
一個星期后,空翠出現(xiàn)在竹林村,八表嫂看見空翠,高聲說:
你媽說你去看七星巖上的一棵樹,你走后,我和你媽天天都在看你在那棵樹下沒有,連你的影子都沒有望見,你去沒有?
去了,還在樹下住了一夜。
到處都是樹,一棵樹有啥子好看的?跑那么遠(yuǎn)去看一棵樹,你看你,曬得焦黃,人都瘦了一圈。
空翠笑笑,八表嫂和母親當(dāng)然不會理解她為什么要去看一棵樹。
空翠,你看也看了,說給我們聽聽,究竟是棵啥子樹嘛?有好大嘛?
一棵扶桑。
八表嫂聽了哈哈大笑,扶桑?你跑到天邊去就為了看一棵扶桑?我家不是有幾棵扶桑?正開著花呢,你不曉得下來看?跑那么遠(yuǎn)去看一棵扶桑!
此扶桑非彼扶桑,空翠想著,又望見了七星巖上的扶桑,明天早上,她將看見太陽從扶桑上升起。
不久,竹林村李花村桃花村梨花村的人都知道了空翠去七星巖看一棵樹的事。我路過這些村子,遇到不少人對我說起,他們當(dāng)著笑話到處傳揚。
我很想認(rèn)識一下空翠,有人說她住在巖燕村去了。
他們說,那里的人一天到晚閑得無事,夜晚看星星看月亮,白天看太陽看流云,無聊得很,啥事都不做,住的房子還是以前的老房子,我們外面早就見不到那種房子了!
空翠進(jìn)地質(zhì)隊那年,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鄉(xiāng)下姑娘,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的青春就像水一樣,嘩嘩啦啦流淌個沒完,再過二三十年,她的生命之河,也許就要干涸了。閑下來,她逆著流水,駐留河邊,努力想尋到一些痕跡,青春如朝云暮雨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流進(jìn)記憶的,只有一場又一場電影,還有電影院的那個陌生青年。這些,似乎是她單薄青春的見證,灰暗而可憐,像一部黑白無聲片,悄悄走進(jìn)了時光深處。
空翠從野外調(diào)回隊部,還是像以前一樣看壩壩電影,地質(zhì)隊有專職放映員。自從飯?zhí)糜辛艘慌_黑白電視,放映員下崗,空翠也和大家一樣,不再看電影,去飯?zhí)每措娨暋E诺娜B冠,她是和大家一起守著飯?zhí)美锏碾娨暀C看完的,黃昏散步,路過飯?zhí)茫匆娳w忠祥每天準(zhǔn)時在電視上播新聞。后來電視機進(jìn)入家庭,空翠也結(jié)了婚生了子,孩子長到兩歲,她節(jié)衣縮食,買了一臺12英吋電視,到晚上,一家人守著電視打發(fā)時間,飯?zhí)玫碾娨暀C前不再有人,那臺電視后來也消失了。1999年歲末,空翠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12英吋的電視也搬進(jìn)了新家,住了幾年,手上積攢了錢,買了一臺29英吋的,12英吋的一百塊錢賣給了收廢品的。29英吋的這臺電視,早該淘汰了,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不看這種又大又笨的電視,大家看的是掛在墻上的薄飛飛的液晶電視,空翠沒有換,一直守著這臺老式電視機。她要看的頻道不多,看去看來都是央視的幾個頻道,電影頻道是她看得最多的,其次是音樂新聞紀(jì)錄頻道。
某一個夜晚,空翠在電影頻道看了《遠(yuǎn)山的呼喚》。這部日本電影,空翠工作那年在分隊看過,那時她剛從野外回去,與分隊的人還不熟悉,只和幾個與她主動交往的女子有來往。中午,大家從放映員那里知道晚上放電影,紛紛將椅子板凳搬進(jìn)水泥壩子占據(jù)最佳位置,空翠也跟著大家去占了一個位置。到了夜晚,寒風(fēng)瑟瑟,銀幕被冷風(fēng)吹得變了形,壩子里卻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谟挠牡目措娪暗娜?,坐著的站著的都有,附近的村民,都跑來看電影??沾浯┝艘患刭|(zhì)隊發(fā)的軍大衣,將小巧的身體裹緊,還是冷。沒有人因為寒冷而離去,電影放完了大家才起身。散場時,空翠聽到有人邊走邊議論:好難看哦!怪難看!還不如都放打仗的!大家不喜歡《遠(yuǎn)山的呼喚》,喜歡前面那部打仗的。空翠與大家相反,恰恰不喜歡那部打仗的電影,喜歡《遠(yuǎn)山的呼喚》,她很奇怪看電影的人為什么不喜歡《遠(yuǎn)山的呼喚》。明明就比那部打仗的好!空翠清楚,她也沒有看懂《遠(yuǎn)山的呼喚》,但她就是喜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進(jìn)入她的內(nèi)心,牽扯著她的情感,這種感受她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只能自己在內(nèi)心感受。
那是1981年的事情。
1981年的一個冬夜。
在一個偏僻的地方。
現(xiàn)在,空翠坐在自家的電視機前,是2014年的某個冬夜。三十三年的時光,空翠依然簡單,但不再是那個膚淺的懵懂的姑娘,三十三年的時光,她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和坎坷,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和辛酸。三十三年的時光,她在夜晚重看《遠(yuǎn)山的呼喚》,終于看懂了,明白了三十三年前,為什么被這部電影打動,為什么這部電影能牽扯她的內(nèi)心。電影快結(jié)束時,空翠流淚了,哭成個淚人兒。三十三年前,她雖然被這部電影打動,還不至于流淚??沾淇粗椦菖鹘堑谋顿p千惠子送別飾演男主角的高倉健,內(nèi)心的傷感和悲涼潮水一樣漫延,她在黑夜,獨自為他們哭泣。
人的一生,很多時候都是無奈。
所有的不幸都將獨自承受,包括無望的相思。
空翠關(guān)掉電視,并未走出電影,情緒還在《遠(yuǎn)山的呼喚》里。她的心,再一次被這部電影牽扯,如一條柔軟的絲線,又長又細(xì)。她的思緒被這條柔韌而光滑的絲線牽動著,想起了好些往事。
有的往事,不堪回首,也有讓空翠愿意回首的往事,比如電影院的那個青年,那場仿佛比三十三年還要久遠(yuǎn)的電影,空翠愿意一遍又一遍回憶。每次守著電視看電影,她的腦子里便會出現(xiàn)那個青年,便會出現(xiàn)那場電影。時光流逝,那個青年,那場電影,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心里。她青澀的青春因為那個青年那場電影有了些許美好的追憶。
那場電影并不比三十三年前久遠(yuǎn),比《遠(yuǎn)山的呼喚》晚個把月,她回家探親,初中同學(xué)愉約她下城看電影,說在放《小街》。愉是鎮(zhèn)上人,與空翠耍得好,相隔不遠(yuǎn)。當(dāng)時沒有班車,每天早上有客輪從金沙江的安邊下來,中途短暫??垮伆拖a頭再下宜賓,空翠和愉在丘陵行走一個多小時去鍋巴溪坐客輪,下水船票兩角,上水船票兩角五。下了船走進(jìn)城,兩個人直奔電影院,想早些看完電影再坐船回去。錯過下午的船,就只能走路回家。電影是下午的,上午的票賣完了,放電影的時間剛好是開船的時間,兩個人決定看完電影走路回家。買好票,她們?nèi)ソ稚祥e逛,吃燃面吃葉兒粑吃涼糕,看看還有時間,又去了人民公園。從人民公園回來,檢票進(jìn)電影院,禮堂一樣的電影院坐滿黑壓壓的人,她們的票是雙號,二十多排,中間位置。拿著票找到位置,坐下,空翠和愉說著話等待著電影放映。說著說著,空翠不說話了,愉一個人說??沾淇瓷先ナ怯涞穆牨?,愉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心思和注意力已經(jīng)在別的地方。空翠的前面,坐著兩個青年,一個在空翠的前面,另一個與空翠錯位。錯位的同旁邊的朋友說話時,空翠正好看清他的面龐——清秀白凈。最先吸引空翠的不是他的臉,是他的打扮,一件對襟銀灰色盤扣布衣,一條同樣顏色的絨毛長圍巾,再看,手里還拿著一本書。教師?文學(xué)工作者?空翠猜不出這個與眾不同的青年是干什么的,從氣質(zhì)上,確定他是個文化人。那身樸素的布衣,與他清雅的氣質(zhì)相配,好像他生來就是穿這種中式布衣的。大家都在說著話等待看電影,愉一直自顧自說,嘈雜聲中,空翠努力想聽清楚兩個青年的談話。她將下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裝著休息的樣子,聽到了歌德普希金泰戈爾這些對于她來說并不陌生的名字??沾鋽喽?,穿布衣戴圍巾的青年是個文學(xué)青年,可惜空翠看不清楚他手上是一本什么書!一本文學(xué)書籍吧?普希金的?歌德的?泰戈爾的?空翠猜不出。這些書,她到地質(zhì)隊買過也讀過,她還模仿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每天早上寫一篇散文詩。電影終于開始了,郭凱敏和張瑜分別出現(xiàn)在銀幕上,鴉雀無聲,音樂和對話回旋黑漆漆的影院,觀眾進(jìn)入一個虛無的世界,不在現(xiàn)世。郭凱敏還是那種傻傻的英俊,張瑜還是那樣清純美麗,她的小男式很好看,這種發(fā)型更適合她,比《廬山戀》里的兩只長長的馬尾洋氣。空翠也和大家一起進(jìn)入虛擬世界,但她沒有忘記現(xiàn)世,看著電影,她也沒忘記看看前面那個穿布衣拿著書籍的青年。青年專心看電影,空翠看見的是他的背影。歌聲響起,鄭緒嵐的歌聲,憂傷纏綿哀怨的旋律,空翠的內(nèi)心也像鄭緒嵐的歌聲一樣哀傷纏綿。散場,空翠在亮起的燈光下再一次看見了青年的臉,清爽白凈的臉,灰色盤扣布衣,灰色圍巾,青年優(yōu)雅的氣質(zhì)讓空翠難以忘懷,潮水一樣的人流里,她的目光緊緊跟隨青年,尾隨著青年到了出口。眨眼間,青年的背影被人流淹沒,消失在空翠的視線,空翠尋了好久也沒有尋到。出電影院,白日天光下,她站在門口四顧茫然,沒有找到那個青年。愉不知道空翠的心思,催促空翠,說還不趕快走回家要黑了。一路上,空翠很少說話,悶悶地穿行于臘月的丘陵田野,看見什么都覺得荒涼、哀傷。不久,空翠學(xué)會了《小街》里的那首插曲,獨自哼唱時,便想起那個青年。回地質(zhì)隊,空翠又下城看了一場電影,沒有約愉,她想看看能否在電影院遇見那個青年,結(jié)果失望而歸。
青年就像三十三年前空翠看的那部電影,遙遠(yuǎn)而清晰。
青年是空翠生命里的一部電影,這么多年,影像一樣出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
郭凱敏和張瑜,這些年都淡出了影視圈,不再是當(dāng)年的容顏;倍賞千惠子進(jìn)入老年后,看她晚年的照片,無法與飾演《遠(yuǎn)山的呼喚》那個女主角聯(lián)系起來;高倉健呢?已經(jīng)去了天堂。這個看似冷峻的硬漢,喜歡他的人只能去舊電影里尋找,這個連空翠都愛慕的男子,妻子病故一直沒有再婚,獨老終身!沒有找到自己的愛情?對妻子的愛念太深?這樣一個知名有深度的男神,獨自走完了自己的歲月!空翠,也不再是三十三年前的空翠,如果哪一天她驀然與那個電影院的青年相遇,恐怕也認(rèn)不出他了!三十三年的時光,會改變多少人多少事!那個青年,還穿對襟布衣?還戴銀灰色圍巾?還讀歌德普希金泰戈爾么?還保持著他清雅簡約的氣質(zhì)么?幾十年過去了,空翠難以看到如此清雅的人,在一座僻靜的高山之巔,她見過一個氣質(zhì)與那個青年相似的人,卻是一晃而過??沾渫蝗幻靼祝@么多年,她要追憶的不是那個青年,而是青年簡潔秀雅的氣質(zhì)——人間很難見到的脫俗的氣質(zhì),未被塵世污染??沾潆x異多年后,與一個男人相愛,特意買了條銀灰色的羊絨圍巾送他。男人沒有電影院那個青年的氣質(zhì),空翠還是想送他一條銀灰色的羊絨圍巾,那個冬天特別冷,空翠沒有看見男人圍那條羊絨圍巾,他們就分手了。空翠想,他就是圍上,也不具備清雅的氣質(zhì)!
空翠站在窗口,望著亮堂堂的夜色,想著幾十年沒進(jìn)電影院了,該去看場電影了!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城南的一家老電影院,在售票窗看上映的電影,都是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再看票價,最便宜的六十塊錢一張,貴得嚇人。剛來這座城市,她去這家影院看過兩部電影,一部是《少林寺》,一部是《復(fù)活》,與單位的同事一起看的。那時的電影院像個大禮堂,可容納幾百人,每場電影都是座無虛席,票價不到一塊錢。時間改變著一切,現(xiàn)在的電影院被分割成一間間小廳,分別上映多部電影,觀眾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選擇。售票大廳,更像一個商業(yè)場地,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只要愿意掏錢??沾鋷资晡催M(jìn)電影院,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她在電影頻道看過,這種大家都喜歡的電影,這種打打殺殺喧嚷熱鬧的電影,這種票房上億的電影,她看不進(jìn)去。她喜歡文藝片??沾涫且粋€悲劇情結(jié)濃厚的人,她喜歡悲劇,喜歡有回味的電影。誰說過,悲劇凈化人的靈魂。
看了半天,沒有自己想看的電影。空翠想,既然來了,還是選擇一部將就著看吧,便買了一部范冰冰主演的搞笑片。這部片子已經(jīng)上映多日,空翠進(jìn)去,大廳里空蕩蕩的,坐了一會兒,還是無人。莫非我一個人看專場?一個人看電影是不是寂寞了一點?是不是太無趣了點?畢竟不像家里!空翠正想著,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jìn)來,抱了爆米花飲料,他們的座位挨著。電影放映時,又進(jìn)來了幾對,與先前的那對一樣,手里抱著爆米花飲料。看電影看電視,空翠都不喜歡吃零食,分散注意力。電影放映了幾分鐘,又進(jìn)來一對年紀(jì)稍大的男女,空手??沾淇纯此闹埽际浅呻p成對,有兩個人邊看電影邊玩手機??沾洫氉钥粗肫鹉莻€布衣青年,環(huán)顧四周,沒有一個人的氣質(zhì)與那個青年相似。范冰冰很艷麗,現(xiàn)在的化妝術(shù),把每一個演員都弄得艷麗。過于艷麗,看上去就不真實,就像那些經(jīng)過高科技處理的電影,看上去不得了,卻很假,很空。那種看似巨大看似熱鬧的鏡頭是空洞的??沾涫且粋€跟不上時代的人,是一個懷舊的人,她還是喜歡那些樸素的有深度有情調(diào)的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已是黃昏,這部看上去很娛樂的電影也很空洞,看過便看過,什么也沒留下,空翠有些后悔,不如買兩本好書,比看這種電影更有意思。讓空翠難以理解的是,現(xiàn)在的觀眾就喜歡這樣的電影,導(dǎo)演也喜歡拍這樣的電影,有內(nèi)涵的文藝片大眾都不愛看,大家都喜歡這種看過便看過、什么都留不下的電影,嘻嘻哈哈一笑而過的電影。她決定以后再也不看這種“輕”片,浪費金錢浪費時間。那個文藝青年,會不會拒絕這樣的電影?空翠的思緒回到三十三年前,她想,回老家,去那家電影院看看,去看場電影,那里,有我青春的痕跡!
深秋,空翠回到老家,隔兩三天就要下一次城。往年空翠回家,從來不下城,同學(xué)打電話喊她也不去。母親不清楚她這次回來為什么喜歡下城,問道:空翠呀,看你這次回來總往城里跑,去和同學(xué)一起耍么?空翠答應(yīng)了一聲,沒說下城是去看電影。母親接著問,是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空翠離婚后一直單身,母親總希望她再找個人一起過日子。空翠知道母親的心思,說:男同學(xué)。母親渾濁的眼睛閃出喜悅的亮光,臉上的皺紋像花朵一樣綻開。母親不知道空翠每次下城都是一個人進(jìn)電影院。
那家電影院還在人民路上,已經(jīng)不似從前,與所有新式電影院一樣,被分割成了七八個電影廳。售票廳,也有各種各樣的飲料零食。空翠已經(jīng)進(jìn)來看過五六場電影,好不好看,愛不愛看,她都看??慈タ磥?,也沒發(fā)現(xiàn)與當(dāng)年那個穿中式對襟盤扣布衣,戴灰色羊絨圍巾青年相似的影子。空翠想,幾十年過去了,要是能夠再次在電影院遇見,我恐怕也認(rèn)出來了!這天,空翠看完電影,轉(zhuǎn)過街角去那家老燃面館吃燃面吃涼糕。小學(xué)初中高中下城,她就在這家燃面館吃過,回家探親吃過,現(xiàn)在回家還來吃。吃罷,空翠茫然看著街上匆匆過往的行人,內(nèi)心一片傷感??沾湎?,我第一次進(jìn)這家燃面館吃面,還是個小姑娘,時光啊!看看時間還早,她決定坐段公交車再走路回家。汽車到新村從金沙江過一座新修的大橋,空翠下車,沿著江岸去鍋巴溪。她要沿著那條從前走過的早已廢棄的小路回家。
空翠獨自穿行幽靜的竹林。
到了鍋巴溪,竹林下,她沿著溪岸的一條石頭路上行。半山腰,她看見那棵幾十年未見的黃桷樹還在路邊,風(fēng)燭殘年。從不同角度對著滄桑的古樹拍過幾張照片后,空翠坐在樹下聽溪水聲。從前,大家去江邊坐船,都要經(jīng)過這棵黃桷樹。這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過路人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少年,在江岸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如今,這棵樹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枝椏開始枯萎、腐朽??沾湎?,恐怕只有我這樣的人,經(jīng)歷了長久的歲月,還來看這棵即將消逝的黃桷樹,還來這條荒廢的古道上走。一路上,她沒有看見一個人影。沿著鍋巴溪,空翠繼續(xù)往上走,快到山坳,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空翠的視線,他沿著石級慢慢迎面而來。空翠停下腳步,遠(yuǎn)遠(yuǎn)看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想起三十三年前電影院那個氣質(zhì)高雅的青年。空翠看著他迎面而來,她當(dāng)然不相信這個上了年紀(jì)的清雅老人是電影院里的那個青年。老人一身清爽,一身考究的煙灰色棉麻布衣,在這樣僻靜的環(huán)境突然出現(xiàn)在空翠眼前,猶如天外來客??沾湟馔庥煮@喜,想不到在這無人跡的荒山野嶺遇到這樣一個氣質(zhì)高雅的老人!空翠看著老人,想對他笑笑,終歸沒有笑出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從自己的身邊過去??沾滢D(zhuǎn)過身,看著老人的背影到了黃桷樹下,老人這時回頭望了望空翠,繼續(xù)走路,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處??沾湎耄娪霸豪锏哪莻€青年,老了,是不是也同這個人一樣?
老人的背影隱沒于幽林深處。
空翠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擦肩而過!
汽車搖攏這座邊陲小鎮(zhèn),天已黑盡,向寒波擠出車門,汽車?yán)^續(xù)向前搖。回家的人似乎都上了這輛末班車,他們的家在小鎮(zhèn)的前方,在黑夜的盡頭。向寒波是個旅人,下飛機轉(zhuǎn)車再轉(zhuǎn)車,終點站是這座人來人往、過客匆匆的古鎮(zhèn)。汽車奔跑路上,向寒波看窗外的景色,看夠了睡覺,睡醒又看,內(nèi)心沒有什么波瀾,中途轉(zhuǎn)車就不一樣了,嘈雜喧囂中,一股漂泊感襲上心頭,蚊子一樣啃咬著他。剛落地,漂泊的蚊子又從暗處襲來,使得他突然有些迷茫,站在公路邊,他望著汽車遠(yuǎn)去,又看對面的燈火,遙望了一陣,才穿過公路進(jìn)入古鎮(zhèn)。
一場晚雨,將一條青石板街淋濕,向寒波只關(guān)注街道兩邊的客棧,他想盡快安頓下來,再考慮晚飯。一路都是客棧,問了幾家都不如意,走到半路,左折進(jìn)了一條小街。向寒波是個有經(jīng)驗的旅人,找客棧,最好不要選擇那些熱鬧的大街,最好是不算偏僻與大街保持一段距離的,這種客棧幽靜而舒適,收費也不高。向寒波折進(jìn)去問了兩三家,在小街的中間地段找到了他要住的客棧。
老板是對中年夫妻,從房間出來,老板娘向他推薦游玩的景區(qū)。向寒波看了看那張圖文并茂標(biāo)了價格的八開塑料廣告單,對老板娘說:“我不玩這些,我游走的地方可能同大多數(shù)游客不一樣?!薄皼]什么,隨便哦,”老板娘沒有露出一絲不悅,接著說道:“你還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十元一頓,樓上住的那位大姐就和我們一起吃的。”“看吧,時間合適可以的,人在外面,就怕不能按時回來?!崩习迥镆廊缓皖亹偵?,說:“隨便吧,沒關(guān)系的?!崩习迥锔S向寒波跨出門檻,站在屋檐下,說:“從這邊過去就是人民路,鬧熱。走完這條街右拐,很近?!毕蚝ㄕf了聲“謝謝”,便踏進(jìn)暗淡的燈火,消失在夜色里。
給時間以空間(布面油畫)周詩雨
濕漉漉的青石板小街,無多少路人,拐進(jìn)人民路,燈火亮堂了許多,行人在黑夜穿行,偶爾一輛汽車迎面而來。向寒波急著找吃的,早上起來,整天都在趕路,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空洞的肚子需要食物填充。向寒波進(jìn)一家陳舊、狹窄的木板小屋吃了份排骨飯。經(jīng)營者是兩個年輕男女,學(xué)生一樣,向寒波本來想吃紅燒肉蓋飯,沒有,只剩下排骨飯了。那就排骨飯吧。向寒波吃著,聽著兩個年輕人對話,不像戀人,也不是夫妻。女的先回家了,說是明天有事晚點到,男的一口同意了。女的走后,男的站在廚房的小窗口看著向寒波吃飯,等著他吃完打烊。向寒波不喜歡有人注視他吃飯,又不想草草吃完,便不去留意小伙子,埋頭吃飯。喝湯時,小伙子說:“湯不夠還可以加”。冬瓜排骨湯,向寒波喝完,沒有加湯。
街道緩緩向上。
越向上,越熱鬧。過了十字街,向寒波進(jìn)入熱鬧地段,人流如潮,不用說,都是同他一樣,到此一游的過客。原來這里是熱鬧的夜市,向寒波后悔急匆匆吃了自己不想吃的飯菜,早知道先餓著,這半條街,幾乎都是吃的喝的,小吃攤跟擺地攤的一樣多,賣藝的也多,大多是年輕人。向寒波在人流里看見第一個賣藝的是個組合,四五個年輕人抱著吉他彈奏,主唱的抱著吉他站在麥克風(fēng)前邊彈邊唱,一張站立的紙牌子上寫著“騙一元錢去旅游?!毕蚝ㄌ统鲆粔K錢丟進(jìn)地上的布口袋。跟隨人流向上,不斷地看見賣藝人,都比較年輕,唱歌的拉琴的吹彈的都有,向寒波經(jīng)過,都將一元錢丟進(jìn)布口袋。有兩個藝人,他們坐在街檐下,吹著樂器,那樂器很長很長,拖在地上,不是笛子不是簫也不是嗩吶,向寒波沒見過這種樂器,也許是一種稀少的民族樂器。向寒波聽了一會兒,聲音渾厚,不是竹笛的音質(zhì)也不是簫的音質(zhì)嗩吶的音質(zhì),沉郁的音色,向寒波破例丟了五元錢。
走著看著,下起了雨,向寒波急忙回客棧,他忘了帶雨傘。
接下來的幾天,向寒波有了經(jīng)驗,出門必帶傘。白天大太陽,到黃昏到夜幕,突然一場雨,一陣一陣的飄。
第二天從湖岸回來,向寒波收拾好東西結(jié)完賬離開了客棧,他沒有說要去湖岸住下,只說要去另一個地方,也許還回來,老板娘給了他一張客棧的名片,說隨時歡迎回來。湖岸離客棧不算遠(yuǎn),四十分鐘的路程,穿過公路穿過田野便是??蜅5拿纸行≌f客棧,向寒波首先是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其次是喜歡客棧四周的環(huán)境。三層小樓房座西朝東,臨湖,背靠田野。東窗,可以俯瞰遼闊的湖泊,西窗,金黃的油菜一覽無余。向寒波走到這里,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價格雖然高出了兩倍,值!如果在夏天,臨窗看到的應(yīng)該是翠綠的秧田,秋天,則是黃金般的稻田。
不是黃金周,小說客棧空蕩蕩的,幾乎無旅人。二層三層由他挑選,房間由他挑選,向寒波挑了頂樓的一間客房,早起晚睡,只要人在,隨時隨地可以看湖水看田野,看遠(yuǎn)方的蒼莽群山,看青峰上的浮云。向寒波經(jīng)歷了孤獨寂寞的蹉跎之后,已經(jīng)修煉到一個人享受安靜,享受生活,享受美妙的大自然,再不似從前??春纯刺镆翱刺炜湛锤≡?,他都很享受。尤其是一年之際的春天,看湖岸的垂柳發(fā)青抽芽吐葉,色彩由鵝黃淺綠慢慢變成翠綠,向寒波覺得是件愉快的事??蜅5陌哆吘陀羞@樣一排垂柳,向寒波其實是為了那些搖曳的柳絲住進(jìn)小說客棧的。柳枝還未繁茂,還在成長期,濕潤的綠恰到好處,水洗過一般。向寒波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窗看看湖岸的柳,再開窗看看田野。這天早上,他還在床上,便聽到了一個女人唱川戲的聲音傳進(jìn)來,閉目聽了一會兒,大致聽出了女人唱的是哪一出戲里的哪一段,向寒波起床想看個究竟。開窗俯視,疏淡的柳絲下,一個女人身穿月白色戲裝,如柳絲一樣在綠蔭下唱著轉(zhuǎn)著舞著,兩只長長的水袖,如風(fēng)擺楊柳,白生生的在晨風(fēng)里飄動,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直到女人離去,向寒波也沒有看清她的面目,那身段,那唱腔,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向寒波望著岸邊飄逸的柳絲,挖空心思想著離去的女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聲音!我在哪里見過?
接下來,天天早上,都有川戲傳進(jìn)向寒波的房間,始終是那些唱段,始終看不清女人的面目。女人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柳絲下,向寒波看到的,是柳絲里的女人舞動著月白色的水袖,那長長的水袖,風(fēng)生水起,如柳絲一般隨風(fēng)而舞??粗粗?,向寒波弄不清是柳在舞還是女人在舞,是風(fēng)在唱還是女人在唱。柳映著水,水映著柳;柳映著女人,女人又映著水。柳、水、女人相互映襯。柳絲拂水如女人的水袖拂動。長長的水袖如輕盈的柳絲,搖曳的柳絲也如輕盈的水袖。向寒波看著,那女人也如柳絲一般柔軟、婀娜,到最后,岸上的柳絲似女人手中的水袖,水袖似水岸的柳絲。
向寒波看得癡迷,聽女人唱戲,成為他每天清晨的享受。
一朵楊花徐徐飄來,落在窗臺上。
向寒波可以下樓去水岸看個究竟,但他不是個唐突的人,無緣無故去看一個女人唱戲,盯著人家看,很不禮貌的,向寒波從來不干這種缺乏教養(yǎng)的事。他把那唱川戲甩水袖的女人當(dāng)著柳絲里的蒙娜麗莎。好熟悉的身段,好熟悉的聲音,他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是誰。他把這個難題留給自己,想自己還沒有老到喪失記憶,終歸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女人未出現(xiàn)那幾日,他起床后總要去水岸走走,在柳絲下湖石上坐坐,現(xiàn)在不去了,他避開,女人不會出現(xiàn)再去,他相信自己會想起這個在異鄉(xiāng)的陌生地帶,在水岸唱川戲甩水袖的人是誰。他相信自己見過她,一時想不起罷了。
楊花到處飛。
天空下全是飄飛的楊花。楊花飄過,水岸上的柳葉該老了,不再水嫩、翠綠。
向寒波天天早上站在楊花亂飛的窗口看樹下的女人甩水袖唱川戲。風(fēng)拂柳絲。水袖如風(fēng)擺楊柳般舞動??吹镁昧?,水中的柳絲成了水袖,岸上的水袖成了柳絲,飄飛著起伏著在向寒波的眼下流動。這個女人有???大清早的一個人來湖岸唱戲,肯定有??!向寒波想問問房東,幾次下樓,話到嘴邊未出口,他想還是先把一些秘密和迷惑裝在心里,慢慢化解。房東好像早就習(xí)慣了,從來不提柳樹下的女人。
向寒波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信心,最終還是想起了樹下的女人,一個夢幫助他憶起了往事。
一個有風(fēng)有雨的晚上,向寒波在黑暗里瞭望了一會兒湖水和田野,早早睡下。他聽著風(fēng)聲雨聲,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在床上哼著女人早上唱過的川戲,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他想起一個清晰的夢,夢里的女人是三十多年沒有任何音訊的情人,她唱著川戲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向他緩步走來,依舊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女人在他面前唱著舞著,緩緩移向水岸。他想透過柳絲看女人起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柳絲似一道簾子將他隔在水岸外。向寒波恍然大悟,夢里的女人就是岸邊唱戲的女人,難怪似曾相識!女人重復(fù)的那段川戲,他也會,只是多年不唱了,女人一字一句教會他的。她怎么在這里?早該退休了?唱戲是自娛自樂?一個人隱居湖岸?向寒波在心里自問,迷惑似霧。
早上,他沒有聽見女人的聲音,走向窗口,也不見女人的身影。雨還在下,飄飄忽忽,滴滴答答。這種天氣,她不可能來,向寒波望著水淋淋的湖岸想。不可能這種天氣還來,除非有??!向寒波下樓去了水岸,站在柳絲下看雨霧里的風(fēng)景。
水岸一層落花,漂浮著漂浮著。落花還在飄,如煙似霧般亂飛。向寒波清了清嗓子,想感受一下站在柳絲拂動的水岸唱戲是什么樣的感覺。女人這么著迷,一定有什么不同和特殊之處。向寒波不敢大聲唱,輕輕哼了幾句,正要往下,發(fā)現(xiàn)一個白色的身影舉著一把紅油紙傘沿著湖岸緩緩走來,向寒波望了一眼快趕將目光移開,急急忙忙離開了水岸。他站在女人看不見的地方,看女人的一舉一動,聽女人在煙霧里聲聲慢慢。向寒波悄無聲息地看著女人,紅油紙傘伏在地上,染上幾朵楊花。她的腰身還是三十多前那樣,不,比三十多年前更纖弱;她的面容不似三十多年前了,一張老人的臉,清瘦的臉;她的聲音也沒有三十多年前清亮,略帶蒼涼。這種天氣還來唱還來舞,肯定有?。∠蚝ㄏ胫?,弄不清楚女人認(rèn)出他沒有,他望女人哪一眼,女人正在專心走路。向寒波不清楚女人是不是認(rèn)出他了。
年輕老板娘正在院子忙碌,向寒波與她招呼后,問起柳絲下的女人。
——她沒有病,就是喜歡唱喜歡舞,聽說以前是唱川戲的,一個人來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們這里的人都習(xí)慣了。要是哪天早上沒聽到她的聲音,我們還不習(xí)慣呢,挺好的一個人。
——沒有丈夫沒有孩子?
——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去打聽,來我們這里的人,好些都是獨自來獨自去,先生你也不是一個人來么?
向寒波知道老板娘并不比他知道的多,便與老板娘談別的。
三十多年的時間,他對那個唱戲的女人一無所知,沒有人知道女人的下落,原來一個人住在這里!有人說她嫁了個老外,出國了,有人說她跟隨兒子兒媳,住在一座炎熱的城市,總之,沒有確切的消息。與她有關(guān)的任何聯(lián)絡(luò),女人都隔絕了。當(dāng)然,女人不自動隔絕,向寒波也不會聯(lián)絡(luò)她的。
老板娘清洗著幾件衣裳,問道:“先生怎么也是一個人游?不帶上夫人?”
“不在了,病逝了?!?/p>
“哦,對不起。”
老板娘擰著衣裳,水珠噼噼啪啪滴進(jìn)水盆。
“先生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住進(jìn)我們客棧的,都是有故事的,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寫篇小說。”
老板娘抖動著擰干的衣裳,噼噼啪啪甩著。
“算是有吧,活了一輩子,哪個沒有一點故事!”
“先生可以講給我聽嗎?我正在為一部小說作準(zhǔn)備,想為每一個住進(jìn)我們客棧的有故事的旅人寫一篇小說,出版一本小說集。柳樹下的女人剛來時也住過我們客棧,你住的房間她也住過,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人。她在我這里住了幾天搬走了,租了那邊老唐家的房子,便宜。我也不好對人家問東問西的?!?/p>
老板娘將衣裳掛在院子邊的一根晾衣繩上。
“可以,但現(xiàn)在不行,等合適的時候吧?!?/p>
向寒波清楚,向一個陌生人說說自己埋藏多年的情事,是安全的。他像大多數(shù)旅人一樣,是小說客棧一個匆匆的過客。
月亮快圓的一天夜幕,向寒波從湖岸轉(zhuǎn)悠回來,老板娘面對湖泊,獨自坐在小院的平臺上喝茶。向寒波這個時候向老板娘說說自己的故事正合適,便走了過去。老板娘明白他的意思,為他泡了一杯綠茶,平臺上開啟的兩扇玻璃窗,正好可以瞭望天空,瞭望湖泊。老板娘望了望朦朧的夜色,轉(zhuǎn)向向寒波,說:“開始吧。”向寒波將目光從老板娘身上投向蒼茫的湖水,說:“剛才還看見月亮露了一下,又被云霧遮住了?!眲偛怕读艘粫旱脑铝链_實明晃晃地照耀過湖泊,一會兒就不見了,現(xiàn)在他們看見的是月亮從云層發(fā)出來的光,一團(tuán)明亮的光,那是月亮。
待茶不再滾燙,向寒波喝了幾口,開始在夜色里對老板娘講述他的故事。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向別人說起,連我去世的妻子都不知道。讓我想想,應(yīng)該是1981年左右,我在朋友的聚會上認(rèn)識了一個唱川戲的女人,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了。她身上有一股讓我著迷的氣息,那頓飯,我的心思幾乎都在她的身上。吃完飯,大家去一個茶樓喝茶,她說孩子在家,要早些回去,我趁機提出送她一程,說是正好要同一個朋友談點事,順路。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來往。她的演出,我?guī)缀趺繄龆既ィ还馐强此莻€人,她的扮相真好,唱得也好,尤其是水袖。她踩著碎步舞動水袖時,如風(fēng)擺楊柳,那種自由和嫵媚,既灑脫又婉轉(zhuǎn),后來我一看到春天的柳絲,就想起她的水袖。后來,劇團(tuán)承包給一個唱戲的,為了生存,演出廳改成了歌廳舞廳,唱歌跳舞的夜夜笙歌,場場爆滿,當(dāng)然,大多是趕潮流的年輕人。她和劇團(tuán)的人都失業(yè)了,生活一下成了問題。別的女人失業(yè)了還可以依靠丈夫,她的丈夫死了,沒有誰可以依靠。當(dāng)然,她可以依靠我,但我和她不是夫妻,只是相愛的情人。我首先要為我的家人盡義務(wù)盡責(zé)任,我?guī)缀醪荒軒椭?,她也從來不向我提任何要求。她失業(yè)后不唱戲了,擺起了地攤,賣些小商品維持家用,但她實在是喜歡唱戲,閑下來,常常獨自穿上戲裝,在家里唱幾句舞幾下,像模像樣的,仿佛是登臺演出。幾年后,她的孩子得了一種病,她向我說起,眼淚汪汪,這種病要花費大量的金錢方可治愈,我當(dāng)時安慰她:“不怕不怕,有我呢。”我安慰著,內(nèi)心一片茫然,如果我對她盡義務(wù)盡責(zé)任,就意味著在物質(zhì)上,我要減少對家人的愛。我要為孩子準(zhǔn)備上大學(xué)的錢,還要為她結(jié)婚購買房子,這些,都是我要為家人考慮的。前思后想,我決定慢慢疏遠(yuǎn)她離開她。她是個敏感的女人,打電話,我找這樣那樣的理由說忙著呢,忙完再打給你。當(dāng)然我并不忙,也不會“忙完”后給她電話。幾次三番,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我是在敷衍,不再找我。這正是我希望的,但看上去似乎不是我要離開她,而是她不想理睬我。隔了一兩年,有時我們會在某個聚會上碰面,彼此沒有言語,我也不尋問她孩子的病,好好歹歹,我不想知道,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她有個生病需要治療的孩子。我反思著自己的行為,覺得這樣是對家人負(fù)責(zé),雖無錯,還是有些愧疚,畢竟我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了她。為了讓自己無愧疚,我買了些營養(yǎng)品快遞給她,那些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被退了回來,我打電話,想問問她為什么不收下?無人接。又過了好些年,朋友的聚會她不再出現(xiàn),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在何處。手機是空號,沒有人和她聯(lián)系得上。我也始終沒有打聽她的孩子。我從來沒有背叛過家人,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沒有誰知道,就這么簡單。
月亮又鉆出了云層,明晃晃掛在夜空,湖水波光爛漫。夜風(fēng)吹拂,過了一陣,月亮走進(jìn)了一片黑云。
——那孩子的病,好還是沒好?
——不知道。
——是不是那個柳樹下唱戲的女人?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她!
老板娘不再言語,獨自看朦朧的夜。
向寒波又搬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棧,他對老板娘說:“我從云水鎮(zhèn)回來了?!?/p>
客棧的頂樓是寬敞的水泥壩子,老板娘養(yǎng)了花花草草,一脈蒼山,與樓頂相隔不遠(yuǎn),向寒波早上喜歡泡上一杯清茶,坐在樓頂看青山上的浮云。這天他剛坐下,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隔著一叢三角梅,他望見一個穿月白色戲裝的女人,聲音剛落下,風(fēng)擺楊柳般的水袖就在晨風(fēng)里搖曳。向寒波一驚,想起湖岸柳絲下的那個女人,他想立刻去湖岸看看,罷了罷了。女人舞完水袖,獨白似地唱道:天上人間,金玉良緣,尋覓真情一片,不愿登仙成虛幻,愿笑比翼情義綿,聚散依依總有時,難讓光陰鎖月圓……
向寒波聽著,慢悠悠坐下,跟著小聲哼唱:船舟借傘,蒲陽驚變,斷橋破鏡重圓,善惡美丑總分辨,不堪回首苦與甜,萬種情絲揮不去,一曲悲歌唱奇緣……
向寒波心里嘀咕著:莫非我在夢游?
姨媽上了點年紀(jì),越來越懷舊,總是反復(fù)說些我媽小時候的事?!澳銒屝r候,死懶好吃,74年你媽跟你外公去他單位,趁你外公不在,伙起幾個娃兒偷你外公藏在箱子里的糖吃,還偷你二姨媽的桂圓吃。那桂圓是你二姨媽買來賣的,小本生意,你媽也不想想……你媽小時候……”心情好又無事時,我聽她嘮叨,不想聽時,我打斷:“姨媽,你說過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聽起繭了!”姨媽看著我,一臉不高興,“聽起繭了嗎?聽起繭了嗎?我摸摸。”姨媽說著來揪我的耳朵?!耙虌專麓卧僬f我媽偷吃東西的事吧,我還有事情,看看你就走,下次來聽你嘮叨?!蔽艺f著往門外跑,聽見姨媽在背后罵:“嫌我嘮叨了,我還沒老呢!小時候屎尿屙在我身上,把我一條新買的真絲連衣裙弄得一身屎尿,咋個不嫌我嘮叨呢?”關(guān)門時,我笑嘻嘻轉(zhuǎn)身對姨媽說:“下次我給你買一條哈?!币虌寪簝磧凑f:“去吧去吧,別忘了你說的話?!痹偃?,我把自己的話忘了,“忘了就要受罰,聽我嘮叨!”姨媽理直氣壯地不急不慢地向我重復(fù)我媽小時候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
我想姨媽是寂寞了,樹哥哥結(jié)婚,她一個人住,樹哥哥工作又忙,常常出差,難得回家陪她說話,姨媽一個人呆著,難免寂寞,難免我每次去看她,拖著我懷舊,說些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事。后來我不再嫌她嘮叨,也不再打斷她的懷舊。她是喜歡那些舊時光,喜歡童年那些夢一樣的日子,才抓住機會不停地嘮叨。想想我姨媽,從小一個人把我樹哥哥帶大,真不容易,下崗失業(yè)打工,能掙錢的活,再苦再累,她都干過。保姆清潔工這些鄉(xiāng)下人干的活,她也干過,真的不容易。聽她嘮叨,也是我這個晚輩應(yīng)該的。我不再嫌她重三八四的啰嗦。再說,她啰嗦的是我媽小時候的事,那些事,從小到大,我媽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以后我媽再說我這樣那樣,我就可以還擊:“你小時候還不是那樣,遺傳嘛!”
別看姨媽重三八四的啰嗦,有件事她從來沒有說過,提都沒有提過:我媽生病,十二歲,腦膜炎。我媽也沒有提起過,她總說她小時候跟我一樣是個小胖墩,還說虛胖,靈活得很,漫山遍野瘋跑,夏天沾蟬,冬天摸魚。說小時候人家叫她魚老撾,寒冬臘月的,天天下水田摸魚。姨媽也說我媽小時候胖乖胖乖的,一張團(tuán)頭滿耳的圓臉,張口說話笑嘻嘻的,逗人愛。說跟著外公去單位耍了一年回來,胖得更乖了,有天中午,我媽洗過頭,姨媽把我媽引到屋邊的一叢黃竹下,自作主張為我媽剪了一個梭梭頭。姨媽說她天生就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夸她第一次為我媽剪頭,剪得比理發(fā)店還好看。說她如果去學(xué)理發(fā),會成為一個高級理發(fā)師??上М?dāng)時理發(fā)的人都是街上人,理發(fā)店都是國營的,姨媽不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就像她喜歡跳舞喜歡唱歌喜歡演戲一樣,生在一個偏僻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家庭,這些都是夢想,無法實現(xiàn)。姨媽說要是她從小是個街上人,父母從小懂得培養(yǎng)她的興趣愛好,說不定就是個舞蹈家,是個歌唱家,是個藝術(shù)家,就不會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被外公的單位內(nèi)招去當(dāng)工人。不去當(dāng)工人,就不會下崗失業(yè)四處找活路。姨媽對我說這些沒有一點抱怨,淡淡地好像說著一件與她無關(guān)的遙遠(yuǎn)的事情,臉上有一層朦朧的憧憬和夢幻。遺憾的是,我媽一點也不記得姨媽給她剪過運動頭,只記得那叢青幽幽的竹林,說他們幾姊妹,有事沒事都喜歡去竹林下耍。站在竹林下,可以望見太陽坡上的大路,可以望見宜賓城的天空,還可以望見天邊的七星巖。
現(xiàn)在,該說說我媽小時候那場差點讓她成為傻子的腦膜炎。
姨媽說:別看你媽小時候胖乎乎的,長大就瘦了,到十一二歲,人瘦得跟柴棍棍一樣,黃皮寡瘦的,哪像你,從小到大都需要減肥。你媽為啥那樣瘦?生活困難,營養(yǎng)不良。那年代,不管走到哪里,很難見到胖子,男男女女都很瘦,肚子里無油水,大米飯都吃不飽,哪像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是胖子,大街上全是胖子。你媽十一二歲那年,瘦成了猴子,不過,那模樣兒還是乖,扎個馬尾,額頭上披蓋著齊齊整整的妹妹頭,一張又黃又瘦的臉,刀削過似的。幸虧你外婆送得及時,要不,你媽早沒命了,要不,早變成憨包了。你媽那天放了學(xué)走回家,飯都沒吃,就倒上床睡覺。你外婆在堂屋大聲武氣喊道:“三倌呢,讀了一天書讀累了哦,回來就睡,是不是又想偷懶?吃完飯快去割草,天都快黑了!”我們那個時候的鄉(xiāng)下孩子,放學(xué)后都要割豬草牛草的,一年四季滿坡跑,哪像你們,白天黑夜都玩手機玩電腦。你外婆喊了幾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你媽躺在屋子里沒有一點反應(yīng),你外婆氣急了,沖進(jìn)黑黢黢的屋子對著你媽罵。罵了半天,還是沒有反應(yīng),你外婆伸出手要打她,那只手碰在你媽的額頭上,滾燙,你外婆才曉得你媽病了。你外婆喊著“三兒,三兒,三兒”,沒有反應(yīng),你外婆曉得你媽病得不輕,趕忙往醫(yī)院背。那時我們竹林村到趙場還沒有公路,當(dāng)然也不會有公交車。上街的路是一條狹窄的石板路,兩邊是清粼粼的水田,是青幽幽的旱地,有時一邊是土坎,一邊是水田和旱地。醫(yī)院在街中央,大冬天的,你外婆背著你媽在石板路上疾走,走到醫(yī)院,衣裳都被汗水打濕了。醫(yī)生檢查后,說你媽得的是急性腦膜炎,趕快送進(jìn)城治療。趙場到宜賓,三十里的路,走到馬鳴溪才有公路才有汽車,汽車都是拉貨的,沒有班車。你媽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人事不省,一張小臉緋紅,嘴唇上全是血泡,嘔吐不止。你外婆沒辦法,急急忙忙背著你媽往馬鳴溪趕。馬鳴溪是金沙江的一個渡口,熱鬧得很,去高縣去云南的貨車都要在這里過河,去宜賓去柏溪的也要在這里過河。一只大鐵船,鐵板上可以裝四五輛汽車,過河的人,夾在汽車之間,不收一分錢,官渡。你外婆大汗淋漓跑攏馬鳴溪,渡船正從對岸載著汽車開過來,你外婆背著你媽,央求岸上等著過河的司機把他們搭攏宜賓。問第一輛車,不到宜賓,問第二輛,司機看著你外婆的狼狽和焦急,再看看你媽那副昏睡的樣子,同意了。你媽運氣好,剛好駕駛室無人,要是有人,你媽恐怕也搭不上那輛汽車。馬鳴溪雖然天天都有汽車來來往往,要搭上卻不是件容易的事,駕駛室空著,司機也不隨便搭人。過了河,司機把車開得飛快,直接把你媽送進(jìn)了醫(yī)院。那年,我剛好內(nèi)招進(jìn)你外公的單位。
接到你外婆發(fā)來的電報,我馬上請了假,下車后直奔醫(yī)院,你媽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一雙眼睛大而無神。你外婆回家料理家務(wù)照看你小姨舅舅,我留在醫(yī)院照顧你媽。那種日子是難熬的,你媽幾乎都在睡覺,虛弱得沒有力氣說話,醫(yī)院比陰沉的天空還冷清,你媽睡覺,我就端把椅子坐在陽臺上讀書,以此消磨冷寂的時光。有天晚上,外面下著雨,你媽要喝水,我才發(fā)現(xiàn)水瓶里沒有開水了,我忘了打開水,怎么就把這樣重要的一件事忘了呢?下班幾個小時了,開水房早關(guān)門了,我拿著杯子去醫(yī)院辦公室,想要杯開水,值班的兩個年輕女人,不知是醫(yī)生還是護(hù)士,她們在白蒼蒼的燈光下閑聊。我膽怯地向她們要水,其中一個說沒有。我說病人要喝,她還是說沒有,不高興地對我說我們又不是供應(yīng)開水的!說完繼續(xù)聊天。也許她們真的沒有開水。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辦。其中一個說,你去街上打嘛,茶館里有,醫(yī)院的斜對面,有個茶館。我回到病房,拿起水瓶下樓,走進(jìn)冷雨霏霏的夜晚,穿過冷清的大街,找到了她們說的那家茶館。暗淡燈火里,我看見門檻邊立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土灶,灶面上,放著四五只水壺,冷秋秋的。已經(jīng)打烊,一對年輕夫妻正在上門板。
大街上雖然燈火閃爍,人來人往,我的心是空洞的荒涼的。你媽此時正睡在醫(yī)院等水喝呢,怪我粗心大意,要是細(xì)心點,你媽也不會沒有水喝,口渴了還四處找開水,遭人冷臉,我也不會冒著雨在大街上找開水。我淋著雨,站在茶館前,屋檐水滴落的聲音敲擊地面。還有開水沒有?沒有了,關(guān)門了,明天來吧,女的對我說。哦,沒有了?病人等著要喝開水。我來晚了,茶館里沒有一滴開水,爐灶已經(jīng)封閉。附近還有賣開水的嗎?沒有,有,這個時候也關(guān)門了,男的說。病人在醫(yī)院等著水喝呢,咋辦?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們?nèi)ゼ依锬茫依镉?,早上燒的,女的說。好吧。我在心里有些害怕,我不了解這對夫妻,不知道他們的家究竟住在哪里,沒有人知道我跟隨一對夫妻走進(jìn)黑夜。雨落著,濕淋淋的街,冷冷清清的夜。我跟隨年輕的夫妻走完半條街,進(jìn)了一條又深又黑的巷子。一路泥濘,巷子里沒有燈光,男的走在前面,用電筒照亮。他說:走完這條巷子就到了。我們的身影被黑夜淹沒,誰也不知道我跟隨一對陌生的人走在又深又黑無路人的巷子里,我不知道等著我的是什么。一路胡思亂想,也許我跟著進(jìn)來就出不去了,也許你媽躺在醫(yī)院見不到我了,沒有人給她水喝,空蕩蕩的病房里,只有你媽一個人睡在病床上,醫(yī)生護(hù)士不會管她是不是要喝水,那是我們陪護(hù)人的事。我提著水瓶,緊張地跟隨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黑洞洞的巷子里。那巷子好黑好長,走了好久都沒有走完,越往里走,我胡思亂想著越是緊張,寂靜里,我不知道那對夫妻聽見我的心跳沒有。我跟在后面,擔(dān)心、害怕,后悔不該隨便跟來,不該為了一瓶開水冒險,不該跟隨一對陌生人走進(jìn)這種偏僻的巷子,尤其在無人的夜晚,還是雨夜。但是,我又必須相信他們,跟隨他們,必須同他們一起走在無人的黑夜走在無人的深巷,別無選擇,只有他們能給我開水。我一路跟著,內(nèi)心不再是緊張而是恐怖,甚至想著是不是回去,不要開水了。好深的巷子,看不見燈火,看不見路人,我心生恐懼,沒有停下來,是好是歹,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好不容易看見了燈火,看見了朦朧的田野,我的擔(dān)心和恐懼并沒有減少。他們的房子在田野上,男的對我說:到了。女的接著說,前邊那座房子就是我們家。我朝黑暗望去,微弱燈火下,朦朧雨夜里,一座黑漆漆的瓦房座落在灰暗的田野上,面朝城市的背面。這對夫妻,每天天不亮穿過小巷進(jìn)城打理茶館,夜晚,又穿過小巷回鄉(xiāng)野上的家,風(fēng)雨無阻。走近,男的掏出鑰匙開門。門吱呀一聲開啟那一刻,我的心咚咚跳著,終于到他們家了,接下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許是瓶開水,也許是別的,輕松了幾秒的心情馬上又緊張起來。我跟著他們進(jìn)屋,男的馬上拿出一瓶開水倒進(jìn)我的水瓶,女的進(jìn)屋,將背上的小孩放下來。對啦,那女的一路背著個小孩,睡著了,進(jìn)門還在睡。男的將他家的一瓶開水全部倒給了我,我給他錢,他不要。我把兩角錢放在一張四方飯桌上,走進(jìn)了黑夜。走過兩條田埂,又進(jìn)了那條黑洞洞的巷子,想著不要遇上什么壞人,想著平平安安走出去。沒有遇上一個人,寂靜,寂靜,只有雨聲,滴嗒滴嗒地落。走近巷口,看見燈光,看見大街那一刻,我舒了一口長氣,終于看見燈火看見人影了!
姨媽最后說:要不是你外婆跑得快,及時送醫(yī)院,要不是那個等著過江的司機愿意送你媽去醫(yī)院,你媽,恐怕早就沒命嘍!還有那對在黑夜讓我去他家拿開水的年輕夫妻,他們都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在那個冷寂的冬天,讓人望見了人間的微火。雖有荒涼有寒冷,但,也有溫暖。
——我媽在醫(yī)院住了多久?
——十天左右吧,記不清楚了。
——花掉不少錢吧?
——我記得是七十多元,不到八十。
——這么便宜,現(xiàn)在上門診輸瓶液拿點藥也不止這點哦!
——我記得清清楚楚,你外婆將發(fā)票用一種化學(xué)藥水把你媽的名字涂改改成你外公的,讓我拿去報的賬。那時我每月的工資不到四十元,也不算便宜。
——外婆一個農(nóng)村婦女,還會干這種事?
——窮么,窮困逼的。
——你后來去看過那對夫妻嗎?
——說來慚愧,沒去看過他們。
——我媽呢?
——你媽也沒有。
——他們賣茶賣水的店子你該記得吧?
——記得,叫“素芳”茶店,可能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這么多年,你和我媽都沒有說過這件事,你在我面前總是嘮叨我媽小時候咋樣咋樣,我媽生病的這件事情,你給她找開水的這件事情,從來沒聽你說過,我媽也沒說過。
——有些人和有些事,是要珍藏在心底的,不是一天到晚掛在嘴邊隨便說的。
——聽不懂。
——等你上了年紀(jì),你就懂了。
我決定利用節(jié)假日去探訪一下那對在黑夜給過我姨媽開水的夫妻。按姨媽的說法,他們現(xiàn)在可能有五十多歲了,我向姨媽打聽了街名及醫(yī)院,如果那對夫妻還在賣茶賣水的話,按姨媽的指點,能找到他們。姨媽說隔醫(yī)院可能有百米左右,那條讓姨媽害怕過的小巷,我也想去看看,還有姨媽說的那個渡口。姨媽說那條街挨著金沙江,隔金沙江大橋不遠(yuǎn),我找到金沙江大橋就可以找到那條街。我按姨媽的說法先去了金沙江大橋——一座鋼鐵大橋,中間過火車,兩邊過行人,找到了那條街,又找到了那家醫(yī)院。我沒有進(jìn)醫(yī)院,穿過街道,朝前,走了一截,在尋找中看見了“素芳茶樓”??隙ň褪俏乙业牟桊^,“素芳茶館”改成“素芳茶樓”罷了,門面是厚厚的茶色玻璃,沒有四四方方的土灶,也沒有大鐵壺。我進(jìn)去,屋子里有不少茶客,他們喝著茶搓麻將,稀里嘩啦的聲音讓我難以接受??磥硪磺卸疾凰茝那傲恕R虌屨f這個茶館賣茶賣水,堂子里擺了七八張四方桌,喝茶的人坐在一條高腳長板凳上,要一碗蓋碗茶,可以坐上一天。他們肯定不賣水了,也不賣蓋碗茶了,茶器是有把手的大玻璃杯,一只電水壺放在茶客旁邊,自己取水。桌子也不是姨媽說的大方桌,雖還是方形,不大,兩用,可搓麻將可喝茶的麻將桌,清一色的靠背椅,同桌子一樣接近茶色。年輕的服務(wù)員看著我。我走近柜臺,問道:“這里就是素芳茶館嗎?”她笑著說:“不知道,我們這里是素芳茶樓?!笨磥硭⒉恢肋@家茶樓的來歷,與我一樣年輕?!拔蚁胝夷銈兊睦习迥锼胤肌!彼x開柜臺,站在樓梯口朝上面喊道:“林姐,有人找?!币粋€三十多歲的女人從樓上下來,不可能是外婆說的那個素芳?!澳阏艺l?”“我找一個叫素芳的,這里的老板娘?!薄芭?,找我嬢嬢做啥?”老板娘果然叫素芳,外婆猜對了?!疤嫖乙虌屛覌寔砜纯此??!薄八辉凇!薄袄习逶趩??她丈夫?!薄安辉?,他們現(xiàn)在很少來茶樓?!薄斑@家茶樓不是他們的?”“我現(xiàn)在幫他們打理。”“能帶我見見他們嗎?”“你找他們究竟有啥子事?”我想這個女人不會無緣無故帶我見她的嬢嬢姨爹的,便向她說明了原因?!澳阕幌掳?,我忙完帶你去?!迸苏f完上樓,我坐在一張無人的茶桌上等待。黃昏,我們一起從茶樓出來,經(jīng)過醫(yī)院進(jìn)了一條小巷,一條又窄又深的小巷,沒有姨媽說的那么可怕。走完小巷,看見的也不是姨媽說的田野,而是密密麻麻的樓房,灰色的參差的樓房。我們沿著一條水泥路進(jìn)了素芳的樓房。素芳在客廳里與一個小男孩玩耍。“嬢嬢,有人來看你?!边M(jìn)門,素芳的侄女對她說。素芳看著我,“看我?”“替我姨媽我媽來看你?!薄澳阋虌屇銒??”我想還是讓她盡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把幾十年前一個冬夜他們帶著我姨媽去家里要開水的事說了一遍。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那種情況不止一兩次,都是要關(guān)門了,黑燈瞎火的,突然有人來買開水,都是住院的外地人,我們只好帶著去家里拿,想不起來了?!彼龓н^無數(shù)的人去她家倒開水,姨媽只是其中的一個,想不起姨媽要開水的事也很正常。我說:“是一個雨夜,你們茶館的名字叫素芳茶館,門邊有口土灶,土灶上坐著四五只鐵水壺,房間里有七八張大方桌,有高腳長板凳,賣的是蓋碗茶,我姨媽來買開水,你們正在關(guān)門,便領(lǐng)著我姨媽穿過黑洞洞的小巷去你們家。我姨媽說小巷又深又黑,走完小巷是田野是田埂,你們家在兩條田埂之外,一座長方形的瓦房,那個夜晚,你還背著一個孩子,我姨媽說那孩子一聲不吭,睡著了?!彼胤夹ζ饋恚骸澳阋虌層浀眠@么清楚,我一點也記不得了?!蔽蚁耄洸坏脹]什么,她和她的丈夫幫助急需要幫助的人,并不是要人家記得他們。我來探訪他們,也算了卻我的心愿,替我姨媽我媽,也是為我自己。
素芳接著說:“好多年的事了,你看,我孫孫都四歲了,我兩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都當(dāng)老師了,我住的這里也沒有田埂沒有莊稼了,我的茶館裝修過多次改成素芳茶樓了。沒有土灶不賣蓋碗茶也不賣開水了,好多年的事了,我都很少去我的茶樓了,交給我的侄女打理,我在家?guī)O孫。好多年的事了!”
“現(xiàn)在好像難得看到賣蓋碗茶的?”
“早就沒人賣了,現(xiàn)在單純喝茶的很少了,光賣茶做不走,要有麻將才做得走?!?/p>
“也沒人賣開水了?”
“好久的事了,哪個現(xiàn)在還去茶館買壺開水!”
精瘦,干干凈凈的一個老太太,頭發(fā)花白。
“老板呢?”
“他去公園拉二胡了,快回來了。”
“拉二胡?”
“幾個老頭自娛自樂。他年輕時就喜歡拉,拉得也好聽,為了生存,早出晚歸的也沒有時間拉,現(xiàn)在閑下來,天天下午和幾個老頭去人民公園自娛自樂?!?/p>
“哦,老板年輕時還是個文藝青年?!?/p>
“你說啥?文藝青年,哈哈哈,還文藝?yán)夏昴??!?/p>
我告辭時,碰見老板進(jìn)門,肩膀上挎了一個柳長的布袋子??纯匆鼓灰呀?jīng)降臨,我站在門口與他簡單說了幾句姨媽要開水的事,便離去。素芳的侄女,把我?guī)нM(jìn)來就走了。出了樓房,沿著水泥路走近深巷時,我站在巷口瞭望,怎么也想象不出姨媽描繪的那幅情景:夜色、田野、田埂、瓦房、細(xì)雨、微弱的燈火。
第二天早上,我坐公交車去了我姨媽我媽生長的竹林村,哪里像姨媽說的到處是清粼粼的水田!我睜大眼睛一路看,看見的都是旱地,種著花木的旱地。水田也有,不是清粼粼,是有谷樁的水田,谷樁上又長出了稻子,已經(jīng)泛黃。山坡上樹木蔥蘢,有些葳蕤有些荒敗,景色倒不錯,尤其汽車沿鳳凰溪行駛的那一截公路,我看見小溪兩岸翠竹掩映,不知是人工栽植還是野生的,美。去馬鳴溪渡口,趙場至金沙江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也是翠竹掩映,可惜住在溪邊的人家,將垃圾扔進(jìn)溪水,將各種臟水潑進(jìn)溪水,讓一條唯美的小溪有了瑕疵。
我走著,看著,拐過一道道山彎,一路來到了馬鳴溪渡口。
渡口兩岸的公路雖在,已經(jīng)破敗。路邊,住了人家,堆了酒糟煤炭河砂垃圾。姨媽說,當(dāng)年,每天等著過江的汽車,在兩岸排成長龍,過江的人也聚集岸上,熱鬧得很。我坐在江岸,江風(fēng)浩蕩。極目遠(yuǎn)眺,金沙江流到這里突然開闊起來,鋪天蓋地的流水旋轉(zhuǎn)著洶涌著,浩浩湯湯,推擠著翻滾著一路向下。水聲空脆。不遠(yuǎn)處,有兩座水泥大橋,一座在上游,一座在下游。姨媽說,1978年在渡口的上游修了大橋,再也沒有人沒有車來渡口,馬鳴溪渡口一下冷清了寂靜了。我坐在江岸,聞著酒糟垃圾散發(fā)的各種味道,看流逝的江水旋轉(zhuǎn)、奔涌,看著看著,心里忽然冒出上學(xué)時背誦過的一首宋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小聲念了一遍,然后站起來,對著流逝的江水高聲朗誦了一遍。朗誦得好與不好,沒有人聽得見,渡口空寂無人,只有江風(fēng)江水聽得見我的朗誦。我這樣年紀(jì)的人,居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懷古思幽,不禁在心里笑了笑自己。也許,沉寂后的渡口,我是第一個來這里朗誦這首宋詞的。也許,不會有人再來這里。大江東去。大江流逝。
我知道,姨媽向我描述的一切,再怎么努力,我都無法在想象中還原。素芳茶館,石板路,清粼粼的水田,馬鳴溪渡口,這些消逝了的景物,我只能從姨媽的追憶里略知一二。
大江東去,浪淘盡……
言子,女,本名向燕。生長于四川宜賓。籍貫,云南永善。已創(chuàng)作四部長篇小說(未出版)。小說、散文、隨筆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百花洲》、《天涯》、《海燕》、《文學(xué)自由談》、《山花》、《滇池》、《作品》、《廣西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多家純文學(xué)雜志。短篇小說《紅月亮》獲四川省"五一文學(xué)藝術(shù)獎"、四川省第三屆巴蜀文藝二等獎;《遠(yuǎn)去的稻田》獲四川省第四屆巴蜀文藝二等獎、第三屆寶石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生活還沒有開始》獲第四屆寶石文學(xué)獎;散文《在紫夜》獲第十屆滇池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挽歌》獲第二十三屆全國梁斌小說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散文收入多種散文集、年選集?!渡⑽暮M獍妗贰渡⑽倪x刊》《青年文摘》《雜文選刊》《讀者·鄉(xiāng)土版》等多家報刊轉(zhuǎn)載其作品。追求獨立、自由、委婉、曲折、幽深、詩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