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成
一
1972年冬天,我九歲,上小學三年級,從陜西的一個小鄉(xiāng)村來到這個到處都是冰雪的城市,這個城市,叫做烏魯木齊。
那時間,我弄不清新疆和烏魯木齊的關(guān)系,我覺著新疆就是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就是新疆。就像某些人依然把北京就當作中國那樣,我覺著它們兩個本身就是一回事兒,更何況一個人都有可能有兩個名字,別說是這么大的一個地方。
我跟在父母身后,手里牽著弟弟,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看見了這個城市的同時,也看見不少大大小小的汽車以及長得像怪物一樣的駱駝以及一群又一群高鼻子深眼窩的人,后來我知道他們是維吾爾族人或哈薩克族人,后來通過打架或者游戲認識了他們,覺得他們和我沒什么不同。
這里不像我婆(奶奶)說的那么冷,在村口的時候她抹著淚說:“娃呀,到新疆以后,可不敢在外頭尿尿,聽人家說了,那會把人給凍住。人一尿尿那尿就給凍成一根棍了,那還不把雞雞給凍壞哩!可不敢在外頭尿尿,記住了?”“那尿尿咋辦呢?總不能尿到炕上,再說人家新疆就沒炕。”“沒炕睡啥哩,你尿到炕邊就行了。別的你不管。”其實這里根本就不凍,下了火車我就知道了。
我看見汽車輪子上纏著粗重的鐵鏈子,很多與我同年的人,腳上套著一雙木板在雪地上滑行著,也有人在汽車后頭扒著,雖然常常聽到誰家誰家的孩子鉆進了汽車轱轆的下面,但我沒看見一個扒汽車的人被軋死,后來我知道這叫“冰爬子”,木板下面有兩根鐵絲;還有人用皮鞭在抽打旋轉(zhuǎn)著的鐵疙瘩,據(jù)說那叫“?!?,有一種“牛”叫“毛電桿”,是汽車上的一種螺絲,只是我不知道為啥要叫“毛電桿”這個名字。還有稱作“髀矢”(羊的髕骨)以及帶花紋的碎磁片和砸平的酒瓶蓋子……
這些新鮮玩意,讓我覺著城市真是太好了,不僅讓我看見了許多新鮮玩意,還讓我感到自己也要成為一個城里娃了。
二
我一直覺著我與這個城市中間隔著個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就沒弄清楚。雖然我來到這里已經(jīng)四十個年頭了。這么多年并沒有使我和這個城市親近起來,倒使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或者游客。這種陌生感有時候讓我感到有點恐慌,雖說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呼吸著這個城市的空氣,飲用著它的河水,消耗著它的食糧,并接受了它的諸如寫字與算術(shù)之類的教育。但可惜的是,我用三十多年的時光也沒長成這個城市里的人。
可那時候起我自認為已經(jīng)是新疆或者說這個城市里的人了。雖然我來到這里不久,便被同學或者同伴們封為“陜西娃”。
“老家”這個詞在這里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富有意義,這里的很多人都有老家,但當你回到老家,那里的人已經(jīng)把你當做新疆人,而在新疆,你可能又是“口里”人。你的心里始終會有種浮萍的感覺。
這個城市看上去和“口里”的一些城市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但卻潛藏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東西,這當然不僅僅是說人種以及天南地北的人們,更多地是指人們的行為意識以及不同文化的融合,以及各民族的語言、各地的方言以及思維習慣攪拌在一起,像大雜燴。這個城市懶散、知足、傲慢、真誠、無知、豪放、不設(shè)防。這個城市更像濃縮后的中國,集國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惡劣習慣于一身,并使這兩種極其相反的品格推向極致。
但到底有多少人了解這個城市?總之我不了解,我和這個城市中間到底隔著什么?是一張紙還是一堵墻?我不清楚。
三
幾年前,去南方某地出差,遇一看上去有“文化”的人,在他知道我是新疆人后,目光中透出一絲的驚訝,問我:“你真是新疆人嗎?”
“是?!?/p>
“你父母在哪兒?”
“烏魯木齊?!?/p>
“你的漢語怎么說得這么好?!边@時間,我真有點傻了,我像一塊突然凝固的東西,半天回不過神來。
新疆到底是個什么?我想只有新疆人或者到過新疆的人才清楚。
不少“口里”人直到今天還是這樣看待新疆和新疆人的,在電視電影以及種種媒體的傳播中,新疆人就是有很多小辮子的維吾爾小姑娘和兩撇胡子的阿凡提大叔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是誰培育了人們的誤解與無知。
這種被擺布的、為迎合而作的新疆人,流進很多人的腦子里,成為一種無法根除的污染源。當虛假被重復千遍以后,它比真實還真實!
帳篷、羊群、戈壁、沙漠、被塵土覆沒的所謂“絲綢之路”以及一些只會唱歌跳舞的人,成為新疆以及新疆人的標簽。這種裝在某個特定瓶子里的意象,組裝出的新疆也只能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