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
今年的春天有點(diǎn)奇怪,又干又冷,桃花都開得粉嘟嘟了,還下了一場雪。田野里的麥子剛抬頭,又一下子被打蔫了下去。雪化了,它們還賴著不肯起身,好像受了委屈一樣。就連一向趕在春前腳抽穗開花的茅針草,今年有些也落在了后面,干巴巴的,提不起勁。
“今年年成怕是不好哦。”爺爺站在田埂上望著面黃肌瘦的麥子,一臉的擔(dān)憂。
“別著急嘛,爺,天暖和它們就拼命長了?!?騎在牛背上的金鎖安慰爺爺。
“春冷多雨水,雨多也不好啊?!睜敔斪匝宰哉Z。
果然,清明前后,雨多了,細(xì)細(xì)綿綿的,一場接著一場,田野里,溝渠里,側(cè)耳傾聽,到處都是吱吱吱吸水的聲音,野草和莊稼都舒展開身子,瘋了樣地長,仿佛一夜之間,大地回春。
那些干瘦的落在了春后腳的茅針草,飽吸了雨露,眨眼之間就變了,草葉尖尖如針,孕了穗的草身渾圓得像嬰兒的手臂,青青的,嫩嫩的,沾著珠,滴著露,惹得饞嘴的金鎖,挪不動腳。
“打了春,赤腳奔。挑野菜,拔茅針。拔一根,吃一根,吃了茅針不忘根。”放了學(xué),金鎖直奔溝渠,哼著歌謠,跳下去拔茅針。歌謠是爺爺教的,沒什么調(diào),但卻可以隨便哼成什么調(diào)。
這簇茅針草,金鎖留心它們很久了,第一茬茅針嫩的時候,金鎖沒趕上,他在教室里讀書寫字,它們在陽光下悄悄地開花,很快就變老了。爺爺說過,茅針草見風(fēng)長,一天一個樣。不過,也不全是那樣呢,總有一些由于其他原因落在了后面。
金鎖也和它們一樣哩。
爺爺就常說:“鎖啊,快長啊,你趕不上牛嘍?!薄版i啊,再不快長,你趕不上虎強(qiáng)了。”虎強(qiáng)和金鎖同齡,長得跟小牛犢一樣壯。
金鎖嘴上“哦、哦”地答應(yīng)著,心里卻說:“趕不上就趕不上唄,長那么著急干什么!”
金鎖十歲了,可是看到金鎖的人都以為他才七八歲。四年級開學(xué)的時候,來了個新老師,金鎖走進(jìn)教室,新老師攔著他:“小朋友,你走錯教室了,這是四年級。”
同學(xué)們笑得七倒八歪,金鎖白白的臉紅成了桑葚果。
為這事,虎強(qiáng)動不動就怪腔怪調(diào)地逗他:“小朋友,你走錯教室了……”
“你才走錯教室了呢!”金鎖朝他咕噥一聲,就跑開了。金鎖不想和虎強(qiáng)頂牛,爺爺說過:“虎強(qiáng)長得壯,別惹他,不然你會吃虧的?!苯疰i記著爺爺?shù)脑挕?/p>
金鎖蹲在地上,腳沒挪窩,手上很快就抓了一大把茅針。抬頭看看,遠(yuǎn)處的家,屋頂上飄出了一縷縷炊煙。他站起身,跺跺有點(diǎn)麻木的腳,快步朝家奔去。
到了家門口,他停住腳步,習(xí)慣地看了眼屋前的大槐樹,牛正趴在那兒呢。
“爺!”金鎖跳進(jìn)廚房,把正往灶膛里添柴的爺爺嚇一跳。
“怎么渾身泥巴???”
“爺,你看。”金鎖把手里的茅針遞到爺爺面前。
“現(xiàn)在還有嫩茅針???”
“嗯?!?/p>
“鎖啊,別野了,再過段日子就大忙了,你爸媽就回家了,你好好學(xué)習(xí),可別讓他們操心?!?/p>
“哦?!?/p>
金鎖扭頭跑到大槐樹下。他抽出一根滾圓的茅草,一層層剝開纏裹的嫩葉,一縷青草的香在手心里彌漫開來。牛鼻子尖,嗅到了草的香味,偏過頭,伸出大舌頭就來卷金鎖手里的草。
“等下嘛?!苯疰i別開身子,把柔嫩雪白的草心塞到了牛的大嘴里。他又剝開一根,放到自己嘴里,細(xì)細(xì)一嚼,軟軟的,甜絲絲的,還帶著一股清香。
好吃!金鎖正咂巴嘴,忽然感覺手被什么拽了一下,原來饞嘴的牛趁他愣神的當(dāng)兒,把茅針草給卷走了。
“爺,牛偷吃了我的茅針?!苯疰i拍著牛頭嚷。
“呵呵呵,”爺爺笑了,“你饞,牛也饞呵?!?/p>
“爺,今天作業(yè)少,我先放牛去。”
爺爺探頭看看天色:“好,別跑遠(yuǎn)啊?!?/p>
金鎖才抓起韁繩,牛就像得到通知似的,趴下身子,金鎖雙手一撐,就上了牛背。
“得兒,駕!”金鎖腿一夾,牛就跑起來。牛知道該往哪里去,四處飄蕩的風(fēng)里,涌動著青草蓬勃的氣息。
爸媽要回家了。騎在牛背上的金鎖想起了爺爺?shù)脑?,不知怎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很平靜,他既想他們回來,又不希望他們回來。他們在家里總是只呆很短的時間,每次,機(jī)帆船那漸漸遠(yuǎn)去的“突突”聲,都重重地撞擊著金鎖的心,幾乎要把他的心撞裂。
爺爺說,爸媽去很遠(yuǎn)的大江里挖江沙,要掙錢給金鎖上學(xué),還要蓋新房。時間一長,金鎖也習(xí)慣了和爺爺在一起,和牛在一起。
騎在牛背上,風(fēng)輕輕地拂著臉龐,金鎖突然就想到了老師讓背的一首古詩,“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他大聲朗誦了起來。這第一句說的不正是他嗎?是不是也唱點(diǎn)什么?金鎖突然有種豪情萬丈的感覺。
唱什么呢?在學(xué)校里金鎖最不喜歡上的就是音樂課了,因?yàn)樗杩偱苷{(diào),每次老師點(diǎn)唱,他都把臉憋得通紅,從嗓子里擠出的聲音細(xì)細(xì)的,還上躥下跳,笑得大家肚子疼。音樂老師也邊笑邊說,以后你就做濫竽先生吧。濫竽先生!金鎖知道他,于是就不再喜歡上唱歌課。不過,金鎖喜歡哼唱爺爺教他的歌謠。
“哈哈,對牛唱歌啊,傻瓜一個!”
真是冤家路窄,虎強(qiáng)也牽著牛來了:“我明天到班里去宣布,金鎖對牛唱歌,保證是大新聞。哈哈哈!”虎強(qiáng)夸張地笑著。
“你敢。”金鎖急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被?qiáng)一臉的得意,“除非,你把你的牛給我騎?!?/p>
虎強(qiáng)眼饞金鎖的牛,每次看到,都饞巴巴地要騎,虎強(qiáng)家有牛,但是虎強(qiáng)說他家的牛太瘦了,騎在牛背上硌得屁股生疼。金鎖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默許了。
金鎖知道虎強(qiáng)的脾氣,他說到,就會做到,尤其是這種損人的事情。
“每天他不找點(diǎn)事情來干干,就會渾身難受似的。”這是班主任對虎強(qiáng)媽媽說的,當(dāng)然這兩句話不是表揚(yáng)虎強(qiáng),而是批評?;?qiáng)的媽媽賠著笑臉,一個勁地向班主任賠不是:“老師說的是,這孩子就是調(diào)皮,您多擔(dān)待點(diǎn),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她們倆就站在教室的窗外,每句話都清晰地傳進(jìn)教室里,大家都忍不住地笑。虎強(qiáng)受不了了,把桌子一拍,狠狠地說:“老太婆,廢話啰嗦,嚼舌頭……”虎強(qiáng)的樣子把大家嚇了一跳,窗外的人也聽到了。那一次,虎強(qiáng)的耳朵差點(diǎn)被他媽給扯豁。
虎強(qiáng)媽經(jīng)常被老師請到學(xué)校談心,可虎強(qiáng)依然還是那個樣子。最后連老師也怕了他,不再管了。
金鎖一翻身下了牛背,拍拍牛頭,牛乖乖地低下頭?;?qiáng)抓住牛角,得意地往上爬。才爬上去,牛頭忽然甩起來。
“金鎖,快抓住你家的牛!”虎強(qiáng)嚇得大喊,可是遲了,牛一使勁,把虎強(qiáng)甩了出去?;?qiáng)滾到一旁的溝渠里,成了個泥猴子。
“瘟牛,臭牛,看我不打死你?!被?qiáng)從溝渠里爬出來,想向牛沖過去??墒桥2皇墙疰i,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他還沒過來,牛就向他沖過去了,虎強(qiáng)再次滾到溝渠里。
虎強(qiáng)狼狽不堪,金鎖忍不住笑起來。
“臭金鎖,我叫你笑?!睆臏锨锱莱鰜淼幕?qiáng)把氣撒到金鎖身上,沖過來,踢了金鎖一腳,“你等著,叫我爸爸把你家的牛殺掉。哼!”虎強(qiáng)氣哼哼地打著他的老瘦牛走了。
育秧的日子到了,爺爺天天拉著牛在外犁田,每天晚上回到家,他們都變成了泥人和泥牛。稻種播下后,牛清閑了些,可是爺爺仍然閑不下來,白天在田頭忙活,晚上坐在牛棚里搓草繩。金鎖最喜歡幫爺爺搓草繩,寫完作業(yè),他就幫爺爺添草。爺爺一搓草繩,嘴里就愛哼哼一些東西,金鎖覺得好聽,就和爺爺一起哼,哼著哼著,就牢牢記住了:
“青草青草你別神,我要把你搓草繩。草繩長,圍牛塘,草繩短,扎褲管……”
爺爺?shù)亩亲永锟偸茄b著各種的歌謠,朗朗上口,一學(xué)就會,金鎖喜歡念,而且經(jīng)常會不知不覺地像牛一樣反芻。
爺爺?shù)牟堇K搓了很多,一捆捆地扎好,吊在牛棚里。金鎖不明白,爺爺瞇著眼說,等爸爸媽媽回來,收麥子就用得上啦,還不見得夠呢。
一眨眼,麥子已經(jīng)一片黃了,可是雨卻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下,爺爺抽著煙望著外面迷蒙的雨霧,說:“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不停地下雨,對麥子不好啊?!苯疰i也討厭起這無休止的雨來。
總下雨,陰冷不說,到處都濕答答的,身上的衣服總泛著一種淡淡的霉味,就連書本也軟軟的,翻起來不再嘩啦啦地響。
一天傍晚,終于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陽光。金鎖坐在教室里發(fā)愣,忽然就看見爺爺?shù)哪樫N在窗玻璃上。金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花眼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沒錯,正是爺爺。正在上課的老師打開門:“請問你找誰?”同學(xué)們嘻嘻哈哈地猜著是誰的爺爺,金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里也升起一股慍怒,“爺爺真是,跑到學(xué)校里來干什么!”
“金鎖,出來一下?!崩蠋熮D(zhuǎn)過頭來喊。金鎖低著頭走出去。
爺爺一把抓住他,焦急地說:“鎖,我要出去幾天,這是鑰匙,你照顧好自己和牛啊。”
金鎖接過鑰匙,爺爺?shù)纛^就走了。金鎖看見爺爺腳步踉蹌,在出門的那刻,還差一點(diǎn)摔倒。金鎖抬頭看看天,一輪薄薄的黃太陽,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傍晚了,爺爺這是去哪呢?
爺爺不在家,金鎖第一次覺得家里空落落的,還好,可以呆在牛棚里和牛做伴。奇怪,爺爺從沒有一氣出去幾天過,也從沒這么著急慌忙過。會有什么事呢?金鎖的心頭攏上了陰云。
幾天后,爺爺回來了,無精打采的,好像病了一樣。
爺爺一回來,家里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好多村里人?;?qiáng)奶奶倚在門上,小聲對爺爺說:“人沒了?”
爺爺哼了一聲。
“你想開些啊,多想想金鎖?!被?qiáng)奶奶撩起圍裙角擦眼睛。家里的人越來越多,虎強(qiáng)的爸爸也來了,大家都沉著臉,金鎖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想站在一邊聽聽??墒谴蠡飪簠s把他趕到隔壁房間。金鎖只好躲在門后,好奇地豎起耳朵。
“人找到?jīng)]?”
“雨大,又是夜里,船撈上來了,人沒找到。”是虎強(qiáng)爸爸的聲音。虎強(qiáng)爸爸是村里的主任,村里的小事大事他都會到場。
唉……
屋里傳來一陣長長短短的嘆息聲。
門后的金鎖聽著聽著,忽然覺得全身發(fā)冷,好像浸泡在冰冷的水中,“爸爸、媽媽……”他喃喃念叨著,冰冷的水從他的眼里洶涌而出。
麥子一天天黃了,腰也不再挺拔了。氣溫高了,可太陽還是很少照面,有時候上午露一小會臉,下午又趕緊躲起來。爺爺草繩也不搓了,常常呆坐在門檻上抽煙,有時候,煙都燃到手指了,也渾然不覺。
一天,爺爺忽然說:“等忙過這一季,夏天一到,就把牛賣了吧?!?/p>
金鎖吃了一驚,沒有了牛,爺爺用什么耕田?
“不耕田了,耕田掙不來多少錢,爺想到窯場燒窯去,我已經(jīng)和虎強(qiáng)爸爸說過了?!苯疰i知道窯場,以前爸爸和媽媽就在窯場干活,可是后來,爸爸說,窯場太苦,掙的錢哪一年才能蓋上新房?。坑谑蔷蜄|拼西湊了點(diǎn)錢買了條水泥船,跟著別人到江里挖沙子了。
“爺,不賣牛!”
“你不想上學(xué)了?”
“賣牛和上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
“賣了牛就有錢給你上學(xué)了,爺爺也安心燒窯了。虎強(qiáng)爸也說了,以后都用拖拉機(jī)耕田,牛也沒什么用處了。”爺爺決心很堅(jiān)定的樣子。
夜里,金鎖被一陣壓抑的嗚咽聲驚醒了,聲音是從牛棚里傳來的。金鎖輕輕下床,只見爺爺坐在牛旁邊:“老伙計(jì),我對不住你啊。當(dāng)年,我把老牛賣了,換了錢給金鎖爸買了條船,沒曾想,船翻了,人也沒了……我一把老骨頭,沒用了,只好對不住你了……”
金鎖靠著門框,咬著嘴唇,看著爺爺顫抖的背影,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爺爺老了,老得像冬天的樹上,一枚垂垂欲落的枯葉。
金鎖使勁憋住不斷上涌的淚水,慢慢走過去:“爺,哭啥呢,不是沒找到嗎?說不定以后就會回來呢。”
“啥?”爺爺抬起頭看著金鎖。
“沒找到,說不定就有希望。”金鎖望著爺爺說。
“有希望?”爺爺愣住了。
金鎖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爺爺渾濁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這一夜,金鎖怎么也睡不著,“爸爸媽媽還會回來嗎?”他坐在床上,淚水浸濕了被單??梢幌氲綘敔旑澏兜谋秤?、漸漸發(fā)亮的眼睛,金鎖的心中就不由堅(jiān)定起來。
第二天,是個前所未有的晴朗好天,金鎖和爺爺一大早就起來了,爺爺又忙著整理他的犁耙。金鎖和爺爺約好了,有時間爺爺去燒窯,牛不賣,早晚由金鎖來照料,金鎖也答應(yīng)爺爺好好上學(xué)。幫爺爺料理好家務(wù),金鎖就背起書包向?qū)W校跑去。
到底是初夏了,盡管之前下了好多的雨,但還是沒能擋住夏天的腳步,溝渠里的茅針草早長得和其他的草一般模樣,太陽下的田野里不斷傳來輕微的嗶剝聲,微醺的風(fēng),傳送著夏的氣息。
夏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