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歡

湯湯

從前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男孩很愛他的妹妹，他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一個大風(fēng)天里，飛來一只烏鴉，它蠻橫地停在男孩的腦袋上，嘴里吐出一顆種子，然后呱呱叫著飛走了。

那種子在地上蹦跶，一上一下地蹦跶，男孩抓住它，它居然唱起歌來：

“你既然撿起了我，你就要好好照顧我。挖個洞把我埋在土里，別不把我當(dāng)一回事?！?/p>

男孩張著嘴傻了，像截木頭。

“你還發(fā)什么呆呢，好運(yùn)已經(jīng)掉到你頭上，就像餡餅砸在你腦門，你說你還發(fā)什么呆？”

“好運(yùn)？”男孩還是愣愣地像截木頭。

“你這個小孩傻里傻氣，和你說話呀真費(fèi)力氣。難道你沒有發(fā)覺，我舉世無雙非同一般的氣質(zhì)？”

“非同一般？”

“你要好好照顧我，等我開出美麗的花朵，我開花的那個瞬間，就是幸運(yùn)降臨你頭上的時刻?！?/p>

男孩在童謠般的歌聲里慢慢回過神，相比于一顆花籽會唱歌，此刻他更好奇會有什么樣的幸運(yùn)落到自己的頭上？

“請你不要磨磨蹭蹭，錯過時間你會悔恨，什么樣的幸運(yùn)以后會知曉，趕快把我種進(jìn)土里，耐心等待那一刻來到?！?/p>

男孩找了一個豁口的壇子，從菜地里刨了黑油油的土，把花籽埋進(jìn)去，放在自家屋后的泥墻根下。

“我千里迢迢到這里，終于可以歇口氣。還有幾句話要吩咐你，關(guān)于我你一定要保密。如果別人知道了，我就不會開花了，如果我不開花了，你的幸運(yùn)也沒戲?！?/p>

會是什么樣的幸運(yùn)呢？男孩把他想要的東西都想了個遍。他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月，壇子里沒有絲毫動靜，忍不住刨開土一看，花籽還是那顆花籽。正在他失望的時候，花籽唱道：

“渴啊渴呀渴死我，哪里還會有花朵？”

男孩一聽這喑啞的聲音，慚愧得要命，這么多天他居然沒有想到要給它澆水。他紅著臉，連耳垂都是紅紅的，一路小跑，從缸里舀來一瓢清水。

不料花籽尖聲叫道：“別，你要淹死我嗎？”

“你，你不是渴嗎？”男孩驚詫地問。

“我需要的是咸咸的眼淚，你聽清楚了嗎是咸咸的眼淚！沒有眼淚我長不出半個花蕾?！?/p>

眼淚？果然是非同尋常的花籽呀，男孩在心里嘆道?？墒瞧桨谉o故地我哭不出眼淚來呀。他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疼得齜牙咧嘴，眼里卻沒滾出一顆淚。這時他的妹妹一蹦一跳地過來：“哥哥，你在干什么？”男孩心里發(fā)愁著花籽需要的眼淚，于是問他的妹妹：“你想哭嗎？”

“我不想哭呀?！?/p>

“你哭一哭嘛。”

“好吧?！泵妹寐犜挼貜埓笞彀汀翱蕖逼饋恚鞍“　卑胩?，又嘎嘎笑了。男孩一著急，吼了她一聲：“不許笑！”妹妹張著嘴愣在那兒，慢慢地，兩個嘴角耷拉下去，眼眶里蓄起淚水，越來越滿，滿了出來，滑過臉頰掛在下巴上，啪嗒啪嗒恰好落進(jìn)了那個壇子。

“壞哥哥，臭哥哥……”妹妹哭著跑了。男孩十分愧疚，他從沒有吼過她半個字，從不舍得她受半點(diǎn)委屈，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正要追上去好言安慰，卻聽見花籽在唱：

“果然是咸咸的淚水，我要的就是這個滋味。我的身體開始膨脹，我渾身充滿力量……”

壇子搖搖晃晃仿佛醉了酒，與此同時，兩片肥厚的葉子破土而出，一株小苗噌噌噌三兩下長到一根筷子那么高。

男孩瞧得目瞪口呆。

“等我長齊九片葉子，你就能看到我開花的模樣，我開花的時候一定世界最美，你一定要把我精心照看，幸運(yùn)不久就降臨你的頭上。”

男孩把頭點(diǎn)得像雞啄米。

幸運(yùn)？到底是怎樣的幸運(yùn)？男孩在心里把自己想要的和之前不敢想的東西又念叨了一遍。

他的妹妹兩天沒有搭理他，見到他，小辮子一甩撅著嘴巴扭過臉去。男孩和她說了許多好話，發(fā)誓再也不會兇她。他折了狗尾巴草撓她脖子，癢得她咯咯地笑，一笑便不生氣了，又成天樂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后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只是男孩的心思如今不全在妹妹身上了，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屋后壇子里的綠苗苗。

四五天過去，那綠苗一寸也沒有往上長高，葉子還是那兩片葉子，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男孩問：“你怎么了？”

“你難道看不出我怎么了嗎？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傻帽！我差不多要渴死了，干渴的滋味真糟糕。我需要傷心的淚水，只要一滴，就能讓我長出第三片葉子。”

男孩用力擠眼睛，真希望能從里邊擠出一滴淚來。

“我等待著傷心的眼淚，只有傷心的眼淚才能把我安慰，再等一天我就會死去，你別以為我是在嚇唬你?！?/p>

一聽到它要死去，男孩急壞了，他拿了個碗沖出門，滿村子尋找哭泣的人，轉(zhuǎn)了一圈一無所獲，灰心喪氣往家走。家門口的妹妹正用小棒逗弄一只屎殼郎，屎殼郎翹著屁股滾著一個黑乎乎的糞球。男孩猶豫了一下后，抬起腳，把屎殼郎連同糞球一起踩扁了。

妹妹的哭聲像炸雷一樣，而淚水像春雨一樣豐沛。男孩接了小半碗，任她坐在門前的泥地上閉著眼睛嚎啕，自己跑到了屋后面。小半碗淚水倒進(jìn)壇子，哧溜哧溜不見了蹤影。

“我要的就是這悲傷的眼淚，你最愛的人的悲傷的眼淚，啊，妙不可言的滋味，我喝得心滿意足，我的花兒一定是世界最美?！?/p>

男孩親眼見它一連長出了四片葉子，并且迅速長到了他的額頭那么高，他驚嘆道：“你看起來像一株向日葵。”

“我怎么可能是又笨又大的向日葵？再這么說別怪我沖你發(fā)脾氣，我的名字獨(dú)一無二，我叫‘無歡你不要忘記?！?/p>

無歡？對于一朵花來說，這個名字確實(shí)很特別。

等男孩想起妹妹時，她已經(jīng)歪在門檻上睡著了，小臉上都是臟兮兮的淚痕。他輕輕地抱她到床上，在心里說了很多個“對不起”。

又過了五六天。

“再不給我悲傷的眼淚，我就要枯萎，快給我快給我悲傷的淚水，我不想我不想枯萎?！?

“可是我找不到悲傷的眼淚?！蹦泻⒖鄲赖卣f。

“你妹妹眼睛里有比雨點(diǎn)還多的淚水，我要的就是她的眼淚?！?/p>

“我舍不得她哭?！?/p>

“那你舍得我枯萎？”

“我也不想你枯萎。”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須做出選擇?！?/p>

“你再長出三片葉子就能開花了對嗎？”

“是的，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需要悲傷的眼淚?！?/p>

男孩想，只能這樣了，最后一次……以后一定對妹妹加倍好……上次他踩死屎殼郎后，陸陸續(xù)續(xù)給她找到了七只，她已經(jīng)不生他的氣了。

這一回該怎樣惹她哭？欺負(fù)她？弄疼她？嚇唬她？他思來想去，拿了剪子躡手躡腳走到妹妹身后，咔嚓咔嚓剪了她的兩根辮子。辮子落到地上，妹妹這一通哭得天昏地暗，男孩接了她一大碗的眼淚。無歡長齊了九片葉子，頂端吐出一個絳紅的花蕾，花瓣還沒打開，已經(jīng)奇香撲鼻讓人迷醉。

接下來幾天，妹妹都躲著他。男孩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他的心已經(jīng)被無歡占據(jù)，那即將來到的幸運(yùn)，到底是什么？可無歡卻遲遲不肯綻放，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需要更多的眼淚，打開花瓣太不容易，我覺得好疲憊，沒有眼淚我渾身無力，啊請再給我一些悲傷的淚水，我只要你妹妹的眼淚，不然，我還是會枯萎。”

妹妹現(xiàn)在躲他遠(yuǎn)遠(yuǎn)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頭充滿警惕和哀怨。心里想著以后一定加倍對她好，男孩第四次弄哭了他的妹妹。這回他只說了一句話：“你是世界上長得最丑的女孩，我討厭有你這樣一個妹妹?！泵妹靡黄ü勺诘厣峡窨奁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傷心十倍。

無歡打開了第一個殷紅的花瓣，第二天又吵著要悲傷的淚水。男孩又對妹妹說：“你是世界上最丑的女孩，我討厭有你這樣一個妹妹?！边@話每次都能讓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歡打開了第二個花瓣，第三天還要悲傷的淚水。它占據(jù)了男孩的心房，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和對幸運(yùn)的期盼，使他完全忽視了妹妹的悲傷。那幾天里，男孩把那句話說了一次又一次，妹妹哭了一次又一次，她哭啊哭啊，圓圓的下巴瘦成了尖尖的，面色蒼白像紙一般。但是男孩根本看不到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無歡一瓣一瓣打開的模樣。

無歡終于打開了最后一個花瓣，果然是美麗異常啊。男孩聞著它的花香，滿心期待著幸運(yùn)降臨到他頭上。

“在幸運(yùn)來臨之前，你先去找到你的妹妹，把她帶到我的身旁，我有話兒對她講?！?/p>

男孩卻沒有找到他的妹妹，奇怪，哪里去了呢？

“哈哈你的妹妹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打開最后一個花瓣的瞬間，她就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她消失得比空氣還干凈，你怎么可能找得到?！?/p>

“消失？不會的！”男孩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心臟怦怦跳得很慌。他大聲喊著妹妹的名字，卻沒有應(yīng)答的聲音。

“你妹妹到底在哪里，我這就告訴你。告訴你吧這是一個陰謀，從來就沒有什么幸運(yùn)的事情等著你。你的妹妹流了太多傷心的眼淚，悲傷的靈魂已經(jīng)被我控制，它此刻正寄居在我的身體里?！?/p>

無歡說的是真話，這就是一個陰謀，它進(jìn)行了許多次的陰謀，只不過從頭到尾它也是受著別人的擺布。男孩的妹妹到底哪里去了，確實(shí)就在它的身體里。也許會再出來，也許永遠(yuǎn)消失，關(guān)于結(jié)局無歡也不清楚。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還我妹妹！”男孩揮舞著拳頭，憤怒地伸手要去折了它，“你是妖怪！惡魔！壞蛋！”

“你怪我做什么呢？讓她傷心的是你不是我。她不是你最心愛的妹妹嗎，你舍得讓她一次一次哭泣，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男孩淚流滿面，頹然地放下了自己的拳頭，又揪起自己的頭發(fā)，他不敢相信是自己親手把妹妹弄丟了。

“我還沒遇到過一個拒絕我的人，一，二，三……一百零三，算上你如今是一百零四個。我對你們每一個都很失望，啊啊說起這些我就好悲傷，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場……”

這朵叫做無歡的花渾身顫抖，嗚嗚咽咽，葉子在顫抖中一張一張凋零，花瓣跟著一片一片凋謝，花莖伏倒在地。最后，一顆花籽落在男孩腳邊。

男孩終于哭出聲來，他痛恨自己，想著妹妹悲傷的眼睛，他心疼萬分。只要能找回妹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想找回你的妹妹，你就變成一只烏鴉。白天把我銜在嘴里，夜晚把我種下，當(dāng)有一天我開出花來，你的妹妹會從花心中跳下，信不信由你吧。”

“我要怎樣才能變成烏鴉？”

“只要你心甘情愿，變成烏鴉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是誰并不重要，為什么要這么做也不重要，現(xiàn)在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回妹妹，如果不想，那就再見啦！”

花籽一上一下蹦跶起來，做出要遠(yuǎn)走高飛的樣子。男孩喊道：“快把我變成烏鴉！”

過了一會兒，男孩真的變成了烏鴉。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花，你只能一天一天慢慢等呀，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耐心，厭倦了當(dāng)一只烏鴉，只要把我扔給別人，你就能變回人的模樣啦，只是你的妹妹就真正消失啦?！?/p>

男孩想起當(dāng)時就是一只烏鴉把花籽扔給他的，難道那只烏鴉也是人變的？那么他也同自己一樣？

“你前面的一百零三個人，每一個都和你一樣悔恨，他們也是毫不猶豫變成烏鴉，苦苦地等著我開花。最短的等了四天，最長的等了七年，最后都把我交給別人啦?！?/p>

“我會等到你開花的?！蹦泻⒆兂傻臑貘f說。

“我不知道會在多少年后生根發(fā)芽，開出美麗的紅花。你能堅持多久，最多也就八年吧?！?/p>

男孩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他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它種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八年過去。

其實(shí)這八年的每一個日子都不好過，男孩無法適應(yīng)離開地面站在高處的眩暈，無數(shù)次從空中或者樹上跌下，有兩次還折傷了翅膀，膽戰(zhàn)心驚地窩在灌木叢里療傷。他飛得笨拙而緩慢，總是被拿著石頭的小孩追趕得到處亂竄。他嘴里銜著花籽，每每看到吃的東西，野果啊，豆子啊，蟲子啊，地上的半片餅干或者一個玉米粒啊，不管多么餓，他都不能立刻撲上去，他要小心翼翼地吐出花籽，把它放在一旁掩蓋好，確保它一定是安全的，等他做完這一切，他的美餐往往就被其他鳥兒叼走了，所以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兒。晚上他不能睡覺，把花籽埋到土里，默默地守著它到天亮，從希望到失望，經(jīng)歷無數(shù)遍。他雖然是烏鴉的樣子，但是他沒法和其他烏鴉結(jié)伴，他聽不懂它們的話，它們沒法分享他的痛苦和憂傷，跟著它們毫無意義。更何況烏鴉們敏感地嗅到了他身上完全不一樣的氣息，對他懷著敵視，一不高興就一起上前來啄他，啄得他眼冒金星，羽毛亂飛……

“你還是放棄了吧，你也許永遠(yuǎn)等不到我開花，不如把我扔了，好好過人的生活吧。”

不管怎樣艱難，男孩都沒有想過放棄。

他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它種下……第二個八年也過去了。

“快把我交給別人，難道你想當(dāng)一輩子烏鴉？這么多年過去，多大的錯都能得到原諒啦?！?/p>

男孩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回妹妹，向她道歉。無論怎樣的眩暈、饑餓、孤單和心驚膽戰(zhàn)，他都要忍受下去。

第三個、第四個八年過去……更多的八年過去……

時間使男孩成了一只老烏鴉，老得每天都在掉毛，內(nèi)心的煎熬卻一點(diǎn)點(diǎn)都沒有減少，他每天只做一件事情，白天把花籽銜在嘴里，晚上把它種下……

故事的結(jié)尾

這是一個從前的故事，古老得誰都已經(jīng)忘記。

但我知道故事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一個天空掛著上弦月的夜晚，無歡開花了，花大如盤，紅似霞光，花心上跳下一個女孩，正是男孩心愛的妹妹。男孩“呱呱”叫了兩聲，變回原來的樣子。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什么都沒說只有眼淚嘩嘩地流淌。男孩終于找回了他的妹妹，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模樣。他們手拉著手回家，太陽升起世界金光閃閃。

其實(shí)這還不是最后的結(jié)尾——就在兄妹倆緊緊擁抱的時候，那朵叫做無歡的花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俊俏的女孩，她驚喜萬分地打量自己，嘴里發(fā)出歡快的呼喊：“啊，魔咒解開了！”原來無歡本就是一個女孩，很多年前被一個妖怪施了魔法變成一顆花籽，讓她不斷誘惑人們失去他們最愛的人，試探人的欲望和真心。妖怪說解開魔咒的方法有兩個，其中一個非常簡單，只要遇上一個拒絕她的人，她就能變回原來的模樣。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從來沒有遇到，遇到的人都在她一步一步的誘惑里迷失了方向。男孩也是其中一個。她悲傷又失望，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無歡”。沒想到男孩幾十年如一日執(zhí)著而真摯的等待，使她終于開出花來，無意中得到了解開魔咒的另一個方法。

這是一個從前的故事，古老得就像一個童話。我之所以知道，因為我是故事中男孩的曾曾曾曾曾……孫女，無歡是我的曾曾曾曾曾……祖母啦，哈哈，他們后來結(jié)婚了，一輩子相親相愛。這個故事在我們家族代代相傳，我的爺爺講給我聽，以后我也要講給我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