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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里的村莊

      2015-01-08 17:26:42謝春卉
      駿馬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偉村莊月亮

      謝春卉

      額爾古納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各類期刊上發(fā)表散文、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十幾萬字。2013年,散文《筆意額爾古納》獲國家林業(yè)局、中國林業(yè)網(wǎng)、中國生態(tài)網(wǎng)舉辦的“首屆美麗中國”征文大賽一等獎,散文《蒙兀之魂額爾古納》獲“額爾古納——美麗的家園”征文大賽一等獎?,F(xiàn)在額爾古納市森林公安局工作。

      我小的時候,村莊還沒長大。還沒長大的村莊里動物比人多。

      動物們不會說人話,被會說人話的動物叫做牲口。但是馬不欺母,羊羔跪乳,奶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有時候會說人話的動物也搞不清到底誰比誰更高級。

      奶牛“哞哞”地叫,羊群“咩咩”地叫,馬兒們也會叫。雞鴨鵝狗都在叫,它們都在說話,只是人們聽不懂它們說什么而已。

      我睡在一個用四條皮繩吊在房梁上的悠車?yán)?。?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些。我一覺接著一覺地睡,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地做。偶爾醒了,似乎是為了下一覺睡得更好。

      我醒了,一個女人用飽漲著乳汁的乳房將我喂飽。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噼里啪啦地趕跑了寒冷。屋子里溫暖如春。我躺在像飄蕩在海上的小船一樣的悠車上,從一個長長的夢里走到另一個長長的夢里。

      夢是最初的夢,所有人之初的夢,只不過有的人不太擅長分辨和記錄,很快就將它們丟棄掉了。我夢見我在一個溫暖的可以自由游動的地方,太陽照過來變得明亮和暖洋洋,太陽落山后就變得黑暗和有一點(diǎn)兒冷。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感受這里的安全和愜意。我在這個溫暖和安全的地方游啊游,就像在一片無邊的海洋上遨游,永遠(yuǎn)有無盡的需要探索的秘密。就是這沒完沒了的冗長和簡單的情節(jié),常常逗得我發(fā)笑。我在睡夢中“咯咯”地笑出聲來,引得大人們前來張望而把我吵醒,我很不樂意。我要趕快回我的夢里去。

      有時候夢里會出現(xiàn)一些支離破碎的毫不相干的成人世界里的情節(jié)。這似乎有些詭異。但是我馬上就領(lǐng)會了這夢的含義。之前在奈何橋上我偷偷將一口孟婆湯含在了嘴里,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吐了出去。一些前世的片段追蹤到了夢中。

      我很驚訝我剛出生,躺在悠車?yán)?,思維卻成人化,而且領(lǐng)悟能力超強(qiáng)。我夢見在溫暖的水里游,我知道這是在母親的子宮里。我還知道其實之前我與這個女人根本沒一丁點(diǎn)兒關(guān)系,只不過是她恰巧孕育了我,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她給了我一個肉體,依人倫,她是我的母親。我夢見成人世界的種種,各個時期的,長袍馬褂的,短打扮的,我知道這是我?guī)资垒喕氐那笆?,因為今生我還沒來得及經(jīng)歷。

      這樣的夢常常是沒完沒了的混亂不堪的爭斗。這讓我很不耐煩,難道前幾輩子我從來都沒過消停日子嗎?我很想在這混亂不堪的片段中尋找一些像母親的子宮里那樣祥和安寧的蛛絲馬跡,但是很遺憾,實在很少。我還想在夢里找到我一次次墜入輪回的真相,夢也沒有告訴我。

      只要我不哭,大人們不太理會我,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也想?yún)⑴c,但是他們不懂我的意思,我說的什么他們也聽不懂。我只好靜靜地聽,我什么都能聽懂。牛怎么樣了,生了幾個牛犢,奶牛出幾個(斤)奶,羊怎么樣了,草夠不夠吃,哪匹馬掙脫了羈絆跑得沒影了,誰家的狗因為咬了某人而要被處決了等等。

      我知道這就是今生我要過的生活。我認(rèn)真地聽,直到對窗外的世界了然于胸。直到有一天我離開那個晃晃蕩蕩的搖籃第一次暴露在房子外面的空氣里,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頭總是把奶桶踢翻的母牛,還有那只一次能產(chǎn)一臉盆奶的山羊,那匹不久前逃跑未遂的馬也被我用目光找了出來。我對它們太熟悉了,因為父母總是沒完沒了地說起它們。

      我想它們對我也是一樣,母親擠牛奶的時候或者給羊群填草的時候肯定也不只一次地和它們說起我。所以我和動物們彼此都不陌生,狗狗們熱情地歡迎我,羊羔追著我要吃的,奶牛和馬則對我熟視無睹。

      我躺在悠車?yán)?,只有太陽每天按時來和我說說心里話。星星和月亮找不到我。風(fēng)也找不到我。風(fēng)撕扯著樹,樹也不知道我的去向。風(fēng)把樹葉全都撕掉。

      我聽著風(fēng)從頭頂上走過,弄得房蓋咣當(dāng)咣當(dāng)亂響。我不知道風(fēng)要和我說些什么,似乎是些久遠(yuǎn)年代里久遠(yuǎn)的事兒,但是房子把我保護(hù)了起來。風(fēng)找不到我,風(fēng)不知道該和誰說。

      我把從大人那兒聽來的閑話和太陽說,誰家的羊群被大風(fēng)雪卷跑了后來又自己回來了,誰家的奶牛一胎生了兩個小牛了,誰喝多了睡在雪地里差點(diǎn)凍死腳趾頭一敲就掉下來了,誰家的女人耐不住寂寞和別的男人跑了……

      我也和風(fēng)說,但是風(fēng)這個傻東西是個直性子,光顧著沒頭沒腦地亂跑,弄得到處叮咣爛響。如果它肯停下來,它就能聽到我咿咿呀呀地在和它說話。

      大人們回來我就不說話了,我一說話常常制造混亂。有一天母親邊準(zhǔn)備晚飯邊給客人們講她小時候的故事,客人們?nèi)悸牭猛跛?。我也聽得忘乎所以,我邊聽邊講給吊在房頂上的一條金黃色的塑料魚聽,結(jié)果魚還沒聽懂竟讓旁邊的一位老太太聽見了。老太太驚愕地沖過來,一頭伏到我的悠車上大呼小叫,她說話了?她會說話了!然后不停地大聲催促我,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她的表情是那樣急切,她的臉離我是那樣近,她嘴里的唾沫星子全都噴到了我的臉上。除了母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悠車上方出現(xiàn)了一圈兒各種各樣的臉,這些臉全都直勾勾地盯著我,興奮又迫切地催促我,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我覺得逼仄和害怕得要命,我躲無處躲,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一邊爆著鍋一邊替我辯釋,說我說的話她們誰也聽不懂。

      悠車上方伸過來的一圈兒各種各樣的臉開始覺得索然無味,又一個一個退了回去。

      我快一歲了,還不會說話。我還不會說人們能聽得懂的話。我不能老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呆著了,我學(xué)會了四肢并用地把自己從一個地方搬運(yùn)到另外一個地方,或者是窗臺上,或者是箱子上,但是最終結(jié)果都是做一個自由落體運(yùn)動后直接來到了地上。

      村莊里的老人很少。村莊里的人都是一些下鄉(xiāng)的、逃荒的、移民的、山東的河北的河南的,還有十月革命從俄國來的。沒有老人指引的村莊注定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長成個什么熊樣子。

      母親將我送到張奶奶家、王奶奶家、劉奶奶家,這些人家有賦閑在家的老太太,這些老太太收留了我。

      這些老太太完全將我當(dāng)成了一棵白蘿卜,天天把我泡在水里洗呀洗,搞得我的圍裙天天濕漉漉的,我的手天天冰涼冰涼的。我在鋪了塑料布的床上沙發(fā)上坐著和爬來爬去,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不能再和太陽和風(fēng)和魚說話了,我說的話沒人能聽得懂。我閉上嘴巴,一聲不吭。那些溫暖的夢越來越少了。

      這些老奶奶后來也都有了自己的事,我不得不走馬燈似的從這個奶奶家換到另一個奶奶家。母親總是擔(dān)心下一個奶奶也不要我了。等到這個事實終于發(fā)生了的時候,母親的憂郁都寫在了臉上。

      一位好心眼兒的李爺爺對母親說,讓這個小姑娘上我家來吧,我母親在家。李爺爺?shù)哪赣H,我仍然管她叫奶奶。要不叫什么呢,俄語里奶奶只有一個單詞,不像漢語,可以叫姑奶奶、姨奶奶、太奶奶、祖奶奶。

      我還不會說話,我來到了李奶奶家。每天吃過早飯,母親用被子和毛毯里三層外三層地將我包裹起來,然后會因為被子上方需要留一個多大的孔而和父親討論半天。留大了怕灌進(jìn)冷氣,留小了又怕缺氧。我坐在黑咕隆咚的被子里耐心地等待著,卻也為這兩個大人每天為這么小的問題爭論不休而感到驚異。

      母親背負(fù)著我呼哧呼哧地在冰天雪地里蹣跚疾行。我瞪著黑亮的眼睛欣喜地感受著外面的世界。如果西北風(fēng)不來搗亂,我知道天是瓦藍(lán)瓦藍(lán)的,厚厚的雪潔白得刺眼。我從頭頂被子上那個小小的透氣孔里努力地向外巴望著,就像一棵埋在泥土里的種子在努力巴望陽光。積雪在母親腳底下咯吱咯吱愉快地歌唱。雪太多了,人太少了。雪太寂寞了,需要有人在雪地上留下一些腳印。

      每天出門母親都會向我匯報一下天氣情況和一路上的見聞。比如,今天天氣真好,昨晚的雪真大,路真難走;或者她說,快看,前面有一群牛!隔著厚厚的被子,我聽到放牛人的吆喝聲,皮鞭子破空而來的噼啪聲,牛群哞哞的叫聲,和一個初為人母的年輕女人喜悅而強(qiáng)有力的心跳聲,舞蹈著向我撲面而來。

      李爺爺家的爐子里火著得很旺。母親像剝一個繭一樣,一層一層地將我剝了出來。我第一次在這個家庭里閃亮登場,我穿著母親為我武裝上的臃腫的不合身的簇新的衣服,衣服外面照例系著一個圍裙。

      這個圍裙讓我很尷尬。這個圍裙是我作為一個嬰兒的標(biāo)志。我?guī)状瓮低档叵胱У羲?,但是它一直固?zhí)地在我身上系著。

      李爺爺眨著俏皮的藍(lán)眼睛說,以后可不許哭哦。李爺爺?shù)钠拮永钅棠虒挻蟮牟祭h過來。李奶奶說,一看你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柳芭姑姑和瑪莎姑姑拽拽我鑲著花邊兒的圍裙說,真好看!我不知道她們是在夸我還是夸圍裙,我向她們的鼓勵感激地笑了笑。

      維佳叔叔和果戈叔叔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只是動作輕了點(diǎn)而已。我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李爺爺和姑姑叔叔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李奶奶一天到晚收拾那一院子的牛馬羊,只有做飯和吃飯的時間才會出現(xiàn)在屋子里。

      我和李爺爺?shù)哪赣H整天守著溫暖的屋子。我們兩個有一個共同點(diǎn),這個俄羅斯老太太不會說中國話,我不會說別人能聽懂的中國話。

      我環(huán)顧四周,我在努力適應(yīng)這個新環(huán)境。爐子里的火苗歡快地跳著,床上和沙發(fā)上沒有鋪冰涼的塑料布來防止我尿濕,第一天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我告誡自己要盡量保持不去把床尿濕。

      我指著墻上神龕里那位懷抱著嬰兒的女人用眼神問這位老奶奶,她是誰?

      老奶奶藍(lán)灰色的大眼睛里有溫柔的光在跳躍,她說,瑪麗亞,圣母瑪麗亞。

      我用手指著老奶奶,你是誰?

      老奶奶用俄語告訴我,我是奶奶。然后她不斷地用手指著自己重復(fù)“我是奶奶”,直到我的小嘴開始一開一合地和她一起重復(fù)“巴布什卡”,她拍著手笑了。

      我也笑,我坐在床上顛著屁墩兒咯咯大笑。這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場游戲。我們做一會兒這樣的小游戲,拍手笑一會兒,然后一起吃黑列巴蘸鹽面兒。我的“巴布什卡”說,你這個小東西,你準(zhǔn)是餓了。

      我離開悠車有一段時間了,我的生活比以前豐富多了。我沒有那么多閑暇去糾結(jié)那些溫暖的夢和那些支離破碎的前世。離開了那些成人都無法理解的思想,我要面對的是今生,是眼前,是當(dāng)下。是一個嬰兒必須面對的全部問題,我要踉踉蹌蹌不知跌多少跟頭學(xué)會走路,我還打破了不知多少只碗把面條米飯弄得滿身都是學(xué)會吃飯,人世的一切我都要從頭學(xué)起,重新學(xué)會做“人”。

      我也開始思考一些更高層次的問題,比如怎樣才能摸一摸維佳叔叔的兔子,如何才能馴服李奶奶那只老是啄人的大公雞,以及什么時候可以偷偷溜進(jìn)柳芭姑姑和瑪莎姑姑的閨房摸摸床上散發(fā)著香味的花床單等等。

      我的“巴布什卡”送給我一頂用碎布頭縫的俄羅斯小女孩兒戴的嬰兒帽,帽子圍著臉的部分鑲著一圈花邊。我覺得這個帽子和我的圍裙很搭調(diào)。戴上這個帽子,我的圍裙終于不再像個圍裙,倒像是一件時裝。我對這頂帽子很滿意,在屋里也戴著。所有人看到我被打扮得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母親第一次看到我的新形象簡直笑得直不起腰來。

      母親下班來接我,我踮起腳,乍著手對她說,也杜,也杜。母親自嘲地說,這孩子一歲多了還不會說話。李奶奶說,怎么不會說?她說讓抱抱呢。

      我趴在窗臺上看天。天藍(lán)得似乎被云彩剛剛用雪擦過。我把雪想象成甜的。雪每天都下,有時候像鵝毛,有時候又被風(fēng)蹂躪得像砂礫。每天早晨地上、草垛上、木障子上都積了厚厚的雪。我心想我們真富有哇,有這么多甜甜的雪,可以吃好長好長時間啊。

      我偶爾也和風(fēng)說說話和太陽說說話,或者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自言自語。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的“巴布什卡”就用幽深的藍(lán)眼睛看著我,然后將目光定格在某個虛空,我想她肯定是想念她遠(yuǎn)在西伯利亞遠(yuǎn)在伏爾加河畔的家了。

      我還沒有機(jī)會用我自己的雙腳踏踏實實地踩在我生長的這片土地上。外面太冷了,我需要一個春暖花開的借口。

      我說的話依舊令父母很費(fèi)解。回到家我只好沉默著。但是母親什么都和我說,她知道我雖然一聲不吭但是什么都能聽懂。比如母親說,媽媽最近要上夜班了,晚上睡醒可不要害怕呀。我心想,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嗎?母親馬上說,爸爸森調(diào)去了。我心想,難道你要上一晚上夜班,整晚都不回來嗎?她馬上像回答我似的說,我十二點(diǎn)鐘就下班,我爭取早早地回來。

      她告訴我墻上的鐘到了這樣一個位置她就回來了。

      我記著她說的話,半夜十二點(diǎn)之前我果然醒了。我是為她醒的,我就是為了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她去上夜班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爐子里的火還在噼啪作響地快樂燃燒著,燒紅的爐蓋兒把外屋映得通紅。我四下張望了一下,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四周很溫暖很靜謐,我覺得很愜意,我又找到了躺在悠車?yán)锏母杏X。

      一些墜進(jìn)輪回里的記憶又潮水一樣在大腦皮層的神經(jīng)元之間蠢蠢欲動。房間里很明亮。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誰在和我輕輕地說著悄悄話?風(fēng)和太陽早就回家睡覺去了。我坐起來,拉開窗簾。外面長空凝翠,寶鑒初圓。呵,原來你在這兒呢。

      墻上的鐘馬上要指向十二點(diǎn)。我聽到外面的雪咯吱咯吱地唱起歌來,母親回來了。我用第一次看見圣母瑪麗亞的神情指著窗外圓圓的玉盤對母親說,???母親說,月亮!

      哦,月亮!我可找到你了。我知道月亮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她整晚都趴在窗外看著我微笑,直到公雞來把早晨叫醒。

      我開始知道了害怕。因為母親老是對我說,我不在家夜里醒了你不要害怕。我知道夜里我是應(yīng)該醒來的,黑夜是讓人害怕的。于是夜里醒來我就開始害怕。

      我不知道黑夜原來這樣長。自從我知道有可能只有我一個人面對黑夜以后,我就常常在夜里偷偷地醒來。我醒了,我在漆黑的夜里瞪著漆黑的眼睛。除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里遁了形。我被無邊的黑暗包圍著,我常常因為恐懼而嚶嚶啜泣。我的夢也染上了這種漆黑的色彩。

      如果我的啜泣吵醒了母親,母親就伸手拉亮電燈,燈泡的光明趕跑了黑暗,也撫平我惶恐的內(nèi)心。

      如果勞累了一天的母親一直酣睡著,我就自己爬起來去開燈。我像個瞎子一樣在黑暗里摸索著,經(jīng)常從火炕上“嘭”的一聲墜落到地上。有時候這樣巨大的聲響都不足以將睡夢中的父母叫醒,接下來我不得不品嘗冬天午夜的地板上刺骨的寒冷。我恍惚覺得這是一個夢魘。這個大千世界里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我一個人。我甚至忘記了只要發(fā)出大一點(diǎn)的聲響叫醒父母,他們就可以拯救我。我瑟縮在冰冷的地板上,陷入絕望。

      但是我堅持不了多久,在恐懼和寒冷的夾擊下,我最終會暴發(fā)出一場號啕大哭。于是燈亮了,還好,一切都是老樣子,父母都在。

      后來燈繩被放到一個離我最近的位置。但這也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我的恐懼太沉重了。我在夜里懵懂著被黑暗叫醒,我胡亂地抓住燈繩,就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用力一拽,急切得恨不得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去。燈繩斷了,斷之前燈泡會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發(fā)出一道石破天驚的亮光。這亮光像閃電,刺痛了一個幼兒朦朧的睡眼,也讓接踵而來的驚恐更加洶涌和澎湃。

      我像一個被恐懼追趕得無處藏身的小獸,在每一個無邊的黑夜里瑟瑟發(fā)抖。

      沒有人比暗夜里的我如此渴望見到一輪圓圓的月亮。

      我蜷縮在午夜的被窩里,我欣喜地看著月亮一天比一天豐滿的大臉從窗欞上悄悄爬上來。月亮派出無數(shù)月光去叫醒人們。月光鉆進(jìn)每家每戶的窗子,可是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醒著。月亮是我一個人的。

      我拉住月亮的手,和它一起隨心所欲地在夜空里遨游。外面到處都是月光搭起的橋。夜空是夢的顏色,村莊也是。星星們在月光橋上捉著迷藏,我一低頭,發(fā)現(xiàn)它們?nèi)紒淼搅舜蟮厣稀嵃椎难┪璧柑S著,閃著精靈一樣的光。我知道這是星星在歌唱。

      天狼星孤傲不群,天狼星下是我的家。

      我家的院子里,羊群臥在一起,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倒著嚼。

      奶牛在月光里慈愛地舔著小牛,直到把月光都舔得濕漉漉的。這樣美好而詩意的夜晚不知道還能有幾個。作為一頭牲口,它和它的孩子沒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quán)利,甚至連選擇生存和死亡的權(quán)利也沒有。它曾親眼目睹它的幾個孩子頃刻之間就變成案板上的一塊肉,變成雪地里的一灘血。而另外的孩子在它轉(zhuǎn)身打個盹兒的工夫就蒸發(fā)得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馬是這院子里的貴族,即便屁股后面的尾巴也能成為人們爭相效仿的風(fēng)景,而豬尾巴、牛尾巴、驢尾巴、兔子尾巴就從來沒享受過這等殊榮。馬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會被莫名其妙殘忍地殺掉,因為那樣對人類來說太不劃算了。

      要是能夠勝利逃亡到野外做一匹野馬那就更好了,當(dāng)然這需要智慧和勇氣。

      狗們是夜晚村莊的統(tǒng)治者和守衛(wèi)者。偶爾傳來不急不躁的幾聲狗吠,是平安和祥和的象征。

      我看見狗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忠誠地巡護(hù)著。像將軍在守衛(wèi)自己的城池,盡職盡責(zé),死而后已。它們不計較有一頓沒一頓的殘羹剩飯是否能吃得飽,也不計較主人隨時都會轉(zhuǎn)嫁到自己身上的一腔怒火。偶爾狗與狗之間還會相互報個平安,比如東頭老王家大黑狗沒事兒吠叫兩聲說,這都半夜了,沒什么情況吧?

      西邊老李家大黃狗聽到也汪汪叫兩聲,沒什么情況,剛才有個醉漢在羊圈邊上撒尿,讓我趕跑了。

      南頭老張家小花狗支楞著耳朵聽了聽,沒發(fā)表意見。

      大黑和大黃一起沖著南頭兒叫兩聲,說花花你別害怕,有情況大黑哥和大黃哥會支援你的。

      我和月亮在夜空里遨游,星星和雪跳躍著在我們身邊做伴兒。整個村莊都睡著了。有的人家煙囪里還冒著煙。風(fēng)不在,煙是筆直的,我想煙大概能夠到達(dá)天堂。我知道這個屋子里的夢也是溫暖的。

      我站在高高的月亮上,我一眼就能從一大片似曾相識的山谷和村莊里分辨出我的村莊。它有一座高高的架子山,還有教堂的穹頂和南大樓、木頭垛上鴿子們的翅膀劃過天空的痕跡……記住了這些,走多遠(yuǎn)都不會迷路。

      我發(fā)現(xiàn)月亮原來并不是我一個人的。

      漆黑如墨的夜里,有不速之客闖入。狗狗們正凌厲地向我匯報這一點(diǎn)。整個村莊的狗同仇敵愾,它們憤怒的喉嚨似乎都要吼出血來。根據(jù)這吼聲,我甚至能分辨出事件的中心到底是在東邊的大黑家還是在西邊的大黃家,是在花花家,還是在我家。

      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村莊被點(diǎn)燃了。馬在馬圈里燥動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如果不是被羈絆住,我想它們早就撒開四蹄狂奔了。奶牛站成一圈,把牛犢圍在中間,隨時準(zhǔn)備給入侵者以有力的打擊。

      羊群慌張的叫聲像海嘯,一浪高過一浪。

      父親的反應(yīng)像一頭食草動物,前一秒鐘還在酣睡,后一秒鐘已經(jīng)從火炕上彈跳了起來。父親飛快地披掛上棉衣,抄起門口挑草的鋼叉,神情凜冽地扔下一個字,狼!然后奪門而去。

      遠(yuǎn)近的房門“嘭嘭”地打開了。一盞一盞的燈點(diǎn)亮了夜。有人拿著盆子“咚咚”地當(dāng)鼓敲。整個村莊沸騰起來,所有的動物情緒都很激動,包括人類。

      我蜷縮在被窩里。我饒有興趣地傾聽著。我緊繃著的對于未知的黑暗的恐懼終于可以放松下來。如果騷亂一直這樣進(jìn)行下去,我想我就可以安然入睡。

      但是騷亂很快就平息下來。盡管有時候一晚上這樣的騷亂可能上演好幾次,但是很顯然,賓主之間都不想戀戰(zhàn)。父親重又脫衣躺下,進(jìn)入夢鄉(xiāng)。黑暗和死寂馬上跑過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我包裹住。

      我必須刻意而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我的驚恐,父親對我的膽小非常的不理解和不耐煩。有時候我被噩夢追趕得嚶嚶地哭泣,常常招至被吵醒的父親一頓呵斥,也許還有呼嘯而來的巴掌。

      我蜷縮在黑暗里,我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狼呢?你去了哪兒了?你怎么不來了?

      月圓之夜,有一種悲愴和月光一起在曠野上流淌。母親說,狼在唱歌。

      我說不,狼哭了。

      狼哭了!長歌當(dāng)哭。它哭得那樣大聲,我一度以為它就在我們家的菜園子里。但是我知道它其實是在東面的山崗上,在高高的架子山上。煙囪里的煙筆直地伸向天堂,整個村莊都在聆聽,一只孤獨(dú)的狼嗚咽地向月亮講訴它的過往。

      它講它在西伯利亞叢林里的愛情,它講它在蒙古高原上的流浪。它講也是一個這樣的月圓之夜,它最心愛的母狼倒在了一個村莊的槍口下。它記住了這個村莊。幾天之后,它糾集了一大批同族兄弟血洗了整個村莊。所有的羊無一幸免。

      佛說,放下屠刀你就立地成佛。

      狼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好久聽不到一只狼對著月亮唱歌了。不知道它流落到了哪片月光下,他的后代還在續(xù)寫著它的傳說嗎?

      我長大了。我一天一天的踩著歲月把時光丟在了后頭。我有了一個妹妹。我不再去我的“巴布什卡”家了。我五歲了。

      我和妹、小姑坐在院子里的大木頭上。小姑從膝蓋上的土籃子里給我們倆摘稠李子吃。我說我從來沒吃過稠李子。小姑說這個每年夏天都有。我說我從來沒過過夏天。小姑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我從來沒過過夏天。我五歲以前的夏天都到哪兒去了?我一直呆在屋子里,我的夏天被偷偷藏起來了。我將一枚稠李子含在嘴里,久久不肯將稠李子核吐出來。我要記住它獨(dú)特的清香的味道,就像記住這個夏天。

      我生命里的第一個夏天,是從和秋天的一枚黑亮的稠李子相遇開始。

      大偉就是和這個夏天一起,突然來到我面前的。我第一眼看到他,以為他是一個天使。他長得太像天使了,粉嘟嘟的蘋果一樣的臉蛋兒,玫瑰花瓣一樣的小嘴兒,水汪汪的棕褐色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金褐色的卷發(fā)波浪一樣垂下來。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天使。母親老是被他玫瑰花瓣一樣的小嘴兒連珠炮似的奇思妙想逗得花枝亂顫。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得很復(fù)雜。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有一種情緒叫做妒忌。

      大偉住在我們家隔壁。隔壁比鄰居更近一層。一道共用的墻把一棟房子分成了兩家,我的家和大偉的家。

      大偉是和那些個不見了的夏天一起被藏起來的,或者我和妹也是這個被掩藏起來的一部分。我從一枚稠李子堅硬的果核里找到了夏天,也找到了大偉。妹妹的腳步還太慢,根本追不上我想要探索世界的狂野的心。大偉正好可以配合我。

      自從知道了稠李子的秘密,我還想知道樹葉對我隱瞞了什么。那么小草呢?泥土呢?螞蚱呢?藍(lán)天呢?白云呢?我想要一天比一天走得更遠(yuǎn)。大偉勉強(qiáng)能跟得上我。他還比我小幾個月。

      我們兩個經(jīng)常手拉著手出現(xiàn)在塵土飛揚(yáng)的大街上。一群鼻涕拉瞎和小流浪漢似的閑得五饑六瘦的小調(diào)皮鬼邊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邊喊,小姑娘和小小子玩兒,三天抱小孩兒!

      很遺憾,直到兩年后離開這個村莊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大偉就更不知道,他的智商還不如我。

      我們探索著離開家門。最遠(yuǎn)的一次來到了村莊的邊上。站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綠綠的草海面前,我確信這就是世界的盡頭。厚厚的云正被風(fēng)召集到一起。風(fēng)弄亂我們的頭發(fā)。我心里徒然就生出浪跡走天涯的豪邁來。我覺得我簡直就是個詩人。

      我和大偉反復(fù)討論“上庫力”是什么意思。很顯然,三河就是三條河的意思;黑山頭就是黑色的山頭,或者黑色的山的頭。但是“上庫力”就相當(dāng)?shù)牧钊速M(fèi)解。我和大偉總結(jié)了大概有一百條解釋,但是對哪一個都不太滿意。

      我們管海拉爾叫“齊齊海拉爾”,管拉布大林叫“拉木大林”。這些地方雖然我和大偉從來都沒去過,但那是我們知道的除了北京之外最大、最繁華的地方。北京太遠(yuǎn)了,在我們心里閃閃發(fā)光神一樣存在著。

      我和大偉經(jīng)常將從大人那兒道聽途說來的關(guān)于“拉木大林”和“齊齊海拉爾”的軼事,經(jīng)過自己想象加工一番然后添油加醋地白話給對方聽。有時候別的小調(diào)皮鬼會突然拿著一塊我們從來沒吃過的餅干,或者穿著一件和臉上的大鼻涕泡很不相襯的新衣趾高氣揚(yáng)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顯擺,說這是某某某從“拉木大林”或者“齊齊海拉爾”給我買的!

      我和大偉羨慕得要死。但是我們表面上不動聲色。這一點(diǎn)我們從來沒商量過,但是我們心照不宣。我裝作不屑一顧地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我爸爸還去過北京呢,還在北京給我買糖買小皮鞋呢。

      父親去河北老家探親路過北京確實給我買過很多禮物,那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但是每當(dāng)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把這句話拋出來,那些牛哄哄的小壞蛋立馬熄火。

      我想最初我們都是善良的。是生活教會了我們殘忍、冷漠、自私,還有一些別的什么東西。

      我家的飯桌在東面的窗下,我的位置正對著窗戶。我經(jīng)常在吃飯的時候見到這樣一幕,一只公雞將一只母雞踩在腳下用力啄。我的俠義心腸立刻被激發(fā)了出來。我“砰”的一聲扔下碗筷,抄起掃地的笤帚或者收煤的鐵鏟子沖出去追著公雞一頓猛打。

      這個院子里的狗狗、羊、雞都在我的統(tǒng)治之下,我絕不允許在我眼皮子底下有這樣欺負(fù)弱小的事件發(fā)生。

      母親總是始料未及。她先是被突然跌落到飯桌上的碗筷嚇了一跳。等她反應(yīng)過來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她想伸手制止我。但是每次都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從屋子里躥了出去。隔著窗戶,我看見她笑得都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那兩年,我拯救了無數(shù)次母雞。公雞一見到我,就嗷嗷怪叫著全身的毛都戕起來,炸成一個毛球,樣子很嚇人。

      羊和狗狗也在拯救范圍之內(nèi)。我指揮著大偉,我們倆拿著笤帚和鐵鏟子在院子里橫沖直撞地棒打鴛鴦。大人們哈哈大笑。我對他們的幸災(zāi)樂禍不以為然。

      夏天的夜里老是下雨。一場接著一場。羊圈的地窖里浸滿了水。睡在露天地里的羊不知道這是個陷阱。半夜羊被淋醒,全都迷迷瞪瞪往羊圈里擠。擠塌了地窖,羊掉進(jìn)水里。今天三只,明天五只,后天八只。最多的一次掉進(jìn)去十四只羊。

      第二天,大偉全家都來撈羊。我家的羊和大偉家的羊在一起放養(yǎng)。我也被裹挾著去外面看熱鬧。

      羊打撈上來了,被扔了一地。羊的肚皮變成了吹滿氣的圓球。一只肚皮稍微癟一點(diǎn)兒的羊在一堆一動不動的羊里睜著眼睛,伸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它。我大聲喊,它還活著呢!

      我去對父親說,它還活著呢!

      父親說,活著好哇。

      我說,它還活著呢,你快救救它呀!

      父親說,馬上就好了。然后嚯嚯地磨一把刀。

      我的父親和大偉的父親將唯一的這只還在喘氣的羊抬到一個長凳子上。大偉的父親按住羊,我的父親用那把剛剛磨好的鋒利的刀一下子割開了羊的喉嚨。羊的脖子斷了,只有后面一小部分還連著。鮮紅的血從那些被割斷的管道里噴涌而出。羊的四個蹄子用力蹬了幾下,羊的眼睛和嘴張得大大的。我聽見羊在大聲尖叫,疼——

      啊,不,是我在尖叫。我知道羊一定很疼。我看見了羊的疼。我被我自己的尖叫聲嚇了一跳。我跳起來,我捂住耳朵啊啊怪叫著向屋子里逃去。羊的被割斷的喉嚨像個張開的血淋淋的巨嘴,那些血淋淋的疼痛一直在后面追著我不放。

      母親說,完了,這孩子嚇著了。

      我被嚇著了。一只溺水的羊無助地躺在地上向人們求救,人們聽不見。一只被割斷了喉嚨的羊絕望地喊疼,人們聽不見。我被欺騙后面的鮮血、疼痛和死亡驚嚇到了。

      母親從母親的母親那里繼承了很多種治療驚嚇的方法。我發(fā)著燒昏睡了幾天,吃了幾瓶水果罐頭。母親把她的那些治療驚嚇的方法挨個應(yīng)用了一遍,我不小心被嚇跑的一個或者幾個魂魄,又被毫發(fā)無損地“叫”了回來。

      大偉又來找我去看剪羊毛。大偉相當(dāng)善解人意。大偉說一點(diǎn)也不嚇人,生拉硬拽地把我拖到了羊圈外面。羊在拼命逃竄中一個一個地被剪成了光腚,打上了耳記。我問母親,羊疼嗎?母親說,羊不疼。我說,那羊為什么使勁叫?母親說,只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疼。

      我不相信母親說的話。我已經(jīng)不相信大人說的話了。我知道羊很疼。

      草打完了。天氣好的時候要把干透的草拉回來。沒干透的繼續(xù)曬干。

      陽光熱情地親吻我們的臉。一條路笨拙地從遠(yuǎn)方跑過來。我在馬車上顛簸了將近一個上午,我的骨頭都快顛散架了。轉(zhuǎn)過一個山谷,老遠(yuǎn)就看見一個一個排列整齊的草垛爭先恐后地和我們打招呼。

      好像這些草用自己的方法一個踩著一個地站了起來,最后站成了一個草垛。

      我還年幼,我還沒有遇見更多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會喜歡什么樣的生活。但是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片草甸。我的每個毛孔都在表達(dá)著這種喜悅。一望無際的綠讓我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百靈鳥的歌聲讓我的心靈長出了飛翔的翅膀。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要讓這綠油油的灌滿青草香味的空氣充滿我的每一個肺泡,一點(diǎn)兒也不能浪費(fèi)掉。

      我從來沒這樣舒展過。頭頂著藍(lán)天,腳踩著綠地,鳥兒在歡唱,陽光為我們披上金色的衣裳。我覺得我應(yīng)該是一只野兔或者土撥鼠。我天生就應(yīng)該屬于這里。

      我和大偉,還有幾個別的孩子在巨大的草垛間瘋跑。我們揪出一個不太高大的草垛,爬上去使勁跳,就像在跳蹦床。草垛和我們一起歡笑和尖叫。

      回來的路上,天一寸一寸地黑了。月亮扒開樹梢,露出一張圓圓的大臉。

      大偉說,你看,我們走,月亮也走。月亮和我們一起走呢。

      我說,我們在月亮里呢。

      我沒有等到和我的村莊一起慢慢長大和老去就離開了它,十余年后,我才得以有機(jī)會重新踏上這片土地。

      街道兩旁熟悉的老房子迅速在車窗外倒退。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啊,我終于回來了。我坐在塵土飛揚(yáng)的吉普車后座上,看著我在別處的月光下無數(shù)次走進(jìn)過的風(fēng)景,哽咽著淚流滿面。

      牛糞還是老樣子,堂而皇之地躺在大街上,呲牙咧嘴笑得沒心沒肺。

      我用我已經(jīng)長大了的手,撫摸著幼年的我曾經(jīng)撫摸過的,已經(jīng)變黑了的障子板兒。這上面有我和妹攀爬的痕跡,有我和一只羊搏斗的痕跡。我輕輕地?fù)崦?,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記憶?/p>

      院子已經(jīng)荒蕪了好多年。哪個草窠下正藏著母親遺落的一片疼愛和溫柔?我不小心弄丟的父親的一句叮嚀又被誰撿了去?

      我站在院門外,久久也不敢進(jìn)去。我貿(mào)然地闖進(jìn)去,會不會弄醒一院子的喧鬧?狗狗會不會歡笑著向我撲過來?羊群會不會四散逃竄?公雞會不會戕著毛跑得老遠(yuǎn)?

      還有我們那個已經(jīng)破敗了的小房子。我推開門,年輕的父母會不會不認(rèn)識已經(jīng)長大了的我?會不會有兩個女孩子跑過來問我,你找誰?會不會有滿屋的月光一下子從門里傾瀉出來,讓我分不清黑夜還是白天,現(xiàn)在還是從前。

      以后的歲月里,我去過許多連夢都不曾到達(dá)過的遙遠(yuǎn)的地方,我遇見過許多比羊群還要多的各種各樣的人。但是我在心里始終為我的村莊、我的親人、我的“巴布什卡”,為大偉,為我的羊群、狗狗、公雞和母雞,為我們的房子,為我們的院子,留了一個房間。

      偶爾空閑,我會在別處的月光下把這個房間搬出來曬一曬。這樣,無論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吹雨打,經(jīng)過多少人世的變遷,它永遠(yuǎn)都不會褪色。無論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還要走多遠(yuǎn),走得多崎嶇,我永遠(yuǎn)都不會迷路。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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