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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里有沒有愛情

      2015-01-06 17:19:49張中民
      廣州文藝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金鳳金龍老三

      張中民 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河南葉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近年先后在《芙蓉》、《小說界》、《莽原》、《安徽文學》、《山東文學》、《廣州文藝》、《當代小說》、《百花園》、《翠苑》及臺灣、香港等地文學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比南方更遠》、《賺他一千萬》、《闖入江湖的魚》、《傷心的村莊》等,有作品獲獎并被收入選集。

      秋天里,滿世界都是一色的金黃。

      收獲的季節(jié),說來就鋪天蓋地的來了。南崗、北洼、東嶺、西坡,環(huán)著一個平地上的天堂村,所有該成熟的莊稼都那么黃澄澄的,把個紅瓦灰草的村子淹沒在一片金黃里。一世界都是忙碌的人,一世界都是啃著博大滿天莊稼的螞蟻,在那里涌動著。此時節(jié),那些不能下田的殘疾人也沒有閑著,看個鵝鴨雞狗,守著自家院落里堆積如山的包谷(玉米)、羅生(花生)、芝麻,還有摘回來的兩捧綠豆、芊回來的一捆蜀黍(高粱),不讓鳥雀啄了,不讓家禽和牲畜遭蹋了。從春到夏,經(jīng)秋到冬,忙碌了一年,哪粒果實不是摔了八瓣子汗珠掙來的?日盼月盼,能等來今天的收獲,那都是一顆顆珍貴的金豆豆哩!

      家家院落里都鼓鼓脹脹的飽滿,整個村子都是一色的喜悅。

      老三婆率領著黃老三和兒子黃金龍正在田里干得歡實。他們是在天堂村北的一塊包谷地里掰包谷。高天野地里,金龍?zhí)嶂话彦Q似的蜀黍鏟子在那里砍伐帶著包谷穗的稈子,無數(shù)蚯蚓一樣的汗水爬下來,把他黑紅的頭臉打濕了,糊了一身子的水,可他就那么在臉上胡亂抓了一把,擤鼻涕似的抿在藍得發(fā)黑的舊褲子上,看一眼身后正在那里手不失閑地剝著包谷的老三婆,和蹲在老三婆旁邊干著同樣勞動的黃老三,他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金龍的心思不在這里,他的心思全在家里那個人的身上。那是一個魂呢!勾得自己夜里睡不安覺,吃不香飯。那個人是自己的妹妹,一個不能下田,不能開口說話,只能坐在門前一把老舊的木制圈椅里歪著腦袋,斜一雙眼睛盯著某處流涎水的人,偶爾她也會沖人傻傻地笑一下,目光里散散漫漫的,看到曬在門前的糧食遭了侵犯,也會抓起一根細長竹竿,慢慢揮起來轟趕一下鳥雀和雞鴨。

      是了,她此時一定在那里坐著,老三婆率領自己和黃老三出門下田時就已經(jīng)把她安置好了。即使是那樣一個人也不能讓她在家里睡覺,就是坐也要坐到門口去,既然不能下田,在家里看個院落里的莊稼總該可以吧!老三婆就給她安置了這樣一件簡單的活計。在老三婆的觀念里,恨不能全家里的人都能下田才好,這樣家里的日子才會富足好過些??墒菙偵线@樣一個殘人,自己再要強又能怎樣?還不是認命?

      海樣闊大深遠的包谷地里,那些樹木一樣別著包谷棒子的包谷桿們已經(jīng)被放倒了一大片,滿地都是包谷的尸體,這是金龍一個人的功勞,沒有他這樣的勞力,那些粗壯高大得如樹木一樣的包谷桿是不會輕易倒下的。可是此時,金龍并不在田里,半個時辰前,他嚷著口渴說要回家喝水,這就去了。沒想走了這多半個時辰卻不見轉(zhuǎn)來,就是去井里打水回去,把生水燒開也該是喝過了,怎么到了這般時候還不見他的人影子?老三婆在忙碌的間歇里直起腰桿,一只枯手繞到身后捶了下酸痛的腰窩。云淡了,也高了,看看天上那塊包谷餅樣的日頭走到了半空,這才明白原來是半晌時候呢。

      怎么還不見金龍回來呢?老三婆不由口隨心跳地嘟囔起來說,去了那么久,他早該回來了,咋就還不回來呢?看我們已經(jīng)把他砍倒的這一大片包谷都剝完了,他也該回來接著砍了呀?

      他不是一頭牛,也不是一匹馬,就是牲口也得有個歇息的時候,何況他是個人呢!孩子干活得悠著點兒,你得讓他歇下勁兒緩一緩。黃老三也趁機歇了一下,用老樹皮似的手在昏花的老眼上揉了一把。說這話時分明有了說書賣唱的味道。

      誰說不讓他歇了?老三婆癟下去的嘴里跑出一口風,不滿地斜了旁邊的黃老三一眼,我每次說到他,你都護犢子似的,他是你兒子就不是我兒子?難道我不心疼他,就不想讓他歇一下?看黃老三不說話,老三婆抽了下鼻子繼續(xù)著自己的理由,你知道嗎?眼下我們最要緊的是趕快把這地里的包谷收回去,忙完了還要割黃豆、刨紅薯,你沒看人家都在忙碌著收秋謄地,等著套犁種麥了?

      也是,你說得也是,再等一下吧!說不定他馬上就回轉(zhuǎn)來了哩!遲了一會兒,黃老三從腰里摸出一塊巴掌大的紙和一撮煙絲,借著牙齒縫縫里的一些飯垢,用灰黑的指甲刮掉粘了粘,卷成一根指頭粗的“喇叭筒”,已經(jīng)吞吞吐吐地抽上了,說這話時就把一兩聲咳嗽弄得驚天動地的山響。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不會是有啥事了吧?老三婆站起身子轉(zhuǎn)過臉,對著罩在一片云霧里的黃老三說,干了這老半天的活兒,我回去尿一泡,順便看一看就來。趁這時間,你也不要閑著,抽完這根煙,你去砍幾棵包谷桿,等我回來好接著剝。說完這話,老三婆扭著一雙竹筍樣打過繃帶的小腳已經(jīng)閃出了地邊。她低矮瘦小的身子遠遠地去了。偌大的一塊包谷地里,只留下黃老三咬著“喇叭筒”紙煙,煙槍似的在那里蹲成了一個問號。

      大門開著,鼓脹著糧食的院落里沒有金龍的身影,也沒有金鳳的身影,這就有些讓人奇怪。老三婆閃進院落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空無一人的世界,除了曬在當院里的包谷、綠豆、芝麻和蜀黍,紅的、黃的、綠的、白的,閃著一院落光芒,就是低矮的土墻草房,和在那里肆無忌憚地偷食糧食的一些雞鴨,門口那架老式圈椅空著,一根事先給她準備好轟趕雞鴨的長竹竿還在,只是不見了金鳳。人呢,她人去了哪里?這個金鳳,我臨走時把她安置在門口坐著照看糧食的,現(xiàn)在她死到哪兒去了?

      老三婆顧不上去房子左山墻邊的茅廁里尿尿,就急煞煞地去了半掩著屋門的堂屋。門是無聲無息地開了,她搗著小腳不聲不響地剛進去,就聽到了如牛喘似的聲音,在西里間不絕如縷地撲面而來。老三婆驚乍著不知為何,揭起簾子一頭闖了進去。擺布在面前的情景一下就把她釘在了那里。兒子金龍正光著屁股壓在女兒金鳳的身上起起伏伏地晃著,金龍身子黑,金鳳身子白,兩個身子重疊在一起,成了黑黑白白的結(jié)合體,龍鳳呈祥似的做在一團。endprint

      兒子睡女兒,這成了什么?老三婆眼前一黑,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她心里的那股恨就如刀子似的無端地揮砍了起來??礋o知無覺的金龍正做得歡快,她沖上前去,猛地掀掉正在女兒身上忙碌的兒子,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抽在兒子金龍的臉上,隨著一聲怒吼脫口而出,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是你妹子呀,你咋能這樣下作?

      金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先是被無端地掀起,接著臉上又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巴掌,受了這樣的驚嚇,襠里的東西呼地軟縮下去,沒了剛才的英武。此時,他顧不得去穿衣服,用手捂住臉上那道火辣辣的疼痛怔在了那里。

      金鳳不知道羞恥,依然門板似的躺在那里,四仰八叉地坦著肥身胖乳,還有襠間那一叢蓬勃旺盛如一片草地的體毛,正黑得發(fā)亮地閃在那里,而此時她的眼里卻是一片灼熱的紅光,正散散漫漫地飄浮著。

      我的傻閨女呀,你咋能這樣不懂事呢?老三婆搶過去,拉坐起女兒,就把堆放在旁邊的衣服往女兒身上套。邊套邊對仍然站在旁邊怔在那里的兒子怒吼一句,不知羞恥的東西,還不穿上衣服滾一邊去!

      老三婆的話讓金龍回過味來,這才急忙去找了自己的衣褲胡亂往身上套。邊套邊撅著嘴嘟囔著說,娘,咋了么?我該娶媳婦了哩!誰叫您不給我娶媳婦?我和金鳳好哩!別的我誰都不要,我就要娶金鳳!說這話時,他臉上的疼痛退了一層,但還是火辣辣地燒著。

      只一會兒的工夫,老三婆像塊抹布似的,三下五除二間就把面前的事情抹擦平了,可是她心里卻如燒開的水似的怎么也平復不下去。兒子睡了女兒,這是個啥事喲!傳出去天都塌了,地都要陷了,人的鼻臉怕是要笑飛了,我們這一家人還咋舉著個臉出門呢?往后的日月便都黑天黑地得無光了哩!想到這里,老三婆一屁股坐在地上,腦子里布上了一片鋪天蓋地的黑云。從田里帶回來沒有顧得上撒出去的那泡老尿,趁著這個機會,不管不顧地從兩腿間決堤成了村北漲水的天河……

      作孽呀!老三婆坐在一片被自己尿水浸泡的湖泊上,眼睛一閉,拍著自己一雙瘦干的腿桿唱戲似的哭叫起來,老天爺呀……淚水撲天搶地的噴濺出去,遮蔽住了窗外紅紅的日頭,整個世界都成了滂沱的大雨……

      秋還沒有收完,老三婆就在心里謀劃著給女兒說男人的事了。

      是的,女兒金鳳二十七八歲了,早該嫁出去了,可是這些年,自己只顧著做死做活地忙碌,把女兒的終身大事都給耽擱了。其實說吧,過去的幾年里,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想到女兒這樣的腰身條件又有哪個男人能要?在天堂村,啥樣的人沒有?除過那些不聾不啞腿腳齊全的正常人,聾瘸殘瞎的也不算少,就是這些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提起自己的女兒金鳳,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又咋能尋下個男人?思來想去,老三婆明白了,要把女兒順順當當?shù)丶蕹鋈?,要把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就得到外邊去尋找。

      那天上午,老三婆在家里看到兒子壓在女兒身上的事情感到羞辱死了,每次想起,便似過電影般深深地刻留在了腦子里。

      晚上和黃老三睡在一起的時候,老三婆把這個在心里壓了磨扇子大的憂慮道了出來。她這是要征求黃老三的意見呢。

      你說這事兒咋辦哩?兒子睡女兒,傳說出去咱咋活人哩?

      要我說,咱家金龍都三十大幾了,最應該是先給他說個媳婦,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黃老三躺在那里閉著個眼睛,吞吞吐吐地說出了自己不著邊沿的理由。

      就他那個傻子樣,誰家閨女愿意嫁他?老三婆沒想到黃老三沒說閨女的事兒,最先考慮的是兒子金龍,就有些不滿意了。她把身子扭過去,給黃老三一個硬邦邦的背說,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的貨,這樣的傻子能娶下媳婦才怪呢!

      那你說咋辦?黃老三在黑洞洞的夜里逼迫似地說,大麥不熟能叫小麥先熟?這個理兒怕說不通吧!

      世上哪有那么多理兒?老三婆不滿了,既然兒子娶不下媳婦,也就罷了,難不成就讓女兒在家里干熬一輩子,萬一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可咋辦?

      好辦得很么,實在不行,就讓他們兩個成親,不是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好你個黃老三,有你這樣當?shù)膯??讓自己兒子娶自己女兒,傳出去還不把人的大牙給笑掉,把臉給笑歪?

      這有啥?黃老三暗夜里梗起了肚子說,兒子又不是親生的,他咋就不能娶這個沒有血族關(guān)系的妹妹?

      不行,不行,咋也不行!老三婆堅定地搖著頭,把黑漆漆的夜都給搖醒了,我不能把咱的親生閨女嫁給這樣的傻子,不然生出的孩子還是傻子,傻子生傻子,啥年月是個頭哎?我得為咱閨女的今后考慮,我不能把她這樣的人往火里推,讓她再受遭賤!

      抱來的兒子就不是兒子了?黃老三直撅撅地頂了一句,你把閨女嫁出去,兒子娶不下媳婦,怕是咱們老黃家要絕后……

      本來就是絕后的命,你還能指望咋樣?出大官呀、中狀元呀!老三婆在被筒里跳著腳說,不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你生了個閨女,你連這樣的傻閨女也沒有!我不說,你倒淡嫌起我來?

      算了,我不和你理論,你想咋樣辦就咋樣辦,一切都隨你,我不再干涉家里的大事……

      這才是個人話!

      黑沉沉的夜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滾在一個被筒里的身子把夜都給攪亂了。不多久,黃老三的鼾聲響起,如雷似的把個滿腹心事的老三婆震蕩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就那么彈跳不安地奔走在薄涼的秋夜里。

      是該給女兒找個男人嫁出去了,這是眼前馬上要火燒眉毛的大事。

      兒子和女兒睡在一起是啥時候的事?望著一屋子黑漆漆的夜,老三婆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咋也說不清楚。忙了田里忙家里,一天到晚,像個背后有火燒著似的向前趕,在指揮著黃老三和兒子金龍做好田里家里活計的同時,自己也要身先士卒,日日把個一雙小腳搗得密實如衣服上的針腳一樣,哪里顧得上察看兒子女兒的日常?她可從來沒有意識和發(fā)覺兒子和女兒的事兒,一個是缺了心眼兒的傻子,做活一根筋,平時只知道下蠻力,見了人傻笑個不停;一個是不能站立的癱子,如果這個癱子能說話也好,偏偏連話也不會說上一句,除了吃,整天就知道一塊白面團似的窩在那里,扶她去床上睡覺,要幫她把衣服脫掉,抱她去凳子上坐,她只能就在圈椅里東倒西歪地坐著,一個姿勢擺上半天,涎水流下三尺長,瓷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心里發(fā)毛,腿上打抖,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咋就疊在一起了?endprint

      直眉瞪眼地想了半天,老三婆的腦子里才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記得春上的時候,一次,她去茅廁里解手,在茅缸里看到一個驚心動魄的東西,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死孩子。需要說明的是,在天堂村,大部分人家的茅廁都是旱廁,也就是下邊挖個齊腰深的土坑,栽進一個圓形的大瓦缸,缸口棚上兩塊石板,人在上邊解手時,直接就把糞便拉在下邊,積攢得滿了,就一桶一桶地起出去,把這上好的有限的大糞上到菜地里,就是肥力賽過化肥的上等肥料,那些蔥、蒜、辣椒、白菜、蘿卜就長得青翠水靈,味道也足得叫人口舌生津。所以,但凡解手的人,只要是身上一些屙出來的東西,就會無一例外地掉進這樣的糞缸里。那天,老三婆解完手站起來剛提上褲子,她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東西,半缸糞便里有個泡得發(fā)脹的東西,像貓像鼠,樣子可疑,她找根樹棍撈起來看了看,樣子不大,也就一只貓樣,有頭有臉的像個嬰兒??粗@個人形的東西,她當下就疑惑起來,在自家的茅廁里咋就有了這個東西?誰會把死孩子扔進這里?又有誰會把死嬰兒生進這里?自己是不會生的,不要說自己早年在青樓里坐臺坐壞了身子,就是從良后跟了黃老三,如果不是吃了山樣大小的中草藥,才終于開懷結(jié)了個倭瓜似的金鳳,就再也沒有開過懷生養(yǎng),更不要說六十多歲的人,腰早就干了,是想生也生不出來了。那就只有金鳳。在這個家里,只有自己和女兒金鳳是女人,沒有親眷,很少有人光顧,如果不是金鳳,又有誰會把孩子生在茅廁里?真是奇了。

      老三婆曾經(jīng)觀察過女兒金鳳,金鳳是那種白白胖胖的人,那種白不是一般的紙似的白,而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白,天藍色的血管在額頭上布著,連手腳都是一色的白,白得像剛出鍋的豆腐,白白嫩嫩的,白得好看。其實,金鳳的眉眼并不壞,銀盆似的大臉,跟個年畫上的娃娃樣,有了幾分可愛。就是有了這樣的相貌,老三婆一直想為女兒尋個能拿上臺面的男人。由于活動量小,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來二去,就把身子養(yǎng)成了一條白白胖胖的蠶,一條蠶又有啥樣打緊?守著這樣的女兒就是守著了一生的希望,所以她會留意女兒的變化,比如女兒十四歲那年來了月經(jīng),把整個家都給染成了血紅。女兒不知道,是她自己跳上床去,分開女兒兩條屋梁似的腿,把一條干凈的白床單堵塞進去,等到拿出來時,那條床單成了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的一匹紅布,紅花被面似的蕩出一層肉腥。此后每個月的那幾天,老三婆都要把黃老三和兒子金龍支出去,自己在家里為女兒來一次徹天徹地的收拾,如此幾年,大概女兒也知道了自己身上每月都要有這些幾個特殊的時日,以后每次身上再來時,也會笨拙而緩慢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自己擦抹??磁畠航K于自己能料理了,老三婆這才緩下一口氣,不再去留心這樣的事情。

      不過,一般女兒身上來月紅時,老三婆都會知道,這可是母女連心的大事??墒桥畠荷砩嫌卸嗑脹]來月紅了,連她自己也記不得了。天天忙得要死,她已經(jīng)記不得女兒身上每個月要來的事情和時間。倒是有那么一陣子,老三婆發(fā)現(xiàn)女兒的嘔吐,她不會說,只是張著嘴歪在那里嘔吐,把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都嘔吐成了包谷餅樣的顏色。想是金鳳吃了睡、睡了吃,日常的活動量小,吃下的東西沒有消化哩,才會有了這個樣子出現(xiàn)?;秀庇浀迷谶@之前,自己還曾給金鳳擦洗過一次身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啥樣的異常。金鳳那樣一個胖大的身子,肚子永遠都是圓桶一樣,老三婆哪里就想得到在這個光光白白的圓桶子里還有另外的秘密?她有時也想,會不會是在自己的疏忽中,兒子金龍就上了女兒的身,從而弄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

      轉(zhuǎn)而又想,老三婆釋然了,兒子再傻,也不會上自己妹妹的身,何況像他那樣的傻子,說不定壓根就不知道男女之間的事哩,何況自己在這個家里一直出出進進著,他們又哪里有那個時間,又咋能弄出這樣的事情?

      躺在被筒里,聽著黃老三打雷一般的鼾聲,老三婆馬上又想到了上午自己撞見兒子女兒壓在一起的事情,忽然記起春上那件茅廁里的發(fā)現(xiàn),她腦子里立時打雷似的裂開了一條縫,天呀!莫不是趁人不備,兩個人早就壓在一起了?一個家里過活,隨便尋個時間就把事情做下了,還要咋樣去找整時整晌的時候?我咋就沒想到這一環(huán)呢?老三婆后悔得頭痛,越發(fā)覺得被筒里像撒了把麥糠,渾身刺癢得難受。

      不行,說啥也不能再耽擱下去,我得趕快給金鳳尋個婆家,天堂村尋不來,我就去外村子看看,不然,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真就不是小事情了。老三婆躺在被筒里蛹似的翻著,一夜不曾合眼。

      秋作物是在老三婆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收完的。

      那些日子里,她把兒子金龍像看犯人似的死死地看著,中途不許兒子回家喝水,不許回家屙屎撒尿,不許找任何理由和借口,如果確有特殊情況,回家時必要緊緊跟著,金龍前腳走,她后腳就跟,一步不離地盯住,押解犯人似的不得使其三心二意。即使回到家里,她也不許金龍近金鳳的身子,至于吃飯睡覺則更不能在一起。老三婆這樣死死地盯梢,弄得金龍毫無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在田里撒氣似的揮著手里的家伙,死命地砍包谷、割豆子、刨紅薯,還覺得不解氣,干一會兒就朝后盯一眼老三婆,一眼比一眼狠,狠得眼窩子里打起了火星,飛起了刀子。

      老三婆家的院落里是那種天堂村常見的建筑,堂屋三間,東西兩個里間做主臥次臥,中間的一間做對外招待人的當門(客廳),靠院落左邊是兩間東屋,南邊的一間做了灶伙(廚房),北邊的一間做了牛屋,金龍一直睡在牛屋里,和那頭老牛作伴。偶爾的,如果哪一日牛屋里漏了風雨,金龍也會在堂屋當門里打個地鋪睡上一覺。自從那天發(fā)現(xiàn)兒子和女兒壓在一起的事情后,老三婆幾乎吃住都讓兒子在牛屋里,絕不允許他在堂屋里過夜。對此,黃老三就有些不滿意了,看不下去了,兒子畢竟是家里的一口人哩,咋能拿他當牲口一樣對待?每次當他蹲在那里抽著“喇叭筒”,萎萎縮縮地囁嚅著嘴要說話時,都會被老三婆的眼睛柵欄似的給擋回去。

      犁地種麥的時候,黃老三把那頭犍子牛牽出來了。他讓兒子拉著架子車,裝上犁鏵、化肥、麥種,自己則牽著牛走在后邊。視種田如天大一樣事的老三婆也要隨著下田了,在家里安置好金鳳的她,搗著小腳也緊緊地跟了上來,她不放心犁地種麥這樣的大事,那是明年的收成一家人的指望哩!endprint

      看著老三婆監(jiān)工似的跟在身邊,金龍低著頭,把步子踏動得地動山搖,一條路都跟著抖動起來。他不時瞪著一雙牛眼,把目光往老三婆身上狠狠地剜,剜一下,眼里就布上一層刀光,剜一下,眼里就布上一層刀光……直到走進田里了,那目光還凝聚在一起不肯散去。老三婆也不理他,鵝似的只顧仰著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皺巴巴臉,搗著細碎的小腳在旁邊走成了高蹺的樣子。這幾日,她知道兒子對自己不滿,而且不滿得很哩!為了平息金龍對自己的怨氣,她總是烙油饃,蒸包子,攪面疙瘩打雞蛋,一股腦地伺候著兒子吃,正是犁地種麥的關(guān)鍵,全指望他這個棒勞力干活呢!不讓他吃好喝好,他咋樣肯出力氣?何況又是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

      金龍并不領這個情,一邊吃著香噴噴的油饃,一邊狠狠地拿眼睛剜老三婆。這個老太婆,她把自己看得這樣死,不讓近金鳳的身子,我恨死她了,她咋就不死呢?可是除過在心里恨,他只能把飯吃得呼嚕呼嚕的山一樣響,老三婆是自己的娘哩!他曾經(jīng)聽村人當面背后地說過,說自己不是老三婆的親生,可她畢竟是養(yǎng)自己長大的娘哩!

      老三婆在地頭監(jiān)工似的盯著田里的一對父子,手里卻沒有閑下,不是撿拾那里遺落下的幾粒豆子,就是歸整一把包谷桿子、干豆棵子、或者是一把枯草,這些都是燒鍋用的柴禾??蠢先旁谀抢镓E著腰勤懇得像一只螞蟻,金龍在牽牛犁地的間隙,就會冷不丁地沖在身后扶著犁柄的黃老三說話。

      爹,我要媳婦!你得給我說個媳婦,我想像別的男人那樣摟著媳婦睡覺。

      黃老三低頭扶著犁柄,隨著田地的干硬程度和牛走的路線,步子走得歪歪斜斜的,一刻也不敢放松腳下,兒子的話聽得并不十分仔細。

      爹,你得給我說個媳婦,你聽到了沒?

      哈,你說啥?黃老三終于反應過來了,翻眼盯看一下與牛走在一起的兒子,習慣性地反問了一句。

      我都說了幾遍你都沒聽見,你再聽不見我不給你牽牛了,金龍說著生氣地把牛韁繩一丟撒手不管了。那牛沒了牽引,步子亂起來,先是跳著梅花步左左右右地走,再是扎著身子不前,四條腿釘?shù)么蟮囟妓懒?。正在犁地時兒子和牛一起罷工了,逼得黃老三沒辦法??粗驹谝贿厜σ粯痈叽蟮膬鹤樱雷约阂粫r沒有辦法,只好把心里的一股怨氣沖了牛去,手起鞭落,猛一鞭子抽下去,鞭子呼嘯著落在牛身上,“啪”地一下,平空打起了炸雷,要趕那牛拉犁,沒想那牛受了這一驚嚇,牛眼一瞪,身子猛向前一躥,撒開蹄子拉著犁鏵落荒而逃,把毫無防備的黃老三帶了個趔趄,還沒等他愣過神來,緊接著腳下一絆,黃老三一個馬趴摔了個跟頭,砸起了一地的塵土。

      我說話你不聽,摔死你個老頭子。金龍背著手站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嘟囔著,臉上僵起一層冷笑。此刻,那受驚的牛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拉著犁鏵繼續(xù)撒著蹄子向前狂奔……

      晚上回到家里,黃老三不斷用手端著自己跌壞的下巴,仿佛一刻不端,那下巴就會飛了去。腿是瘸了,還有一條摔在地上的胳膊也疼得鉆心,他沒想到正牽著牛走的兒子突然間會來這么一手,這不是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么?他心里生了氣,可又一想,金龍終歸是個孩子,自己咋能與他一樣見識?

      老三婆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下午發(fā)生在田里的事情再一次讓她震驚了。后來,當她弄清了事情發(fā)生的原委時,她站在那里一下就呆若木雞了。她沒想到兒子會有這樣的念頭,而且這念頭一出,就會讓一直向著他的黃老三也會來上這么一個馬趴。畢竟不是親生的兒,他咋就沒有丁點人情呢?老三婆在心里如火燒著似的驚叫著說,萬不可再拖延下去了,自己得抓緊時間趕快給女兒尋下個男人嫁出去,好斷了他的念想。轉(zhuǎn)而又想,畢竟是自己自小帶大的孩子,不是親生,也有著那一層特殊的牽連哩,往后如果有機會,還是給他說上一門親事,不管女人長啥樣都行,聾瘸殘瞎都不嫌,只不讓兒子閑著就好,何況他長三十大幾了,有了和自己女兒那樣的經(jīng)歷,他確實也該有女人了。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只是眼下最急的是趕快把女兒嫁出去,先打發(fā)了女兒,再說兒子。畢竟嫁女兒要比娶媳婦容易,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眼看眉毛都快被火燒著了呀!

      麥子種完,場光地凈了,再沒了牽牽掛掛,日子也就短了下去,比自己的影子和腿都短。天氣開始一層一層地涼下去,是到了秋冬之間的農(nóng)閑哩!這個時候,老三婆有機會把心里那一層緊了又緊的心事拿出來,像翻曬衣服被子那樣地打理了。

      在天堂村,給正常的閨女說親是件容易事,那么寬展而肥沃的地面,那么被一彎天河水帶子一樣繞著的環(huán)境,任是哪家的閨女都是一朵鮮艷的山菊、玫瑰、牡丹、海棠,沒有哪個男人會對天堂村的閨女們挑三揀四的,閉上眼睛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是鮮嫩水靈得青蔥一般,哪里就讓他們不滿了?他們巴不得能拿天堂村的閨女做媳婦,日日做那夢里的美事??墒蔷陀薪瘌P這樣的一個老大難,誰說起都要搖頭,要給金鳳這樣的閨女說親,還真是有些困難重重哩!那一個人人皆知的癱子,一個只知吃飯睡覺,不能開口說話的植物人,你又指望她能嫁個啥樣的男人?誰娶了她都是一個千斤大的累贅,指她打理家務,不行,指她下田勞作,不行,就是指她開懷生個孩子,怕是也難,這樣一個癱子你又能指望她干啥?老三婆對于這樣的老大難問題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每次想,都把腦袋想疼了也沒有個完完全全的結(jié)果,日子就這么給拖延掉了。

      也不是沒有找過人給女兒尋男人,可是無論讓媒婆找到哪個男人,聽到提說的是天堂村的癱子金鳳,都把頭搖起來說,她那樣的人倒貼都不能要,名字倒好聽,誰娶到家里都是個累贅,麻煩,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總算落得個輕松,我可不想自找拖累。說這話的不是正常的人,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人,而是那些聾瞎殘啞的重度殘疾,這些人當然不能說話,代他們說話的是他們的家里人,只這半嘲笑的話就把媒人給堵截得針扎不透,潑水不進,張著一張大嘴巴長久合不上去。天堂村找不到這樣的男人,就是到了外村去尋,只要一聽說是老三婆養(yǎng)的金鳳,他們也都是這樣的理由。

      俗話說:有剩飯沒剩女。這天底下哪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我還真就不信女兒尋不下個男人?老三婆在院落里發(fā)著狠說,我自己養(yǎng)的閨女還能不知道她的好來,那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身子哩,只差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然就是八抬大轎也休想把我閨女娶走。我一定要給女兒尋下個男人。說這話時,老三婆把頭頂?shù)娜疹^都氣走了,落入一片灰蒙蒙的云團里許久不敢露出頭臉。endprint

      老三婆不放心兒子金龍,那樣一個癡呆傻子,虎視視的呢!把只老虎放在家里,就等于把羊往虎口里送。她并不太放心,可是如果自己不出去走上一遭,閨女就只有在家里一日日地等著沉重下去。媒人是指不上了,思前想后,老三婆覺得還是要親自出馬,去外邊給女兒尋一個男人回來,不然,這日子和生活就會顛顛倒倒地煩亂起來了。

      夜里,老三婆叮囑黃老三說,我出去這幾日,你不許外出!

      中。

      不許出去說書!

      中。

      不許把兩個人放在家里,要么叫金龍隨著你,干啥都不許離開半步!

      中。

      千萬不能讓他們兩個疊壓在一起,知道嗎?

      中……

      如果出了意外,我和你鬧個沒完!

      ……

      看黃老三坐在屋角抽著“喇叭筒”,直到快燃到指頭了這才點下頭,老三婆這才放下了千金重量的心事。盤面蒸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大鍋饃饃,估量著夠家里三個人吃上三五天了,老三婆里里外外料理了一遍,又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這才頭光腳凈地出門了。

      老三婆要去的是梅州府,那是自己年輕時呆的地方。她在那里有一幫子姐妹,都在一個青樓里混日子的,同吃同住,一同接待男人,過的是相同的日子,后來世道變了,從良了,大家分散在各處,也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老三婆從百十里外的繁華地方來到天堂村,就是看上了當初走街串巷的黃老三。黃老三是個說書的,腳桿好,在中原這地方去了太多的村落,見過了多少世面,可就是尋不下個女人,眼見得過了三十歲,還是一個人過得孤苦伶仃。說是在家里排行老三,可是上邊兩個哥哥早就死掉了,只有他一個被送了一個過路師傅跟著說唱,從此就開始浪跡天涯,成了一個說書人。無父無母,沒有依靠,日日過著四海為家的日子,那是咋樣的日月呀!自從遇到了從良的老三婆,才覺得身邊有個說話作伴的,日子有了奔頭,兩個人一起流落到天堂村,在一些好心人的安置下,就有了一個囫圇的家。

      起初天堂村人并不在意,日子久了,方才弄清了老三婆的身世,一村人便都知道了老三婆的過去,知道了便有了一種新的看法。這青樓過去又被人叫作“窯子”,那是個啥樣的地方?男人尋樂的處所,污穢得很哩!大家說時口里含著幾分譏諷,腔調(diào)和嘴巴一起撇著,眼風就有些不正了。老三婆沒有隱瞞自己的過去,黃老三也沒有考究的意思,就這樣將就地過了,把日子從黃土里過出了黃金的顏色,忽一日覺得這日子少了些啥,抬頭望天,低頭看地,想了想,原來身邊少了繞膝的兒女,這才有了些著慌,年歲不饒人哩,再不緊著身要,就沒機會了。可是“窯子”里出身的女人是斷難懷上孩子的,這是人人都明白的,既然自己不能生育,抱養(yǎng)一個回來也好。于是在一些人的幫助下,輾轉(zhuǎn)幾十里,不知從哪里抱回一個丟棄的男孩子,老三婆和黃老三當寶貝似的養(yǎng),沒想養(yǎng)了幾歲,方發(fā)現(xiàn)這孩子智力不全呢!到三四歲才開口說話,五六歲才能站立走路,且是個一頭撞南墻也不拐彎的一根筋,眼見得是一個殘疾呢!兩個人嘆著氣,抱怨命運的不公。

      終是不死心,從一些“經(jīng)驗人”的口里討了些偏方,吃得昏天黑地,嘴里發(fā)苦,吃得那藥草成了院落里的柴垛那樣大,肚里才顫顫悠悠地坐了瓜攤。十個月過去,終于生出來了,是白白胖胖的一個女孩兒,且眉眼不壞,看一眼就討人喜愛呢!看著拼了老命合力造出來的小人兒,兩個人眉開眼笑的,把屋子里的頂棚都笑破了。老天開眼了,這是老天開眼了呀!轉(zhuǎn)天,老三婆懷里摟著金疙瘩一樣的女兒,一迭聲地催著黃老三去天河鎮(zhèn)上割回一塊刀頭(豬肉),著著實實地去寺廟送子觀音前供起來,燒了一爐大香還愿。此后的日子里,守著這十世單傳的嬰兒,就像守護一個天使似的。沒想,隨著日月增長,這個寶貝疙瘩越來越與眾不同了,養(yǎng)了幾歲不會開口說話,不會站立行走,與剛抱來的兒子一樣,且情況更為嚴重,簡直連說話和站立的希望也同屋頂炊煙似的升起著散去了。這下兩個人才知道又是一次貓咬尿泡似的空歡喜??僧吘故亲约荷砩系粝聛淼娜?,就是一塊土疙瘩也要把她養(yǎng)起來,就是一個石頭蛋子也要帶在身上捂著暖著。

      春夏秋冬過去,冷冷熱熱的煎熬后,女兒金鳳就這樣的大了,大得成了床上的一條肥蠶,成了圈椅里的一團白肉,成了日子里的一件累贅,過去想過要說門親事把她嫁出去,這念頭也就在腦子里風吹過似的一閃就過去了,沒成想終至煎熬到這般模樣,煎熬出了兄妹疊在一起的羞恥事情,如果不趕快解決,不定還會再出啥樣大的亂子來呢!老三婆就這樣在心里反反復復地盤算著,才終于有了今日的實際行動。媒婆幾處碰壁后再不登門為金鳳找男人了,就是兜上雞蛋找上門去央求,媒婆也冷著一副臉子,不想再徒勞地去多費口舌尋男人。直到這個時候,老三婆明白了,現(xiàn)在誰也幫不了自己,只有那一幫子姐妹還有個希望。有了那一幫子貼心的姐妹們,她心里就有了依靠,現(xiàn)在雖都各分東西了,如果去尋幾個來并不是一件難事。她要把這些姐妹們尋出來,讓她們幫著給自己親親的閨女尋個男人,應該不會太難。過去大家緊緊地抱在一團,現(xiàn)在出去需要把她們這些撒豆成兵的姐妹們聚起來,就是一股奇大的力量。

      她就這樣地走了,走得直撅撅的,是帶了那種尋不下男人不回來的決絕與悲壯。

      老三婆前腳剛走,黃老三也便摘了屋子里界墻上的一把弦子出門了。

      他要去外面說書,這是自己幾十年養(yǎng)成的老習慣。他現(xiàn)在出門倒不是要躲避什么,而是實實在在地要去掙幾個貼補家用的錢了。想想看吧!現(xiàn)在的日子雖是不壞,可是如果指望圈里那一把糧食,也就是混飽個肚子,想把日子過得鮮亮暢蕩,就得來幾個活便的。黃老三不會磨豆腐,不會殺豬,不會修鞋,不會編筐握簍織席子,更不會其他手工操作,沒有其他能耐,只有走這條說書的老路。

      以往,每年農(nóng)閑時節(jié),黃老三也會出去跑著,當?shù)睾蜕胁粫罱?jīng),說書要跑得遠一些。在這八百里伏牛山里,隨便找個村落里停靠下來,肚里萬卷書,賣唱一張嘴,尋一家屋檐下坐了,把熱心主人家的條桌往面前一擺,弦子一拉,玉鼓剪板一打,不是瞎眼,照樣把書說得讓糊涂著過日子的人心里就亮堂起來,就有了歡樂,這樣身邊圍攏來的一群人,就一層一層地厚了。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五鼠鬧東京,九里山前活埋母,荊軻刺秦活不成;岳飛傳、呼家將、兩狼山前的楊令公;還有那,孝子王祥冷天河面去臥冰……一段一段的書說下去,就算是開張有了掙錢的營生。說唱了半夜,第二天中午時候,黃老三背著個口袋,捧了個葫蘆瓢,一家家上門去討上一瓢半碗的小麥、包谷,一條麻袋也就鼓脹起來,就有了換錢的資本。常常是,出去三兩個月,飯也混了,錢也掙了,那日子就有了金燦燦的滋潤。男人不在家的時候,留在家里的老三婆也不示弱,帶領著兒子金龍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透著一個農(nóng)戶的勤勞。每次回家,除過有一雙殘疾的兒女,黃老三的心里就有了豫劇、越調(diào),就有了曲子(曲?。⒑幽蠅嬜拥某?,山山嶺嶺的都是他沙啞的嘶吼。endprint

      可是這一次出門,就有些不同尋常。先是有了兒子金龍和女兒金鳳的事,再是有了老三婆的一再叮囑,不知道自己這次出門意味著啥樣的吉兇。兒女的事情經(jīng)了老三婆的嘴說道出來時,他先是很吃驚的,可是后來,他想開了,兒子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討不下個媳婦,閨女也二十大幾嫁不出去,兒子對女兒又有著幾分喜歡,他想和妹妹結(jié)合在一處,那是牛郎和織女,那是白蛇和許仙,說不定可巧就是一段前世修來的姻緣哩!再說了,兒子女兒在一處,也沒啥大不了的,不過是說出去難聽,等過了這一段,時日一久也就自然了。嘴長在別個人的肩膀上,愛咋樣說咋樣說,何況他們兩個又不是親兄妹,結(jié)合在一起又有啥不可?過去的童養(yǎng)媳不都是這個樣子嘛,家里養(yǎng)不起,就先送到男方家里寄養(yǎng)著,光景和日月有了,感情也有了,到了年齡,把兩個人合在一處圓上房,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咋就到了老三婆的嘴里就不成了?這個死腦筋,我是一家之主都不說啥,你說個啥嘛!所以這次出門,自己也是帶了那么一點私心的,女兒那樣一個人,哪個男人能討?等到老三婆給閨女尋男人回來,如果尋下就嫁出去,如果尋不下,干脆讓兄妹兩個結(jié)合在一處,解決了兩個老大難,不是一場皆大歡喜?自己先出門掙些錢回來,不定到時家里有啥花項用處呢!

      黃老三這樣想著,就把腳步踩成了輕松的云朵,像戲里那個身穿白袍白甲,騎著一匹白馬,鎮(zhèn)守《南陽關(guān)》的伍云召,于是他嘴巴一張,自己就成了那個戲里的人:西門外放罷了三聲炮,伍呀伍云召,伍云召我上了馬鞍橋……脫口而出的一段戲,順著一條黃土路飄散著遠去。

      老三婆和黃老三一前一后地出門后,只留下金龍和金鳳兩個在家。他們前腳一走,家里就成了極樂世界。沒了兩個礙手礙腳的,金龍像從籠子里放出來的小獸,在院落里外撒著歡,搓著手,一張黑紅的臉漲得發(fā)紫,高興得不知道該咋樣放置自己的手腳,眼睛看哪里都是那樣美好起來。金鳳倒沒有啥樣表現(xiàn),仍然癱在那里,不是床上,就是圈椅子里,看著在眼前來來回回喜興奔走著的金龍,她也會晃著眼珠,一邊跟著金龍的身子轉(zhuǎn),一邊涎著口水掛上癡癡的呆笑,一張紅白大臉上是一副陽光下的平和與安詳??唇瘌P這個樣子,金龍心里開出了一朵大大的花,紅艷艷的灼人。只這就夠了,他不指望金鳳能對自己咋樣,那是一個不能開口說話,不能站立走路的人,從小到大,自己和她不就這么過來了嗎?幾歲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十幾歲的時候還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金鳳的年齡具體多大了,金龍說不清。他不知道金鳳是啥時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這么變大了、變白了、變胖了,白胖成了年畫里的洋娃娃,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讓人喜愛的樣子。他不大知道金鳳從小到大是咋樣變過來的,他只知道因為有了金鳳,這個家里才有了掛牽,才有了讓自己吃飯睡覺下田干活都感受不到勞累的根根梢梢。

      在金龍的記憶里,金鳳啥時候都是這個樣子,不和你頂嘴吵架,不和你爭奪這樣那樣的吃食,無論這個家里的人咋樣待她,她都是這個樣子,坐在那里,或者躺在那里,任由你去咋樣的擺布她,從來就是個依順的樣子,這樣子常常讓自己生出無數(shù)的愛憐,無數(shù)的疼愛,當你用手去撫摸她白白胖胖的臉蛋時,金鳳也會抬起眼睛來看,她眼里明澈澈的,閃著無限的亮光,她還會伸出胖乎乎的手和你對握,那手是面團一樣的暄軟,握著它讓你不忍心丟開,就是在這種不離不棄的日月里,金鳳大了,大成了一個女人,在她的世界里成就了自己的一切。金龍感覺到,每次和金鳳在一起時,自己總能嗅到一種啥樣的氣息,這氣息常常叫自己吃飯不香,睡覺不甜,做個夢都是金鳳的手臉,都是金鳳坐臥在自己眼前的形貌。也是在一個春日的下午,老三婆和黃老三都不在家,癡想了許久的金龍,終于像一頭牛犢子,脫去衣褲,和臥在床上的金鳳做在了一起……

      說話是不能了,走路也是不能了,這樣的一個人你又能指望她咋樣對待自己?金龍在心里說,她能和自己做在一處,就是對自己最大的安撫。想想吧!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除了老三婆一個女人,院落里來過哪個女人?平日就是自己在天堂村里走上一圈,也不會有女人正經(jīng)看自己一眼,自己又能指望哪個女人?自從幾年前偶然的一次和金鳳做在一起后,他才知道了女人的好,那是自己從未體驗過的美妙。現(xiàn)在老三婆不知啥樣的原因出門了,走時她沒和自己說那么多,只說要出門去看個人,這就去了,把自己收拾打扮得頭光腳凈地走了,看那樣子是要出遠門哩!金龍心里說,由她去吧!巴不得她走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別回來,誰讓這個老東西攔著自己和金鳳好呢?現(xiàn)在老三婆和黃老三都出門了,只留下自己和金鳳兩個,這是多好的時光?掏錢都買不來哩!這才是自己要過的日月,就這樣過下去多好,有金鳳在身邊,這就是天堂村里的日月,這就是天堂里的生活,還有啥樣可想的呢?這樣想著,金龍就會學著收音機里的樣子,嘴里哼哼起自己也不知道唱些啥樣內(nèi)容的梆子腔。

      場光地凈了,麥子已經(jīng)種上,田里再也沒有啥樣的活可干,一個秋冬的日子里只剩下吃飯睡覺的事情了,金龍在院落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雞鴨已經(jīng)喂過,豬牛也已喂過,起床在院落里轉(zhuǎn)上兩圈,還沒咋樣注意呢,日頭就滾到了頭頂。天是真的短了,短得沒著沒落的,眼見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可是飯還沒人做呢!到灶伙里看看,冰鍋冷灶的,沒一點生氣,金龍不覺就有些迷茫起來。做啥樣的飯呢?過去老三婆在家時,一直都是老三婆做飯。多少年來,面條、包谷糝糊涂(玉米粥),包谷面饃,菜呢!不是辣椒,就是涼調(diào)的白菜蘿卜,也沒啥可戀口的,日月就這樣一日日地過去了。許多時日,金龍都弄不懂,老三婆為啥要把日月過得這樣緊巴,圈里有糧不叫吃白面鏌,園里有菜,瓶里有油,她就是不把飯菜做得好好的,就像個后娘似的,把守著不讓幾個人吃,仿佛她一放手,幾個人就會吃窮這個家似的,天天如此,讓人吃得胃里長草?,F(xiàn)在老三婆走了,黃老三走了,自己就是家里的皇帝,沒了管自己的人,啥樣好吃做啥,不會做不要緊,想想老三婆在家里做飯時的樣子,金龍就去面缸里挖了一瓢白面,舀些水拌起來和面,他這是要給自己和金鳳烙油饃,面硬了加水,面軟了加面,他就這樣面面水水地加著,本來打算和半盆的面,結(jié)果弄了一個滿盆。金龍把面團放在案板上,學著老三婆在家里做飯時的樣子,摸索著把面團一點一點地搟開,等手摸到鹽罐時,他想到到鄰居們常說的那句話,咸香咸香,一咸就香,所以鹽要多放。輪到放油的時候,金龍沒有去挖罐里的豬油,而是苦緊巴力地把放在灶伙墻旮旯里的半瓶香油找出來了,一勺子一勺子地潑進面皮上,邊放油邊說,老三婆,你放在家里舍不得吃的提氣(鄉(xiāng)下人對存放起來的稀罕物俗稱)還能不讓吃?瓦缸里的白面還能不讓吃?不說自己,家里還有個金鳳呢?這是自己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女人哩!自己吃好吃不好,可說啥也不能讓她受了委屈,還是索性的吃吧!大不了,你回來鬧跳上一陣,哭叫上一時,也就罷了,你一個小腳女人家,還能咋樣對我?難不成你吃了我?如果真鬧,哼!大不了我不和你過了,我?guī)е业慕瘌P到別處去,有我吃的,還能沒金鳳吃的?我一個大男人哩,我養(yǎng)得起我自己的女人!endprint

      金龍就這樣烙了油饃,燒了雞蛋湯,盡管做得樣子不好看,可是香,香得整個院落里都是。金龍把自己做好的飯菜端到金鳳床前,伺候著讓她吃??唇瘌P吃著香噴噴的飯菜,滿意地笑著把口里涎水流下來時,金龍就去用手擦了擦,看金鳳吃得這樣,金龍的心里樂開了花。晚飯是金龍粗手大腳地做的香噴噴的蔥花面條,又是照例伺候著金鳳把飯吃了,這才顧上自己吃。就這樣,白天一日三餐地做著吃,晚上便摟抱著金鳳做他想做的事。金鳳呢,也不推辭,該躺就躺,該臥就臥,金龍想咋樣就咋樣,她只是配合著,讓金龍和自己一起去找那天堂里的世界,把個沒有老三婆和黃老三的家當成了真正的天堂。

      就這樣快快樂樂地過了兩日,到第三日頭上,累乏了身子的金龍,從金鳳床上起來時,腦里的一根筋就別別地跳了起來,突然意識到有件事情要做,是啥樣的事呢?金龍一邊挖著鼻孔,一邊翻著眼睛盯住房里子狠勁兒地想,噢!是了,自己和金鳳這個樣子,等老三婆和黃老三回來看到,不定會氣成啥樣子呢!跳腳咒罵,他不怕,摔碟子砸碗,他不怕,金龍怕的是老三婆這樣一鬧就會攪亂了自己和金鳳的事情。她不是一直反對自己和金鳳在一起嗎?干脆趁著他們兩個不在家,和金鳳結(jié)婚,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等他們回來看到這個樣子時,就不得不認我們兩個的事,到那個時候,豈不是一切都成了?想到這里,金龍開始一個人張羅起來。

      婚咋樣結(jié),金龍心里沒有數(shù),不過自己是看過鄰居家子女結(jié)婚的過程,也就那個樣子,辦個手續(xù),收拾一下房子,打掃一下院落,貼副對聯(lián),放掛鞭炮,再買些糖果紙煙,給來湊熱鬧的人撒撒,家里沒有親戚朋友,也不用置辦酒宴,拉著金鳳,簡簡單單地就把事情辦了。這樣想著,金龍就忙忙碌碌地實施起自己的計劃來。

      秋上的日子兔子尾巴似的短,日頭剛才還在頭頂懸著,晃一下就閃到了西邊上接天的山尖尖,漫長的黃土道路消失在目光里,再也望不到頭。一整個讓人生出一種煩亂和壓抑。老三婆走在這樣的光景里,細碎的小腳搗得疼生生的。

      那天,老三婆過了天河鎮(zhèn),又過了梅南縣城,回身再看天堂村,遠了,淡了,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星星兒了。已經(jīng)昏天黑地走了一天,可是距離梅州府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路,她肩上斜背著一個小花布包袱,提了一口氣,就這么搗著細碎的小腳一路向北行去。

      至黃昏時分,看天晚了,前邊到得一個村落,看炊煙已經(jīng)霧似的升成了一片云團,正尋思今晚去哪里過夜,可巧村口走出一個和她年紀相仿、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手里端著半碗黃豆要去村里一個磨豆腐的人家換豆腐。就在兩個老太婆錯肩的時候,一個突然就驚乍乍地叫起來說,老姐妹,咋就是你哩!另一個聽得驚叫,也便立住小腳打量,這一打量不打緊,兩個人都同時認出了對方,這不是當年青樓里的姐妹么?端黃豆碗的拉住老三婆說,這不是春紅妹子么?咋不是哩!你不是秋娟姐姐么?是哩,咋不是哩!兩個老太婆站在那里把個黃昏都站成了漆黑一團。直到兩個人看不清對方的頭臉了,端黃豆的才疑惑地說,春紅妹子,你看我這腦子糊涂得,光曉得和你站在這里說話,不知道把你往家里領,走,跟我回家,今晚咱姐妹倆好好拉拉話。

      老三婆隨著端黃豆的老姐姐走街串巷,去了她的家里。

      這是一個光景不比天堂村好到哪里的一戶人家,柵欄門,低矮草房,全都在一個早到的黑夜里罩著,看不清院落里有些啥樣的物什。一個蒼黑臉孔的老漢兒(老頭兒)正在灶伙里燒火做飯,老太婆進去喜興地叫了一聲說,老頭子,看我把誰給領來了?

      老漢兒從灶膛的爐火中瞇縫著眼,仰起一張皺巴巴的臉,一色都是通紅的說,我咋知你領回來的是誰?

      老太婆領著老三婆往前一推介紹說,這是我過去一起的一個老姐妹,是最最能說貼心話的妹子,她路過咱村,剛巧被我撞見,就把她領了來。幾十年不見,我們老姐妹兩個今黑兒要好好地說說話兒。

      看你喜興的樣子,你去換的豆腐呢?老漢兒望了一眼老三婆,轉(zhuǎn)臉又見老太婆碗里的黃豆沒有變成豆腐,就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

      哎呀呀……老太婆忽然醒悟似的驚叫起來說,看我這老不死的婆子,見著老姐妹只顧著高興,把去換豆腐的事倒給忘了。老太婆說著急忙又把老三婆領進堂屋,找把凳子坐了,返身倒上碗茶水安置一下,這才搗著一雙小腳閃出門去。

      夜里,老三婆和老太婆共同躺在一張床上,從當初的分手說到現(xiàn)在,各自說起了自己的家事,說到后來,老太婆才把話題引到老三婆的這次外出上??蠢咸胚@樣關(guān)心熱情,老三婆倒不好意思了,于是就長嘆了一口氣,把自己家里兒女的那件事情倒了出來。都是過去在一起貼心的老姐妹,老三婆沒有隱瞞家里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把兒子女兒的事情倒了個盡凈,說到后來便無奈地嘆起氣來。

      老太婆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聽到后來,把兩個耳朵都豎起來了,她明白了老三婆外出的目的后,不由也陪著嘆氣說,咱們老姐妹們的命苦,家里爹娘不管,從小就把自己死貓溜狗一樣扔在外邊不管不顧,被逼無奈才進了青樓,伺候男人。吃了幾年青春飯,本指望從良后嫁個好男人安生過日子,沒想到在青樓里作的孽到后來就遭了報應,不開懷,不生養(yǎng),在人前抬不得頭,把日子過成了一把草。就拿自個來說,不會生養(yǎng),直到現(xiàn)在都是個實心身子,守著一個腿腳不靈活的老漢兒,日子過得凄惶哩!老三婆倒是生養(yǎng)了個女兒,可還是個癱子,現(xiàn)在又攤上一個傻兒子,這日子過得如何是好?不如就在自己的莊子里給老三婆的閨女找個人家算了,再讓她跑下去何時是個頭?你就是去了梅州府又能咋樣?難不成就能遇著好人家了?再說現(xiàn)在的世道都變了,就是去了,還能再找到過去的姐妹?也就是今天碰了個巧,不然,你去哪里遇到過去的老姐妹?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不幫你誰幫你?誰叫咱姐妹一場呢?老太婆把自己的心思說得在理兒,老三婆就狠著勁地點頭。其實說起來呢,自己這次出來,心里也沒有個底數(shù),完全是帶著碰運氣去找老姐妹們的,幾十年過去,都物是人非了,又哪里那么好找得到?不是大海撈針,也得是像挑白頭小蟲兒(麻雀)那樣的艱難。既是這個老姐妹愿意出面幫忙,再好不過,閨女嫁在哪里不是嫁,只要離自己那個天堂村的家遠遠的,斷了兒子金龍的念想,不惹出事端就是萬好。endprint

      第二日吃過早飯,老漢兒踮著腿腳去找人串門子了,老太婆就讓老三婆在家里坐了,自己一個人出門,去村里找那些她昨夜就已經(jīng)在心里物色的幾個人家。

      第一個是瘸子,三十大幾了沒有討下媳婦,日子過得并不完整。老太婆上門把自己的意思說了,又挑那好聽的把老三婆的女兒金鳳描述一番,那瘸子一聽就把頭搖得山響。不行,不行,我自己都照顧不住攤子,再來個癱子,成心是不讓我活了?

      第二個是啞巴,也是三十大幾了光身子一個,找到啞巴的家屬把事情一講,啞巴的家人說得更絕了,不行,一個啞巴,你給他說啥媳婦?沒那個必要!不要說花錢,白送一個我們都不要,來了是個累贅!

      第三個是獨眼龍,年齡大了點,有四十多歲,小時候玩槍打兔子走火,把個眼珠子生生給炸沒了。聽說老太婆上門給自己說媳婦,倒是滿口同意,可聽到后來,說是個不會說話的癱子,獨眼龍就打起了擺子,搖著手不讓再向下說。

      在村里轉(zhuǎn)了兩天,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老三婆有些泄氣。天堂村里找不到男人,就是來到這遠在幾十里外的宋莊也找不到,她心里先前的那一股子豪氣,此時就如開閘放空了的水庫,泄到了水落石出的底子。實在不行,只有回去另想辦法了。老三婆把頭勾下去,一臉的苦相,仿佛嫁不出去的不是閨女金鳳,而是自己。

      春紅妹子,你別泄氣,我再給你找找看。老太婆坐在老三婆的身邊安慰著說,兩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人還能找不到?我就不信了,一兩千口人的大宋莊還能找不出一個和咱家金鳳配在一起的男人?

      老姐姐,我真是難為你了,不行的話,我想再去別處看看。實在不行,我就只有回去另想辦法……

      看你說的啥話?過去在一起時,咱倆是最貼心的姐妹,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咋能就這樣讓你回去?你回去咋辦?還不是個愁?不如你在我家多住上幾天,我再給你找找看,興許真就找到了呢?

      老太婆的安慰又讓老三婆的心里升起了半輪希望,于是又遲挨著耽擱了兩日。

      這天午后,老太婆喜興興地搗著一雙小腳回來了。從她閃進院門開始,坐在院落里的老三婆就注意到了,老太婆的后邊跟著一個個頭不高,頭偏在一邊的男人,好像這男人的腿有毛病,一踮一踮地走得踉蹌。

      老妹子,我給你帶來個喜歡咱家閨女的男人,你相相看咋樣子?

      咱們老姐妹誰跟誰呀!你要看著好就好。老三婆口里應著,用像打量一頭牛馬那樣的眼神,上一眼下一眼地相看著眼前的男人。這男人年齡在四十多歲,外觀看也就是那個樣子,不是正常人,正常人誰到這個年齡找不到媳婦,關(guān)鍵是看她對自己要找的媳婦的條件。

      你叫啥?

      我……我……叫宋狗娃兒……

      今年多大了?

      四……四……四十八……

      家里幾口人?

      就……就、我一……一個……

      家里幾間房,幾畝地,兄弟姐妹幾個?看得出這偏頭男人說話還結(jié)巴,老三婆索性把幾個問題一股腦合在一起倒出來,讓男人慢慢像吃炒黃豆似的向外回答。

      嘿嘿……你、你問……這個……偏頭男人笑著不好一句話回答完整,求救似的拿眼望著旁邊的老太婆。

      老妹子,狗娃兒他家條件還行,有房有地的,保管咱閨女跟了他吃不了虧。怕老三婆有想法,老太婆又急補一句說,我了解狗娃兒這孩子,他這人實在哩!沒那樣多心眼兒,咱閨女找啥樣的人?不就要找知冷知熱能疼她的人么!我看狗娃兒這人不賴,再說我已經(jīng)把咱閨女的情況給他說過了,他沒啥說的,愿意娶哩!

      老三婆用手搌了搌昏花的老眼,就有一滴淚水滾了出來。終于給閨女尋到了個男人,這偏頭男人是有殘疾,年齡也是大了點,可年齡大的男人知疼媳婦哩!自家閨女的條件在那里擺著,還指望能給她找個啥樣周正的男人?這個就好,這個就合自己的心意哩!搌完了,老三婆這才終于裝出擦眼里的灰塵似的說,狗娃兒,我家金鳳可是個金貴身子,你要待她好,她會給你生孩子哩!

      我……我知……偏頭男人用手比劃著,翻著一雙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些……俺、俺……王嬸都都……給我說……說了,王……王嬸……嬸說……你、你……家閨女……女……長、長哩好……好看……我……我愿意……

      偏頭男人大張著嘴,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把臉都憋得紫漲起來了??粗^男人這個樣子,老三婆心里就有了幾分喜歡,自己那樣的閨女能找啥樣的男人?這男人不錯,看上去不壞,除了外人眼睛能看出來的毛病,別的也沒啥不合適的。不過說句實在話,這樣的偏頭男人不如金龍,可金龍是自己的兒子呀!再怎么說也不能把閨女嫁給兒子,金龍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可一家人在一個鍋里耍稀稠那么多年,不是親生也成親生的了,自己怎么能那樣做?當然更不能讓人家背后指著自己的脊梁骨說閑話了。

      老三婆和老太婆一起,隨在狗娃兒身后去他家里相看了。不是高門大院,不是富貴之家,可也不比那些尋常人家差了多少,屋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落里的柴禾等物歸整得頭是頭腳是腳,還有里間屋子里的兩個糧食圈,都是笸籮(一種柳條編制的器具,兩抱多粗,多用來盛糧食)樣粗,再有屋坡上去年新苫的黃背草(專門苫房頂用的一種茅草),還都齊刷刷地閃著半新的綠光。是了,這樣的人家才是農(nóng)家正常的人家,閨女嫁到這里來,才是跌進了福窩里。老三婆在狗娃兒家的院落里搗著小腳,前后左右地相看著,邊看邊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她心里裝了一百個滿意哩!看著眼前的光景,她眼里瞅到了閨女嫁來時的樣子,有這樣的安穩(wěn)男人,是閨女前世修來的福分。

      是哩,我得趕快回去把閨女帶來,好讓金鳳和狗娃兒合在一處過日月哩!

      老三婆在滿心的喜悅里別了老太婆,急煞煞地往家趕,她要趕著把金鳳嫁給狗娃兒這樣的男人。

      一副紅紅的對聯(lián)貼在左右門框上,兩個大大的“囍”字也粘在兩扇對開的屋門板子上,院落里一串剛炸過的鞭炮紙屑還在門前地上紅成了一朵朵花瓣,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落里是剛辦過了喜事的樣子呢!endprint

      老三婆急煞煞地從宋莊趕回天堂村,沒料想第一眼就看到這樣的情景。這是自家院落里的事情,誰會趁自己外出這幾日辦了喜事?老三婆觀察著不由疑惑起來。是了,肯定是那個挨千刀的黃老三,趁自己不在家,讓兩個兒女結(jié)在了一處,這個黃老三啊!他簡直是個豬腦子,他咋能這樣做呢?自己千辛萬苦地外出去給閨女尋男人,他倒好,在家里做了好人,把抱養(yǎng)來的兒子和自己的親生閨女綁在了一處,這不是丟死人的事么?

      老三婆心里的一股火馬上要燒起來了。她搗著一雙小腳閃進院落的同時,就張開了兩只似要抓物的手,旋風似的沖到門前,抓扯著門框上的對聯(lián)一把撕碎,又去抓屋門上的兩個“囍”字,也是一把撕碎,再搗上一雙小腳狠狠地踩踏……還覺得不解氣,此刻,兩只老鷹爪子似的手舞在空中,似要撕碎這個世界,可是要撕碎的東西沒有了,只有門框上和屋門板子上那些沒有撕扯凈盡的殘片對聯(lián)還掛在那里,在秋風中左右舞動著,似在嘲笑著她遲到的憤怒。

      人呢?人都去了哪里?老三婆站在空蕩蕩的院落里前后左右地尋找著,一時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好。

      門是掩著的,她心里突然如墜了千斤巨石似地重了一下,莫不是金龍壓金鳳的一幕正在上演?老天爺爺呀!老三婆的頭皮麻木了一下,這才疑疑惑惑地前去推開了兩扇屋門。還好,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不似她想象的那么污穢,里間房里,金龍和金鳳頭并了頭正在那里“吃吃”地笑著,想是兩個人的嘴巴里正在吃著一塊糖果,每個人的臉蛋上都鼓出一個大包,在那里前后上下地滑動著。金龍的臉上是一色的紅,金鳳的臉上也是一色的紅,兩張臉紅在一處,就紅成了一片燦爛的云霞。

      一切都明白了,這兩個天殺的,一定是趁自己不在家把事情辦了,而且辦得轟轟烈烈的,貼了對聯(lián)“囍”字,放了鞭炮,這個傻子一點都不傻哩!他簡直是個精明透頂?shù)娜?,知道把生米做成熟飯,知道把木頭做成舟船,等自己回來時逼迫就范哩!可我偏不讓你得逞,我的閨女我當家,我憑啥讓你遂了心愿,獨獨把我一個人往火里推?

      老三婆上去抓開了金龍和金鳳兩個對在一起的臉,一邊一個,把個巴掌抽得山崩地裂似的響亮,抽完了又去抓金龍的那張喜慶的紅臉,邊抓邊罵著說,不要臉的東西,我讓你們背著我做下這等事情……

      金龍捂住臉閃了下身子,就把老三婆讓到了虛空里,老三婆的一雙鷹爪手就順著撲向前去,不要臉的東西,你們一樣的貨色,抓不到金龍,老三婆手形一變,就直奔了閨女的臉去,她要撕碎這張不知羞恥的臉,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金龍身子向前一挺,擋在了老三婆和金鳳之間,一堵墻頭似的隔開了老三婆伸向那里的手。

      他同時橫眉豎目地沖老三婆吼叫起來:我爹都不管,你還管?再管我饒不了你!

      金龍的話讓老三婆一下杵在那里,是呀,黃老三他個當老子的爹都不管,我還管個啥?可是不行,黃老三一直就是個吃軟飯的蛋,他不管我管,閨女是我親生的,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憑啥不能管?可是看著金龍虎視視的樣子,知道自己不是對手,而且在這個時候鬧下去也不是辦法,正無計可施,老三婆抬眼看見山墻上黃老三的那把弦子不見了影子,就知道他是又外出說書賣唱了。

      看到這里,老三婆一屁股坐下去,我的娘呀,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咋就不聽我的話呀……順著一聲驚叫,就把一聲唱戲似的哭喊叫出了胸腔……

      硬來是不行了,要想個辦法智取。

      老三婆想到了口袋里的五百塊錢,這是宋莊宋狗娃兒交給自己娶金鳳的彩禮,錢都收了,現(xiàn)在自己卻把人給弄丟了,還咋去交差?虧得自己沒讓狗娃兒跟上自己來,那樣豈不是要鬧出一出好戲來看?在一煞時的定性中,老三婆有了主意,人已看了,錢已得了,既然金鳳就成狗娃兒的人了,我就不能叫閨女跟了兒子金龍,這是多大的丟人事呀!難不成叫閨女跟了金龍再生出一個小傻子來?黃老三不在家是指不住了,即使在家,看他那鴨蛋樣的作派,顯然是在放縱和慫恿了,這樣的人又咋能指得住呢?一切還得靠自己想辦法。

      一夜無話。

      第二日,老三婆破例做出一副好相,給金龍烙了幾張大大的油饃,在攪得細絲絲樣的面疙瘩里打上幾只雞蛋,把個金龍招待得跟個上門的新女婿一般。金龍不知道過了一夜,老三婆緣何突然對自己好了起來。疑疑惑惑地覺得像踩在一堆麥秸上,心里不踏實得軟喧,就虛著目光一遍遍地在老三婆身上審視,似要審視出她身上的陰謀與別樣的意圖來,可是沒有,一連三日都是這樣,于是那層小心也就淡了輕了,也就沒了提防,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只有過年節(jié)或者有尊貴客人來時才能吃上的飯食。

      到了第五日,老三婆找出一身干凈衣服給金龍讓他穿,并慈眉善眼地說,金龍,我的兒,你成家了,做娘的高興,今兒個我想帶金鳳到天河鎮(zhèn)上看看,你呢,也別閑著,套上架子車,拉著俺娘倆個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

      看老三婆一臉的平靜,金龍遲疑著馬上變得開心起來,穿上遞過來的新衣服,急慌慌地跑著去套架子車。長這么大,自己去天河鎮(zhèn)的次數(shù)還真不多,這一回,娶了媳婦,穿了新衣,又要一家三口地去逛街,這是多么好的事兒呀!等到金龍?zhí)缀眉茏榆?,老三婆已?jīng)把金鳳打扮一新地扶出了屋門,頭是光的,臉是白的,那衣服也是那樣的簇新。金鳳的樣子就是好,一打扮真就成了即將上轎的新娘子,看著這一對母女喜恰恰的樣子,金龍的心里疼愛著開出了一朵好看的菊花。

      鎖上門,金龍拉著架子車上的金鳳走在村落里,旁邊是跟著穿得格格錚錚的,似要出門走親戚樣的老三婆,看著這一家子喜眉笑臉地集體出動,不知道有啥樣的好戲要上演,便都圍上前打問這一家人的去向。

      到她舅家看看,多少年沒去過她舅家了,今兒天不錯,俺一家去看看。望著一張張不解的面孔,老三婆臉上笑意盈盈地輕松著說。

      噢!一家人原來是要出門串親戚!

      一村人都松了口氣。

      前幾日,金龍結(jié)婚辦喜事時,一村人誰也不知道。那天早上,當看著金龍趁著早霧拉著架子車出村時,誰也不知道這個傻子要去干啥,他們只看到架子車是一床紅花被子,被子里蒙包著一個人,只道是家里有人病了,這是要去鎮(zhèn)上醫(yī)院。天堂村里的人都是這樣,誰個病了,病重得不能下地走路了,只有套上架子車,把病人拉到天河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叫醫(yī)生們瞧看。那天上午半晌時候,等到一片霧散盡了,這才看見金龍拉著一床紅花被子從天河鎮(zhèn)的方向走來。拉車的金龍走進村街里時還是一臉喜慶,見了村里人,還立下腳讓著一包新買來的紙煙,人們看他傻傻地笑著,就弄清了車上拉的是金鳳,又不知道他為何那天這樣高興。后來,半晌午時,聽到老三婆家的院落里猛地響起了一陣“噼噼啪啪” 的震天鞭炮,又見村里的孩子蜂似的擁過去撿拾,便多了幾分好奇,待前去看時,便又看到了門框門板上用飯粒新粘貼上去的紅對聯(lián)和“囍”字,便知道金龍原來是拉著金鳳去鎮(zhèn)上登記結(jié)婚了。endprint

      這個金龍,他一點不傻哩!知道給自己娶媳婦,知道把娶媳婦的事弄得動靜大一點,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傻子今天做了新郎官哩!傻子過年看鄰居——人家咋辦他咋辦。肯定是看多了村里人結(jié)婚的樣子,他才這樣做的,這個傻子,他咋傻呢?他一點都不傻。一村的人都是這樣的議論和夸贊。

      今兒個老三婆一家集體出動,莫不是又有啥好事帶回來了?一村的閑人都在那里抽著煙猜測議論著,金龍就是在這樣的喜慶氛圍中拉著金鳳走出了天堂村,和老三婆一起走在了秋日里通往天河鎮(zhèn)的黃土路上。

      天河鎮(zhèn)永遠都是一個大氣派,一街林立的店鋪門前,全是一層一層的人。做餅的,賣豬肉的、賣油饃的、賣胡辣湯的、賣鞋襪的、賣糖果的、還有賣柿子、大棗、核桃的……一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攤販,一街都是各種高高低低的叫賣聲,遠遠地望去,好似一鍋燒開的沸水,蒸騰著無限的繁華和喧鬧。

      金龍是到過這里的,但那都是隨在黃老三的身后,春上來選一把鋤頭、一把鐵锨、一把镢頭、一把鐮刀,到了收麥前,是來尋把掃帚、一桿桑杈、一頂草帽,秋里便又變成了一張犁鏵、一袋麥種、一袋袋子的化肥……哪似今兒個專門閑下心來鎮(zhèn)上看風景?穿過半條街道,金龍很快看到了前邊的一處熱鬧,一個耍猴子的,在街口喚著一大一小兩只猴子如唱戲的演員似的,在那里鉆圈子、翻跟頭、戴著一頂小花帽兒,背著兩只前爪走臺步……滑稽的樣子逗惹得過往路人無不開懷大笑??吹竭@有趣的熱鬧,金龍便眉開眼笑地跟著笑,笑過了,不忘立住腳去架子車上拉起躺在那里的金鳳,指著讓她也看這大街上的熱鬧。在金龍的指引里,金鳳歪著的臉上便也漾上了一層笑。走在架子車邊的老三婆沒有笑,似乎大街上這樣的嬉耍是演給別人的,與自己毫無干系。不過,當她看到金龍和金鳳配合起來的那一番動作,她的目光就難受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想不到兒子女兒都到了這一層,難怪兩個人都這個樣子呢!

      在十字路口,老三婆叫金龍停下車子,自己搗著小腳去一個飯館里稱了一斤油炸過的油饃,又去買了幾個肉包子,一股腦地往金龍懷里塞著讓他吃,金龍驚望一眼老三婆,疑惑地又看著手里的東西,舍不得吃,看了一下,不見有啥壞意,就拿了包子油饃去喂架子車上的金鳳。吃過了,老三婆便對金龍說,你把金鳳拉到車站,我和金鳳要坐車去看看你老舅,你老舅年齡大了,再不去看看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也去。金龍說。

      你不用去了,咱家沒人,你爹不在家,你得在家看門兒。

      金龍說,不,我要去。

      老三婆說,你如果真想去,以后我?guī)銓iT兒去看你老舅??墒墙駜簜€不行,你舅指定要金鳳去看他,想去你以后再去。

      我也想去看我老舅哩!

      以后有你去的時候,這次你要在家看好門兒。

      為啥不叫我去?我想和您一起去哩!金龍嘴里嘟囔著,也沒細想,把個眼睛直往金鳳身上看,那你們啥時候回來?

      過幾天就回,如果你老舅不讓金鳳回,就讓她在那里多住上幾天。

      不,我要金鳳和你一起回。不然,我不叫金鳳去!

      好,就依你,一起回就一起回,我們在那里過幾日再回,這樣總行了吧!老三婆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做出喜興的樣子笑罵著金龍說,娘那個腳,俺們出去幾天你都不許,真是磨纏人哩!

      金龍傻傻地笑了一下說,娘,咱可說好了啊,要回你和金鳳一起回,不然我就不叫金鳳去。

      好好好,一起回……

      金龍拉著架子車去了天河鎮(zhèn)北關(guān),把金鳳拉到了班車的停靠點。

      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輛班車老牛喘氣似地,哆嗦著終于在一幫等車人的目光里出現(xiàn)了,看著金龍小心地把金鳳攙扶到班車上了,老三婆這才終于出了一口長氣。

      班車哆嗦著身子搖搖晃晃地開走了,金龍扶著架子車上的兩個車把,踮著腳鵝似的站在那里,直望著班車在目光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個影子,一個再也看不到的虛無和空蕩蕩,這才開始掉頭往回走。

      嘿嘿……有油饃吃哩,有包子吃哩!金龍拉著空空的架子車,回天堂村的一路上都是“嗬嗬”的笑聲。

      已經(jīng)是深秋了呢!

      還是那樣的日子,還是那樣的風景,天堂村這個落在平原上的一個再普通平常不過的村子,此刻正嬰孩樣安歇在一片平靜里。家家戶戶都在這種平靜和安詳里,看日頭從頭頂滾過,看溜溜的風從坡前走過,睜開眼睛又是一個重復著的往日,只是那天氣開始變得涼了,更涼了。霜降早已過了,快冬至了呢!村北的那條日日夜夜流淌著的天河里再也沒了夏天的笑聲,此時此刻枯瘦下去,河面上濛著一層白氣,有誰不小心把手伸進去,立時驚叫起來,那水真的是涼得冰心徹骨了。

      一個肅殺的冬天正以年邁老人的腳步蹣跚著走來。

      沒有金鳳的日子里,金龍的心里空蕩蕩的成了一個鳥巣,他變得不開心起來。以前農(nóng)閑時候,黃老三外出說書賣唱后,家里還有老三婆和金鳳,那日子便有了幾分偷竊的快樂,現(xiàn)如今金鳳隨著老三婆去了老舅家,家里沒了一個人,日子就過得漫無邊際地長,長得心里長了草,無端地生出幾分不安。

      自到這個家來,金龍還從來沒有聽說過自己啥時候有親眷,更沒有聽說過自己啥時候還有個老舅?黃老三不是孤獨一個嗎,老三婆不是孤獨一人嗎?他們的身世從來都不需要了解,也從來不用了解,就好像他們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連個父母都沒有,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甚至連個遠房親戚都沒有,和自己一樣,一個沒有來歷的人家在天堂村里過了幾十年,而且還要繼續(xù)過下去,現(xiàn)在忽然的就有了一個老舅,這事還真是有些讓人想不通哩!可惜黃老三不在家,如果黃老三在家,我就可以去問問他,啥時候我還有一個老舅,如果有了老舅,就還會有其他親戚,而有了其他親戚,這日子就會過得更加快活起來,等到以后自己和金鳳生了孩子,我們就抱著他去串親戚,讓他們也看看我和金鳳的孩子。哎呀,那樣的日子可真就是好著呢!比天天吃油饃喝面疙瘩打雞蛋都好,比天天吃肉吃包子都好!金龍這樣思想著,日子就變得十分的美好起來了,心里的孤單也就一掃而光地遠去了。endprint

      老三婆和金鳳不在家的日子里,金龍并沒有閑下來,而是在一片期盼的喜悅里,甩著一把子蠻勁,把家里的一只只雞鴨喂養(yǎng)得肥肥的,把家里的一頭豬和一頭牛也養(yǎng)得好好的,還有院子里的柴禾,他像小心地做著一件工藝品似的,一根一片地捋直抻平擺好,再一垛一垛地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的,還有那些農(nóng)閑時日閑下不用的農(nóng)具,也被他找出來擦拭得干干凈凈的,展覽一樣地排列在那里,閃著一片片金屬的光芒。

      沒有人在家的日子里,金龍把生活過成了一個圓滿的希望,一個完整的家被他料理得活色生香的,充滿著富足和歡快。

      金龍,他這是要等著金鳳早日從老舅家回來,和自己一起過將來的好日月哩!

      在等盼的苦焦里,老三婆過了梅南縣城,過了天河鎮(zhèn),過了天河上那架石板橋,終于輕快地回家來了,獨身一人回來的老三婆卻沒有帶回金鳳。

      那天上午半晌里,當老三婆搗著一雙細碎的小腳回到天堂村里的時候,黃黃的日頭正懸在頭頂,四野里都是一片秋日的景象。此時,金龍正在自家田地里揮著手里的鐵锨,用力堆疊著一個土埂。他要趁著這個農(nóng)閑,把家里田里料理得成一個正常人家的樣子,他就那么一個人在高天大野里干得歡天喜地的,簡直要把那些土粒抖動成一種歡快的包谷粒、小麥籽、圓滾滾的芝麻和黃豆……不到半日工夫,一條疊起來的田埂就高高地橫攔在那里,擋住了要流走的水土和糞肥,也擋住了自家那富足的日子不外流。風從身邊吹過,黃黃的日頭從頭頂滾著,一切都是那樣美好呢!

      在這個家里,除了黃老三,別人還沒有離開過時日,不知道何故,就是老三婆,在自己的記憶里也只是前幾日出去了一次。金龍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著,金鳳從未出過遠門,更沒有在外邊隔過夜的記憶,就是自己從被抱來的那日起,也沒有離開過哩!這次金鳳卻去了這么久還不見回來?

      金龍掐著指頭算過,金鳳隨著老三婆這次去老舅家差不多有五天。五天過去了,她該回來了,可是為啥還不見回呢?莫不是老舅身體出了意外?莫不是老舅家里有了啥樣的事情?還要讓金鳳在那里耽擱一些時日?金龍就這么在干活的間隙里,仔細地把前后左右都想了一遍,也沒有個結(jié)果。他甚至想,如果知道老舅家在哪里,自己說不定就要去看個究竟了,可是老舅家在哪兒呢?老三婆走前沒有告訴自己,自己當時也沒有顧得上問,所以他想得腦袋生疼,也沒有個結(jié)果。不行,今天金鳳如果再不回來,我就去找她們?nèi)?,哪怕她們在啥樣的地方,我也要想辦法把她們找回來,我不能叫金鳳長時間在外邊呆,我要把她找回來,她是我的媳婦哩,是我的媳婦我就不能叫她在外邊長呆。金龍在腦子里就這么反反復復地想著,心里就有了個明確的底數(shù)。

      晌午回到家里,金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家里灶伙的煙洞里升騰出一股樹身子樣親切的白煙,他就知道離開幾日的老三婆已經(jīng)回來了,而且此時正在灶伙里做著午飯呢。

      老三婆回來了,金鳳也就回來了,金龍心里一喜,丟掉鐵锨急忙去堂屋里看,可是除了四壁上去年貼上去的年畫、黑紅油漆駁落的一個古舊條幾,一架同樣古舊的方桌,和方桌左右兩邊擺放的圈椅,以及兩把破舊的凳子,空蕩蕩的堂屋里哪里有金鳳的影子?東西兩個里間沒有,又去院落里前后左右地看了,還是不見金鳳,他心下不由疑惑起來,這樣想著,金龍就叉開兩腿,踏著重重疊疊的心事進了灶伙,他要去問一問老三婆,自己的金鳳在哪里?

      靠墻角的鍋臺里,一把包谷桿火正在蓬勃地燃著,老三婆正立在灶伙門邊的案板前搟著一劑面條,面已經(jīng)搟好了,千層餅似的面皮在案板上堆疊成田埂的樣子,正待主人的切菜刀把它們切成細細的條條。案板上已經(jīng)有了一團如窩麻樣的面條盤在那里,單等著下鍋煮了。此時,老三婆拿手的刀工也在躍躍欲試地要切掉余下的面皮了。

      看金龍進了來,老三婆就把一層盈盈的笑漾在一張滿是皺褶的臉上。她今天有重大的喜訊要告訴金龍,自己不但要為他做一頓天底下最好吃的拿手面,面里還要臥上兩只雞蛋,好讓金龍吃得香哩!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趁著金龍吃面的當口,她要把自己此去幾日的重大收獲說給兒子聽。

      老三婆這次帶著金鳳出門,不但把金鳳順順當當?shù)丶藿o了宋莊的狗娃,還在那個老姐姐的物色下,為金龍找到了一個媳婦。

      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村子里住著的男男女女們,很少有結(jié)合在一起的,大多都是在媒人的尋尋覓覓下,才結(jié)合在一起的,好像婚姻這樣的大事只有去了外村才好,只有找那陌生的面孔才好,不然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一旦要吃在一個鍋里,睡在一張床上,日日夜夜地生活在一起了,便是真的陌生了,便是大家議論的窩里爛了,所以,為了避嫌,那就只有去尋外邊的男人女人。這樣結(jié)合在一起的,才算是名正言順,才算是堵了大家的口舌。金鳳就是這樣,狗娃也是這樣,別的男男女女們也是這樣,在這片闊大的中原地區(qū),這就是一個時代的風俗習慣哩!就是在這許許多多的這樣里,那個老太婆在給金鳳找下男人的同時,也為老三婆的兒子金龍物色到一個媳婦,這既是兩個姐妹的關(guān)系在那里放著,也是老太婆要為自己的這個姐妹分一下憂愁,她不能把老三婆的閨女說走了,給她留下個遺憾,這就得再尋一個女人來填充金龍的空缺,于是她就在千辛萬苦里,在宋莊找了一個與金龍能搭配在一起的女人。

      那個老姐姐為金龍物色的媳婦條件不錯哩!

      那女人其實是個啞巴,自小精明,只可惜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走路一踮一踮地跛著,不然依她那樣的腰身條件,找個正常男人不是沒有可能,只是有了這樣的先天缺陷,日子就這樣一日日地過了。在宋莊那個地方,也還不是沒有過男人近身,這女人雖有些呆傻,但她能走會吃,且會干些女人的活計,納鞋底,縫補衣服,刷鍋做飯,在別人的引導下下田種地,割麥、收包谷、割豆子都是一個好的幫手哩!這樣的女人雖比不得正常人,卻是一個比金鳳要強上幾十倍的閨女,討這樣的女人給金龍當媳婦,再合適不過。

      老三婆搗著小腳去看了,滿心的歡喜。啞巴的家人也沒大的要求,只求把閨女嫁個人家,有了過日月的男人,也就了卻了心愿。當下老三婆就把狗娃給的五百塊錢彩禮送過去,單等尋個日子,去宋莊把啞巴閨女接來為金龍成親。endprint

      她想象著金龍的將來,雖沒有金鳳,卻有了比金鳳更好的女人,這也算對得起抱養(yǎng)的兒子了,能把金龍的終身大事解決掉,就是完成了自己和黃老三今生的心愿。這一刻,老三婆還想象著,趁著兒子在當院吃著面條時,當自己把這樁天大的喜事告訴給他,金龍該會是多么高興,說不定會當場蹦起來的,自己這個當娘的又該是如何的高興,這個傻兒子,她知道金龍的習性哩!

      可是沒有,當老三婆正在那里思量的時候,金龍?zhí)崆盎亓藖恚疫M院后像只嗅覺靈敏的狗似的,在家里前后左右地尋著金鳳,看到這里,她心里那分提前的喜悅就變得有些虛無起來。不過也好,可以提前的把喜事先告訴給金龍,讓他高興的同時,他興許還會去鍋臺前添一把火,幫著自己一起把午飯做好呢!

      金龍說:娘,你回來了,金鳳呢?

      老三婆說:金鳳?金鳳她要在那里多呆些時日……

      金龍說:你們走的時候我咋給你說的?

      老三婆說:你說回時一起回……

      金龍說:金鳳呢?

      老三婆說:金鳳她……

      金龍說:金鳳呢?

      老三婆說:孩子,你別老是金鳳金鳳地叫,娘要給你說件天大的喜事……

      金龍說:金鳳呢?

      老三婆說:娘給你找了個媳婦,一個比金鳳要好幾十倍的媳婦,會做飯、會洗衣、會下田、會給你生孩子……

      金龍說:再好我也不要,我只要金鳳!

      老三婆說:你傻子呀!娘給你找的媳婦比金鳳好得多……

      金龍說:我不傻,我就要金鳳,你把金鳳給我,我要和她過日子!

      老三婆說:金鳳她……她有了男人哩!

      金龍說:你給她找的男人?

      老三婆說:……你倆是兄妹,咋能在一起……

      金龍說:我不管,我就要金鳳!

      老三婆說:可金鳳都和那男人住在一起了,咋能給你?

      金龍說:你給不給?

      老三婆說:不可能哩!金鳳都在那男人家里住下了,拿啥給你……

      金龍不言語了,他目光里突然聚起了一把刀,直逼著面前的小腳女人而來。鍋臺里的包谷稈火爆了一下,鞭炮似的發(fā)出“噼啪”的巨響,那一刻,金龍順手就取了案板上那把發(fā)著冷光的菜刀,手起刀落,院落里立時閃起一片紅光……

      冬至過后的一天,那塊黃包谷餅樣的日頭隱在一片灰蒙蒙的云天里,土路邊的野草枯瘦著身子灰灰白白的,在吹著的冷風里擺動。天地間都是一派肅殺。

      黃老三背著他的那把弦子,腰里鼓起了一個大圈,那是他出去這兩個月里的收獲,此時,他蒼老的面孔上正綻開著一朵九月的菊花,一色都是金燦燦的光芒。老三婆為金鳳尋男人想是早回來了,她一定沒有尋下,金鳳那樣一個又聾又啞的癱子,哪個男人能要哩!這樣的人,可偏偏金龍喜歡,他喜歡就喜歡,莫不如嫁了他有何不可?雖說他倆是兄妹,其實是毫不相干的關(guān)系哩!那金龍呢?自然也是喜興的,自小在一起過日月,他們兩個已有了感情哩!這感情叫啥?是不是現(xiàn)在年輕人口里說的愛情,是不是就像古書上說的那樣,就是薛仁貴和王寶釧,就是張生和崔鶯鶯,就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就是柳夢梅和杜麗娘,就是駱紅勛和花碧蓮,就是那些才子佳人,就是那《琵琶記》和《荊釵記》里有了感情的男男女女?金龍和金鳳生活在一處,那是該多好的一樁喜事?龍飛鳳舞,龍鳳呈祥,生下的孩子說不定還是金童玉女哩!

      為著這樣的發(fā)現(xiàn)和既定的事實,黃老三歡快活潑起來了,那步子走得輕快著呢,本是兩條跑江湖的腿腳,此時帶著一種喜悅在走,簡直就是腳下生風,騰云駕霧了。兩個月前的那個上午,從天堂村出去,在八百里伏牛山里走出了一個世界,走過了一個大圓,現(xiàn)在終于又要回到天堂村了,去時一把弦子,空著腰身,回時多了沉甸甸的腰包,這就是一個大大的收獲了,這就是與那包谷、麥子、黃豆一樣的富足和盈余哩!

      過了天河鎮(zhèn),前邊是一道枯瘦的天河,再向前去,那個出現(xiàn)在一片田土上叫天堂的村子里就是自己和老三婆的家了,就是兒子金龍和閨女金鳳的家哩!在這樣的家里,有沒有那個叫愛情的東西存在著呢?還有老三婆,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老婆子,這一回,當她看著兒子金龍和金鳳在一起,該不會生氣了吧?一家人生活在天堂這樣一個美好富足的景象里,那該是咋樣的歡樂快活呢……

      黃老三一高興,他張著的嘴巴里不由哼唱起了一段河南梆子:

      有為王下殿去

      勸一勸貴妃娘娘

      王與你商量商量

      小秦英打死了皇親國丈

      王與賢貴妃一樣痛傷

      你呀你看看金殿上

      她要碰頭死

      她要刀下亡

      滿朝文武恥笑為王

      你的父

      你若能寬容小將

      王為你的父修蓋廟堂

      ……

      在這一段悠揚但卻嘶啞的唱腔里,黃老三這個在戲里龍袍加身的唐王,威風八面地站在朝堂上,嘴里悠揚地嚎唱著,他哪里想得到那個叫愛情的東西,正在天堂村里變成一出血腥的悲劇呢?

      責任編輯 劉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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