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雪花笑瞇瞇肖體高

一

這里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被稱作中西部地區(qū)。

這里難得下一回雪，這個冬天卻下雪了。這會兒，雪雖不大，卻綿綿密密下個不停。

周凱凱從屋子里沖出來，站在院壩里，站在飛雪中，望著天，大吼一聲，下雪了！快出來看啦！

沒有誰從屋子里鉆出來，連爺爺奶奶也沒動靜。大人們也許是不在乎，下就下唄，有什么稀罕？躲在屋里要暖和得多。小孩子呢，沒看見？沒聽見？

終于從旁邊的一座房子里走出來一個小女孩，急匆匆地奔到周凱凱身邊，笑瞇瞇地望著。小女孩叫王佳佳，清清秀秀的。那黑黑的眼睛才亮哩，密密的牙齒潔白潔白。

周凱凱說，走，到山上看下雪去。不管王佳佳答應不答應，他拉著王佳佳的手就跑。

屋背后不遠處有一座山，叫天柱山，雖不算高，但在這一帶就算高山了。他倆爬上山坡，登上山頂，朝四下里一望，啊，好美呀，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雪花里。朵朵小雪花就像天空密密麻麻的小星星，邀約著，亮亮地笑瞇瞇地直往地上掉。天上的星星真多啊，總也下不完。飄了那么久，下了那么多，可是地上一顆小星星也沒有。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藏進樹林下？躲進泥土中？掉進溪水里？后面的一撥兒下來去找先前那一撥兒。不知找到?jīng)]有，連它們自己也找沒了。

周凱凱忽然想起誰在文章里寫過的一句話，他改了一個字，對著天空，又大吼一聲，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下大雪，墊上厚厚的白茫茫一片，打雪仗，堆雪人，咱也過過北方孩子玩雪的癮?？墒茄┗ú坏淮螅€越來越小了，米粒似的。

周凱凱望著王佳佳，說，你不想吼一嗓子？對雪天說點啥？

王佳佳抬起頭，憋足勁兒，喊道，快放寒假吧，爸爸媽媽，我來看你們！

周凱凱想，我咋就沒吼上這一句呢？就想著雪花雪花。還是女孩子腦筋會轉彎兒。

周凱凱的爸爸媽媽在南方打工，王佳佳的爸爸媽媽也在南方打工，還在一起哩。都說今年春節(jié)不回來，說是假期時間短，趕車難，還不如去技術培訓班學習學習，讓他們過去。好呀，老是你們回來瞧一眼就走了，讓我們也過去瞧瞧。那里準是個好地方，要不咱村里人怎么都往那里跑咧，連天上的大雁也往那邊飛。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傳來“嘎嘎嘎”的聲音，王佳佳抬頭一看，是一群正排著人字的大雁從頭頂飛過。王佳佳急忙拍拍周凱凱的肩膀，快看，大雁！周凱凱忙抬起頭，舉起雙臂，伸向天空，想要抓住那群大雁，把我和王佳佳一起帶走吧！可是大雁一忽兒就遠去了，漸漸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倆卻還癡癡地望著天空?？傆幸惶煳覀儠松夏銈?，不，是乘上飛機去南方的。

雪停了。天空格外清爽干凈。一群一群鳥兒飛起來，也許剛才它們也是站在什么地方看下雪，現(xiàn)在正趕回家去。說不定有一群正是飛向我家屋后那片竹林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佳佳問周凱凱，忘記沒有，星期五放晚學時班主任李老師說了啥？

周凱凱一拍腦門兒，嘿，想起來了，說是星期一上午市電視臺又要來我們學校，來我們班采訪，制作節(jié)目，叫我們別遲到。是不是又要讓你上電視？

上啥呀上。我才不想上哩。

咋不上？咱村里人說你上電視更好看。

王佳佳想起來了，上一回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講故事大賽，還得了二等獎?；貋砗笞诩依锖蜖敔斈棠桃粔K兒看電視重播，他倆看得笑嘻嘻的，自己卻緊張死了！爸爸媽媽也在遠遠的南方看到了，他們就愛看家鄉(xiāng)的電視，打電話回來說，咱閨女呱呱叫！

王佳佳說，別提那事兒了。我問你，老師還說啥沒有？

還說啥？周凱凱傻傻地想了一會兒，望著王佳佳，攤攤手，真想不起來了。

王佳佳嗔怪地說，你呀，上課就愛走神兒。

周凱凱想，說不定正和前排的陳修文打鬧時老師說了啥。

周凱凱說，那你快告訴我吧。

王佳佳說，讓我們穿上過年的新衣服。

二

星期一早晨沒飄雪花兒，太陽早早就站在東山上，笑瞇瞇地望著王佳佳和周凱凱，他倆迎著太陽去上學。今天早晨似乎有些特別，咋有那么多鳥兒站在路邊的樹上，向著他倆唱起快樂的歌兒？是不是覺得穿著新衣服王佳佳更漂亮，周凱凱更帥氣？王佳佳身上是嶄新的羽絨服，紫紅色的，還是波司登。周凱凱的也是，只不過顏色不同，是深藍色的。

學校不遠，在兩三里地的清溪鎮(zhèn)上。他倆走得急，嘴里哈出白氣兒，額上沁出了汗珠兒。不一會兒，就看見那面飄揚的紅旗了。在鄉(xiāng)下，紅旗下準是一所學校。同學們都在往學校操場上趕，集合了。學校叫清溪鎮(zhèn)小學，鎮(zhèn)子小，學校也小，只三四百人。

一條大幅標語橫掛在校門口：熱烈歡迎江渝市電視臺來我校。標語不新，字都褪色了，還有些打皺，仿佛是上回掛出來的那幅。隊伍集合好了，但鬧嚷嚷的，還有的在拉拉扯扯，很隨便的樣子，不當回事兒。電視臺的車開來了，校長喊，快鼓掌，快鼓掌！他把手高高舉起來，在空中使勁地拍，于是大伙兒也跟著拍。孩子們知道，鼓掌后就是電視臺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分別向各班發(fā)禮品，禮品不外乎書包，或者文具盒。

周凱凱班每個同學又得了一個新書包，周凱凱一看，和上一回、上上回的一模一樣，上面印著同樣的字：江渝市電視臺贈予留守兒童。周凱凱記得，家里已有兩三個了，可一次也沒背過，想擦掉那些字，他們弄得真牢實，總也擦不掉。

解散了，各回各的班。周凱凱和王佳佳一道隨同學們走進了五（3）班教室。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講臺上，臉蛋兒白里透紅，像是刻意化了妝似的，說，同學們，大家要遵守課堂紀律，安靜再安靜。一會兒電視臺要來我們班。這是我們班的榮幸！

正說著，一個壯壯的大哥哥扛著攝像機，一個亭亭的大姐姐拿著話筒，一前一后走進了教室。周凱凱正和后排的馬冬華說著什么，王佳佳忙扯扯周凱凱衣角，說，來了！

攝像機在教室里慢慢掃了一圈，最后落在班主任臉上。先前是白里透紅，現(xiàn)在是紅里透白。李老師她今天真好看！

李老師說，電視臺的大哥哥大姐姐今天是專門來采訪我們班，關心我們班的留守兒童的。因為我們班的留守兒童最多，占了全班的百分之八十?，F(xiàn)在大家鼓掌歡迎電視臺！李老師沒像校長那樣把雙手高高舉起來，舉過頭頂，而只舉到胸前。大伙兒跟著李老師鼓起掌來，有的甚至把課桌敲得啪啪響。如今啥事兒都鼓掌，鼓掌真是件好玩的事兒。

拿話筒的大姐姐說，現(xiàn)在全社會都在關心留守兒童，因為你們是有缺失的人群！

周凱凱最不想聽“留守兒童”這幾個字。似乎是可憐兮兮的代名詞。是誰發(fā)明了留守兒童這幾個字？真是偉大的錯誤！在村里，凡是“留守兒童”家，就能穿新衣蓋新房，不是的呢，倒是可憐兮兮的。

周凱凱想，缺失？缺啥？失去了啥？好像啥也不缺，啥也不失。

周凱凱霍地站起來，說，大姐姐，我覺得我們不缺啥，沒失啥！

大姐姐說，是的，你們住新房穿新衣，好像啥也不缺，但是有一種缺失看不見，但是危害最大！危害的是我們的心靈！

全班同學都啞然了，瞪大了眼！

王佳佳站起來，說，大姐姐，有這么嚴重，那是啥？

愛，父母之愛，人類之愛！

王佳佳覺得不是這么回事兒。每天晚上她都要給爸爸媽媽通電話。爸爸媽媽爽朗的笑聲，也樂壞了這邊的爺爺奶奶，王佳佳更是喜滋滋的。不是說距離產(chǎn)生美嘛，距離也產(chǎn)生愛。

周凱凱覺得“留守兒童”真幸福！放學回家，做完作業(yè)想干什么就做什么。到地里幫爺爺奶奶干活也行，下河洗澡打水仗也行，上樹摘野果吃也行……周凱凱有個小表哥住在城里，那回下鄉(xiāng)來和周凱凱一塊兒玩，他無限感慨地說，在城里，哪有這般享受？整天就是上學做作業(yè)，上這培訓班去那培訓班，老師講呀講呀，父母嘮叨嘮叨呀，自己想玩玩，沒門！周凱凱心想，他們這些不是“留守兒童”的城市兒童，才真有缺有失！

電視臺大姐姐放下話筒，說，好了，我們不討論“留守兒童”的事了?，F(xiàn)在，我們要選一位女同學，制作一期節(jié)目。說完，大姐姐的目光就在女同學臉上掃來掃去。干嘛總是女的，男的不行嗎？

大姐姐，男的不行么？你看我行不？周凱凱站起來說。

好同學，勇敢的同學。你叫什么？電視臺大姐姐微笑著望著周凱凱。

周凱凱把右手往頭上一舉，大聲說：報告大姐姐，五（3）班周凱凱！

好樣的，我記住你了！

大姐姐的話淹沒在全班同學的哄笑之中，不少人還朝周凱凱豎起大拇指。

但是，我還是要選一位女同學！

周凱凱一看，全班女同學都耷拉著頭。真沒出息！他拉拉王佳佳的波司登，示意她站起來。王佳佳真站起來了。大姐姐，我去。行不？

大姐姐一看，形象氣質(zhì)不錯，而且，我記得你上過我們電視？

是，講故事那次。

好，行，就你！

全班同學又鼓起掌來。

王佳佳被大姐姐帶出了教室。周凱凱的目光緊隨著王佳佳。

周凱凱，上課了！是班主任叫了一聲，周凱凱才收回目光，摸摸身邊空著的座位。

上課時，周凱凱的眼睛老望著教室門口。他想啥？王佳佳咋還不回來？過了一節(jié)課又一節(jié)課，還是不見影兒。課間休息時，周凱凱跑到教師辦公室、校長辦公室，探頭縮腦地，不見“電視臺”，更不見王佳佳！咋啦？啥保密事兒？

最后一節(jié)課，王佳佳才回到教室，望著她那般模樣，全班同學都愣了！咋回事？因為她哭喪著臉，眼角還有淚痕，一定是哭過。平時沒見王佳佳哭過，她可是個樂天派！

上課時，周凱凱悄聲問王佳佳，你咋哭了？

好半天，王佳佳都沒說話。

說呀，誰欺負你了？

她讓我哭。

你就哭了？

好半天都哭不出來。后來我想起一件事兒才哭了的。

啥事兒？

那一回，媽媽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考試怎樣，我說，我數(shù)學只考了78分，我對不起你們，我就哭，哭得很傷心。我想著想著，咋現(xiàn)在又哭了呢？那大姐姐說，好！謝謝王佳佳同學的配合。

他們?yōu)槭裁醋屇憧蓿?/p>

不知道。

三

放寒假了，王佳佳好高興，高興得走路都要跳起來。她高興啥？買好了飛機票，大后天就和周凱凱一道飛到南方去！沒有坐過飛機，第一次，會是啥感覺？“轟轟隆隆”，一會兒穿進云層，一會兒越過高山……飛呀飛呀！到了！到了！到南方了！該有好多好多新鮮事兒？可是，可是，這是昨天以前的事兒，昨晚就發(fā)生了變故，今兒早晨起來，王佳佳真哭喪著臉。

出了啥事兒？出了大事兒！

王佳佳從屋里出來，匆匆忙忙地，去找周凱凱。

凱凱哥，和我一道進城去退飛機票吧！

啥？周凱凱瞪大了眼，差點沒把眼珠給瞪出來。

你說啥？

退票。不去了！

為啥？

因為昨天晚上爸爸媽媽趕回來了。

不是說不回來嗎？

但是他們回來了。

為啥？

他們看見我在電視上哭。電視上還說，爸爸媽媽，過年了，快回來吧！我好想你！你們千萬別只顧掙錢，忘了我們呀！

你是說了？

沒說。我咋會那樣說呢？我多想去外面看看呀！要是他們都回來了，我還能出去嗎？他們也不打電話回來問問，就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你不該哭！他們多不容易走出去，干嗎要把他們哭回來？你這一哭，他們不趕回來才怪哩！

可是，可是我是為別的事兒哭！

以后，啥事兒也別哭！

王佳佳點點頭，說，現(xiàn)在，走吧，我們一道進城去退票。

周凱凱真邁開了腳步，拉著王佳佳的手就走，可走向的是王佳佳的房子。王佳佳的房子比周凱凱的還漂亮，明晃晃的三層小洋樓。王佳佳的爸爸正站在院壩里。他在外面干建筑活，高高大大的身材，只是黑了些，但笑瞇瞇的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

王叔叔，別讓王佳佳退票吧。我們早約好了的。

可是，我們已經(jīng)回來了。

我們?nèi)?，不只是看你們！還要去看看那邊的事兒。她去可以住在我們那里。你們在家多住幾天再過來吧。

王佳佳的媽媽也走出來了。她是干縫紉的，臉蛋兒比先前白了許多。他倆嘀咕了一會兒。好，我們答應你們！王佳佳爸爸說。

王佳佳高興得跳起來，周凱凱也跟著跳起來！爸爸萬歲！媽媽萬歲！

這一鬧騰不打緊，把雪花兒給震下來了。漫天都是，飄在眼前笑瞇瞇的，落在嘴里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