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鵝湖會
□鄭驍鋒
直到驛道一寸寸隱入暮色,來自武夷山的腳步也沒有響起。
嘆息聲中,雪片慢慢飄了下來。
把酒長亭說??礈Y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
因為一闋詞,南宋淳熙十五年歲末落在贛東北的那場雪,也落入了文學史。
這闋擅長以仄聲抒發(fā)沉郁情緒的詞,保留了那個被文字定格的雪夜的諸多細節(jié):古道,孤旅,野店,獨酌,投宿,甚至還有一段悲苦而斷續(xù)的夜半殘笛。
詞名《乳燕飛》,作者辛棄疾。
“鸕鶿林”“方村”“泉湖”“四望樓”。中巴車開出上饒市區(qū)之后,我便努力在沿途的各種指示牌中尋覓這些地名。當然,我知道這注定只是徒勞:縱然是稼軒,任何一本中學語文課本都會介紹的、當年辛棄疾營造于上饒帶湖之濱的莊園,如今也已無跡可尋。
贛東北是山東人辛棄疾在南方真正意義上的家鄉(xiāng)。在上饒與鉛山兩地,他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閑退歲月,并最終病歿于鉛山。傳世的六百多首詩詞,至少有三分之一于此完成。
在那闋詞中,辛棄疾深情地表達了他對一位朋友的思念。其實,那人剛來拜訪過他,兩人日則同游,夜則煮酒,整整歡聚了十天才飄然分離。不過,辛棄疾第二天便開始后悔,不該這么早結束這場聚會:“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鸕鶿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
這位令辛棄疾“意中殊戀戀”、不忍分別甚至冒雪追趕的朋友,便是我的鄉(xiāng)賢,婺州永康的龍川先生陳亮。
八百多年后,同樣的季節(jié),同樣的路線,作為陳亮的同鄉(xiāng)后人,我獨自前來,探訪這場賓主早已退場的聚會。
在辛棄疾關于那個冬夜所提及的所有地名中,至今仍然能夠讓我抵達的,只剩下了一個:鵝湖。
鵝湖并不是湖,而是鉛山縣東北的一座山,屬武夷山余脈。據(jù)說從前山頂曾有個小湖,生荷,故稱“荷湖”,后來叫訛了變成“鵝湖”;也有說是因某古人畜鵝于此而得名。雖然沒有附近的幾座名山(如三清山、龍虎山、龜峰)為人所知,但也是個景盛之處,近些年還開辟成了森林公園。根據(jù)辛棄疾自述,與陳亮相聚的十天,鵝湖就是他們最主要的游覽之地。
上饒開往鉛山的縣際班車,大約三十分鐘車程后,司機在一個丁字路口讓我下了車。他告訴我,沿著這條垂直于省道、通往遠山深處的無名村路,一直往前走,大概十來里路,在路的盡頭,山的凹處,我就會抵達我此行的目的地,抵達那場聚會的主舞臺,抵達辛棄疾與陳亮共同標注過的坐標——
鵝湖書院。至,但放眼還是薄薄綠著,田中央不時可見佝僂的老者在暖陽下鋤土整壟。
這已不是陳亮和辛棄疾的世界。即便起點和終點相同,我的腳印也幾乎不可能與他們重疊。不過我知道,那條因為雪深泥滑而令辛棄疾無法追及陳亮的古驛道,至今仍然隱藏在我目力可及的榛莽叢中。
我還知道,那條驛道東北折出后不遠,就會分為浙閩兩股;一股能帶陳亮回家,另一股則通著福建的武夷山。我也知道,淳熙十五年那場雪落下之前,辛棄疾與陳亮,還特地趕到過驛道的分岔口,準備迎接一位他們共同的朋友。
淳熙十五年的鵝湖聚會,原定的主角,其實不止辛陳二人;而聚會的主題,原本也不僅限于兩位終生呼吁北伐抗金的詩人之間的指點江山。
然而,直到驛道一寸寸隱入暮色,來自武夷山的腳步也沒有響起。
嘆息聲中,雪片慢慢飄了下來。
這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平整,寬闊。一側(cè)是斷續(xù)的村莊,有雞和狗;另一側(cè)則是大片田畦,偶爾間著幾幢稀疏的磚房。種的多是經(jīng)霜的冬菜,雖將近冬
紫竹林。
通往鵝湖的途中,我經(jīng)過的一個小村,居然與觀音菩薩的修煉道場同名。
或許,這個村子原本果然有過一片紫竹的林子,不過只是鄉(xiāng)人隨意而單純的命名。但我卻因此而聯(lián)想到,就像紫竹林之于佛教,如果將“鵝湖”二字的意義,上升為中國儒學的一處圣地,或許也沒有大錯。
佛教傳播過程中,佛經(jīng)的結集起了最關鍵的作用。所謂結集,指佛陀滅度后,教徒對各自記憶或者理解的佛陀教誨進行會誦,經(jīng)過討論、甄別、審核,最后用文字確定下來,成為不可改動的經(jīng)典。一般認為,佛教史上先后經(jīng)歷過四次結集。而每一次結集,都會發(fā)生激烈的論辯,甚至還曾因此分裂為不同派別。
某種意義上,鵝湖,便是中國儒學史上最著名的一處結集地。而那次已經(jīng)成為傳說的結集,就發(fā)生在辛陳會的十三年前。
淳熙二年春夏之交,當時中國影響最大的幾位學者,福建的朱熹,浙江的呂祖謙,江西的陸九淵陸九齡兄弟,為了總結儒學統(tǒng)一認識,共聚鵝湖切磋學術。這場被當代史家定性為主觀唯心主義與客觀唯心主義大辯論的學術會議,呂祖謙是召集人,朱熹為一方,陸家兄弟為另一方;呂祖謙居中,竭力想調(diào)和各家觀點,朱陸卻都劍拔弩張,毫不妥協(xié);朱熹性格執(zhí)拗,陸九淵心高氣傲,加之兩方弟子推波助瀾,彼此鬧得很有點不愉快。這場火藥味濃烈的論戰(zhàn)首尾持續(xù)了十天,最后誰也沒能說服誰,草草結束,各自憋了一肚子氣回家。
意見未能一致不能說明此次結集的失敗。鵝湖一辯,令朱陸雙方都從對立面厘清了思路,完善和純粹了自家的學說,產(chǎn)生的影響長達數(shù)百年。
身后事姑且按下不表。在十三年后,辛棄疾選擇鵝湖為聚會的主要場所,其實大有深意。
作為主人,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像當年的呂祖謙一樣,調(diào)停一樁發(fā)生在朋友之間的陳年公案。
公案的兩造,一位自然是陳亮,另一位卻是老面孔,上一屆鵝湖會的主角,武夷精舍的主人朱熹。
入贛之前,陳亮曾給朱熹寫信,邀他一起同游鵝湖,并約定時間相候于閩贛交界。朱熹卻爽約了。
事后,朱熹給陳亮回了一封信,如此解釋他不肯前來的原因:
來教所云,心亦慮之,但鄙意到此,轉(zhuǎn)覺懶怯……奉告老兄:且莫相攛掇,留取閑漢在山里咬菜根,與人了無干涉,了卻幾卷殘書,與村秀才子尋行數(shù)墨,亦是一事。
回信中,朱熹的語氣明顯頹唐而低落。這誠然是他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淳熙十五年,朱熹在政治上屢受打擊,起而即劾,再起復罷,最后黯然回到武夷山閑居。對于一個過了年便已是六十歲的老人,確實提不起多少出游的興致。不過,他委婉的拒絕,或許還有一個更簡單、更直接,卻沒有明說的理由,那就是他實在不太愿意見到陳亮。
細考朱熹提及陳亮的文字,經(jīng)常會察覺到某種有意無意的疏離與排斥,并且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情緒越來越密集,越來越不加掩飾。
那個寒冷的冬天,朱熹只希望,武夷山重重疊疊的峰巒和相對溫暖的氣候,能讓他躲過北方飄來的那場雪。
在那闋《乳燕飛》詞中,辛棄疾將陳亮比作陶淵明,比作諸葛亮,推崇備至,但在同時代的很多人眼里,陳亮卻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另類。《宋史》的《陳亮傳》,有這么一句話,很能說明他所遭受的非議:“在廷交怒,以為狂怪?!?/p>
陳亮確實既狂且怪。眼高于頂,很少有人能被其認可,評人議事毫無顧忌,張口就棍掃一大片。比如他聲稱朝中的官員不過兩類,一類是讀死書的書呆子,循規(guī)蹈矩不知變通,一遇非常就手足無措;另一類是所謂的才臣智士,雖說也能勉強做成幾件事,其實卻懵懵懂懂,不知根本,也是不堪大用。
既然世間都是飯桶,那么能救大宋于困境,重開華夏盛世的就只有他自己了。陳亮一生,兩次伏闕上書,疾呼革弊富強,在舉國和平無事之時,大言開戰(zhàn)復國。他甚至對皇帝說話也夾槍帶棒:“我上書是陳國家立國之本末,開大有為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決大有為之機。上書后卻未有絲毫回應,如此之事發(fā)生于承平之世尚且不可,何況如此緊急之時?君王如此,我擔心寒了天下豪杰的心!”
必須指出的是,陳亮屢試不第,只是個潦倒布衣。尤其兩次上書,都發(fā)生在科考失利之后,且不論內(nèi)容如何,僅此一點,便令人質(zhì)疑他的真正目的。其實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上書時,陳亮自己也曾感慨此舉必將召來世人的誤解,但胸懷濟世韜略,卻為顧及個人聲名默爾而息,絕不是熱血男兒該做的事,因此躊躇再三,還是被胸中一腔赤誠鼓動著拜倒在宮門之外。
這樣的辯解并沒有收到陳亮預期的效果。很多學人將他視為公敵,甚至不乏見人則割席不與同坐,見文則憤慨怒罵邪說者。不過,這并不是朱熹不愿見他的原因。相反,二人一度相處甚歡。畢竟朱熹非同凡俗,能夠看穿流言蜚語背后,陳亮超逸絕倫的才氣;而作為成名很早、且比自己大十三歲的一代大儒,朱熹也足以令陳亮收斂狂傲肅然起敬;另外,對于政局國事,比如反對和議抨擊茍且,朱陳二人也多有相同的觀點。自從淳熙九年,也就是鵝湖會的六年前,二人初次會面后,每年朱熹生日,陳亮都會千里迢迢送上一些土產(chǎn)致賀,還親自撰寫壽詩壽詞;而朱熹也一一回文答謝,盡顯兄長風范。
朱陳二人,雖然見面不多,但都珍惜彼此的友情。那兩三年間,永康與武夷山書信往來頻繁,噓寒問暖,溫情脈脈。
然而,他們命中注定的矛盾,卻也正是因為一封信而開始暴露。
淳熙十一年五月,陳亮給朱熹寫了一封短信報告平安——這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報平安信,因為就在這月二十五日,他才被開釋出獄,重獲自由。
陳亮一生,屢屢遭獄。獲獄原因糾葛復雜,如落魄醉酒狂言犯上、莫須有的家僮殺人之類,皆為仇家所上綱上線,實無確切大罪,然由此亦可見陳亮平素言行連鄉(xiāng)鄰都不易諒解。
朱熹很快就回了信。然而,見到信之后,原本想從朱熹這里得到安慰的陳亮,卻好似當頭挨了一棒。
回信中,朱熹首先對陳亮的意外之禍表示了同情,但馬上話鋒一轉(zhuǎn),希望陳亮此后“凡百亦宜痛自收斂?!毖韵轮?,雖是小人陷害,但你老兄的為人,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朱熹還說,這番話,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找不到機會說;你老兄向來自處于法度之外,不樂聞禮法之論;你這種脾性,很多朋友其實也看在眼里,但都不敢指出;我以為真正愛護你老兄的,不該這么做,而是應當直指其非。我本想見面時再從容勸你,但沒有想到你遭遇災禍這么快。
例2.The elephant is protected around the world.Many restrictions have been enacted for their benefit,strictly limiting their capture and domestic use.
隨即,朱熹提出了他對于陳亮的期許:
老兄高明剛決,非吝于改過者,愿以愚言思之,絀去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說,而從事于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事,粹然以純?nèi)逯雷月伞?/p>
一勺冰水澆入滾油。朱熹居高臨下的教誨深深刺痛了陳亮,滿腹委屈頓時化為悲涼與桀驁,他決定還擊。斟酌醞釀了三個多月后,一封洋洋灑灑的答書,從永康送到了武夷山。
往來于浙閩的信使絕不會意識到,經(jīng)他手傳遞的那幾張薄紙,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意義,其實有著泰山一般的重量。
驛馬的蹄聲有如戰(zhàn)鼓,一場影響至今的論戰(zhàn),就此拉開了大幕。
雖然涉及人生觀、世界觀等諸多方面,但朱陳的論戰(zhàn)有著清晰的主題,后人因此將這兩位思想家之間的交鋒命名為“王霸義利之辯”。雙方的分歧,集中體現(xiàn)在對歷史時代與歷史人物的評價上。比如,對于漢唐帝王,漢高祖劉邦與唐太宗李世民,近代以來最成功的君主,朱熹認為他們的確開創(chuàng)了一番大事業(yè),但畢竟心地不光明,盡管事實上也為百姓做了些好事,不過只是私心利欲偶然暗合于天道罷了。陳亮則大不以為然,說若如此只論本心,不計功業(yè),那么高祖太宗們豈不是還不如那些袖手危坐空談道德的書生了嗎?
此處,朱陳二人面對的是一個從孟子時就提出來的古老命題:評價一個人、一個社會,究竟該按功利標準還是道德標準。孟子明確指出,必須依據(jù)道德。他甚至設想了一個極端的情況,即使只需冤殺一個無辜的人,就可以使整個天下得到好處,也斷然不能去做。也就是“王道”與“霸道”,“義”與“利”,必須嚴格分清,絕不能為了后者而讓前者做出絲毫犧牲。朱熹持有的,便是這個態(tài)度。動機與效果之間,他堅定地選擇動機的純粹。
而陳亮卻認為,歷史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功利必然能反映出內(nèi)在的道義。不管什么朝代,只要做得成功,里面必然有契合于天理之處:得一分功便有一分“王”、得一分利便有一分“義”。漢唐既然都是頂天立地的朝代,而且都享國數(shù)百年,豈能因一句漢祖唐宗心存私欲便一筆抹殺。
——不管白貓黑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我一直認為陳亮就是貓論的最早倡議者。當然,若以朱熹來看,一只貓若心存不正,縱能捉到再多的鼠也不可妄加一個好字。不過,在辯論中,他們用的是另外一個比喻:金和鐵。
朱熹以金來指代完善的道德。他說堯舜禹周公孔子那些圣人為“金中之金”,漢祖唐宗暗合于天理的部分,不過是鐵中偶現(xiàn)幾粒碎金——你老兄如今無故舍棄自家光明寶藏,而專門向鐵爐渣礦中撥取些零碎金子,不也是太荒謬了嗎?
陳亮的回答是:我正要將金銀銅鐵統(tǒng)統(tǒng)熔成一器,反正要讓它有用便是!
辯論書信往返三復,首尾延續(xù)了三年。陳亮話越說越多,態(tài)度也越來越激烈,以至于被旁觀的朋友陳傅良判定為因此在氣度上落了下風:“朱丈占得地段平正,有以逸待勞之氣;老兄跳踉號呼,擁戈直上,而無修辭之功,較是輸他一著也?!?/p>
除了性格與年齡差異,朱熹的“以逸待勞”,大概還能理解為一種被動消極的態(tài)度。與陳亮相反,他的回信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內(nèi)容越來越短。淳熙十三年秋,朱熹終于用一封簡短而客氣的答書叫停了這場論戰(zhàn):
區(qū)區(qū)愚見,前書固已盡之矣。細讀來諭,愈覺費力……以往是非,不足深較,如今日計,但當窮理修身,學取圣賢事業(yè),使窮而有以獨善其身,達而有以兼善天下,則庶幾不枉為一世人耳。
文字中充滿了厭倦,甚至還有相當明顯的鄙夷。
南宋學者在學理上的切磋,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武林高手對決,或降伏對手,或被對手降伏,必須分出高下。如鉛山名儒徐昭然,每次外出論道隨身都帶有杖笠燈劍,命燈為“訪賢燈”,命劍為“斬奸劍”。遭遇朱熹時,一言不合便仗劍而去。但途中反思朱熹言語,猛然感悟,竟遣散生徒,孤身等在朱熹經(jīng)過的古道之側(cè),以弟子禮重新拜見,一路侍奉隨學。
勝負未決便鳴金收兵,這其實有違當時學術風氣,也不符合朱熹往素性格。比如他與陸家兄弟的爭辯,其實一直延續(xù)到了九淵去世。
細考朱陳交往,有一點難以諱言:朱熹結交陳亮,一開始便懷了收服之心。早在監(jiān)司任上按行浙東時,朱熹就在這塊土地上嗅到了濃郁的異端氣息:“家家談王霸,不說孔孟”。他發(fā)現(xiàn)本地士人的思想中,往往夾雜有一種趨時附勢馳騖功利的傾向;朱熹很清楚這種思潮如果盛行開來勢必會引起人們對道德產(chǎn)生懷疑,若任其繼續(xù)發(fā)展,終將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令整個儒學體系敗壞不堪。擒賊先擒王,他看到了陳亮。
然而,隨著辯論深入,他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陳亮已經(jīng)走得太遠,“陷在利欲膠漆盤中”不可自拔,縱然他再加努力,也不可能改變絲毫。
灰心也好,絕望也好,不可救藥也好,總之道不同不可為謀。面對陳亮,朱熹感到了難以言說的疲憊和無奈。漸漸漸漸,他不想再徒勞無功地絮叨些什么了,反正各安天命吧。
淳熙十二年,論戰(zhàn)的第二個年頭,陳亮在老家造房子,想請朱熹為他的新居寫首詩,朱熹百般推脫,陳亮鍥而不舍,甚至讓送信人帶足干糧等在朱家,務必催討到手;來回扯皮好幾趟,朱熹終究還是沒寫。同一年,他還在另一封信中,向陳亮索回早先的一幅字,因為他知道陳亮不喜歡上面的針砭之意,轉(zhuǎn)手送了人。
這一切,作為朱陳二人共同的朋友,辛棄疾都看在眼里。他發(fā)出了鵝湖邀請。交情不容易,有什么事,為何不鑼對鑼,鼓對鼓,當面分說個明白呢?
武夷山到鵝湖,二百四五十里路;永康到鵝湖,五百里路。五百里的陳亮到了,二百多里的朱熹沒到??v然是辛棄疾,也無法弭合那三百來里路的裂隙。
那個雪天之后,直到陳亮病逝,沒有明確的資料提及他與朱熹再見過面。
午后的冬日燦爛。當額頭開始微微冒汗,路的盡頭,山的凹處,我見到了徽式檐墻圍成的鵝湖書院。
禮門,頭門,牌坊,泮池,儀門,講堂,藏書樓。雖然面積不大,但一座明清書院規(guī)規(guī)整整。無論是匾額,坊刻,還是對聯(lián),都以朱熹曾在此論道而自豪:“斯文宗主”“道學之宗”“朱陸講席”,講堂兩壁還各嵌了兩塊一人多高的大碑,分題朱熹手書的“忠孝廉節(jié)”四字。
至于陳亮,在時人以及后人的筆記里,則常被描述成一個褊急、浮躁、官欲熏心,甚至挑撥生事的人物;在永康,他還一度被自己的鄉(xiāng)人撤出過鄉(xiāng)賢祠。
數(shù)百年間,學界用這種方式對這場論戰(zhàn)做出了主流的論斷。
“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睂嶋H上,關于朱熹與陳亮,在二人的生前,官方就有過明確的裁決。
朱熹的晚年相當凄涼。被羅列罪名,劾奏“不孝其母、不敬于君、不忠于國、欺世謀私、敗壞風教”,列為“偽學逆黨”領袖,常被朝臣叫囂處死;身處黨禁高壓,徒眾多叛,過門不入,甚至變易衣冠狎游市肆,以此撇清與朱熹的關系。
辛陳鵝湖會后的第五年,陳亮終于考中進士;殿試時,這位口碑并不太好,而且已然五十歲的老秀才,被宋光宗親筆擢為魁首,是為該科狀元。
但這次奪魁,卻令很多朋友對陳亮頗有微詞,清史學大家全祖望,更是點明,這個狀元,事實上成了陳亮人生的污點,他的晚年,有失節(jié)之嫌:
我看陛下對于太上皇,二十八年來盡忠盡孝,無有一事不在圣懷,豈止徒然做那些一月四朝,給外人看的表面功夫呢?
陳亮確是大才,殿試對策,開頭只用一句話,便令兩位皇帝龍顏大悅。
天有二日。淳熙十六年,也就是辛陳鵝湖會后的第二年,宋孝宗耗盡了執(zhí)政熱情,傳位于子趙惇,是為光宗。交接之初,約定一月光宗至少四次朝見太上皇。不料由于光宗有些懼內(nèi),受制于皇后李氏;而李氏剽悍,與公公向來有些齟齬,爺倆亦因此生隙,連正常的探視都不能堅持;此次殿試,光宗也是有感而發(fā),以父子間究竟該如何相處做了個引題。
這對皇帝的矛盾,鬧得舉朝紛紜。上至宰輔,下至百姓,輿論一邊倒,都吁請光宗以孝道為重,務必按時朝見。那位認為陳亮氣度輸了一著的陳傅良,還因進諫時忘情,竟然跑上殿去拉住光宗衣裾慟哭,而遭李后痛罵,喝道這是什么去處,你這秀才是不是想被斫了驢頭。然而獨有陳亮,卻回避光宗事實上的不孝,有些牽強地為他做了辯解。有趣的是,同樣一段話,兒皇帝看中后半句,頓覺理直氣壯;爺皇帝卻看中前半句,連外人也說二十八年盡忠盡孝,畢竟兒子還是親生的。兩位最高領導人皆大歡喜,陳亮的命運也就塵埃落定。
這便是這科狀元的來歷——須知殿試進呈時,考官本將陳亮列為第三,如無意外,至多只是探花。
錦衣榮歸之后,陳亮致書朱熹報喜,朱熹的回復卻不冷不熱:
老兄志大宇宙,勇邁今古,今日始于后生叢中出一口氣,蓋未足為深賀。
細究文意,對于陳亮的狀元,朱熹似也有些不以為然。當然,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意外,好像陳亮受到皇帝格外垂青,本是順理成章。
落第、上書、入獄、辯論、狀元……就像多米諾游戲,從陳亮選擇第一張推倒的骨牌上,朱熹就清晰地看出了最終坍塌的方向。
人生的軌道沒有捷徑,即使后退一寸能得以前進一尺,但就這一步之差,便足以將多米諾的盡頭導向萬劫不復的墜落。
這場游戲他們原本站在同一個起點。
或者說,他們面對同一個萎靡污濁的政局。
早就化為枯骨的漢高祖唐太宗,不過只是掩人耳目的標靶。如果將他們辯論的文字比喻成一支支利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箭頭瞄準的真正目標到底是什么。
陳傅良曾如此簡要綜述過兩人的觀點:若據(jù)陳亮,三代圣賢枉作功夫,若據(jù)朱熹,則漢祖唐宗賢于盜賊不遠。
陳亮據(jù)此反駁,假如連漢祖唐宗都只賢于盜賊不遠,那么中華“兩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無”,沒一個正經(jīng)皇帝,這漏洞百出的世界還能有何光明?
而朱熹正是在道德上,否定了整整一部中華歷史。按照他的標準,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合格。一言以概之,對于歷代統(tǒng)治者,他都持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數(shù)千年金戈鐵馬出相入將,在他眼中,只是一團利欲糾葛的漆黑。必須指出的是,他的道德要求,首先還是從統(tǒng)治者開始,甚至以君心正不正,當作一個時代正不正的前提。做人的原則,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原則,絕不能有絲毫扭曲。
迎合,抑或直諫;禮贊,抑或批判;肯定,抑或抹殺;究竟哪種更需要勇氣?
據(jù)學者束景南先生考證,紹熙以來,陳亮對朱熹的尊敬與日俱增,在與友人的書信中,甚至稱頌朱熹為“人中之龍”,而這四個字,原本是他的自贊。種種跡象表明,陳亮的功利之心逐漸淡化,有了向朱熹靠攏的轉(zhuǎn)變。
但他未能對自己的新思想進行總結。及第次年,在赴任途中,陳亮暴病,一夕而卒,年僅五十三歲。
朱熹沒有留下任何悼念陳亮的文字。老友陳傅良也以悲傷過度為由未寫悼文。最沉痛的祭文出自辛棄疾,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人皆欲殺,我獨憐才……而今以后,欲與同父(陳亮字同父)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復得耶?”
陳亮去世后五年,朱熹病逝。病重期間,在與友人訣別的書信中,他仍然再三叮囑務必嚴明義利之別,并告誡弟子:“道理只是恁地,但大家倡率做些艱苦功夫,須牢固著腳力,方有進步處?!?/p>
當時朝廷對以他為黨魁的“偽學”黨禁正嚴,但還是有近千名他的信徒不顧官方威脅,為他舉行了葬禮。辛棄疾也作文哭祭: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意味深長的是,朱熹一死,黨禁便開始松動;九年之后,朝廷詔賜謚曰“文”;公元1227年,宋理宗下詔,追贈朱熹太師,封信國公;公元1241年,詔以朱熹從祀孔廟。之后元明清三朝,王旗不斷變幻,朱熹的好運卻始終堅挺;經(jīng)過無數(shù)帝王的接力,朱熹終于被高高抬上神壇大啃冷豬頭,成為孔子之后最偉大的圣人。
——難道一定要失去以后才能體現(xiàn)價值嗎:朱熹一生,歷侍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但為官總共不到十年,立朝僅僅四十六日,屢遭諸帝厭棄。
直到五四以后,作為禮法殺人的代表,專制者事實上的幫兇,朱熹才又被打落了塵埃。
原本想用繩索縛住猛虎,卻反過來被猛虎利用做捆綁綿羊,這樣的悲哀,究竟屬于朱熹個人,還是屬于整個國家,整個民族?
作為朱熹的對立面,近代以來,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后,沉寂多年的陳亮被越來越多的人提起,他講求功效杜絕空談的務實精神,更是被大加贊賞,奉為思想解放的先驅(qū)。而陳亮的故鄉(xiāng)永康,更是參透陳亮事功精神,短短一二十年內(nèi),發(fā)家致富,從一個貧瘠的小山城,一躍而躋身全國百強縣前列。
身為陳亮千年之后的同鄉(xiāng),我是否應該為此感到自豪?但或許是身在此山中,我既為鄉(xiāng)人腦筋靈活、膽略過人而驕傲,但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也讓我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弊病,比如信仰的缺失,心態(tài)的功利,謀事的直接。
這不僅只是永康獨有的現(xiàn)象。
我記起了陳亮的祖母家,也是其少年時的讀書之處,芝英,現(xiàn)在是永康工業(yè)最發(fā)達的村鎮(zhèn)之一。芝英是全國最集中的應姓聚居地,同時,還創(chuàng)下了一個世界紀錄:小小一個村里,居然有近百座同姓祠堂。當然,這可以理解為每一支分系對于宗族的重視,但難道不能理解為一種同族之間、凌駕于血緣之上的互相攀比和無序競爭嗎——根據(jù)陳亮的學說,完全可以推斷出建造者的心態(tài):衡量每一份成功最直觀最重要的標桿,無疑就是祠堂的豪華程度。
而相距不到一百公里,同屬一脈水土,卻有另一座某種意義上截然相反的古鎮(zhèn):浦江的鄭義門,一處嚴格以朱熹理論為治家宗旨的鄭氏聚居地,以三百多年共財聚食、十五世不分家而天下聞名,至今惟一的那座鄭氏宗祠還在所有族人中保持著極高的權威。
但我也在明人筆記中讀到過這樣一則故事:南京學子聚會,原本談笑戲謔甚歡,但只要聽到浦江鄭氏子弟的腳步聲,滿座頓時肅然危坐。同樣,這可以理解為鄭氏端莊正氣,但難道不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令人生厭的古板與僵化?
浦江經(jīng)濟自然與永康有明顯的差距。而為永康私企工作的外來務工人員中,人數(shù)最多的,便來自朱熹的祖籍地江西:這能不能理解為朱陳二家延續(xù)到當代的另一種論戰(zhàn)方式?
毋庸諱言。永康經(jīng)濟的繁榮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一味追求眼前利益驅(qū)使了生存環(huán)境的破壞,據(jù)說浙江省腫瘤醫(yī)院,因為永康患者之多,醫(yī)生護士都能聽懂永康方言。而江西,山水元氣之充沛,更是令永康人羨慕不已。
八百多年前的那場論戰(zhàn),我究竟該怎么去理解——
鵝湖道上,我左右互博,心亂如麻。
或許,此題根本無解。
又或許,此題無須硬解。
對于身后是非,朱熹便十分坦然。晚年迫害最嚴重時,他常對弟子開玩笑,說自己的頭就像是黏在脖子上,隨時可能掉下來。親友擔心,勸他稍微收斂鋒芒以隨俗從時,他卻風趣地打了一個比喻:
那樣的話,我怕像草藥,煅煉得失去了藥性,救不得病。
自信之外,難道在生命的暮年,他已經(jīng)看清,作為個體的人自然有善惡清濁之別,而作為一種思想,卻無須硬去區(qū)分好壞對錯——就像一味藥,用的本是偏性,功罪并不在藥本身,而在于施用者?
由此我記起了《五燈會元》中的兩則語錄。文殊菩薩一日令善財采藥,善財遍觀大地,無不是藥,隨手拈起一莖草遞上;文殊接過,呈起示眾,說:“此藥亦能殺人,亦能活人?!壁w州和尚則云:“(佛法)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xiàn),漢來漢現(xiàn);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
我突然想到,眼前的書院,只是后人為紀念那兩次鵝湖會而改建。在陳亮與朱熹的時代,這座建筑,其實還是暮鼓晨鐘的佛寺。
朱熹陸九淵的唇槍舌劍也好,辛棄疾陳亮的慷慨悲歌也罷,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頭頂都有一尊泥塑的佛陀默默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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