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午夜蝴蝶
□胡學文
一
夜落下來,像一只厚重的膠皮袋蓋在城市的頭頂。
收攤兒后,馬午沒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到正義街。他饞羊雜了。羊雜是皮城最有名的小吃,馬午雖然不是皮城人,但和大多數(shù)皮城人一樣好這口。當然,并不是每天吃,羊肉價格噌噌上躥,羊雜也不甘落后,天天吃哪吃得起。馬午每周吃一次,某些特殊的日子,會趁機犒勞自己一下。
那個晚上沒什么特殊,馬午只是饞了。如果非要尋出些不尋常,無非是比平日多收入了一百元。還有就是回老家的趙玉琴回來了。不用掐指都算得出來,她走了十一天,算得上是久別重逢。
馬午常去的是老楊羊雜店,稍遠了一些,其實也就隔兩道街,騎三輪用不了十分鐘。老楊羊雜店生意好,平時都得排隊。馬午不用排,他收攤兒晚,到羊雜店差不多就十點了,往往是最后一撥客人。比如那個晚上,除了角落的一對男女,再無他人。馬午隨便坐下,點了一碗羊雜兩個燒餅。
像往常一樣,馬午埋下頭,咬一口燒餅,就一口羊雜。不是什么大餐,但馬午很享受。吃得也慢,不想囫圇吞棗地糟蹋了。吃到碗底,馬午的目光被咬住,跳了幾跳,然后,一動不動地盯住那塊粉紅的肺片。沒錯,肺片上趴著一只蒼蠅。雖然已然變形,但馬午還是識到它的真面目。馬午在鄉(xiāng)下生活多年,對這種東西實在太熟悉。偶爾掉到碗里,挑出去就是,并不當回事。可現(xiàn)在不同,他花錢買的羊雜,卻吃出蒼蠅,還是生意興隆的老楊羊雜店。馬午思量數(shù)秒,招手叫來服務員。說到底也沒什么大不了,肯德基麥當勞那樣的店都能吃出蒼蠅,羊雜里有只蒼蠅還不是正常?馬午不想鬧大,也不是能鬧大的人,他吃過的虧夠裝幾麻袋了。服務員低聲說你稍等,端起碗進了里間。片刻,一個中年男人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男人給馬午道歉,說晚上的單全免。你看行嗎?男人臉上掛著適度的微笑。不但免了,還送了一碗,馬午還能怎樣?他不是尋釁滋事的主。
馬午吃第二碗的時候,進來兩個客人。馬午瞥了瞥,也只是瞥了瞥,是兩個男人。坐在馬午左邊靠后的位置。長相年齡,馬午都沒在意。白撿一碗羊雜,馬午的心思都在這上面。
第二碗,馬午吃得快了些。碗見底,他重重地打出一個嗝。嗝的聲音過于響亮,他有些慌,忙扯了塊餐巾紙,借拭嘴掩飾。馬午離開時,服務員快步過來,讓馬午慢走,謝謝光臨。聲調非常悅耳,馬午沖她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
馬午發(fā)動著三輪車,回頭瞅瞅,剛才服務員還站在門口,此時門已經關上。馬午想,女孩早盼著他離開了。
馬午住在二環(huán)外,那里房租便宜。從羊雜店到家差不多五十分鐘。馬午比往日開得快。第二碗讓馬午耽擱了二十分鐘,得補回來。當然晚一點也沒什么,趙玉琴頂多責備他不著調。馬午急于回去就是因為想趙玉琴。羊肉大補,兩碗下肚,馬午火燒火燎的。
從正義街拐到平安路上,走了也就幾百米,后面?zhèn)鱽眸Q笛聲,馬午連同三輪被碩亮的光環(huán)罩住。馬午放慢速度,往邊上靠了靠,一輛面包車擦著三輪車駛過,嚇馬午一大跳。馬午想司機準是個新手,不由暗暗罵娘。對方似乎聽到馬午叫罵,面包車往右一拐,擋住了三輪車。接著三個人跳出來。馬午心里格登一下,正欲堆上笑解釋,大麻袋扣下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馬午叫了一聲,臉上重重挨了一拳。馬午還欲掙扎,后背挨了一腳,整個人倒下去。對方極其利索,不等馬午再反抗,就把馬午塞進車。馬午臉頰小腹同時挨了幾拳,一個聲音威脅,如果馬午再叫,現(xiàn)在就把他的腦袋敲爛。
馬午不再掙扎,也不再叫喊。他在車上,叫喊也沒用,只會招來踢打。最初的恐懼過后,馬午稍稍冷靜了一些,雖然心仍怦怦亂跳。顯然不是因為他罵了他們,他們就是沖他來的。他被綁了。電影里常有這樣的場景,馬午愛看電影,見得多了??伞切┍唤壍娜?,要么是大老板要么是得罪了人,馬午不過是賣炒貨的,綁他能有什么油水?得罪人就更不可能,在市場里,馬午臉都沒和人紅過。馬午問他們是誰,又招來一腳,同時喝令馬午閉嘴。馬午就閉了。
嘴閉了,腦袋卻更加鬧騰。馬午快速檢索近來的事,試圖能和晚上的遭遇搭上關系。想了一圈,沒有任何結果。沒油水,又沒得罪過誰,他們干嗎……馬午腦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整個人篩糠一樣抖起來。沒錯,一定是這樣!炒貨攤隔壁賣雞蛋的王胖子經常講,不法分子專門劫單行路人,割掉腎把人隨便丟到什么地方。一對腎值好幾萬呢。馬午沒什么寶貝,唯一可夸耀的就是有一對好腎。四十幾歲的人了,和毛頭小伙沒什么兩樣??伞粟w玉琴,誰曉得他的腎好?他們怎么就盯上他了?
手機響了,肯定是趙玉琴打來的。馬午的胳膊挨了一腳,然后一只手伸進來,把手機摸走,聲音便斷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把他拉到什么地方。車停住,那幾個人拽出馬午,半架半拖。就要動手了。一針麻藥下去,他就是死豬一條。等他醒來,腎已經沒了。他被丟在荒郊野外或某個廢棄的橋洞下,待被發(fā)現(xiàn),人已經咽氣。這么個死法也實在窩囊。馬午不知恐懼更多還是委屈更多,嗚嗚哭起來,拖架的人罵稀松貨,不讓馬午出聲。馬午想反正逃不過死,索性放聲大哭。后頸重重挨了一下。馬午沒有剛才那么聽話,哭聲更響。
憑感覺,馬午知自己被帶進了房間。他聽到拖凳子的聲音,接著被摁著坐下去。干嗎不直接把他扔到床上?等操刀醫(yī)生嗎?馬午的哭聲小了些,他試圖辨析出點什么。至于什么,自己也說不明白。幾分鐘后,馬午聽到腳步聲。有人進來了。罩在馬午身上的麻袋也被慢慢扯掉。
劈面而來的光刺疼馬午的眼睛,他本能地閉了閉,又慌里慌張地睜開。若不是肩膀被死死摁著,他肯定會跳起來。距馬午兩三步遠站著一個人,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馬午竭力想看清男人的模樣,可目光麻麻花花的。男人突然揮揮胳膊,說聲錯了。男人離去時罵了什么,顯然不是罵馬午。
馬午再次被麻袋罩住,接著被塞到車上。
馬午大致猜出端倪。男人是頭兒,綁馬午的是男人的手下。目標不是馬午,他們認錯人了。不是沖著他的腎來的。馬午稍松一口氣,隨之的疑問讓他的心又揪起來。這些人怎么處理他?馬午想不會輕易放了他,畢竟他看到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什么呢?什么也沒看到。想到這里,馬午開始哀求。對方起先置之不理,之后狠狠踢馬午一腳,喝令馬午閉嘴,不然就把他扔河里。
車再次停下,一個聲音警告馬午管住舌頭。馬午保證后,對方扯掉罩在馬午身上的麻袋,猛推一把,馬午跌在路上。馬午反應還算快,就勢一翻,爬起來甩步便跑。怕他們反悔再把他摁回車上。穿過十字路口,驚魂未定的馬午回過頭。沒看到面包車,又左右掃掃,方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
街上不時有車輛駛過,馬午確信沒任何危險了,方直起腰。他認出自己所在的路叫自強路,往前就是平安路。他們還夠意思,把他送回來了。
除了驚嚇,他沒損失什么,至于挨了幾拳踢那幾腳根本不算事兒。人活一世,誰沒個溝溝坎坎?這個夜晚的遭遇無疑是馬午的溝坎,他撞上,又幸運地躲過。換句話說,他撿回命,其實是撞了大運。
更讓馬午意外和驚喜的是,三輪車居然還在原地。日他娘,半夜吃糖包,閉著眼喊甜哩。
回到家天還未亮。馬午怕驚醒趙玉琴,輕手輕腳的,沒想到趙玉琴在黑暗里坐著。馬午剛站定,燈突然亮了。馬午嚇一大跳,往后閃閃,腰撞到方桌,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馬午及時扶住。馬午叫,你干嗎——?趙玉琴盯著馬午,目光要刺到馬午骨頭里。而后沒好氣地說,我干嗎?你說我干嗎?馬午定了定,向趙玉琴解釋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來,為什么沒接聽趙玉琴的電話。當然扯了謊。那一切已經過去,就當做了個噩夢。他一夜未歸,這個女人擔心了,絕不能再嚇她。當然也沒膽量說,管住舌頭,必須的。他有禍事,自然會殃及趙玉琴。趙玉琴半信半疑,還欲問什么,馬午開始動手動腳。趙玉琴象征性地推馬午一把,說她困死了。馬午死皮賴臉,說我吃了兩碗羊雜,怎么也得用用啊。
二
馬午的生活仍舊是原來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變化。炒貨攤兒依然是上午開張,夜晚收工,隔七八天到老楊羊雜店解次饞,一如過去放兩勺辣椒。吃完羊雜,從正義街往東,到平安路南拐,直到二環(huán)外,路線都沒有變。再沒碰上亂事,馬午不擔驚也不受怕,仿佛之前不過是一場夢。
但馬午又很清楚,他人沒變,心卻不一樣了。究竟怎么不一樣又說不清楚,反正有一點點不一樣。那件事他忘了,但忘得不徹底,它就躲在身體的角落,像一粒砂子,也像一根刺,時不時硌著或扎著他。有時又像一綹煙霧,突然冒出來,待他慌忙尋找,又沒了蹤跡。
馬午所在的市場不過一條二百米的小街,中午和傍晚是最繁鬧的兩個時間段,其余時間顧客稀少,生意冷清。攤主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機,有的打牌。打牌要帶錢的,不多,輸贏不超過百元。若有顧客過來,將牌塞進兜里一溜小跑,完后三步并兩步返回,似乎打牌才是正事。
馬午從不打牌,消閑方式就是聽王胖子胡侃。對面賣牛奶的羅小個兒夫婦也是王胖子的聽眾。羅小個兒女人不離店門,但馬午知道她在聽。有時別的攤主也會湊過來,那時,王胖子肯定在曝驚人的內幕或發(fā)布什么消息。店鋪都是卷簾門,卷簾門升起來,整個市場都是通的,馬午不聽也不可能。
那個下午,兩日沒露面的王胖子講述的是自己的經歷。王胖子的三輪車碰了旁邊的轎車,車主要王胖子賠償五百塊錢,王胖子心臟病發(fā)作,當即躺在轎車底下,結果是車主倒賠王胖子五百塊錢。別人說王胖子你能啊,碰了人家的車還訛人家的錢,什么時候有了心臟?。客跖肿恿R,鬼才有心臟?。课也谎b病,那家伙能饒我?有人問王胖子就不怕被識破,王胖子說你以為他沒數(shù)?他心里明白著呢。咱是光腳的,他是穿鞋的,咱不怕他怕。我也沒想訛他,到那份上,不訛也不行了對吧?隨后,王胖子掏出賠款,不無炫耀地抖了抖。
馬午站在幾米外,王胖子的話一字不落地掉進耳朵。王胖子白得五百塊錢,可與馬午的遭遇比,實在太過平常。王胖子瞧出馬午的冷淡,待眾人散去,他湊過來,讓馬午幫著驗驗,那小子別是拿假幣糊弄我吧。馬午一張張捻過,淡淡道:是真的。王胖子說這我就放心啦。馬午便笑了笑。王胖子似乎瞧出馬午的笑里藏了內容,問,怎么,你不相信?馬午問,我信不信重要嗎?王胖子說當然重要,你不信,就是認為我說胡話。馬午說我信。王胖子搖頭,老弟,你還是不信,我能瞧出來,你干嗎不信?馬午說我當然相信,你要認為我不信我也沒辦法。王胖子追問,真相信?馬午笑笑,這事還用這么較真?王胖子說好吧,拍拍馬午的胳膊。他轉過身,馬午又笑了笑。馬午沒和王胖子比過什么,各做各的生意,沒什么可比的。那個下午,馬午竟有了和王胖子比的意思。他不是故意不屑,不屑是自個兒冒出來的。
晚飯是排骨燉土豆,涼拌蕎粉。馬午收攤兒晚,讓趙玉琴不要等。但趙玉琴總是等。餓得不行她就吃零食墊墊。趙玉琴在某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走得早,兩人的早飯和午飯都吃不到一塊,若晚飯再分開,就只有睡覺在一起了。馬午也就由她。馬午其實很受用。當然,馬午對趙玉琴也不錯,早就把她當成自個兒女人,一半收入都交她。她的兒子到了成家的年齡,用錢地兒多。
平時一個菜,趙玉琴和馬午都不是講究的人,講究得靠錢撐著。趙玉琴燉了排骨,拌了涼菜,還準備了啤酒。馬午想了想,不是特別日子,就問趙玉琴。趙玉琴喜滋滋地讓馬午猜。馬午說,咋?給你漲錢了?趙玉琴瞪大眼,見了怪物似的。馬午笑笑,嚇著你了?趙玉琴喘口氣,說你真嚇到我了,咋什么你都知道?馬午說我利害吧,哄我可不容易。馬午不過信口胡扯,碰巧說中。趙玉琴說漲了一百五十塊錢,從下月發(fā)。這是喜事,自然要慶賀。
兩人都愛喝一口,當然是白酒。白酒買便宜的,也經喝。偶爾喝啤酒,也是一人一瓶。那個晚上趙玉琴竟然買了八瓶。馬午說喝一半,給下次留點兒??刹淮蟮墓し?,八瓶酒就光了。
酒足飯飽,折騰一番,趙玉琴翻過身睡了,馬午則打開電視??措娨暿邱R午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少了這一環(huán),睡覺都不踏實。馬午看得雜,影視劇,歌舞表演,傳奇故事,包括新聞,瞅上一陣兒,人就進去了。那天夜里,馬午的魂沒被電視勾走,腦里老是冒出王胖子那張臉。馬午不由得哼了哼。他有理由也有資格哼這一聲。此時他的不屑是故意的。
馬午不是愛攀比的人,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是看人臉色,實在沒什么資本,意外的遭遇竟讓他有了比拼的武器,盡管這武器不能傷人,不,示人都不可以,只是作為秘密而存在,但畢竟擁有,這意味他和別人已經不同。馬午想起吳大嘴。吳大嘴是宋莊頭號懦弱男人,老婆胡搞,吳大嘴家都不敢進,因為坐了一次牢,在村莊的地位立馬不一樣了,村長都忌憚他三分。相比吳大嘴,馬午的擁有不值一提,但誰說得準呢?也許有一天……馬午一陣顫栗。
半個月后的一個夜晚,馬午像往常一樣趴著枕頭看電視,怕影響趙玉琴,總是把音量調到最低。屋子不大,馬午距電視屏幕也就兩米左右。他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這點音量足夠了。看的是關于調解的節(jié)目,一對親兄妹因為爭房產反目,各說各的理。插播廣告,馬午隨便摁了遙控器,眼睛突然就硬了。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夜晚在他面前站著的人。愣了片刻,馬午揉揉眼睛,再次睜開。他的目光不花,每一根都像剛從清水里撈出來似的。男人雖是坐著,馬午仍能看出他個子不高,墩墩實實的。那個夜晚,馬午沒看清他的模樣,并不是沒有絲毫印象。模糊一些,印象還是有的。圓臉和平頭,馬午記憶中的男人就是這個樣子。馬午甚至還回憶起男人惱怒的表情。此時,男人突然揮揮胳膊,雖然面帶微笑,但他揮胳膊的架式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
馬午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只覺口干舌燥,骨頭爆響。他猛推趙玉琴一把,目光卻仍然在電視上牢牢焊著,似乎一眨眼男人就會逃走。趙玉琴嗯唔一聲,馬午又推一把,用的是狠勁。趙玉琴終于醒了,支起半個身子問,天亮了?馬午說,天亮早著呢,我讓你看……馬午某根神經錚地響了一下。趙玉琴問看什么,馬午說我的老鄉(xiāng)上電視了。趙玉琴漫不經心地瞟一眼,說上電視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
趙玉琴重新躺下去。馬午抹抹腦門。其實腦門上什么也沒有。
男人還在。馬午噓口氣,輕輕往前探探,這樣與男人的距離更近些。
男人看不到馬午?;蛟S馬午坐他對面,他也認不出馬午。但馬午認出了他。馬午已經冷靜,重新和記憶對接了一下。沒錯,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男人正接受采訪,男人對面的女主持人聲音甜膩。聽了一會兒,馬午聽明白了,這個叫郝總的男人援建了好幾所小學,那些學校能抗八級以上地震。郝總還資助了許多貧困學生。接著女主持人把受郝總資助的學生代表請上來,一個大學生,一個小學生。年齡不同,聲音不同,兩人嘴巴里的郝總卻是一樣的。
馬午不由得張大嘴巴。目光忽忽飄飄,像寒風中的炊煙。郝總的臉變得模糊,馬午怎么也看不清了。郝總又說了什么,馬午再沒聽進去。
馬午再抬起頭,屏幕上一對古裝男女正在打斗。瞅瞅時間,三點多了。忙關掉電視。
馬午的腦袋里像跑著火車,轟隆隆的,任怎么努力也合不上眼睛。那個夜晚再次飄出來,像慢鏡頭。也許認錯了,郝總和那個夜晚的男人不是同一個人,他當時目光又花又亂,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幾秒鐘的記憶哪說得準?男人的所作所為和郝總搭不上任何關系。郝總——雖然馬午還不完全了解他,但以馬午的經驗和推斷,他不會干那種勾當。暗算綁架可不就是勾當?郝總敢在電視露臉,也是清白的證明。若心里揣了鬼,肯定都遮遮掩掩的。哪會這么愚蠢?
馬午揉捏著麻木的臉,有些失落,也有些窩火。像被人算計了,窩火的同時又生出些許不甘。于是又在腦里過了一遍,又過一遍。結果把自己給推翻了。那個夜晚面對馬午的男人應該是所謂的郝總。雖然馬午彼時目光麻花,看得不真切,但他記得男人的輪廓,記得他揮胳膊的動作。俗話說,畫虎難畫骨,一個人干這樣的事,未必就不能干那樣的事。比如宋莊的村長白天還算有人樣兒,夜晚就露出真面目,公狗一樣亂竄。對于某些人,鬼是不存在的,即使揣了再大的鬼。說鬼是鬼,說別的就是別的。
馬午在是與不是之間反復推敲,直到天亮也未徹底敲定。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郝總與男人是同一個人,但也不能徹底否定,只能說可能是。而且很可能。
趙玉琴呵欠連天地穿衣服,馬午說頭疼得厲害,問家里有沒有止痛片。趙玉琴問,感冒了?然后摸摸馬午的腦門。馬午說可能沒睡好。趙玉琴罵,該,再半夜不睡。馬午說,你快找找。趙玉琴翻找半天,找出一板感冒膠囊。馬午說膠囊也行。馬午吞下去,趙玉琴催促馬午起床,自個兒去買藥。藥店在老遠的地方,她買藥再送回來就誤了上班。馬午說,沒事,睡一會兒就好了。趙玉琴問,真沒事?要不我請假?馬午說,請什么假?我又不是豆腐渣。
可能是三粒膠囊起了作用,趙玉琴走后不久,馬午漸漸昏沉。一覺醒來已經中午。馬午急急忙忙爬起來,胡子都沒刮就往市場趕。馬午暗罵自己,胡雞巴想,耽誤生意。
三
馬午更愛看電視了,就連和趙玉琴做那種事,也得先把電視打開。馬午只想順便聽聽,可電視一響,目光就時不時往那兒瞟。這一分心,馬午就不專注了,有些應付差事,像交公糧摻了假。趙玉琴不大高興,問他喜歡電視還是喜歡她。馬午說當然喜歡你,我天天摟你睡,什么時候摟過電視?趙玉琴說你摟著我心卻不在我身上。馬午說我整個人都在你身上,心還能飛了?趙玉琴就罵他,讓他關掉。馬午說唱歌沒個伴舞的,顯得孤單。趙玉琴說我不要伴舞,我要獨唱。馬午說獨唱多沒勁,聽說有錢人邊弄邊看光盤。不是馬午胡編,王胖子講過。趙玉琴推馬午一把,問馬午關不關。馬午見趙玉琴生氣了,便跳起來關掉。完事馬上把電視打開。趙玉琴不解,問電視里有金還是有銀,馬午說沒金也沒銀,就是想看看別人咋活。趙玉琴說別人咋活跟你也沒關系,你就是把腦袋伸進去,你還是你。馬午說就當看戲么,我從小就是戲迷。趙玉琴哼道,不對啊,你原來也愛看,可沒這么當緊。馬午拍拍腦袋,這么說,我腦子有問題了?
又一日,馬午鉆趙玉琴被窩,趙玉琴拽著被角不讓。馬午知她抵觸的原因,趕緊把電視關掉。趙玉琴仍不松手。馬午邊突進邊說,你不解恨,我把電視砸了吧。沒料趙玉琴竟順著說,那就砸了吧。馬午愣了一下,四處掃掃,操起趙玉琴的水杯,不銹鋼的,趙玉琴每天都帶著。馬午舉舉又放下,說砸了怪可惜的,你明兒找個收家電的,處理掉吧。趙玉琴說我不處理,要賣你自己賣,反正電視是你的。馬午說明兒就把這狗日的賣了,這玩藝要是個女的,現(xiàn)在就抽它兩嘴巴子。趙玉琴笑罵,誰信?要是女的,你才舍不得呢。馬午趁機突破趙玉琴的防線。
馬午很賣力氣。趙玉琴滿意了,政策才有可能寬大。馬午沒有貿然行動,等了五分鐘,又等了五分鐘,想借著喝水打開電視。趙玉琴突然說,咱倆分了吧。馬午怔了怔,掛著笑問,就因為這個第三者?趙玉琴說,限我?guī)滋鞎r間,租了房我就搬走。馬午看出趙玉琴不是開玩笑,說我講了明兒就賣,你等不及我現(xiàn)在就搬到門口。趙玉琴搖頭,不關電視的事。馬午大聲道,不關電視的事,那關誰的事?趙玉琴說,你別嚷嚷,我不經嚇。馬午喉嚨干得要命,跳下地灌了一通涼水,放緩語氣,你要走我不拴你,總得說個緣由吧。趙玉琴說沒緣由。馬午說我不信。趙玉琴問,那你告訴我,你從電視里瞅什么?馬午說,不是講了嗎?趙玉琴說,不對,你肯定有事。這陣子你整個人都變了。馬午說,咋?我變兇了還是變狠了?趙玉琴說,我說不上來,反正跟原來不一樣,我不踏實。馬午沒想到在趙玉琴眼里,自己竟有這么大的變化。靜了幾分鐘,說,我咋沒覺得?我身上沒多出什么,也沒少什么物件——馬午突然莫名地慌——我還是我,當然,我掙錢不多,這輩子沒掙大錢的可能了,若你有了好主,我不攔你。只是,你痛痛快快告訴我,別繞來繞去打啞謎。趙玉琴說你想多了,好主?就我這模樣,你是嘲笑我吧?馬午叫,誰說的?你就是我的八仙女。趙玉琴不解,怎么跑出個八仙女?馬午說,七仙女的姐姐嘛,可不就是八仙女?趙玉琴罵,少胡扯,跟你說正事呢。馬午道,我說的就是正事啊,還是那句話,你要走我拴不住你,不過,緩緩可以吧?死刑還能緩期執(zhí)行呢,你得給我個緩刑期。趙玉琴盯他一會兒,說我困了。馬午很識相地閉嘴。
和趙玉琴一起六年多了,馬午第一次沒開電視。表面是電視惹的禍。馬午知道不是。馬午以為自己的變化就那么一點點,沒想到趙玉琴竟然看出來了。趙玉琴說分,不是很堅決,但也并非戲言。畢竟只是同居。宋莊管這種關系叫搭伙計,說散就散的。雖然是搭伙計,可六年過下來,和夫妻沒什么兩樣。趙玉琴水桶腰,長相一般,不說撒進人群,就是三個女人站一起也顯不出她來。但這恰恰是趙玉琴的優(yōu)點。她實用,里外都實用。實用又懂得疼人,馬午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與以往不同,馬午現(xiàn)在看電視的意圖很明確。還想看到郝總。郝總和那個夜晚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馬午終是沒譜,想進一步核實驗證?,F(xiàn)在想想,是又如何?他敢去報警嗎?再借十個膽子也不敢。就算敢又能把那個人怎樣呢?也許一根汗毛都傷不著,而他沒準會引禍上身。
算了,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吧。他吃過折騰的苦,不能亂折騰了。
市場就有收家電的。次日,馬午出門就將電視機搬到三輪車上。和趙玉琴說賣掉并不是當真,想了一夜,馬午下了決心。賣掉就不用再看,什么郝總白總,關他鳥事?
收購點老板出價一百,馬午以為老板說笑,再問還是一百。你以為和你的炒貨一樣,新舊可以摻在一起,這摻不得。一個市場,叫不出名字,但彼此都熟。馬午說,話不能隨便說,我從來不摻舊的。老板說咱不討論這個,你賣不賣吧?馬午說再考慮考慮。
傍晚,趙玉琴打來電話,問電視哪兒去了。馬午說賣掉了。趙玉琴追問,真賣了?馬午瞅瞅角落,說有你就夠了,我以后再也不看了。趙玉琴問賣了多少錢。馬午一說,趙玉琴急了,我不過說說,你咋話都聽不懂了?趙玉琴讓馬午贖回來,必須贖回來。馬午說我試試吧。趙玉琴說,什么叫試試,贖不回來你就別進門了。
馬午又可以看電視了。他小心了許多,盡量不影響趙玉琴。
馬午發(fā)誓不再尋郝總的身影,但當他來回變換頻道時,他明白,并沒有徹底死心。只是沒那么強烈,只是掩埋得更深。因為揣了這樣的念頭,總是不能控制看電視的時間。睡得晚難免起得晚,那天趕到市場,竟然過了中午,滿市場也沒幾個人,更不要說買炒貨的了。馬午暗罵自己混賬。
王胖子問馬午是不是在別處還有營生。馬午搖頭。王胖子說你肯定有,不然就不會這個樣子。馬午問,我哪個樣子?王胖子意味深長地笑了,你心里明白。馬午說,我明白個屌,你別亂猜。王胖子往前探探,壓低聲音,這年頭掙錢門道不好找,你交了什么好運?馬午嗤一聲,狗屁門道。王胖子說,東頭賣鴨架的老漢你記得吧,趕上拆遷,得了一百萬呢。難怪這陣子沒見到老漢。馬午想,一百萬,得數(shù)幾天啊。王胖子說,人不可貌相,打死你你也想不到,老漢成了市場最有錢的主。馬午說,想不到的事多呢。王胖子抓把瓜子,馬兄弟,這話底氣足,你是和原來不一樣了。馬午沒說話,但表情帶出了煩。
整個下午,馬午除了回答顧客,基本啞著。他不想說,也懶得聽,但王胖子聲音高,不聽都不行。馬午厭煩到極點。他不能堵王胖子的嘴,王胖子在講副市長自殺的內幕。那和他沒任何關系。耗到七點,正是市場最繁鬧的時候,馬午卻拉下卷簾門。王胖子問馬午咋這么早關門,馬午答有事。王胖子還要問什么,馬午已經轉身。
馬午像揣了心事,可細想想,有什么心事呢?沒有,不過是有些煩。他的煩表面與王胖子有關,但真要追根兒,和王胖子一點兒都搭不著。
到了十字路口,明明是紅燈,鬼使神差的,他反加快速度。差點與左側駛來的轎車撞上。司機踩了急剎車,嘎聲極響。沒撞上,馬午卻驚出一身冷汗。司機伸頭喝斥,馬午沒敢回應,低頭開溜。直到進屋,心還在狂跳。
趙玉琴問馬午怎么了,馬午說沒怎么。趙玉琴說沒怎么回來這么早,你臉色不對,到底怎么了?馬午說老覺得頭暈,就提前回來了。趙玉琴問感冒了?馬午說也不知是不是感冒,反正就是頭暈。趙玉琴找出感冒膠囊,馬午說先躺躺,躺一會兒興許就沒事了。趙玉琴說就算不是感冒,吃了也沒壞處。馬午說咋沒壞處?專家說濫用藥等于服毒。趙玉琴說專家就愛胡說八道,盡聽專家的就得勒住脖子。馬午說那是假專家,真專家不胡說的。趙玉琴說馬午要能識別真假專家,就不用賣炒貨了。爭執(zhí)半天,趙玉琴突然叫,你不是頭暈嗎?咋嘴這么有勁?馬午怔了怔,嘻笑道,看見你我就說不出的有勁。
馬午最終妥協(xié),吃了三粒感冒膠囊。睡了一覺,吃了兩碗面條。趙玉琴問馬午好點沒有,馬午說好多了。趙玉琴讓馬午去醫(yī)院查查,頭暈不是好病。馬午說,我又不是紙糊的,上什么醫(yī)院?趙玉琴說你前幾天頭疼,現(xiàn)在又暈,還是查查好,有病早治,別拖。馬午不去,花那冤枉錢還不如買兩只雞燉燉。趙玉琴說我話是撂這兒了,聽不聽在你。
到了早上,趙玉琴又堅決了,還要陪馬午去醫(yī)院。馬午說都講醫(yī)院黑,沒病也得剮三刀,咱受那個罪干嗎?趙玉琴說我后半輩子還指望你呢。馬午心底泛起一陣潮。去醫(yī)院就是在乎趙玉琴,不去醫(yī)院自然是不把趙玉琴當回事。馬午拗不過趙玉琴的邏輯,也不忍拗。
進醫(yī)院就不由馬午了。驗了血,還拍了片子。拍片子馬午想得通,驗血又有什么必要?醫(yī)生懶得答他,馬午躺在那里算著花銷,心疼得直縮。血和片子都沒問題,醫(yī)生還是開了三瓶暈眩寧。馬午說藥就不吃了吧,趙玉琴說大的都花了,三瓶藥幾個錢?
從第一醫(yī)院出來,馬午看到斜對面電視臺的高樓,心忽然一動。
四
兩天后的上午,馬午揣了一百塊錢來到電視臺。思前想后,馬午還是決定核實一下,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揣著,可能真會落下病。節(jié)目是電視臺制作的,重看只能到這兒了。如果電視臺拷盤帶給馬午就更好。馬午寧愿花點錢。
那個臉頰黑紅的保安攔住馬午,說什么也不讓進。除非馬午要見的人打電話下來。馬午沒有認識人,怎么可能打電話?馬午賠著笑,兄弟高抬貴手,我真有重要的事。保安斜視著天空,似乎馬午根本不存在。馬午以為保安默許了,這叫睜只眼閉只眼,便感激地說聲謝謝。剛邁兩步,保安猛揪住他的胳膊,喝道,沒長耳朵還是聽不懂人話?馬午不解道,不是你讓我進的嗎?保安冷著臉,誰讓你進了?馬午呼哧著,不就個看門的嗎?有什么了不起?保安正要說什么,一輛紅色轎車在門口停住,保安跑過去。司機搖下玻璃,保安只看一眼,不,半眼也不到,便跑至崗亭摁了機關。欄桿緩緩抬起。保安的腰突然縮短了,臉上的笑像爛掉的西瓜,大片大片往下掉。
欄桿一落,保安的腰又伸長了,臉也板結成一坨。馬午暗暗罵娘,到前面的商店買了盒紫鉆。保安瞪著馬午,仿佛馬午是恐怖分子。馬午把煙極快地塞到保安兜里。保安說,沒用的,別動歪腦子,想收買我?馬午貼住保安,我真有熟人在里面,你就高抬貴手,我說句話就出來。保安斜視馬午幾秒,揮揮手。馬午生怕保安反悔,比兔子躥得還快。
馬午沒想到大樓還有保安。樓口的保安年齡稍長,態(tài)度也好,說要么有證件要么節(jié)目組下來帶他,若他違規(guī)放馬午進,就得滾蛋回家。保安沒攆馬午,說馬午可以在門口等,等到下班都可以。馬午磨蹭了一會兒,沒有任何突破。白跑一趟,還搭進一盒煙。
回到市場已經中午了。馬午饑腸轆轆,剛剛升起卷簾門,王胖子便湊過來,問馬午是不是要把炒貨攤兒轉手。馬午說沒有啊,轉了手我喝西北風去。王胖子嘿一聲,說他瞧出來馬午不把炒貨攤兒放眼里了。打探隱私是王胖子的嗜好,這家伙顯然想從馬午嘴里套點兒料。他盯上馬午,馬午很反感,又不能過分冷漠,畢竟是鄰居。他問王胖子吃過沒有。王胖子說剛吃一碗板面,馬午說我也來碗板面,趁機甩脫王胖子。
聽到王胖子和顧客爭執(zhí),馬午竟有種痛快的感覺。王胖子賣的雞蛋分兩種,普通雞蛋和柴雞蛋。柴雞蛋的價格比普通雞蛋高出許多。王胖子賣的柴雞蛋并不完全是從供貨商那里進的,也有自己收購的。這年頭禮品花樣多,除了錢卡名貴煙酒和名牌物品,土特產也是其中的一項,比如柴雞蛋。市場有收名煙名酒的,也有王胖子這樣專收雞蛋的。雞蛋放的時間久了,蛋黃和蛋清混在一起,顧客和王胖子爭執(zhí)的緣由大抵如此。顧客要退貨,王胖子不退。
若以往遇到類似的事,馬午能勸就勸,絕不袖手旁觀,更不會幸災樂禍。王胖子沒得罪馬午,但王胖子對馬午“異常”的發(fā)現(xiàn)讓馬午不快,也讓馬午不安。那是他的秘密,趙玉琴他都不告訴,王胖子有什么資格打探?
爭執(zhí)在羅小個兒的勸說下化解了。顧客一走,王胖子便又開始曝內幕,還是關于自殺的副市長。副市長有六個情婦。王胖子的聲音忽高忽低,馬午都聽清了。王胖子在給副市長算房事賬,加上老婆共七個女人,就算吃壯陽藥,那方面也夠厲害的。他的腎要是割下來一定賣個大價錢。
馬午沒料王胖子最后拐這么大個彎兒。而馬午也受了驚似的,差點跳起來。良久,他緩緩坐下。這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什么關系也沒有。
無論王胖子講什么,沒人追問內容的真實與可靠。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離他們十萬八千里,不過生活中的作料。偶有質疑,也不是真的。馬午也如此。那天,馬午不禁聯(lián)想起自己的遭遇。在旁人看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個世界每天上演著瘋狂,他那點事充其量是個小水泡。只有對于他自己,那不是小水泡。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但絕不是小水泡。
王胖子過來抓瓜子,馬午忍了半天,終是問出來。王胖子邊嗑邊問,怎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整個市場就你不信。馬午說沒有不相信,只是奇怪他咋知道的這么清楚。王胖子說信不信由你,別忘了,我的外甥是記者。馬午知道王胖子有個當記者的外甥,王胖子愛看皮城晚報,也是這個緣故。馬午突然想到什么。也許,王胖子的外甥可以幫到他。
馬午沒請過王胖子,王胖子也沒請過馬午。雖然攤位挨著,但沒有深交。
馬午說晚上想和王胖子坐坐,王胖子眼睛瞪得比燈籠大,請我?馬午說早收一會兒,西街有個爆肚館。王胖子眼睛慢慢縮回,幾近瞇縫,然后問馬午是不是發(fā)燒了。馬午笑笑,說你講得這么夸張,不就一頓飯么,至于嗎?王胖子嘿嘿幾聲,無功不受祿,我沒幫過你,你干嗎請我?王胖子過于精明了,馬午只好說有些事拿不準,想請王胖子出出主意。王胖子這才答應,說早想和馬午嘮嘮了。
坐下馬午就后悔了。地兒選的不好。馬午知道這家爆肚館,沒想到一盤爆肚三十八元,比羊肉還貴。又沒隔間,桌與桌挨得近,說個什么話左右都聽得見。還有他意識到自己在冒險。但已經坐下,再離開也不可能。菜貴,一頓還是掏得起,至于說什么話,還不是由自個兒?
王胖子能說也能喝,兩人各倒一杯白酒,馬午尚未喝到一半,王胖子已經見底兒。也不用馬午倒,自己滿上,然后把瓶里剩那一點兒倒給馬午。王胖子喝了酒,徹底成了話癆,馬午針尖也插不進去。馬午邊聽邊掃視王胖子的酒杯,照這個速度,很快就喝完了。馬午倒不是舍不得要兩瓶,王胖子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也開著三輪,他替王胖子擔心。王胖子喝完最后一滴,馬午忙說,咱倆就這一瓶吧,小心查住。王胖子說白酒肯定不喝了,馬午招手讓服務員上兩瓶啤酒。王胖子探過頭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出息,逮住別人的酒往死喝?馬午說哪里。王胖子說,那就上四瓶,一人兩瓶,我喝酒有個毛病,要么不喝要么喝透,喝透一次半月不用沾酒。馬午說,我是擔心……王胖子揮揮手,放心,我身體趕不上副市長,也好著呢,咱是沒條件,有條件養(yǎng)四五個不成問題。他媽的,這世界就這樣,有撐死的有餓死的。
終于逮住說話機會,馬午道出自己的意思。王胖子馬上仰了腰,目光也晃起來,別看他是個記者,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馬午掬了笑,所以才讓王哥幫忙啊。王胖子說忙是可以幫,但要看馬午什么事。馬午曉得王胖子打什么主意,說三言兩語講不清楚。王胖子說你自己都講不清,我咋跟外甥開口。馬午說如果你覺得為難就算了,來,喝酒吧。王胖子放下酒杯,似乎下什么重要的決心,眉頭皺了又皺,然后說,我可以介紹你認識他,別的我可不管。馬午要的就是這個話,他才不要王胖子管呢。
第三天清早,馬午在報社門口見到王胖子的外甥。說了沒兩句,記者便開始接電話。剛掛斷又有人打進來。馬午只好旁邊候著。記者中等個兒,長相普通,一會兒說標準話,一會兒嘰哩咕嚕像外國話,但馬午知道不是,他聽到一個毬字。在嘰咕中,那個音極其突兀,馬午聽得明明白白。馬午吃了一驚,在他想象中,記者神通廣,有文化,咋也說臟話?
馬午不曉得記者接了幾個電話。那一陣子,馬午腦里似乎摻了別的東西。記者再次站到馬午面前讓馬午說的時候,馬午竟然愣愣的。記者頗不耐煩,你倒是說啊,什么事?就在這當口,馬午看到記者的相貌并不普通,鼻子和嘴巴鬧別扭似的往兩個方向拽。馬午又驚一跳,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聲。記者生氣了,你這人怎么回事?我還忙著呢。馬午嗝了一聲,要說的話突然忘得干干凈凈。只記得早上出門揣了二百塊錢,惶急之中,他掏出錢往記者兜里塞。記者羞怒地推馬午一把,大步往里走。馬午頓了頓快步跟上。記者猛地立住,你跟我干嗎?馬午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忽然叫,我想起來了。記者劈雷一樣爆出一個音:說!
馬午竭力說得短一些,可那些話拉拉扯扯,怎么也砍不斷。意外的是,記者沒有打斷,臉上翻卷的不耐煩漸漸消散。馬午不知自己說了些什么,只記得說了很多。記者審視片刻,說,你隨我來。
馬午跟在記者身后走進十二層的小會議室。記者給馬午用紙杯接了水,和善地笑笑,叫馬午不要緊張,他聽清了一些,也有一些沒聽懂,既然馬午找他,他就得把來龍去脈弄清楚。
記者問,你叫馬午?
馬午嗯一聲。
記者問,在市場賣炒貨?
馬午嗯一聲。
記者問,你在找一個人,有一天在電視上看到了,知道別人叫他郝總?
馬午稍一猶豫,點點頭,馬上改口,可能……我不能肯定。
記者問,你找我,就是幫你拷盤帶,還想知道郝總在什么地方就職?
馬午說是呢。
記者說,有個關鍵的地方你沒告訴我,你為什么找他?
馬午受了重擊,猛地縮縮肩,避開記者的目光。
記者說,你想讓我?guī)兔?,可以,但我得知道怎么回事?/p>
馬午垂下頭,他不能說。不敢說。
記者說,如果是你個人的秘密,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就不該找我。
馬午說,算不上秘密,只是……
記者說,他是老總,你是賣炒貨的,你和他之間肯定有什么故事對不對?不說也罷,但我?guī)筒簧夏?。不過,你這吞吞吐吐的倒讓我產生了興趣。干我們這行的,只要有一點線索,就能順藤摸瓜,只要我想。
馬午說,他救過我。
記者的鼻子和嘴巴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很快歸位。救過你?怎么回事?
馬午也沒料自己會這樣說。話說出口,他突然愣住。不只是牛頭馬尾扯不上,整個黑白顛倒?;蛟S是記者的順藤摸瓜讓他恐懼,而恐懼讓他的大腦和嘴巴往相反的地方跑。他被記者傳染了。面對記者的追問,馬午擠牙膏似的往外擠。說幾句就停住,耗費多大體力似的。記者肯定覺出馬午在撒謊,如果記者冷笑著打斷或制止,馬午求之不得,但記者沒有制止,反幫著馬午往外擠。馬午整個人就是一袋癟下去的牙膏,而記者死死掐住,一遍又一遍地捋。
馬午再次停住,后背已然濕透。他可憐巴巴地望著記者。
記者問,熱嗎?
馬午說,有點兒。
記者問,你告訴過別人嗎?
馬午搖頭。
記者說,我會幫你,從現(xiàn)在起,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馬午說,我看看帶就行。
記者遞給馬午一張名片,記者的名字極其響亮:杜青天。
五
出報社大樓馬午就后悔了。不該那么說的。宋莊有句罵人的狠話,明明吃了屎卻抹個油嘴唇。說郝總的人綁他,沒那個膽子,況且沒鐵證。可也不能……咋就……救了他?簡直是扯雞巴蛋。
既然說了,也舔不回去。馬午只想再看一遍節(jié)目,沒啥目的,若杜青天幫了他,那自然好。不幫或幫不上,馬午就此作罷。徹底忘掉,湯湯水水都忘掉。如此一想,馬午心口的石塊似乎小了些,但呼吸仍不順暢。
王胖子常在馬午的攤上叼東西,今兒捏幾?;ㄉ?,明兒抓一把瓜子。王胖子有這毛病,水果攤糕點攤也是他光顧的地方。王胖子自己的攤也敞著,可生雞蛋塞不到嘴巴里,揣兜里難看?,F(xiàn)在幫了馬午的忙,王胖子像炒貨攤半個主人,不只自己抓,還給別人。馬午說不出的厭煩,又不好在臉上露出來,畢竟搭了王胖子的人情。人情也是要還的。人情最難還清。于是,王胖子再抓的時候,馬午舀起一勺裝進袋里,丟給王胖子。王胖子稍顯意外,這多不好意思?嘴上不好意思,手卻穩(wěn)穩(wěn)拎起。一個下午,王胖子再沒當副主人。只是當副主人也就罷了,王胖子賊心不死,時刻想著往馬午腸子里鉆。對杜青天胡說八道算個意外,馬午絕不會讓王胖子嗅見。在馬午潛意識中,杜青天雖然狠勁擠牙膏,還是比王胖子可靠。王胖子就一粗人,撿半塊豆腐也會添油加醋熬半鍋湯,和他外甥不在一個檔次上。
當天回家的路上,馬午便接到杜青天的電話,讓他明早過去。馬午問搞到沒有,杜青天沒正面回答,只講你過來就是。
馬午起個大早,趕到報社還不到上班時候。馬午買張煎餅,靠在門外的樹上,邊吃邊等。馬午猜杜青天搞到帶了,他打算給杜青天二百塊錢??匆粓鲭娪傲?,二百相當于看三場電影。算是對杜青天的酬謝。錢不多,但就杜青天幫的這個忙,也該夠了。馬午盤算著,若杜青天開口索要,再加點也行。他也準備了。但馬午不會由著他獅子大張口。杜青天要宰他,那就失算了。馬午想該事先和杜青天說說價,這樣不至于心里沒數(shù)。昨兒腦袋爆了一樣,根本沒往這上面想。
杜青天夾著公文包,匆匆趕過來。馬午彈丸一樣射起。杜青天被驚著,眉頭緊皺,看馬午的眼神帶著厭嫌。馬午忙叫聲杜記者,看到杜青天另一只手拎著食品袋,便去接。杜青天甩開,連聲說不用。馬午仍盯著袋子,試圖爭奪。王胖子講某個縣長的秘書和司機為爭奪給縣長拎水杯的權利打得頭破血流的事。奪杯子不就是和縣長套近乎嗎?馬午沒當過司機也沒當過秘書,也不知自己的悟性哪來的。但杜青天走得快,馬午試了兩次終是放棄。
杜青天把馬午帶到上次見面的小房間。馬午急不可待地問,弄到了?杜青天沒回答,說先坐,我去去就來。幾分鐘后,杜青天拎著電腦上來。馬午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突然想到什么,馬午攔住杜青天,問多少錢。杜青天似乎有點愣,馬午只好說明確了。杜青天很生氣的樣子,誰和你要錢了?馬午忙著解釋,杜青天更生氣了,你看不看?不看我拎走了。馬午慌忙道,我看,只是……杜青天打斷,少廢話。
時隔數(shù)日,馬午再次見到郝總。這次和郝總挨得更近,郝總的嘴巴鼻子甚至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郝總說話的聲音,沒有任何水汽,每個字都像算盤珠子,珠子和珠子擊碰著,又脆又響。笑的時候,郝總的聲音則是另一個樣,浸了過多的水,四處飛濺。
郝總和那個夜晚的男人再次重疊在一起。沒錯,就是他。郝總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郝總。雖然那個夜晚郝總說了僅僅幾個字,但一樣是算盤珠子。
馬午的眼睛一會兒瞪大一會兒瞇成縫兒,腦里則是一片嘈雜。
馬午忘了杜青天,好大半天,才記起記者就在身邊。馬午回過頭,杜青天嘴巴嚼著,目光探針一般戳著馬午。杜青天像馬午一樣,吃的是煎餅,喝的也是豆?jié){。豆?jié){也是一次性軟杯,不經捏。這個發(fā)現(xiàn)未免讓馬午失望。杜青天和馬午是兩個世界的,杜青天應該吃點兒別的。杜青天終于吃完,嘴角沾了點什么,他似乎要找東西擦拭,翻了兩下沒翻著,便用手抹了抹。失望的馬午卻因杜青天抹嘴巴的動作生出幾分親近。如果杜青天不要錢,就請他吃個飯。
是他嗎?杜青天問。
馬午點頭。
杜青天臉上似乎有什么閃過,馬午沒看清。
杜青天追問,你確定?
馬午再次點頭。終于弄清了,郝總果然和宋莊的村長一個德性,人前一張臉人后一張臉。可……弄清有什么意義呢?一個村長馬午都惹不起,又能把郝總怎樣?鵪鶉蛋撞石頭,結果想都不用想。
杜青天遞給馬午一張打印的紙,上面是郝總的個人資料。郝總的全名,公司,興趣,業(yè)績,清清楚楚。從頭看到尾,馬午的心更涼了。
你確定他救了你?杜青天再次問。
沒……他……沒……馬午的嘴唇極其僵硬。
杜青天聲音突然提高,你說什么?逗我玩是不?
馬午覺出杜青天的怒氣,慌道,我……沒有……
杜青天從公文包掏出筆。輕輕一觸,馬午便聽到自己搖搖搖晃晃的聲音。那是他的口供。賴不掉的。馬午腦門的汗頓時流下來。
杜青天卻笑了,你這個人挺有意思。
馬午跟著咧咧嘴,有些虛,別聽我胡說八道。
杜青天刺住馬午,你很緊張?
馬午搖頭,我不緊張。
杜青天問,你很害怕?
馬午說,我不害怕。
杜青天問,你干嗎害怕呢?
馬午強調,我沒有害怕。
杜青天說,不,你顯然害怕。我很好奇,一個救你的人,你干嗎怕他?
馬午站起來,杜記者,我得走了。
杜青天攔住馬午,我不是猴,你也不想當耍猴的對不對?你得回答幾個問題。
馬午只好坐下。
杜青天倒杯水給馬午,來,潤潤嗓子。你和他什么關系?
馬午連連否認,沒……沒關系。
杜青天說,不可能沒關系,沒關系你就不會找我對不對?如果不只是他救你那么簡單,你和他之間肯定有別的故事。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你能和他搭上關系,很不尋常。提供新聞線索,社里有獎勵,幾十到幾百,你不想掙這個錢?
馬午垂下頭,我不掙。
杜青天說,就算不掙,你也得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
馬午帶了些違拗,杜記者,你怎么不像記者倒像警察。
杜青天輕輕一笑,你說對了,記者就是警察,只是分工不同。你不找我也就罷了,你找了我,往我腦袋里噴了一團霧,說沒事了,和我拜拜,那怎么可能?你得給我個說法。
馬午不清楚杜青天是記者的緣故,還是原本就喜歡死纏爛打。還不說不行不說不可了?
杜青天說,你要忘了什么,可以再想想,改天我去市場找你。馬午生怕杜青天看到自己的緊張,不由得窺他一眼。恰被杜青天捕到。
杜青天問,你和他之間的秘密不可告人?
馬午猛一抽搐,沒……沒有,就是……他確實救過我。
杜青天問,你確定他就是救你的那個人?
馬午點點頭。別無選擇。還能怎么說呢?
杜青天問,開始說救了你,后來又想否認,你似乎害怕提起。他救了你,你為什么怕呢?
馬午的汗再次流下。
杜青天遞塊紙巾給他,別緊張,我就是和你聊聊,職業(yè)病,沒辦法。
馬午沖杜青天笑笑,心里卻暗暗罵娘。這是聊嗎?比逼供差不到哪兒去。
杜青天問,告訴我,你怕什么?
馬午說,把我送到醫(yī)院,他就走了。他……墊了錢。馬午豁出去了。一個謊是撒,兩個謊也是撒。
杜青天問,多少?
馬午說,五百。
杜青天審視馬午一會兒,你想還他?
馬午點頭。
杜青天像鉆到馬午腦子里,所以,你苦苦尋找他?
馬午點頭。
杜青天說,當你終于找到他,又有點兒后悔,他這么有錢,你不想還了是不?
馬午幾乎跳起來,不,不是。
杜青天直視著馬午,你就是這樣,除此,還有別的理由嗎?
馬午犯了會兒呆,腦袋耷拉下去,邏輯嚴絲合縫,馬午難以抵賴。也不想再抵賴,這樣的說法總比說出真相讓他踏實。
杜青天說,你不是不記恩的人,不然就不會尋找了。你后來的想法當然不對,但我能理解。其實,每個人都有私欲,我也不例外。這沒什么,關鍵最終的選擇是什么。
馬午問,我能走了嗎?
杜青天說,沒什么可恥的,這很正常,你是一個真實的人。你打算什么時候還他?
馬午怔住,真忘了這個茬兒。郝總墊了錢,自然要還人家的。
杜青天問,不想還?
馬午說,不,不是,我不是那樣的人。
杜青天笑了,帶了幾分詭異,別急著還,你再想想。
六
晚飯是面條,白菜肉絲鹵。忙了一天,馬午餓透了,不只是餓,整個人都被掏空了,鞋來不及換就坐在桌邊。趙玉琴是西北人,擅做面條,尤其手搟面,又細又筋道。馬午過去不怎么愛吃面,和趙玉琴一起后,對面條有了格外的偏好。
吃了兩口,馬午卻皺起眉,問趙玉琴是不是放姜了?趙玉琴哎呀一聲,說讓主管訓了一頓,腦子還沒轉過彎兒。馬午愛吃辣椒,卻不愛吃姜,晚上吃姜也不好,早吃姜暖胃腸,晚吃姜賽砒霜。馬午說過幾次,趙玉琴就不再放。那晚趙玉琴不但放了,還放了很多,馬午當然惱火。趙玉琴作了解釋,馬午仍不痛快。可能正是趙玉琴的檢討,推助了馬午的不滿。馬午耷拉下臉,講過幾次了,怎么不長記性?趙玉琴不解道,不就放幾片姜么,還能毒死你?如果馬午就此閉嘴,也就沒事了。馬午其實夾起一筷子面條,本想塞住嘴的,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反駁,這是幾片姜的事么?趙玉琴揪住話頭,問馬午什么意思。馬午說你清楚。趙玉琴說不清楚,非要馬午說清楚。馬午眼看趙玉琴的火拱起來,埋下頭不想再說。趙玉琴奪下馬午的筷子讓馬午說。馬午說我餓了。趙玉琴壓住馬午抓筷子的手。馬午壓著火氣,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趙玉琴極其干脆,不讓!馬午沒控制住,騰地立起,同時掀了桌子。一碗面扣在趙玉琴懷里,趙玉琴哎呀一聲,往后突跳。馬午慌了,撲過去抓趙玉琴的衣襟,趙玉琴重重抵他一肘子。
趙玉琴換衣服,馬午圍著她賠不是。趙玉琴一言不發(fā),臉冷得像冰掛。她的肚皮燙紅了,但無大礙,馬午略略松口氣,但還是勸她去醫(yī)院。趙玉琴仍舊不搭理,馬午就拽她,她猛一甩。馬午立在一旁,說些寡話。暗暗罵自己混蛋,讓杜青天整蠱了,跟趙玉琴撒什么氣?
趙玉琴從床下拽出平常放零碎的鞋盒,又去抱被褥。馬午看出她要離開,急了,問她去哪里。趙玉琴說我去哪里不關你的事。馬午擋在門口,說我錯了,我嘴巴賤。趙玉琴叫他走開。馬午說,我錯了,你澆我一杯開水好不?趙玉琴說,你別攔我,我不想跟你拉扯。馬午說要走也得天亮,這么晚了你去哪兒?趙玉琴不讓他管,馬午說不管哪行。趙玉琴問他是她什么人。馬午說,你男人啊。趙玉琴呸一聲,出了這個門,我就不認你了。讓開!讓不讓?
馬午稍一閃,趙玉琴擠出去。黑天半夜的,馬午當然不放心,隨后追出去。一個騎著電動自行車,一個騎著電動三輪。馬午與趙玉琴并行一段,叫她把行李擱他車上。趙玉琴不理,馬午便放慢速度跟在后面。
中途,趙玉琴的行李摔在路上,馬午拾撿起要放到三輪車上。趙玉琴不讓,兩人正爭奪著,一輛警車停在旁邊。警察問怎么回事,趙玉琴說這個人搶我東西。警察本來在車上坐著,聽到趙玉琴的話便下來了。馬午突然慌了,拽得更緊,一旦松開就說不清了。馬午賠著笑,說和趙玉琴是兩口子,吵架了。趙玉琴說鬼才和你兩口子。趙玉琴不像剛才那么惱怒,警察簡單詢問過,警告一番便離開了。馬午向趙玉琴投去感激的一瞥,正要說軟話,趙玉琴跺他一腳,把被褥奪過去。
馬午隨趙玉琴來到她干活的小區(qū),明白她要住哪里了。地下室有工作間,其實就是換衣服的地方。只有幾把椅子,沒桌沒床。馬午問你要睡地上嗎?趙玉琴不言,將豎在墻側的紙箱鋪在地上,把行李丟上去,便推馬午走。馬午說你這樣不行,一夜就能睡壞腰。趙玉琴仍不言語,動作越發(fā)硬了。馬午說我陪你吧,這黑洞洞的,你一個人不怕?趙玉琴猛推一把,馬午跌出門外。
馬午在門口蹲了大半天。今天是別指望趙玉琴隨他回去了。返回的路上,馬午越發(fā)空了,感覺整個人就是一具殼,吹口氣就能飛起來。他騎得慢,稍稍快些方向就不穩(wěn)。車把不聽使喚,抓不住。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家天快亮了。
看到滿地狼藉,馬午狠狠抽自己個嘴巴子。不就是鹵里放點姜嗎?嘴咋就那么賤呢?以前也吃過啊。和趙玉琴較什么真?可話說回來,他只想和趙玉琴說說,并不想和趙玉琴吵,怎么就搞成這樣呢?和趙玉琴同居這么久,難免磕碰。服個軟認個錯,她就不再計較。她還沒離家出走過??此裉斓臉幼?,可能真要離開了?;蛟S,她正想離開,她說過的呢,他正好給了她借口。但無論怎樣,這事怪他。他不是有脾氣的人,咋突然就犯渾了呢?如果他不掀桌子,不會搞成這樣的。
馬午不解恨,又抽一下。沒有第一個響亮,綿軟無力。不是下不去手,而是忽然想到杜青天。杜青天灌他滿滿一肚火,趙玉琴撞在槍口上。只是他忘了,趙玉琴和他只是同居,說走就可以走的。他沒管住自己,真是活該。他媽的,欠抽的是杜青天,白白凈凈一個人,硬是給馬午整出五百塊錢欠款。還?還你媽個屌!馬午又抽一下,抽杜青天,也抽自己。
馬午扶起桌子,清掃過地面,想燒壺水喝。就那么個工夫,竟然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嘟嘟的水響聲吵醒他,他一時懵著,不知自己在哪兒。愣怔半天,拔掉插頭,一頭扎到床上。欠就欠吧,走就走吧。愛他娘的咋,睡覺要緊。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中間似乎醒過來一陣,他聽到鳥鳴,腦袋偏了偏,又昏睡過去。再次醒來,日已西斜。竟然睡了大半天。睡過去也就罷了,可是他醒了,惱人的事重又擺到面前:杜青天讓他欠了郝總的錢。是杜青天讓他欠的,他承認了。承認就是事實。他窩了火,窩火導致趙玉琴離開他。欠錢可以不還,畢竟沒有真欠,但不能不顧趙玉琴。馬午雖然有個炒貨攤,一年下來掙不了多少錢,在城里娶個老婆比登天還難,馬午也沒那個想法。在城里的好處是和誰同居都沒人管。趙玉琴之前,馬午和另一個女人同居。不到半年,她丈夫把她領回去了。和趙玉琴過這么久,馬午早就把她當成老婆。趙玉琴老家有男人,已經癱了,趙玉琴每年回去一兩次,其余時間都在皮城。法律上她不屬于馬午,但事實上她就是馬午的女人。馬午想著趙玉琴的種種好,后悔得又想抽自己。當然,抽自己沒用,得把趙玉琴找回來。再尋個女人同居不是不可以,找個像趙玉琴這樣又能和他睡覺,又能和他過日子,他打心眼里喜歡的女人,怕是很難。
必須把趙玉琴尋回來。至于“欠”的錢,去他媽的吧。他不還,杜青天還逼他不成?
明確了方向,馬午又有了勁頭。他洗了洗頭,看時間還來得及,又洗了幾件衣服。平時衣服都是趙玉琴洗。他又一次想到趙玉琴的好??吹较锟诘娜鈯A饃,馬午停住,從昨夜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東西。兩個肉夾饃下肚,精神頭更足了。
馬午趕到小區(qū),五點多一點。趙玉琴五點半下班,一般五點就可以走了。馬午沒在正門口,而是蹲在斜對面。馬午認識和趙玉琴一起干活的女人,趙玉琴搬來行李,等于向所有干活的人宣告,她和馬午鬧意見了。馬午不愿意她們看到他,雖然看到也沒什么。馬午還抱著一線希望,趙玉琴主動回到他身邊。如果她抱著行李出來,他立馬迎上去。
馬午的希望落空了。
五點半,馬午大步往里走。推開工作間的門,趙玉琴正掛工作服。她看到他,臉突然就有了冷色,你來干什么?馬午賠著笑,接你回家啊。趙玉琴說,那是你的家。馬午說,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兩人在一起才叫家,一個人只能叫窩,你……腰不疼吧?趙玉琴說,我好著呢。馬午說,別鬧了,鬧出毛病——趙玉琴打斷,我樂意,你管得著?馬午說我是管不著,我心疼呀。趙玉琴哼一聲,少裝樣,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馬午說,咱倆過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清楚,誰還不犯個錯,你得給我改正機會。趙玉琴說,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馬午可憐巴巴的,跟我回吧,怎么罰我都行。趙玉琴問,當真?馬午大聲道,當然當真。趙玉琴指著門口,出去,現(xiàn)在就出去。馬午試圖靠近,趙玉琴叫,離我遠點兒。馬午便站到墻角,這樣可以了吧,玉琴,你回去住,我搬出來。要不,你在這兒罰我?你說,咋樣你才肯搬回去?趙玉琴說,咋樣我都不會回去,你別費唾沫了。馬午索性耍賴,你不回我今天也住這兒。趙玉琴不屑道,你不就是想找個陪你睡覺的女人?犯得著死皮賴臉的?馬午說,找個女人不成問題,去哪兒找你這么好的女人?趙玉琴呸道,你就是往嘴上抹半斤油也沒用。馬午說我是說真格的。便歷數(shù)趙玉琴的好處。馬午并不是巧言的人,那天或許動了情,竟然收不住了。
趙玉琴的眼睛濕了。她抹了抹,又抹了抹,突然道,說塌天也沒用,你走吧。
馬午僵了數(shù)秒,說就算趙玉琴不和他過了,畢竟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怎么也得吃個分手飯。趙玉琴同意了。
吃的是火鍋。兩人說了沒幾句話,氣氛還算祥和。到了小區(qū)門口,趙玉琴讓馬午回,馬午說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回工作間。到了工作間,趙玉琴又催馬午回,馬午說怎么也得抱一抱吧,就要分了,留點念想。趙玉琴由了馬午。馬午抱住就不松手了,不但不松,還做了別的動作。趙玉琴反抗著,但不堅決,非常不堅決。馬午心里有了數(shù),更加放肆。很輕易就突破趙玉琴的防線。
以馬午的經驗,兩口子鬧再大的別扭,只要在這件事上合作了,那就算和好。但趙玉琴穿了衣服,仍催馬午走。馬午說,我要不走呢?趙玉琴瞪他好一會兒,慢悠悠地說,非等我報警?。狂R午說,你一個人不害怕?我陪你吧。趙玉琴說,單身保安多的是,你甭操閑心。馬午說,那我更不能走了。趙玉琴哎呀一聲,快走吧,物業(yè)知道,還不把我辭了?馬午說你清楚就好。
馬午沒再騷擾趙玉琴。再用些勁兒,也許趙玉琴就隨他回了。馬午又怕弄僵。雖然趙玉琴神情厭煩,但口氣松動許多。明晚再哄哄,該差不離了。畢竟兩人好了這么久,他掙不了大錢,但小錢不斷,何況他有一副好腎。
次日,馬午早早到了市場。炒貨攤和菜攤水果攤不同,上午沒什么生意,開攤不過聚個人氣。人氣也很重要,沒人氣哪來生意?
馬午把攤外清掃得干干凈凈,順便也替王胖子掃了。王胖子還沒來,他一向比馬午來得早。馬午吃了碗安徽板面,要了一顆咸鴨蛋。雖不是喜氣洋洋,但從里到外,馬午是清爽的。晚上必須把趙玉琴接回去。馬午有信心。清爽就是因為有信心。
王胖子到的時候,馬午剛好收到趙玉琴的短信。馬午先發(fā)的,很肉麻地討好趙玉琴。馬午想為晚上的凱旋作些鋪墊。趙玉琴的回復只一個字:滾!一個字足夠了。馬午從這個字嗅到味兒,抬起頭,滿臉燦爛。
王胖子迎著馬午的燦爛走過來,將手里的報紙往馬午懷里重重一拍。馬午不解,干什么?王胖子答,你自己看。
七
話從嘴巴往外甩,不管不顧的。馬午豁出去了,不就個記者嗎?能把他咋的?語速過快,身體承受不住,往四個方向抖動。馬午挺解氣的,原來他也會說狠話。令他意外的是,杜青天沒有絲毫驚愕,甚至還帶了些笑意,仿佛馬午在謝他。他不回應,當然馬午也沒給他機會。
終于停下來,身體也停止抖動。杜青天的笑意倏忽隱逝,臉比掃過都干凈。
杜青天問,就這?
馬午愣住,還嫌不夠?
杜青天問,你是不是被人救過?
馬午說,救沒救過……
杜青天打斷他,你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
馬午稍一沉吟,說有是有。
杜青天問,救你的人墊沒墊醫(yī)藥費?
馬午的喉嚨有些干。
杜青天問,五百?
馬午被催眠似的點點頭。
杜青天問,你是不是一直在尋找救你的人?
馬午說,我……
杜青天口氣嚴厲,別繞!是,還是不是?
馬午說,是。
杜青天把攤開的報紙往馬午面前一推,你給我指指,哪個字我胡說了?馬午沮喪地說,我沒讓你說出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現(xiàn)在整個市場……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杜青天問為什么。馬午說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杜青天如鉤的目光在馬午臉上劃拉著,像馬午的臉是條大魚。馬午忽然就慌了,再不走,杜青天就該開膛剖肚。杜青天攔住馬午,我來告訴你,你仍不想還那五百塊錢是不?馬午說不是。杜青天說,沒人知道,你就可以不還,現(xiàn)在,逼得你也得還,是不是?不待馬午回答,杜青天異??隙ǖ卣f,我非常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掩飾,我清楚得很。杜青天似乎有些難過,他抹抹臉,生怕馬午看見似的,然后說,陷落的底層。馬午聽懂了,又似乎不怎么懂。他吃力地看著面前的人,這個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認識他,但根本看不清他。馬午也沒想看清他。他與馬午原本無關,馬午不過想讓他幫個忙,哪想他摁著馬午不松手,不但掏出馬午的秘密,還滿大街嚷嚷。嚷了個遍,把馬午置于進不得退不得的尷尬境地,他自己倒難過了,好像馬午做了對不起他的事。被杜青天一頓審,馬午的氣焰徹底熄滅,只剩下狼藉的煙灰。杜青天的難過和悲嘆反讓馬午感覺對不住杜青天,后悔一時沖動找上門。原本是興師問罪,不料反罪加一等。也活該他,誰讓他好奇呢?男人是不是郝總,郝總是不是男人,關他鳥事?他逃離了噩夢,卻又念念不忘,多誘人似的。那驚險的夜晚不過是一場意外,結識杜青天則是自投羅網。
算賬已經顯得可笑。馬午只想盡快逃離,遠遠地躲開。但杜青天再次攔住馬午。杜青天突然變得客氣,說還有些想法和馬午商量。馬午說他得回去,已經耽誤不少生意,再耽誤該喝西北風了。杜青天問生意行嗎?馬午說馬馬虎虎。杜青天問知道饅頭妹嗎?馬午點頭。杜青天說她原本沒什么名,媒體把她推出來的,現(xiàn)在她的生意火得不得了。馬午遲疑著,你是說……?杜青天對馬午的悟性表示贊許。她可能,你也可能。馬午雙眼頓時放亮,瞬間又暗下去。他不能。他害怕。馬午搖頭,杜青天問為什么,難道他不想賺錢?杜青天的為什么讓馬午頭疼,馬午沒法完整回答,也不想回答,那會牽出更多的為什么。為什么?見鬼去吧。
杜青天仍不讓馬午走,說他在幫馬午。馬午說混口飯吃就夠了,沒賺大錢的命。杜青天說就算是這樣,可你想想,混飯也得有起碼的品格,現(xiàn)在都知道救你的人墊了五百塊錢,你卻沒打算還回去,別人怎么看?會不會遭人唾棄?馬午脫口道,誰說我不還了?杜青天反問,怎么證明你想還錢的?整個皮城上百萬人,你挨個解釋嗎?馬午說,我又不認識他們,他們愛怎么想怎么想。杜青天說,你錯了,原先他們是不認識你,現(xiàn)在已經知道你是誰了,退一步說,周圍的人總認識你吧?所以,你必須證明,你不想黑那五百塊錢,你想還的。馬午問怎么證明。杜青天說,快中午了,我請你吃個便飯,別吃邊說。
餐館就在報社對面,杜青天要了兩碗湯,兩盤涼菜,四個火燒,又單給馬午要了塊棒骨。馬午沒吃早飯,也不覺得餓,聞到香氣,肚子忽然就癟下去。反正已經這樣,橫豎吃個夠再說。杜青天見馬午吃得香,又讓服務員加了塊棒骨。馬午也不客氣。馬午不知杜青天讓他咋證明,狂吃也有壯膽的意思。肚子脹圓,馬午重重地打個嗝??尚睦镞€是有些虛。
吃飽了?
馬午說吃飽了。杜青天吃了一個火燒,另一個火燒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咱說正事。
馬午緊張地盯著杜青天的嘴巴。那是炮口,不知會射出什么樣的炮彈。馬午有點兒后悔了。兩個火燒,兩塊棒骨,一碗湯,自己又不是吃不起。現(xiàn)在,他不得不看著這個肉乎乎的炮口。
杜青天嘴巴一張一合,一合一張。明明在動,可馬午什么也沒聽見。馬午忽然就慌了。他站起來要走,可能吃得太撐,也可能因為腿軟,兩次竟然都沒站起來。杜青天覺察到他的企圖,在馬午肩上猛摜一下,我還沒說,老實坐著。馬午聽清了,接下來杜青天說的話都聽清了。馬午不干,又要起身,杜青天再次摁住他,又是一頓轟炸。馬午被徹底炸暈。不只是暈,他的肩背頭臉眼睛鼻子全是塵土。他似乎也簡單表示了自己的意思,結果是覆蓋了更多的塵土。
那天下午,馬午終于答應隨杜青天到街上去。馬午抱在懷里的牌子是現(xiàn)做的,杜青天從餐館要了硬紙箱,“尋找救命恩人”幾個字是馬午寫的。杜青天說馬午自己寫效果更好。馬午像個木偶。馬午知道自己不是。有些話,杜青天還是說動了他。看起來是五百塊錢的事,但就其意義,五千五萬也未必買得到。馬午身上沾了淤泥,現(xiàn)在必須把衣服洗干凈。
杜青天給馬午拍了照便遠遠地躲開,留馬午一個人站著。有些人瞥一眼匆匆而過,有些人則停下來用手機拍照。每有人圍觀或拍照,馬午的臉便繃得緊緊的,這是緊張的緣故。馬午生怕有人問他,那樣就得一遍遍重復杜撰的故事。圍觀的人離去,馬午得了大赦,整個人放松下來。斜對面豎著一塊巨幅電子屏,明星、酒、宣傳語輪番閃現(xiàn),有一陣,馬午覺得自己進了電子屏,高高在上的他俯視著行人車輛。急促的笛聲很快就把他拉回到街口。
馬午覺得差不多了,念頭剛剛冒出來,杜青天就豎到面前,仿佛就在他腦門口候著。杜青天不同意馬午撤離,他表情嚴肅,說馬午必須證明自己的誠意。杜青天讓馬午換個路口。依然是個大路口。
若讓馬午走路,一天都不成問題。單站著,看似閑,其實特別累。管他呢,咬咬牙就挺過去了。這么想的時候,馬午的腰板挺直了些。
一直到晚上九點。那兩個火燒兩塊棒骨一碗湯根本不經站,馬午早已饑腸轆轆。若知這么晚,中午該再加一個火燒。不過,總算完成任務。對于馬午,這是異常艱難的任務。馬午說我已經證明,以后你別找我了。但杜青天提出新的要求,馬午至少要站個四五天。馬午很不高興,問杜青天為什么說話不算話。杜青天說不是說話不算話,而是這么做效果更好。馬午說你愛咋說咋說,我反正不站了。我要犯了法,你讓警察抓我,我去自首也行。杜青天說我是為你好,馬午說不要他的好。兩人吵了一陣兒,馬午摔了牌子,大步開拔。杜青天追在身后,舌如蓮花。最終,兩人達成協(xié)議。馬午同意連續(xù)站五天,但只限于上午,杜青天承諾每日給馬午一百塊錢。就是說,五天站下來,馬午可以掙五百塊錢。杜青天聲稱是為了馬午,他提出給錢,馬午明白杜青天肯定有別的目的。馬午問杜青天圖什么,杜青天說證明自己。馬午問他證明什么,杜青天說每個人都得替自己證明,不證明這個就證明那個。馬午不大聽得懂,也就懶得再費腦子。
馬午返回報社騎了電動三輪,方想起還有一樁重要的事。顧不上饑餓和勞累,心急火燎地趕到趙玉琴上班的小區(qū)。敲了半天門,地下室的聲控燈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工作間悄無聲息。趙玉琴不在里面。若在,肯定要罵他。這么快就租到房了?這么一想,整個人就癱下去。
馬午問小區(qū)門衛(wèi),門衛(wèi)審視馬午半天,問他是趙玉琴什么人。馬午說我是她男人,門衛(wèi)問她沒回家?馬午忽然就粗了,他媽的,管得也太寬了。你倒是見沒見她?門衛(wèi)搖搖頭,說他也該下班了。馬午氣得腮都哆嗦了,握握拳,扭頭就走。
沒料趙玉琴自己回來了,還抱回被子。她搟了面條,顯然在等馬午。只是她皺巴巴的表情仍臥著東西。馬午小心翼翼地笑笑,便去捉趙玉琴的手。趙玉琴乜斜著他,還吃不吃了?馬午慌忙松開,說吃,都餓暈了。
吃過飯,趙玉琴說她兒子要來皮城。馬午明白她為什么主動搬回來。他問什么時候,趙玉琴說后天,我不能讓他看到我住地下室。馬午問,后天?趙玉琴瞄他一眼,馬午忙說,我沒別的意思。趙玉琴問馬午能不能搬出去幾天。馬午說,為什么?他又不是……看到趙玉琴的眼神,馬午頓住。趙玉琴說,他帶了女朋友,你想四個人擠一張床?
八
和郝總見面是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
天轉涼了,馬午加了件外套。上了出租車,后背就不住冒汗,里層的背心幾乎濕透。馬午瞅瞅坐在副駕的杜青天,把褂子脫了。還是剛和趙玉琴住到一起的時候,趙玉琴買的。女人離開馬午后,馬午第一次添置衣服。那個夜晚,馬午有使不完的勁,和趙玉琴折騰了三次。他還想的,趙玉琴說,什么歲數(shù)了,不要命了?然后擰擰他,日子長著呢。這句話,馬午捂了好多天。
杜青天回過頭,熱?
馬午說,穿多了。
杜青天說,我見過郝總兩次了,他沒老板架子,別緊張。
馬午舔舔嘴唇,沒吱聲。馬午沒想到和所謂的郝總還能見面,更沒想到是這樣一種方式。自然是杜青天穿針引線。馬午被救,馬午尋找救命恩人,馬午終于找到恩人,哪一環(huán)都少不了杜青天?,F(xiàn)在,馬午要在杜青天的見證下還恩人墊付的五百塊錢。其實,杜青天早就可以幫馬午見到郝總,沒必要這么折騰。對馬午的疑惑,杜青天是這樣說的,吃東西要慢慢嚼,才能嚼出味兒。
馬午一想到“恩人”,就吃了屎似的惡心。他被綁架,就算是綁錯,他也是被綁了。怎么就成了恩人?不是吃屎是什么?這倒好,他吃著屎,還得給人錢。當然,這怪他自己,誰叫他撒謊呢?如果他把原委告訴杜青天,杜青天就不會牽著他,讓他慢慢嚼了。但他沒膽子,實在沒膽子。他,馬午,不過是一只螞蟻,能惹起誰?吃屎就吃吧,吃了吐,吐了再吃,誰叫他好奇呢?世界不是他這種人看得懂的。
出租車突然一個急剎,馬午的頭撞在前面的擋桿上。司機罵著臟話,杜青天問馬午沒事吧?馬午倉促地搖搖手,猛地捂住嘴巴。差點吐出來。他拼命忍著,吐到車里太丟人了。
就快到了,杜青天說。
馬午搖下車窗。涌入的涼風帶著薄荷味,馬午似乎舒服了些。不能再想惡心的事了??伞胧裁茨兀肯牒驴偟暮??他也想過的。郝總沒把他怎樣,也算仁義,若郝總揮揮手讓手下人做掉馬午,馬午的小命肯定就報銷了。扔到河里或隨便埋到哪個地方。除了趙玉琴,沒有誰在乎他。王胖子可能會念叨幾天,也就念叨幾天。沒把他怎樣,就是救他,救他就是恩人。理似乎是這么個理,但理通了,馬午的氣卻順不過來。屎還是屎,沒變成饅頭。
終于到了。
馬午下車一個踉蹌,還好沒摔倒。杜青天問馬午行嗎,馬午點點頭。杜青天讓馬午穿上褂子,馬午說太熱了。杜青天說還是穿上吧,這么拎著不莊重。馬午就穿上了??梢贿M大樓,馬午的后背又開始冒汗。馬午背著滿身的汗,跟在杜青天身后。帶路的是個后生,肯定是郝總的手下。馬午不知那個夜晚綁他的人里有沒有后生,彼時他驚恐萬分,沒敢硬看。
邁進門那一剎,馬午的心提到嗓子??謶纸豢椫d奮。馬午想一下就捕見郝總的,可辦公室過于遼闊,馬午的目光像七零八落的花,四處丟散。這使他在恐懼與興奮之外,有種干了什么勾當?shù)幕拧;瘟藥谆?,才看清桌子后面那顆腦袋。腦袋剛離開桌面,杜青天便躥過去。而馬午被定海神針定住一般,直到杜青天碰他,他才意識到郝總站到了面前。
搞錯了!郝總和那個男人不是同一個人。郝總比那個男人壯,個頭兒也略高些。但當郝總坐下來說話,馬午又覺得郝總就是那個男人。兩個人的臉在腦子里交錯,頻率漸快,馬午一陣恍惚,郝總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楚。
杜青天再次碰碰馬午,郝總問你話呢,同時對郝總解釋,您這樣的人物,我看見都緊張,何況他!
郝總面帶微笑,我不是老虎,不吃人的,怎么樣,身體沒什么事吧?
馬午結巴著,沒……事。杜青天補充,他當時肯定是嚇壞了,所以不能動彈,多虧了郝總,要不是您及時把他送到醫(yī)院,他說不定被后面的車二次碾壓,那真就有生命危險了。您墊了錢,不留姓名就走了,而他滿世界找您,連自己的小本生意也黃了,你們的故事……杜青天說不下去了,哽咽著,似乎他才是主角。
馬午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掏出準備好的五百塊錢。郝總沒要,讓馬午買營養(yǎng)品。馬午堅持要給,在馬午的意識中,郝總拿了錢,他們就兩清了。郝總是不是男人,男人是不是郝總,他沒有能力證明,也無意再證明,只想盡快結束。郝總生氣了,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但話硬了些,讓你拿你就拿。馬午求救地望著杜青天,杜青天說,你就領了郝總的好意吧。馬午便領了。這就意味著,他仍“欠”著郝總。因這個緣故,馬午有些沮喪。
郝總問了馬午一些問題,比如年齡,什么地方人,何時到的皮城等等。馬午答完便望著郝總,不是期待郝總再問,而是盼著郝總不再問,他好離開。郝總沒有放馬午走的意思,他似乎對馬午很感興趣。他問馬午是否?;厮吻f,馬午搖頭。又問馬午幾年沒回了,馬午說有八年了。郝總甚為驚異,問宋莊沒親人嗎?馬午說父母不在人世了,老婆幾年前喝藥死了。郝總哦一聲,結束了問話,轉而說起自己。
郝總也生在鄉(xiāng)村,在南方的大山之中。母親四十五歲才懷了他,生下他不久,父親便在打柴途中摔下懸崖。母親為了養(yǎng)活他,每天半夜就背著竹簍進山,采蘑菇木耳之類,回到家,渾身盡濕,頭發(fā)水泡過一樣。山里野猴多,某次母親遭到野猴圍攻,母親的半拉耳朵沒了,臉上留下兩道長長的抓痕。怕嚇著人,母親每次到鎮(zhèn)上賣山貨總是遮住大半個臉。
郝總不看杜青天也不看馬午,目光在云霧繚繞的群山之巔流淌。郝總感傷的聲音像細雨從里到外浸著馬午。馬午想他肯定認錯了人,郝總絕不是那個夜晚的男人。郝總干不出那種事。
我每年都要回去,因為母親埋在那里。郝總用這句話結束了自己的故事。
杜青天眼里閃著蛇信子般的光芒,說要寫一本郝總的傳記,一定要寫。郝總搖頭,說目前還沒這個打算。杜青天幾乎是乞求了,說了些能量意義之類的話。郝總說,我考慮考慮再答復你。杜青天連聲說謝謝,眼里金蛇狂舞。
從郝總的公司出來,快中午了。杜青天非要請馬午吃飯,馬午說算了吧,我還有事。杜青天一把揪住馬午,怕馬午逃了似的。杜青天說不吃不行,你瞧不起我咋的?馬午哪有資格瞧不起杜青天?他只想結束,和杜青天結束,也即徹底結束。但杜青天說得如此嚴重,馬午只好任杜青天裹挾。
杜青天抓著馬午,仿佛馬午是他的犯人,直到進了包間才松開。杜青天眉宇幾乎被興奮崩開,讓馬午吃什么隨便點,他要請馬午吃頓大餐。馬午不清楚杜青天為什么如此開心,似乎與郝總或郝總的故事有關。好吧,既然杜青天讓他點,那就不客氣了,被杜青天整蠱快一個月了,吃他一頓也沒什么。馬午點了小雞燉蘑菇,油炸鮮蘑。杜青天奪過菜譜,說除了蘑菇就是蘑菇,你屬猴的嗎?一口氣點了六個。馬午說點多了,那位穿旗袍的女孩也說兩個人,是有些多。杜青天似乎很生氣,我掏得起錢,不可以嗎?女孩說可以的,又問,喝酒嗎?杜青天說當然喝。喝白酒,怎么樣?不等馬午回答,杜青天的手掌凌空劈了一下,來一瓶五十二度的山莊老酒。
到現(xiàn)在,馬午都說不清杜青天是什么樣的人,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杜青天與之前不一樣,大不一樣。如果之前的杜青天是正常的,那么此時顯然是反常的。如果之前是偽裝的——有這個必要嗎?——此時是他真正的樣子。
像多年的老友相逢,杜青天頻頻舉杯,他喝干,讓馬午也喝干。喝酒對馬午是小菜一碟,他不怕自己喝多,而是怕杜青天喝多。酒瓶見底,馬午說行了吧,杜青天口氣很沖,老馬,怎么能行呢?我要請你喝個夠。馬午說我已經夠了,杜青天說我還沒夠,你陪我喝,必須陪我喝。還好杜青天沒要白酒,而是要了一打啤酒。
杜青天是怎么說到自己的?馬午想不起來了,反正杜青天繞到自己身上。像受了郝總的傳染。但杜青天說的不是童年,而是現(xiàn)在。杜青天也不清像郝總說得清晰流暢,因為喝多了酒,舌頭不利索。但他沒停歇,每當馬午勸他,他都很憤怒,兇兇地嚷,別插嘴,聽我講。不錯,杜青天沒了興奮,他的表情他的語言都是憤怒的。
雖然杜青天的講述沒有頭緒,但馬午還是聽清了。坐在他面前的杜青天,報社記者,是個憋屈的窩囊的不得志的人。工作快十年了,還是跑來跑去的記者,至今還在出租屋住著。女友談一個崩了,再談一個又崩了。買不起房,沒有哪個女孩愿意跟他。碰上心眼兒好的,還能陪他睡一覺,勢利的,他求個吻都困難。媽的,我長得不行嗎?能力不行嗎?憑什么……他媽的,就因為我沒關系沒根基,操他媽的,你說這叫什么世道?鼻涕出來了,眼淚出來了,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杜青天的臉像非洲的泥沼地。
馬午有些傻。想起第一次見杜青天的情景,雖然夾著公文包,吃的和他一樣,煎餅,軟杯豆?jié){。馬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不停地扯餐巾紙往他手里塞。起先馬午還護著,盡量不讓紙團落到菜上,到后來就護不住了,那些菜終是被紙團覆蓋住。
杜青天的胳膊突然從紙團上伸過來,似乎想抓住馬午。馬午躲了躲,杜青天的手拍到盤子里,油湯四濺。老馬,謝謝你啊,我他媽以為這輩子沒出頭的日子了,沒想到……你是我的恩人呢。
馬午嚇了一跳。他怎么可能是杜青天的恩人,又怎么會成為杜青天的恩人?他知道杜青天喝高了,喝高了難免胡說八道。馬午喝高還管趙玉琴叫娘呢。馬午叫杜青天別說了,也別喝了。杜青天根本不聽,讓服務員上酒,嫌服務員速度慢,像扔紙團那樣扔出一地難聽的話。待服務員拎兩瓶啤酒進來,杜青天的腦袋已經扎到紙團里。
賬是馬午結的,杜青天搖都搖不醒,更別說結賬了。馬午想一個人離開,服務員非讓馬午弄走杜青天。馬午說醒來他自己會走的,服務員死活不答應。馬午只好背了杜青天出來,打車到報社。想起杜青天那番話,沒把他送樓里去。
馬午把爛醉的杜青天放到電動三輪上,離開報社。馬午不知杜青天住在哪里,沒法送他回家。拉到市場交給王胖子是可以的,可馬午不想一遍又一遍解釋。馬午上了幾回報紙,是市場的新聞人物。誰逮著都問,馬午不勝其煩。拉回他和趙玉琴的出租屋更不合適,何況,趙玉琴的兒子和女友還住著。這些日子馬午都住在炒貨棚。可是就這么轉太耗電了。后來,馬午在友誼醫(yī)院的外墻停住。杜青天呼呼大睡,馬午靠在車的一側,試圖清理清理腦子。這一天腦里裝了太多東西,郝總的,杜青天的。
因為塞得太滿,馬午腦里亂糟糟的。此時,他一塊塊往外摳。摳了一會兒摳不動了。越摳腦袋越漲,許許多多問號往里擠,鬢側的血管快鼓出來了。
馬午扔出的不過是個謊言,沒想到郝總竟然接了。郝總是當真救過人還是裝糊涂?馬午想以郝總的身份,不會無中生有,別人說他救過他就順口說救過。若郝總真的救過什么人,如馬午敘述的那樣,怎么恰好墊了五百塊錢?也許是六百八百,郝總記錯了。世上的巧合太多,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馬午掏出衣袋里的名片,郝總送他的禮物。盯著那三個字,馬午依然一頭霧水,自語,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九
馬午出名了,但生意并未像杜青天說的那樣火到什么程度,相反,這陣子由于馬午吊兒郎當,失了不少老客戶。市場最西頭新開了一家炒貨店,距馬午的店鋪不足五十米。新開的店鋪賣炒貨,也賣水果、饅頭片之類的小食品,品種比馬午的全。馬午唯一的優(yōu)勢是價格。他把價格壓到最低,不然就被擠出市場了。利潤銳減,一天下來也就掙幾十塊錢。馬午暗暗著急,照這樣下去,只能吃老本了。
王胖子收攤后,照例來馬午這兒報到。馬午上了報紙,王胖子功不可沒。至少王胖子是這么認為的。作為馬午的恩人,王胖子抓把瓜子或花生,像在自家一樣隨便。馬午雖然煩他,還是忍了。就算有天大的恩,一年也還清了。是的,馬午打算還他一年。絕不欠他的。郝總那份恩馬午都能還清,王胖子的小恩算什么。
喝一盅?王胖子鬼頭鬼腦地問。馬午沒作回答,只是看著他。昨天馬午剛請過他。王胖子嗨一聲,干嗎這么看著我?不用你請,我做東。從來不出血的人突然要主動割自己一刀,馬午以為聽錯了。王胖子說青年路新開一家自助涮,二十塊錢隨便吃。馬午搖頭,他不想和王胖子有更深的關系。王胖子死纏硬拽的,說低頭不見抬頭見,馬午這點面子也不給?馬午說改天吧,今晚有事。王胖子眼巴巴地望著馬午。馬午說,我在等一個人。等誰?觸到馬午的眼神,王胖子頓時訕訕的,不是……我是……王胖子似乎想解釋……那我先走了。王胖子神情失落,馬午很奇怪,猜不到王胖子葫蘆里裝了什么藥。
馬午說等人只是托詞,沒想到果真等來一個人。馬午拽下卷簾門,就觸到門外那雙腳。馬午的驚喜立時濺出來。果然是趙玉琴。她系了條絲巾,似乎還打了唇膏。她嘿一聲,發(fā)什么呆?讓我在外面站著呀?馬午這才叫,我個奶奶。一把扯進她,利落地合上門。馬午在店鋪住的這段日子,趙玉琴來慰問過兩次,這是第三次。趙玉琴說好悶,就要脫褂子。馬午猛地攬了她,說你跑這么遠的路,夠累了,哪用你親自動手。替趙玉琴脫掉褂子,馬午就去抓她的褲帶。趙玉琴擋了一下,先說會兒話,跟個種驢似的。馬午說夜長著呢,說話著什么急?趙玉琴還欲說什么,褲子已經被馬午褪掉。
喘息尚未平穩(wěn),趙玉琴便嘆息一聲。像好端端的樹突然斷裂,露出白生生的茬。馬午一怔,問她怎么了。趙玉琴沒說話,又一棵樹裂成兩截。馬午仄起身,看到趙玉琴眼角掛著淚珠。他輕輕一抹,一汪細泉突然躍過他的手指。馬午坐起來,直視著趙玉琴。趙玉琴似乎不愿意和馬午對視,馬午扳住她的頭,讓她看著他。
怎么了?馬午追問。趙玉琴說我覺得特對不住你,我占著你租的房,讓你睡店鋪。馬午松口氣,睡店鋪怎么了,告狀那些年,還在大街上睡過呢,別說睡個半月二十天,睡幾個月都沒問題,只要你隔三差五慰勞慰勞我,就是神仙日子。趙玉琴苦苦一笑,說她兒子想留在皮城。馬午便僵住。趙玉琴說兒子找上活兒就搬出去。馬午問他女友呢,也留下來嗎?趙玉琴說要留兩個人一塊留。馬午說城市掙錢也不易。趙玉琴說還用你講,可我們那個地方……說了一堆老家的難。那是沙漠邊上的村莊,窮是其次,喝水困難。趙玉琴以前零言碎語講過,馬午知道的。
沒準哪天村子被沙子吞沒,他在老家,我也不放心。趙玉琴的聲音透著傷感,又有點決絕。馬午明白,兒子要留在皮城,是趙玉琴的主意。她不是和他商量,是告知。她的兒子要在哪里,馬午其實是管不著的。當然,她兒子留在皮城意味著什么,馬午也很清楚。和趙玉琴睡覺,就不能不管她兒子。問題是他只是個賣炒貨的,根本沒有能力管。
馬午勾了頭,有點泄氣。他清楚,不能沒有態(tài)度,但不知怎樣表態(tài)。怕傷著她。傷著她,自然就傷到了自己。
靜默片刻,馬午問,找到活兒了?趙玉琴搖頭,說問了幾個地方都不行。馬午問,那怎么辦?趙玉琴別有意味地看他一眼。馬午忙補充,咱倆幫不上呀。趙玉琴說,我?guī)筒簧希隳艿摹?/p>
馬午突然被燙著,往后一挫,動作夸張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又往前挪挪,在趙玉琴眉頭點了點,急昏了吧?
趙玉琴固執(zhí)而嚴肅,你能的。
馬午摸不著頭腦,難不成讓他賣腎?。克情L了對好腎,可也就一對,不是蘋果,能摘個三筐兩簍的。
趙玉琴沒笑容,目光卻如溫泉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要將馬午浸沒的樣子。
馬午從未見過趙玉琴這個樣子,甚至有些緊張,我……咋個幫?
趙玉琴說完,馬午整個人都走了形。她竟然讓他找郝總!馬午和她嘮叨過,因為她問過。他并不想讓她知道,可他上了報紙。也就三言兩語,她怎就冒出這樣的念頭?他明白,這樣的念頭不是突然冒出的,至少在腦里貓了好幾天。
趙玉琴說,我就這一個兒子,只要他好,我怎么都可以。
馬午聽出她的潛臺詞,但實在是……馬午苦笑著搖頭。連門都進不去。
趙玉琴聲音很大,你救了他,是他的恩人。
馬午糾正,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趙玉琴說,一樣的。
馬午叫,怎么能一樣呢?
趙玉琴說,別管誰認識誰,反正你認識了他。你老說咱在皮城兩眼漆黑,現(xiàn)在結了關系,就得利用呀。關系是走出來的,也是用出來的,你不找他,這層關系就斷了。趁他還能記得你,你現(xiàn)在必須找他,求他。他是老板,在他手底找個差事,沒那么難。
馬午沒想到趙玉琴說出這樣一番宏論。不是沒道理??伞秃驴偛皇蔷扰c被救這樣簡單的關系。
趙玉琴問,你試試總行吧?你找他一趟,如果他說不行那就拉倒,算咱白跑。
馬午說,我怕是大門都進不去。
趙玉琴不高興了。她早就不高興了。你還沒去,怎么知道進不去?
馬午說,你不知道——
趙玉琴火了,別啰嗦,來痛快的,行,還是不行?
馬午說,我……試試吧。
趙玉琴的口氣軟下來,都四下尋關系呢,有關系不用,那就是傻子。忽然哎喲一聲。馬午問她怎么了,趙玉琴指著肩胛,讓馬午撓撓。馬午撓了兩下,手繞到前面,攥住她的乳房。他好這一口。她知道他好這一口。她剛才逼了他,這是要給他吃夜宵呢。交換就交換吧,整個市場不都在交換嗎?他放倒她,但怎么也進不去,越進不去越著急。終是放棄。和趙玉琴同居這些年,還從來沒有過。
次日清早,趙玉琴離開時,問他,今兒事多嗎?馬午當然明白她的意思,說我今兒就去。然后掏出郝總的名片。那天差點扔了。不知道還會和郝總見面,原以為從此會離這個人遠遠的。不管他是不是那個男人,馬午都不想再見他?,F(xiàn)在馬午必須去見他,然后求他。行就行,不行拉倒。見過郝總,馬午就可以向趙玉琴交差了。
走到半路,馬午又躊躇了。像杜青天帶他去一樣,后背濕漉漉的。他有些怕,不錯,郝總吃不了他,但馬午就是怕,說不出的怕。馬午掉頭折回??斓绞袌鲇洲D身,趙玉琴中午可能跑過來,他該怎么說?
一個上午就這樣被馬午來來回回折騰沒了。中午過去了,下午又過去了,傍晚,馬午回到市場。王胖子見到馬午,像失走的孩子見到親人,竟有幾分委屈,問馬午怎么才來,非要拉馬午去喝酒。馬午應了。他怕見趙玉琴。喝酒是個不錯的理由。喝酒就沒遲沒早啦,喝醉沒準還睡在外面呢。
馬午沒有深想吝嗇的王胖子為何請他喝酒,趙玉琴的任務壓扁他的腦袋,裝不進多余的東西。
三杯酒剛剛下去,王胖子便說有個事求馬午。馬午笑自個兒愚,王胖子哪會無緣無故請客,市場沒有誰白喝過他的酒。馬午等王胖子的下文,王胖子卻說起自己的老伴。不再眉飛色舞,表情像揉搓過的報紙,皺皺巴巴。世上沒有王胖子不知道的事,奇聞秘聞,但王胖子沒講過家里的事。馬午不知道王胖子的老伴患了一種罕見的病,不知道滔滔不絕的王胖子心里也是憋屈的,不知道王胖子還會掉眼淚。說到動情處,王胖子抓住馬午的手。馬午以為王胖子抓抓就放開了,可王胖子沒有放手的意思。馬午很不舒服,很不習慣。他試圖抽回來,但王胖子攥得緊,似乎怕馬午跑掉。確實,如果不是王胖子緊緊攥著,馬午可能真會跑。王胖子絮叨家事不過是序幕,真正的目的是讓馬午幫忙,給郝總說說他的情況。
馬午驚愕萬分,王胖子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怎會有這樣的念頭?難怪趙玉琴……馬午連連擺手,說他和郝總沒有任何交情。王胖子根本聽不進去,為了顯示自己的困難、急切和親熱,他挪至馬午身邊,把馬午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王胖子說他已經了解過,郝總不但是富人,還是善人,建過希望小學,救助過失學兒童,每年用在慈善上的錢上千萬。其實救助誰,對郝總都是一樣的,都能留下好名聲。王胖子讓馬午和郝總說說他的情況,他賣雞蛋掙的錢根本救不了老伴,除非郝總這樣的人伸出援手。說說,只是說說。這對馬午是小事一樁。馬午問王胖子為什么不找他的外甥杜青天,杜青天可以在報上寫寫。提到杜青天,王胖子氣就粗了,破口大罵杜青天沒良心,找他幫個忙,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是推。王胖子叫馬午不要忘了,他也幫過馬午的。若不是他引見杜青天,馬午這一輩子怕是都沒有見郝總的可能。他幫了馬午大忙,馬午該幫他這個小忙。當然,不白用馬午,他不是沒良心的人。
馬午腦里滿是轟隆的聲音。他只知王胖子沒有停歇,嘴唇碰了開開了碰。等王胖子停住,撲閃撲閃瞪著他時,馬午方啊一聲,問,你說什么?王胖子沒答,慢慢抽回手,先是一只,而后另一只也抽回去。變戲法似的,手上夾了二百塊錢,這是報酬,老哥不會白用你。馬午叫,你這是干什么?跳起來試圖逃離。王胖子狠狠撞他一下,你別走,我還沒說完呢。馬午說上廁所,王胖子說我也去。馬午在前,王胖子在后。王胖子的嘴仍不停歇,如果你給弄成了,我會給你更多。馬午說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這個忙我根本幫不上。王胖子說不是幫不上,是你不想幫,你說吧,什么條件?
手機響了。一瞅是趙玉琴,馬午整個人發(fā)瘧疾一樣抖起來。
十
馬午可以不理會王胖子,卻不能不理睬趙玉琴。必須給趙玉琴一個交代。自那晚,趙玉琴往馬午的炒貨棚跑得更加勤快,至少隔一天來一趟,有時連著過來。通常是在馬午收攤時,有一次快半夜了,馬午責備她,她說睡不著,睡不著就煩,煩就跑出來。馬午明白趙玉琴不止是慰勞他。不等她開口,先告訴她,他去找了,沒見到郝總。至少有兩趟,馬午到了公司門口,但沒進去。他以為這么拖拖趙玉琴就淡了。
第九天夜晚,趙玉琴帶著一個挎包。慰勞過馬午,趙玉琴從挎包掏出幾團紅毛線,一把鋼針,說要給郝總織件紅毛衣。難怪她向馬午打聽郝總的身高長相。馬午驚得差點咬破舌頭,她真是瘋了。雖竭力控制,馬午還是聽出聲音發(fā)顫,咋冒出這念頭?趙玉琴說,求人辦事,不能光靠嘴皮子,送錢咱沒有,人家也不稀罕,我琢磨織件毛衣,興許他會喜歡。馬午說,人家是什么人?哪會穿你織的毛衣。趙玉琴鏗鏘有力,穿不穿在他,織不織在我,咱不過是討他高興,高興了才好辦事。馬午愣怔半晌,問,你的意思是等你織好我再去找?趙玉琴直視著馬午,你找你的我織我的,兩不耽誤。馬午吸口冷氣,趙玉琴拉開架式,要跑馬拉松呢。她的心思不但沒淡下去,他的拖倒讓她更加堅定。
馬午再無退路。
趙玉琴讓馬午先睡,她從今天開始熬夜。馬午睡不著,看著趙玉琴的背影。同居這么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時突然變得陌生。馬午想起妻子,那個動不動就臉紅的女人。馬午走上漫漫告狀路,與妻子的誘逼不無關系,她的固執(zhí)超乎馬午想象。馬午奔波數(shù)年,傾家蕩產,妻子的死也與此有關。馬午心灰意冷,兩年多才走出陰影?,F(xiàn)在,另一個女人,與他同居的女人,又抓了炭火拋他屁股底下。
次日,馬午去了郝總公司,當然沒進去。他躲在遠處,看著出出進進的人,底氣一點點耗竭。夜晚,馬午告訴趙玉琴,他見到郝總了。在趙玉琴油光閃閃的注視中,馬午滿臉歉意地搖搖頭,末了補充,毛衣別織了。馬午隨后大罵郝總小人,忘恩負義。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趙玉琴似乎有些泄氣,她終于泄氣了。眼睛里的油光熄滅了,大片的灰暗相互擠撞。
他怎么說?趙玉琴望著別處。
馬午答,現(xiàn)在的員工都用不了,還打算裁呢。
趙玉琴哦一聲。
馬午說,我講哪怕當個保安也行,郝總站起來說要開會,我只好離開。幾句話,馬午演練了一整天。
趙玉琴又哦一聲,仍然沒看馬午。
趙玉琴的情緒似乎沒受影響,讓馬午先睡,昨天織的都得拆了。她打算換一種織法。郝總偏胖,換種織法更適合他。馬午呆了呆,說,咱就別織了吧。趙玉琴說,我年輕時,三天就能織一件毛衣,現(xiàn)在不行了,不過有半個月織完了。馬午試探著,明天我再去碰碰?趙玉琴極干脆,不用了,我自個兒去。馬午大驚,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趙玉琴偏過頭看著馬午,咋?她終于看他了。她的目光透著冷。
馬午說,他不認識你啊,你門都進不去。
趙玉琴說,他不認識我,總認識你吧。他救了我男人,我去感謝他,他還揍我一頓?我是你女人,這不會錯吧?
馬午虛虛地笑著,你當然是我女人。
趙玉琴說,你別擔心,他不會把我咋的。他要把我咋的倒好了。
馬午提出還是他去,一趟不行兩趟,兩趟不行三趟。他說我豁出去了,就你說的,他咋也不會把我趕出來吧?
趙玉琴問,想好了?
馬午咬牙道,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趙玉琴說,郝總不是惡魔,是惡魔就不救你了,別說得這么可怕。不早了,你睡吧。
躺下,馬午發(fā)現(xiàn)后背濕了。似乎從那個夜晚開始,后背的毛孔突然變粗了。顯然,趙玉琴瞧出他在撒謊,她沒有戳穿。戳穿肯定是一頓吵。她不想吵。她的目的很明確。在她,雖然瘋,也沒什么不對,她想給兒子找個活兒干,而他突然有了這樣一層關系??伞^的關系是搭建在謊言上的,他不敢碰,是擔心崩塌下來砸了自己腦袋。但事情弄成這樣,馬午沒有更好的選擇,絕不能讓趙玉琴找。他知道她做得出來。
第二天,馬午先去了報社,如果可能,讓杜青天陪他去一趟。這個一度糾纏馬午的記者自那天醉酒后,再沒露面。他說馬午是他的恩人,就該幫襯幫襯馬午。
馬午沒找到杜青天,報社的人說杜青天一周前就辭職了。至于去了哪里,他們也不清楚。馬午呆了半晌,忽然想,杜青天掛靠上郝總了?他趕回市場問王胖子。王胖子怪聲怪氣,你也有求人的時候?馬午說,不是我不幫你,是實在幫不上啊。老哥,我以后會慢慢解釋。王胖子噓一聲,模仿馬午的口氣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實在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他親爹,老弟,我打聽好會告訴你。
馬午去了趟郝總的公司,當然是自己去的。只能自己去。郝總不在公司。馬午壓在心上的石頭突然卸掉,輕松得要飄起來了。他找了,但郝總不在,是真的不在,這怪不得他。他告訴趙玉琴,他還會去的。趙玉琴問有郝總的名片,為啥不給郝總打個電話。馬午想了想說,好吧。為了讓趙玉琴相信,馬午第一次撥了郝總的電話。郝總似乎忘了馬午,馬午也顧不得對趙玉琴撒的謊了,大聲說,我是馬午啊,就是你救過的那個人。郝總終于想起來了。馬午問他什么時候有空,他想見見他。郝總說我會安排的,便掛了電話。
趙玉琴問馬午,安排是什么意思?
馬午說,咱等一等,等一等就知道了。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馬午正靠在破椅上昏昏欲睡,有東西從嘴巴流出來,順著下巴停停走走,探雷一般。一個人在棚前立住,喂了一聲。馬午跳起,胡亂抹了一把,海海地堆上一臉笑,吃點啥?是個瘦腰瘦臉的后生,目光也細細瘦瘦的,卻極其有力。后生問,你叫馬午?馬午點頭。沒等他問話,后生搶先道,郝總要見你。馬午愣怔著,似乎被后生的話搞懵了。后生重復一遍,馬午方顫聲問,現(xiàn)在嗎?后生說,現(xiàn)在。馬午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他沒做到,卷簾門兩次才鎖住。
車在巷口停著。后生拉開車門,示意馬午上。馬午爬進去,正欲回身拽車門,車門砰地合上了。
沒往郝總公司方向走,而是駛出城外。馬午頓時緊張起來,哎了一聲。后生似乎沒聽見。自上車,后生就沒說過一句話,像個半啞子。馬午又哎一聲,不是去見郝總嗎?后生說是見郝總。馬午的聲音帶出慌,怎么……?后生冷冷地說,我是帶你去見郝總的。馬午說怎么就……三寶的男高音突然冒出來,馬午只好咽回去。
走了一段高速,然后拐上鄉(xiāng)間公路。田野和樹林滑過來,又向后閃去。馬午不知后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心揪成一團。他后悔給郝總打那個電話,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該惹他的。又想他也沒得罪郝總,就是得罪,郝總也不會明目張膽隨便派個人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做掉。后生雖然冷淡,并無兇殺之氣……正胡亂想著,車停住了。
后生拉開車門,冷風逼過來,馬午不由得一哆嗦。這是一個水庫,后生把他拉到水庫邊。馬午下意識地往里縮,后生拽他一把,馬午說別……后生低低道,郝總等你呢!后生臉上沒了冷淡,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張臉。馬午猶猶豫豫下了車。
馬午看到水邊坐著的郝總。沒錯,是郝總。郝總在釣魚呢。這么涼的天,郝總竟然還釣魚。
后生回頭看馬午,又看馬午的腳。馬午明白,這是不讓他搞出聲音。他討好地笑笑,點點頭。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郝總有五六米遠。后生示意馬午站著,別動。
馬午站著,大氣不敢出。郝總巋然不動,像一塊石頭。郝總不像釣魚的,魚把鉤咬斷,他未必知道。可郝總分明在釣,赤紅色的魚竿就在他前面。
等了足有一個小時,馬午腳幾乎木了。郝總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有一股壓人的霸氣,說吧。
馬午啊了一聲,腦袋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
郝總問,找我干嗎?
馬午想往前探探,試圖看到郝總的表情,馬上意識到不妥,又往后縮了縮。雖然郝總看不到,馬午的笑仍大塊地懸掛在臉上,郝總好。
郝總說,我聽著呢。
馬午卻咬住。他有點緊張。不,是太緊張了。
郝總說,我喜歡痛快人。
馬午就說了。開始結結巴巴,突然間就通暢了。他的苦,他的難,趙玉琴的就要被沙漠吞噬的村莊……忽然剎住。郝總似乎睡著了。馬午屏神斂氣,有那么一會兒,感覺自己也快成了石頭。
我?guī)土撕芏嗳恕J^終于醒了。
馬午頻頻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郝總說,下周一,你帶他去公司。
馬午啊了一聲,郝總竟然答應了。這么快就答應了。他還以為……謝謝,郝總……太謝謝你了。你真是我的恩人,是我全家的恩人。就那一刻,馬午甚至想給郝總磕兩個頭。
我救過你?郝總冷不丁地問。
馬午愣了一下,僅僅愣了一下,嘴巴便跟上去,你救過啊,郝總,你怎么忘了?你把我送到醫(yī)院,還墊了五百塊錢。為了尋你,我跑電視臺,找記者……郝總,你是我的恩人呢。馬午哽咽了。不是裝的,他確確實實哽咽了。
郝總說,我記不得了。
馬午說,你救了那么多人,哪能都想起來?可是我忘不了,郝總,你是大恩人。
郝總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馬午便閉嘴。正猶豫著該不該和郝總告別。郝總用更輕的聲音說,陪我吃飯吧。馬午以為聽錯了,傻傻地看著那一尊背影,想辨析聲音是不是從那里發(fā)出的。郝總說,來,扶我一把。
十一
趙玉琴的兒子到郝總公司當了保安,兒子的女友也找了份保潔的工作。兒子和女友租了房,馬午搬回出租屋。趙玉琴嘗到了甜頭。馬午雖然是被趙玉琴逼的,但不得不說,他也是舔了糖的感覺。趙玉琴不讓馬午斷了這層關系,多少人打破頭找關系呢,現(xiàn)在老天眷顧馬午,馬午必須牢牢抓住。
馬午再次找郝總是送毛衣。趙玉琴熬了幾個夜晚,總算是完成心愿。喜歡不喜歡是他的事,表示不表示是咱的事。仿佛擔心馬午背過她耍心眼,她如是說。馬午不會,因為他也動了心。用宋莊的話,這叫攀高枝。有些無恥,也令馬午不安。這個高枝過于神秘,超出馬午的想象,但不安終被誘惑遮掩住。
郝總留下馬午說了不少話。主要是郝總說,馬午不過是聽眾。像在水庫旁邊的飯館那樣,郝總講的全是童年和鄉(xiāng)村。馬午發(fā)現(xiàn),講這些,郝總便換了一個人,看不到威嚴和霸氣,也沒那么咄咄逼人,甚至郝總的聲音也是軟的,像在水里浸泡過。
此后,馬午給郝總送過毛褲,鞋墊,還有紅腰帶。郝總快到本命年了。只要馬午過去,郝總多半會留馬午說話。偶爾,郝總會派人接馬午過去。那往往是郝總厭倦和疲累的時候。有一次,說著說著,郝總竟然睡著了。馬午驚愕間,郝總突又醒過來,問,我講到哪兒了?
馬午和郝總還算不上朋友。不可思議的相識,不可思議的交往,連同那個不可思議的驚魂夜晚。所有這些不可思議,馬午遇上,并由此和郝總搭上關系。
某天夜晚,馬午和趙玉琴躺在床上盤算給郝總送什么東西。送什么已經成為馬午和趙玉琴主要的話題??赡芩偷囊呀浰土耍瑑扇讼氩怀鲞€能送什么。不送又不行,那意味著和郝總的關系很可能就斷了。馬午頭疼,說明兒再想吧。趙玉琴撞撞馬午,嫌馬午不上心不動腦子。馬午說再動腦子就裂了。趙玉琴掐掐馬午腦門,掐得重了。馬午惱惱地嗨一聲,干嗎?負氣地背轉身。趙玉琴說我?guī)湍阒沃?,你真不知好歹。馬午說我想睡覺。趙玉琴不說了,手掌卻在馬午身上摩挲。馬午最禁不住這個,翻過來將趙玉琴壓在身底。折騰了一陣兒,趙玉琴突然叫,我想起來了。馬午喝道,別說話!然趙玉琴以更高的聲音說,我真的想出來了!她兩眼放亮,滿面紅光。馬午捂她的嘴,被她撥開。烤箱!她叫,買只烤箱,我給他烤面包。馬午哆嗦了一下,潦草收場。趙玉琴似乎沒覺察馬午的不滿,說除了買烤箱貴點,做面包花不了多少錢。馬午潑冷水,人家什么東西沒吃過,稀罕你的面包?趙玉琴說就算你前腳走他后腳扔也沒什么,你腦子銹住了還是咋的?咱送的不是東西是和他見面的理由,你懂不懂?馬午軟軟地說,好吧。
馬午見郝總的次數(shù)多了,這自然是趙玉琴的功勞。趙玉琴似乎擔心馬午不當回事,時常在馬午耳邊吹風。事在人為,沒準哪天馬午就不用賣炒貨了。其實,根本用不著她勸,馬午挺想和郝總見面的。和趙玉琴的憧憬不同,馬午揣了別的心思。那個夜晚的經歷像個鬼魅時不時跳出來。男人是不是郝總,郝總是不是男人,一度折磨他的問題又開始折磨他。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作為聽眾,馬午獲知了郝總童年的許多秘密,沒準哪天,郝總會說起現(xiàn)在,會泄露什么。杜青天也好,趙玉琴也好,知道的只是殼子,一個救人與被救的殼子,只有馬午自己知道,殼里包裹的是經不起推敲的謊言。馬午制造了這個謊言。準確地說,是他和郝總的合謀。馬午看得清自己,卻看不清郝總。馬午沒有看清郝總的意圖,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必要。他只想確定那么一點,就那么一點兒。
下雪的夜晚,馬午正要收攤,那個精瘦的司機來找他。后生一來,馬午便知道郝總想和他說話了。馬午點點頭,鎖了卷簾門,跟在司機后面。路上,馬午給趙玉琴發(fā)短信,別等他吃飯了。
車駛進皮城醫(yī)院,馬午愣了一下,問郝總住院了?司機沒吭聲,馬午也沒有再問。在住院處大廳,司機買份盒飯給馬午,說吃了再上去。馬午便蹲下去大口撥拉。他有一種預感,這個夜晚是不同尋常的。說不上預感從哪里來,但就是有。馬午惴惴不安,又隱隱地興奮著。他吃的時候,司機背對他站著,像根柱子。他說走吧,司機掉過臉。司機示意馬午抹抹嘴角。馬午拭了拭,嘴角粘了一粒米。馬午不好意思地笑笑。
馬午第一次見那么豪華的病房,里外間,里間是床,外面是一溜沙發(fā)。郝總沒穿病號服,更沒輸液,他半仰在沙發(fā)上,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馬午站了好一會兒,方低低叫聲郝總。郝總款款地說,坐吧。馬午便坐下。
房間在樓道頂頭,里邊安靜,外邊也靜悄悄的。馬午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郝總沒言語,就那么仰躺著。馬午覺得自己像在守靈,不用做什么說什么,只需守著。
許久,郝總才開口。自然還是童年和故鄉(xiāng)。馬午聽出了矛盾的地方。郝總有個姐姐,十三歲便得結核死掉了。此時,郝總的姐姐卻被村里的惡霸強奸了,不止一次。馬午暗暗心驚,郝總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馬午當然不敢打斷,更不敢質疑。郝總只需要聽,可馬午遏不住自己胡猜亂想。
你怎么了?郝總突然問。
馬午啊了一聲,他并未出聲,連姿勢都沒變。
郝總問,你害怕?
馬午帶了些慌張,沒有……我沒有。
郝總盯住馬午,我不是老虎。
馬午討好地笑著,你是我的恩人
郝總問,我真的救過你?
馬午猛一哆嗦,聲音割裂似的,郝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千真萬確,你怎么又忘了……如果水庫邊馬午是一次預演,那么在醫(yī)院十七樓的病房,馬午正式登場。不需要杜青天,不需要趙玉琴,不需要任何導演,馬午徹底進入角色。不,是徹底進入自己。說到最后,馬午號啕大哭。
馬午不知郝總什么時候站起來的。猛然間發(fā)覺郝總就站在面前,幾米遠。他停住號哭,同時發(fā)覺自己跪在地毯上,似乎膝蓋骨被敲碎了。這個場景如此熟悉。馬午心驚肉跳。整個人泥漿一樣往四下里浸。
我救過你?
救過!
是你的恩人?!
當然是。
那就好。現(xiàn)在,你幫我一個忙。
馬午愣住。讓他幫忙?他能幫郝總什么?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對好腎。難道郝總要他的腎?還是讓他去殺人?當人體炸彈?或者,郝總在開玩笑?
馬午大腦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待他抬起頭,突然發(fā)現(xiàn)立在面前的是一頭老虎。老虎雙目如燈,嘴巴血糊糊的。馬午不知郝總被老虎吃掉了,還是郝總變成了老虎。馬午暴叫一聲,跳起來。竟然跳起來了。砰的一聲,撞到墻面又彈回來,正好落到老虎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