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手表
周先生離開后,我照例來幫周太太到水房打開水,然后站在床邊跟她聊了一會兒。她問起周先生在公司的情況,我倒跟她說起他最近的一件糗事。她抿嘴而笑。十幾分鐘后,她起身去上廁所,我說要告辭。她進入衛(wèi)生間后,我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男式孔齊格表,置于她床旁的桌面上,然后退了出去。
這塊表,她不可能不認得是周劍從的。而一個男人什么時候會脫下手表,一個男人的手表為何會在另一個女人手里出現(xiàn),想必她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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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太顯然看見了這塊表。她的臉容掩蓋在兩邊垂下的長發(fā)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1737號病房 我喜歡上周先生。 他三十多歲,愛穿豎條襯衣,每天會乘市一院住院部的5號電梯到達17樓。每當他走進電梯,便微微抬起頭,看著電梯上方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每到一層,有人出去,更多的人涌進來,把我和他擠到盡頭的角落。在狹窄的空間里,他微微攏起手臂,無意識地護著我。他身上有淡淡的好聞的煙草味。
我媽媽住在1738號病房。我在這里照顧了她22個中午和夜晚,就留意了對面1737號房這個每天來探病的男人22天。
我提著暖壺走去水房,一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里面的17號床,那位長年躺著的長發(fā)女子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瞼蒼白的面容。
我經(jīng)過醫(yī)生辦公室門口,他和主治醫(yī)生的對話高低傳來,“……簡單來說,病情有轉(zhuǎn)重的跡象。如能堅持合理的透析,大多數(shù)病人的效果還是有的,也有例子能存活15~20年,但沒有根治的可能。希望你明白,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經(jīng)濟上,這都是一項持久戰(zhàn),周先生。”
我愛上他愛她的方式
我知道他心里很不好受。于是,下午上班前,我為他泡了一杯清香的綠茶,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他是我新來不久的上司,叫周劍從。
他的妻子,我自然就稱為周太太。
周太太很和善。她躺在17號病床上,安靜地翻書,恬淡地笑。她的笑容很甜美,對鄰床的人是這樣,對護士是這樣,對我也一樣。據(jù)說,她患有慢性腎衰竭。
我也報以同樣的笑容,然后我說,我可以幫你打飯、打開水,以及買嘉應子。
每個晚上,周先生都會提著一壺濃黑濃黑的中藥來,看著周太太服下。每當此時,周太太便為難地憋起臉,然后閉著眼睛,像赴刑場就義一樣把藥喝下。周先生憐愛地握著一顆剝開了紙的嘉應子,放入她的口中。
周先生看著周太太的神情很認真。就如,我曾看見的站在雜貨鋪里拿起一個個藥煲仔細端詳然后輕敲的他,溫柔,細致。
說真的,我真的很羨慕很羨慕。恨不得要去就義的人是我。
可是我不能
我坐在座位上,偶爾朝對面的經(jīng)理室里張望。
周先生工作很出色。工作起來的時候,神情專注,敏捷成熟,沒有人會把他和他家庭背后的一堆破事聯(lián)系起來。當然,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家事,除了我。
他的家事,他妻子的病情,芬梨道上的一次次相遇,似乎是我和周先生之間秘而不宣的秘密。
他每天都換襯衫,領(lǐng)子里有好聞的味道。他對吃的要求很簡單,就是熱和清淡。他煩惱的時候,眉心會擰成一個川字。他偶爾也會跟大伙笑得特別開心,但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他特別煩惱。
沒人的時候,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長長地舒氣,似乎要把滿腔郁結(jié)舒盡。
終于會有這么一天。我和他在公司里加班到深夜,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我捧著杯子站在茶水間的門邊,站在低頭沖咖啡的周先生后面,輕輕但無比清晰地說出一句話,“我愛你。沒有什么目的,就是愛你?!边@句話特別俗氣,可是無比真實。說得矯情點,我過去27年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等待著為面前這個錯愕的男人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他一愣,然后回頭,無比世故地說,“原諒你這個不好笑的玩笑?!?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可以替你分擔。”
他依然冷靜地說:“陳彎彎,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我不介意?!?/p>
“可是我不能。”至少我就是
不能?
為什么不能?一個三十多歲,略呈老態(tài),常年病歪歪進出醫(yī)院的女人,真的被俊朗優(yōu)秀的他“很愛”?
我心里做了無數(shù)的猜測,然后花了許多時間讓這些猜測一一去被證實。結(jié)果出人意料。她娘家沒有任何顯赫的背景;她是一位普通的中學化學教師,沒有任何幫得上他事業(yè)的地方;他從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也就沒有了演戲給眾人看的動機。從大學開始,她就是他的戀人,但他沒有被她救過或者受過她的恩惠;他的事業(yè)從一開始就一帆風順,她也沒有和他共渡患難相扶持的機會。 為什么?我不知道。 我心里充滿了遺憾懊惱與不忿,以及莫名其妙紛紛揚揚的羨慕??晌胰匀蛔柚共涣俗约豪^續(xù)愛一個人。 一個女人的癡情可能是先天具備的,后天也是改變不了的。至少我就是。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做很多把戲,很多或腹黑或幼稚或深情或絕望的把戲。
如一點一滴地離間他們。如這,如那。如把我的Tendre Poison香水淡淡地沾在周劍從的外套上。如開頭的一幕。
要不動聲色地竊得周劍從很少離身的手表很容易,只讓她發(fā)現(xiàn)而不讓他發(fā)現(xiàn)也并不難。 難只難在,你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自己愛上一個也許不應該愛的人。
比她更愛你 手表事件,終于有了一些效應。周劍從半夜來到我的住處,站在門前,神情復雜地看著我。憐愛、無奈?憎恨、憤怒? 我不看他的眼睛。我撲上去親吻他。忘情地吻,吻到連自己都不能自已。
可是他不動,久久不動。我慢慢停下來。
黑暗中,我和他對峙著。
“彎彎,你鬧夠沒有?”不知站了多久,周劍從終于出聲了。
“我究竟有什么比不上她?我比她年輕,比她健康,我可以為你生孩子,我可以不計較名分,你想怎樣都可以……我愛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愛你,我可以給你我的全部……”我突然嚎啕大哭,瘋了似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地上,最后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
這是初冬里一個普通的深夜。
“原本我想,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安靜地待在一邊不打擾你。我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困擾,只因為我愛你?!笔钦娴?,我只想做你身邊一個可以為你分憂分擔,懂得進退的人。
不知道這句話若被周劍從聽到,會有怎么樣的反應。我不知道。他沒能聽到。于是這句話變成了我對著空蕩蕩的門口的一句囈語。
我只記得周劍從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彎彎,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世間除了愛,還有責任,道義以及其他。我不是有多偉大,可我辜負不起兩個女人。”
楚楚可憐、梨花帶雨還是深情告白?酒后亂性、以死相逼還是軟硬兼施?這些我一直在腦里左籌謀右籌謀想去嘗試的招數(shù)在夜色里煙消云散。 很好。我就是愛如此的你。包括,我赤裸裸站在你面前,卻沉默地掉頭離開的你。
黑暗中,我光著身子,站了很久。我伸出手掩起眼睛,露出兩個手腕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痕。
兩天后,我向公司遞交了調(diào)職申請。一個星期后,收到了北方分公司的offer。去報到之前,我去了旅行,很遠的很長的一場旅行。
有一個世人皆明的道理。
就算阿朱已死,喬峰還是不會愛阿紫。
芬梨道上 數(shù)年后的一天,在市一院后面的芬梨道上,我見到了周劍從。
幾年不見,我胖了,而他老了。芬梨道經(jīng)過市政規(guī)劃,一旁已經(jīng)建起了一列賣手工藝品的繁華小鋪,不再是當年深幽無人芳香四溢的花徑。海風夾雜著淡淡的腥成緩緩吹來。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看著我,眼神復雜。也許他沒想到會再見到我。也許他沒想到,那個歇斯底里曾經(jīng)一直被他拒絕的女孩兒,終有一天也會長成一個溫潤平實的婦人。
我看著他,表情無比平靜。新的環(huán)境,幾場旅行,數(shù)年光陰,一個男人,或許不能讓我放下他,可是一個孩子卻能。
身后的小男孩兒扯扯我的衣尾,說,“媽媽,爸爸在那邊,走呀。”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繼而轉(zhuǎn)過身,牽著小男孩兒的手,朝著芬梨道的盡頭走去。
摘自《女人坊》2013年第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