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多
九一八事變后,那個將近一米九的熱血漢子走得義無反顧——那遠去的高大背影竟成今生永別。
妻子溫柔的手拉不住丈夫決然的心
“你別去!放著好日子不過,扔下這一大家人怎么辦!打日本鬼子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全屯幾百人誰去了?你要是去了,日本人真來了,我們還能活命嗎?”父親抱著爺爺?shù)拇笸瓤?,母親一手抱著剛出生的哥哥,一手摟著才3歲的姐姐泣不成聲,小腳的奶奶聲嘶力竭地對爺爺呼喊。
這個場景,石紹先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但在父母數(shù)十年來多少次的回憶里越發(fā)清晰。
1931年,石紹先的爺爺奶奶已是四十出頭。奶奶石賈氏是個一心過安穩(wěn)日子的小腳女人,她不想爺爺拋下一家人去送命。這一天,爺爺石佐卿兩眼通紅,發(fā)了瘋似的說要去抗日,家族里爭論不休,大多數(shù)人反對,只有一兩位長輩同意。其中一位是三爺石春卿,還當場贈石佐卿三首“不畏難詩”,其中一首是:“人生定有危難事,不畏艱難畏茍安。難事莫將難事觀,經(jīng)過難處變非難。” 石佐卿看了一眼,點頭說了四個字:“知道,明白?!敝?,就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早晨,全家發(fā)現(xiàn),人走了。
當年,石家住在錦縣石王屯,家里靠種地、開粉坊為生,不愁吃穿。壯年的石佐卿高大英俊,頗具豪氣,最愛看的書就是《岳飛傳》。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日本侵略者無惡不作的消息傳到錦縣,石佐卿聽得暴跳如雷,目眥盡裂,毅然決定離家抗日。面對家人的勸阻、哭求,他拍著桌子說:
“國家有難,如果是岳飛爺爺會怎么辦?——還不是盡忠報國!”
44歲的石佐卿連夜出走,參加了原東北軍將領由督范組織的第二十六路義勇軍。1932年1月24日,在由督范的率領下,石佐卿參加了攻打大凌河車站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一夜的血戰(zhàn),日軍守備隊長中村四郎大尉等侵略者被擊斃,大凌河鐵橋鐵軌被拆除,電話線被切斷,北寧鐵路的運輸一度中斷,令日寇異常震驚。在日寇的瘋狂“圍剿”下,第二十六路義勇軍化整為零,待機再戰(zhàn)。
1932年2月,原東北軍將領黃顯聲的部下杜界雨、鄭經(jīng)十奔赴遼南組建討日救國光復軍,僅五個月工夫即組建了一支五千余人的抗日隊伍,八次與日軍作戰(zhàn)。石佐卿任討日救國光復軍三團團長,率部400人在遼南地區(qū)與日軍作戰(zhàn)六次,分別為三次攻打安平戰(zhàn)、土門嶺反“圍剿”戰(zhàn)、柳河湯阻擊戰(zhàn)和游擊溝遭遇戰(zhàn)。
據(jù)錦州市民政局、市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記載,石佐卿團長在干部戰(zhàn)士中享有崇高威信,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老石頭”。1932年6月18日,討日救國光復軍攻打遼陽安平,石佐卿率部擔任后備。當時大雨如注,有人搞來雨衣給石佐卿用,石佐卿嚴厲拒絕,斥責說:“你能每人都搞到雨衣嗎?”他冒著大雨挺立雨中,眾士兵皆肅然起敬。
家人近20年的苦盼,盼來的是最壞的消息
自從石佐卿抗日走后,石家就失去了主心骨,他唯一的兒子石藝增性格軟弱,家里只靠石紹先的母親努力支撐。不久,日本鬼子就進村了,挨家挨戶查找抗日義勇軍的家屬。萬不得已,石家人分頭逃難。一部分家人去了內蒙古通遼腰鎮(zhèn)屯,石賈氏則在老家的幾個親戚家東躲西藏,就這樣,這個家暫時離散了。
石佐卿在哪里?是生是死?石賈氏一直惦記著丈夫,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東躲西藏的石賈氏總有不好的預感:“這兵荒馬亂的,佐卿打日本鬼子,八成是把命丟了,回不來了?!?/p>
全家人望眼欲穿地盼著,卻沒有任何消息。但畢竟沒有確切消息,還留有一絲希望。這希望是全家唯一的念想,始終沒有熄滅。
錦州解放后,石紹先全家又回到了錦州石王屯,可惜父親石藝增的遺體永遠埋在了內蒙古的沙丘中。后來有人判斷,石藝增從癥狀上看,很像感染了日本七三一部隊搞的細菌戰(zhàn)傳播的瘟疫,當時全屯死了幾十口人。
家里安頓好后,全家居然盼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自稱是杜界雨、鄭經(jīng)十,說是和石佐卿一起打鬼子的義勇軍!將近20年過去了,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石紹先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
全家人都提心吊膽地盼望著謎底揭曉。石紹先回憶,當那兩個人說自己是石佐卿的戰(zhàn)友時,奶奶的眼里放出兩道光,手微微發(fā)顫。
可全家盼來的,卻是最壞的消息。杜界雨、鄭經(jīng)十怕家人太傷心,故意忍住悲痛把話說得很輕松:“石佐卿已經(jīng)犧牲了,他是抗日烈士,可以去政府辦理革命犧牲軍人家屬證?!?/p>
此時,石佐卿殉難已經(jīng)近20年了。那是1932年9月15日,石佐卿與杜界雨、鄭經(jīng)十在遼陽安平帶隊伏擊日本人,干掉了日本大佐大行李。日本人用輕機槍突圍。為了救沖在前面扔手榴彈殺敵中彈的戰(zhàn)士小宮,石佐卿團長沖出陣地搶人,不幸中彈犧牲。犧牲時,仍雙眼圓睜。將士們痛心不已,戰(zhàn)后當晚,大家擦干眼淚,將石佐卿和小宮的遺體分別裝殮在兩口白茬棺材里安葬在當?shù)仃P老爺廟前的陣地上。
當年遠行前意氣風發(fā)的高大身影,多年苦盼后變成了85元撫恤金和一張烈士證。那個叫石佐卿的偉岸大丈夫真的永遠去了。
這一天,石紹先全家痛徹心扉。石賈氏忍住悲痛,拉著石紹先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囑:“二孫子,我連你爺爺?shù)氖嵌紱]盼回來,你們無論如何要找到他的遺骨,讓—你—爺—爺—回—家!”
爺爺奶奶,咱們回家了
“80多年了!爺爺?shù)倪z骸找得好苦??!可憐奶奶至死也沒盼到……”采訪中,石紹先背過身去,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那些年國家動蕩,戰(zhàn)亂不斷,那個關老爺廟早就沒了,到哪里去找爺爺?shù)膲災兀俊?/p>
全家找了幾年,也沒有石佐卿遺骸的下落。1958年,石賈氏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至死都在盼望丈夫的遺骨回歸故里。
讓爺爺回家,成了幾十年來全家人的最大心愿。
然而,命運總是開殘忍的玩笑。在平墳造田運動中,石賈氏的墳被人不打招呼鏟平了,尸骨無存。奶奶的尸骨都沒了,全家人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以后萬一找到爺爺?shù)倪z骸了,怎么完成老人的心愿?“文化大革命”期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變得難以理解,抗日英雄石佐卿硬是被污蔑成了土匪……
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80年代,石紹先兄弟姐妹幾個人多次去遼陽,都沒找到爺爺?shù)膲?。而杜界雨、鄭?jīng)十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他們去世后,找到爺爺墳的希望更加渺茫。
2014年,幾經(jīng)輾轉,石紹先的兒子石磊在遼陽市弓長嶺的烈士陵園里找到了石佐卿的名字。不知什么時候,遼陽的民政部門找到了抗日義勇軍烈士石佐卿的遺骸,但已與十個烈士合葬在一起,無法分辨了。石紹先擦去眼淚說:“哪怕是抓把土,做個衣冠冢,也要讓爺爺回家!”
今年,我國有了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又趕上10月15日是解放錦州紀念日,石家特意選擇這個特別的日子,在石佐卿的墳上和記憶中石賈氏墳地的位置分別抓了一捧黃土,合葬在錦州凌海烈士陵園。
80歲的石紹先在爺爺墳前長跪不起,放聲大哭:“奶奶!爺爺?shù)倪z骨找到了,可那是跟十個烈士的合葬,我們也無法分辨哪個是爺爺!抓您二老墳上的一把黃土,希望爺爺魂歸故里吧!”
為挽救民族危亡,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分離,當年的兩位愛人已化作兩捧泥土,在闊別80多年后,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開。遺憾的是,在那個年月,石佐卿和石賈氏連張照片都沒留下。
淚眼婆娑中,讓我們重新憶起當年義勇軍的祭文:
奇人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惜夫樹未靜而風已息,志未酬而身先死。大丈夫為民族死得其所,為祖國獻頭顱,血雨都成追悼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