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是座瘋人院

□ 胡晴舫

辦公室是座瘋人院

□ 胡晴舫

世界上沒有偉大的辦公室文學。

不能否認大部分的作家不是拒絕上班，厭惡上班，就是壓根兒瞧不起上班這件事情。他們可以同情墮落的妓女，與濫嗑藥品的醉鬼共鳴，對失去理想性格的政客感到好奇；即便過著優(yōu)渥的布爾喬亞的生活，他們還是能寫出歌頌廣大農(nóng)民工人的美麗詩篇。唯有遇上了灰色單調(diào)的現(xiàn)代辦公室，看見一大群中午時間從各個大樓涌出來進食的制服烏鴉，聽見那些人談論房屋貸款和休假規(guī)劃的對話，他們的想象力只能一片空白。

如果作家上了班，他很可能會寫不出東西來，這是普遍的說法。因為生活的機械化，周圍缺乏富有智力的談話，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將為了趕上進度、完成工作而衰竭，而貧乏，而枯朽。就算有一些異質(zhì)天賦的作家掙脫了這套陳腔濫調(diào)，證明一個人可以一邊上班一邊寫作，他寫出來的東西不是關于一個人如何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自己蛻變成一條巨蟲的故事，就是充滿激情地抨擊官僚制度的腐化與人性的險惡。

誰說上班會讓一個靈魂變得“正?！薄Ｉ习?，只會讓人不正常，太不正常?？墒且驗檫@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被迫如此朝九晚五地上班，不正常的人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的人口，不正常于是變成了正常，而，少數(shù)的正常只能被當作不正常。

有時候，我看著那些藝術家朋友，他們?yōu)樽约猴h忽不定的生活形態(tài)、捉摸不定的性格舉止而哀嘆，他們以為自己的靈魂畸零而殘破，因而在這個世界無法舒服地生存。他們坐在咖啡館里，抽煙，喝烈酒，嚼著小菜，大聲宣傳自己終身難以正常。我真想建議他們到我的辦公室走一趟。

不用去咖啡館，我坐在我的辦公室里，環(huán)顧，我看見的凈是不正常的靈魂。譬如，一個所謂的正常人永遠無法理解，為什么大老板出現(xiàn)在辦公室時，平常蒼白削瘦的社長竟然可以用微笑把臉蛋撐圓；為什么行政助理總是要為了一兩只回形針不待在她預期的位置，就能在大庭廣眾之前歇斯底里地哭泣；為什么會有同事寧可你的工作成果失敗，也不愿你為公司帶來利潤，只因為他不希望你比他表現(xiàn)好，即使你們兩個部門絲毫沒有關聯(lián)；你的上司看見你的弱點，他的直接反應并不是與你面對面檢討，而是去跟你的下屬抱怨你如何難以管教；如果你是一個所謂的正常人，你就更不能理解為什么我們的市場推廣經(jīng)理一定堅持要在辦公室穿拖鞋，喝枸杞藥茶，而我們的公關經(jīng)理必須將他的辦公室布置成一個小佛堂，擺滿各式神像，還不準別人進他辦公室時隨手亂動那些小雕像的方位。我們的創(chuàng)意指導不說黃色笑話時，便覺得天空是黑色的，全世界都對他不友善。

這些人的不正常就在于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他們之所以不正常，因為他們太努力要正常。不像我的藝術家朋友，一開始就放棄去符合某種規(guī)范，他們是無人草原上自由奔馳的野地動物，勇敢，強壯，迷人，身心健康得不得了。他們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他們自信地認為，這個世界不能沒有他們，只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

我的同事不是。因為長期工作，他們身體衰弱，精神不易集中；由于壓力，他們經(jīng)年驚惶失措，極度缺乏安全感。隨便一句話，一個反應，一件事，如果不是從他們期待的人口中說出、或按照他們希望的方式發(fā)生，就能叫他們精神崩潰，憤怒失控，完全不能自己地難受好幾天。他們從來不確定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他們的生命可以實實在在用金錢計算出來:一天兩百元，一個月三萬塊，一年八十萬。沒有浪漫遐想。他們可憐兮兮地覺悟，世界，不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玩樂的場所。他們就是讓“母體”運轉(zhuǎn)的電池。從一出生，“母體”便灌輸他們所謂“幸?！钡幕孟螅运麄儠母是樵傅刎暙I出自己碳水化合物的身軀，任其吸干用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不，作家不會描寫這類故事，因為整件事情簡直殘酷得有點愚蠢。我觀看我的總經(jīng)理像一只志得意滿的蝴蝶在辦公室盤旋，來回舞動，同事們帶著固定到有點呆滯的笑容跟在他身后，我不由得想，這已經(jīng)是最偉大的文學主題了。就算薩德公爵有再多的瘋狂才華，他在瘋人院導的戲也不能比這個更好。

因為，辦公室是一座渾然天成的瘋人院。我們每一個在里面工作的人都是瘋子。

（摘自《經(jīng)典》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