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理群
北大有個叫王瑤的教授
□ 錢理群
一
王瑤是誰?如果查名人辭典,會找到這樣的記載:王瑤,山西平遙人。1934年到1937年在清華大學學習,以后又到西南聯(lián)大學習,是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畢業(yè)后他留在清華任教,20世紀50年代初院系調(diào)整,他到了北大。他在學術上的主要貢獻有兩個:一是他對中古文學史的研究,代表著作是《中古文學史論》;他的另一個貢獻是在1949年后,第一個寫《新文學史稿》,是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這是一個存在于學術史、教育史上的王瑤。
王瑤曾為其昔日校友寫過《自我介紹》這樣一篇短文。
在校時諸多平平,鮮為人知。惟斯時曾兩陷囹圄,又一度主編《清華周刊》,或能為暌違已久之學友所憶及。多年來皆以教書為業(yè),乏善可述,今乃忝任北京大學教席。邇來垂垂老矣,華發(fā)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斗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惟鄉(xiāng)音未改,出語多諧,時乘單車橫沖直撞,似猶未失故態(tài)耳。
這里既介紹了他的歷史,也把個人的精神和性格寫出來了。所謂“兩陷囹圄”,指的是他當時是中共地下黨員,積極參與“一二·九”運動,先后兩次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入獄。當時他任《清華周刊》主編,這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學生刊物,王瑤很早就顯示了他的敏銳的思想、判斷力與文學才華。
王瑤去世,我們弟子獻了一副挽聯(lián):“魏晉風度,為人但有真性情;五四精神,傳世豈無好文章”。我們把王瑤看作是“魏晉風度”和“五四精神”的一個傳人。魯迅對魏晉風度有個概括,就是“清峻、通脫”。
王瑤還有一段話也讓我不能忘懷。有一天王瑤找到我說,我現(xiàn)在面臨兩難選擇:我現(xiàn)在年紀已經(jīng)大了,要是繼續(xù)努力,發(fā)揮余熱,不過是“垂死掙扎”;要是什么也不做,那就是“坐以待斃”,你說我該怎么辦?他最后的選擇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扎。我當時聽了受到極大震撼,其實這是一個人類共同的命題,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不在于結局,而在于“掙扎”的過程中“有”所“為”,爆發(fā)出生命的火花,哪怕只有一個瞬間,也會帶來美感,就有了某種價值。
二
王瑤從來不給我們上課,第一次見面就打招呼說,你們平時沒事不要來找我。一個星期只準我們?nèi)ニ乙淮?。他的生活習慣是凌晨三四點睡覺,下午三四點鐘,才開始接待來人。所以我們一般都是下午四點以后去的,坐在那里海闊天空地閑聊,想到什么就談什么。其實很少談學術,大多是談政治、思想、文化、人生。先生一邊抽煙,一邊悠悠地說,談到興處,就哈哈地發(fā)出王瑤式的笑聲。有時會突然沉默,煙霧繚繞之中隱現(xiàn)出先生沉思的面容。
他的指導方法也很特別,我把它概括為“平時放任不管,關鍵時刻點醒你”。一入學開一個書單,你怎么讀、怎么弄他通通不問。其實這個放任不管,我倒覺得這正是抓住了學術研究的特點。學術研究是個人獨立的自由的精神勞動,因此它從根底上就應該是散漫的。散漫,并不是無所事事,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個有志于學術的學生,學術研究是他內(nèi)在生命的需要,根本不需要督促,看起來他在閑蕩,讀閑書,其實總在思考,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其實是一種生命的沉潛狀態(tài),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沉穩(wěn)心態(tài)下,潛入生命與學術的深處,進行自由無羈的探討與創(chuàng)造,慢悠悠地做學問。搞學術就是得無為而治,王瑤深諳無為而治的奧妙。
三
王瑤先生在關鍵時候會點醒你。他平常不輕易點,一點就讓你終生難忘;他點到即止,醒不醒,要看你的悟性。王瑤的“點醒”包括兩方面。先說學術指導。他只抓畢業(yè)論文,要求學生提出兩個論文選題,向他匯報設想,然后他給定一個題目,并點醒你做這個題目應該注意什么。比如我當初畢業(yè)論文就準備了兩個題目:一個寫魯迅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藝術世界;另一個是魯迅和周作人的發(fā)展道路的比較。王瑤先生聽了我的匯報以后說,你的第一個題目很有新意,但你自己還沒有想清楚,短時間內(nèi)也不容易想清楚,在不成熟、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急于寫成論文,會有很多漏洞,答辯時很可能通不過,反而糟蹋了這個題目,不如存放起來,多醞釀幾年以后再做,一做就把它做好。于是就定了做“魯迅和周作人發(fā)展道路的比較”這個題目。
然后他就告訴我做這個題目可能會遇到的困難。第一是學術論證上的困難。他說做這個題目你得有兩個包裹,一個包裹是魯迅,一個包裹是周作人,兩個人你都得搞清楚,但光分別搞清楚還不行,你得把他們兩人連起來,因為你是比較研究,難點就在這里,就看你連的本事大不大。
第二點,你得注意,講周作人是有很大風險的,一定會有很多人提出種種責難。因此,你所講的有關周作人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有根據(jù),有大量材料來支撐你的每一個論斷。這就給我定下了一個高標準。后來我那篇論文注釋的篇幅幾乎與正文相等,差不多每一句話背后都有一條注釋,越是敏感的問題就越要講究有理有據(jù)。第三,王瑤又提醒我,完全脫離政治的所謂“純學術”是不存在的,在周作人是漢奸這個問題上,你必須態(tài)度鮮明,要有民族立場,不能回避民族感情問題,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含糊其詞,整個論文就站不住了。第四,王瑤說,在材料、觀點都準備好了以后,還有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就是要為整篇論文找到一個“綱”,才能“綱舉目張”,以什么為“綱”,實際是以什么為文章的“魂”,這是最能顯示論者的水平,特別是思想、理論水準的。他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文章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編織毛衣”式的,只是平列的鋪排:一點,兩點,三點;一方面,又一方面,再一方面。很有條理,很全面,但看不出觀點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整篇文章是散的。另一種是“留聲機”式的,有一根針,一個核心,一個“綱”,所有的觀點都圍繞它轉,這就是所謂“綱舉目張”,所謂“提綱挈領”。寫論文最難,也是最要下功夫的,就是一定要找到能夠把整篇文章拎起來的東西。這又是一個很高的標準,記得我在寫畢業(yè)論文時最費力之處就在怎么找這個“綱”,甚至一度想放棄這個題目。有好幾天晚上我都睡不著覺,急死了。一天早晨,睡在床上,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列寧所提出的“亞洲的覺醒”這一命題,才醒悟到可以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和人民的覺醒”作為全文的一個綱,這才豁然開朗,我用兩個星期就把論文寫出來了。
以上四個指點,從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治學的基本態(tài)度、方法,研究的難點、重點,到具體的材料的收集、論證,論文的組織、結構,都談到了,學術氛圍、社會環(huán)境、答辯中可能遇到什么問題,也都考慮到了,而且全點在要害上。王瑤是一個很會使勁的人,平常不用力,關鍵時候該用力他就用力,而且用在刀刃上。最后還把一個關:答辯前夕開始找你談話,給你“錦囊妙計”,教你如何應付答辯。以后我當了導師,就將王瑤的錦囊妙計傳給我的學生。
四
更重要的,也是我們終身受益的是思想上的點醒,治學態(tài)度、人生道路上的啟迪。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的三次教誨、三個師訓。第一次找我談話,第一個師訓就是“不要急于發(fā)表文章”。他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你急于想在學術界出來,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勸你要沉住氣,我們北大有個傳統(tǒng),叫做‘后發(fā)制人’。有的學者很年輕,很快就寫出文章來,一舉成名,但缺乏后勁,起點也就是終點,這是不足效法的。北大的傳統(tǒng)是強調(diào)厚積薄發(fā),你別著急,沉沉穩(wěn)穩(wěn)地做學問,好好地下功夫,慢慢地出來,但一旦出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有源源不斷的后勁,這才是真本事?!?/p>
又有一次閑聊天,王先生突然對我說:“我跟你算一筆賬,你說人的一天有幾個小時?”老師怎么問我這樣一道題?只得隨口回答說:“二十四個小時?!毕壬又f:“記住啊,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你怎么支配這二十四個小時,是個大問題,你這方面花時間多了,一定意味著另一方面花時間就少了,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不可能樣樣求全?!秉c到即止,就不再說了,這是王瑤的特點。我就反復琢磨,知道他這是在提醒我:你想要學術有成就,必須得有獻身精神,要有所付出,有所犧牲。在基本的生存條件具備以后,你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xù)向物質(zhì)生活方向發(fā)展,那是你的權利;如果你想在精神上有更大發(fā)展,你在物質(zhì)上的欲望就要有一定限制,要有所犧牲,不然的話你就不可能集中精力于精神的追求。后來我對自己的要求是,物質(zhì)上中等或中上水平,而精神生活應該是一等的。要做學問,要著重于精神的追求,就必須把物質(zhì)看淡,即所謂“淡泊名利”。這看起來都是常識,但真要在物質(zhì)誘惑面前毫不動心,很不容易,特別是在我們這個越來越商業(yè)化、物質(zhì)化的時代。
在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以后,王先生又找我談了一次話,使我終身難忘,終身受益。他說:“你現(xiàn)在留校了,處于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因為你在北大,這樣,你的機會就非常多,但另一方面誘惑也非常多,這個時候,你的頭腦要清醒,要能抵擋住誘惑。很多人會約你寫稿,要你做這樣那樣的有種種好處的事,你自己得想清楚,哪些文章你可以寫,哪些文章你不可以寫,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你要心里有數(shù),要學會拒絕,不然的話,在各種誘惑面前,你會暈頭轉向,看起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得了,名聲也很大,但最后算總賬,你把最主要的、你真正追求的東西丟了,你會發(fā)現(xiàn)你實際上是一事無成,那時候就晚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劇?!?/p>
現(xiàn)在仔細想想,王瑤的三次師訓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概括地說就是“沉潛”兩個字。要沉得住,潛下來,沉潛于歷史的深處,學術的深處,生活的深處,生命的深處,這是做學問與做人的大境界。切切不可急功近利,切切不可浮躁虛華。我現(xiàn)在回顧自己的學術生涯,唯一可取之處,也是可以告慰王瑤的,就是我一直牢記師訓,并且身體力行。我從1960年大學畢業(yè)就雄心勃勃想做一個學者,直到1985年,才開始發(fā)出自己的獨立的聲音??梢哉f做了二十五年的準備,練了二十五年的內(nèi)功,我的治學之路、人生之路就是這么走過來的,很艱苦,但也很充實,沒有虛度。
(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