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熱淚
□ 王 鷹
示威(瓦洛頓)
“五四”運動持續(xù)到1919年5月底,各地抵制查抄甚至燒毀日貨的“抵貨運動”越來越猛,政府態(tài)度逐漸強硬。進入6月,北洋政府開始抓人。但學生們發(fā)現(xiàn),軍警對抓人并不積極,北京學聯(lián)甚至決定,從6月2日起,分隊外出講演,如果被抓,第二天加倍再出,再被抓,全體出動,讓警察抓不勝抓。只要警察一碰他們,他們就指責警察違法,到了警署,就不肯走,無論警察怎么勸都不行,非要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不可。據(jù)“打進趙家樓第一人”的匡互生回憶,警察不僅不敢再抓學生,而且極力苦勸學生不要再外出講演,“甚至與有跪地哀求的”。
當時編寫的《五四》一書還記載,警察被現(xiàn)場演講的學生感動得淚流滿面。北京前門外,學生正講到激情淋漓之際,忽然來了一隊警察要驅(qū)散聽眾,學生動情地對警察即興演講說:你們頭上的天不是中國的天嗎?你們腳下的地不是中國的地嗎?你們所吃的穿的用的難道不是中國國民的血汗嗎?你們不知道朝鮮亡國之后他們的軍警都換成了日本人了嗎?我們?yōu)榱司饶阒袊葜v,而你們反而幫助仇人驅(qū)逐聽講者。悲哀啊,我最親愛的穿警服、配警刀的警察同胞,就算你們不為國家謀生存,難道你們不為自己謀生存嗎?“學生辭猶未畢,警察皆感激泣下,聽講者亦泣?!本瓦@樣,警察和群眾哭成一團。不僅外面抓人的警察被感動,連負責看守被捕學生的警察也被感動,大罵“段、徐、曹、章賣國的不是”。
上海的警察對學生更加客氣,其基本策略是不抓學生,甚至有學生故意到警察局門口找抓。據(jù)《時報》報道,6月5日,有百余名學生到上海警察廳門口演說,甚至學生打出橫幅寫著警察廳長“徐國梁忠心賣國”,警察干涉,就非要警察帶入警署。還有上海的學生,在給自己隊伍送食物的時候,“特制饅頭數(shù)百枚,以饗各士兵”,感謝他們“幫同救國”,而警察們“頰頓飛紅,堅不肯受”。
上海的警察,包括頭頭腦腦,好多都是當年淞滬護軍使盧永祥帶來的山東人。如何處理“五四”期間學生們的游行抗議,上海警察廳廳長給警察們的“慰諭”,別有味道。這樣的公文,也許出于無奈。
“近來學生罷課,商家罷市,大家兄弟晝夜四班巡邏,辛苦的了不得,本廳長很過意不去。大家兄弟到上海幾年,遭過幾次變亂,個個皆能守秩序,服從長官的命令,當長官的非常歡喜,非常相信。這一次又碰著這宗風潮,我們警察向來以保護人民生命財政,維持地方秩序為天職,望大家仍舊遵守我們的章程,盡我們的天職,服從上官的命令,不要聽他人的煽惑,在公時不要與路人閑談,下公后自己休息休息,不要無故出門。我們漂洋過海,幾千里路跑在此地,好容易每月賺了幾塊錢,養(yǎng)我們的妻子老小一家人家。一旦要變了主義,受了匪人的騙,小則差使撤掉,大則性命攸關(guān)。本廳長與大家兄弟相處七年之久,同生同死,真不容易。況且又是同鄉(xiāng)居多,所以將肺腑的話告訴于你們,你們千萬記在心里。再遇著學生成群結(jié)隊,須力去解散他們。遇著他們拿著旗子棍子的,就趕速沒收過來。如若他們不服從,就到本署報告官長,請示辦法??傄推剑灰ち?。他如要罵,我們假裝聽不見。他如要騙,我們不要受騙。我們聽他的話,要絕對的不聽。如要說出非法的言語,你們就立刻將他們拿住,送到署內(nèi),自有辦法。這幾天之內(nèi),大家要格外辛苦辛苦。本廳長心中有數(shù),絕不辜負你們一番勞苦。特此傳諭?!?/p>
天津則發(fā)生了魁發(fā)成事件。即在一家有日本股份的料器店,學生與店主發(fā)生沖突,也有日本人參與。天津警察廳長楊以德?lián)陌l(fā)生類似福州那樣抵貨運動中的學生與日本人發(fā)生沖突的事件,所以抓了學生。但他卻跟學生套近乎,強調(diào)學生的愛國熱情值得贊許,還說“我跟你們南開的校長關(guān)系非常好,我跟你們的父輩很有交情(這些學生很多是官宦子弟),我也愛國,我跟學生沒有私仇”等。
關(guān)進看守所的學生,可以讀書,開討論會、晚會、茶話會,“有游戲、有演說,快樂得很,并且吃了些茶點”。學生有時要聚餐,派人出去買酒,看守所長說按規(guī)矩不能喝酒,學生發(fā)脾氣了,所長只好妥協(xié),任這些學生喝酒猜拳。最后上了法庭,學生在法庭內(nèi)外,慷慨陳詞,揚眉吐氣,審判當然草草收場,釋放學生。凡是坐監(jiān)的學生,回到學校,都成為英雄,受到隆重歡迎。
警察廳長楊以德在“五四”運動中一直是被嘲笑辱罵的對象。那時流行街頭活報劇,“雙十節(jié)”游行那天,學生裝扮成楊以德的模樣,雙肩捆綁,背上插了亡命牌,上面寫著“破壞共和毆傷學生楊以德”。在大街上游行,學生問,扮演者答?!澳銥槭裁幢粯寯郎硗?”“我打?qū)W生了?!薄澳銥槭裁创?qū)W生呢?”“我被日本人唆使?!薄澳銥槭裁幢蝗毡救怂羰?”“我受了日本人一百萬的賄銀?!边@樣的游行示威,很刺激搞笑。
各地的游行活動,當然有許多沖擊秩序的行為,但總體上算是烈度較低的違法,尚在法系的寬宥范圍之內(nèi)。所以警察們也總是盡力保證著基本的秩序。警察本是民眾的一部分,在愛國感情共鳴上和秩序最低要求的尺度上,與學生及參與的民眾,維持了難得的契合。
(摘自《法治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