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姑姑捏著兩分錢硬幣,把我?guī)У轿蓍芟?。在板凳上坐下后,姑姑松了我的羊角辮,又用一盆清水洗了,她站著馬步,左瞄右看。那一把生銹的老剪刀,咯吱了好久。我滿頭柔滑細密的小黃毛如同松針一樣落滿地面。
終于,姑姑滿意地嘆了口氣,把一面小鏡子伸到我眼皮下。鏡中的頭發(fā),像一棵被蟲子咬壞了的小圓白菜,丑丑的。我哭了。姑姑趕緊搖晃著那個被我攥出水來的硬幣,說:“兩分錢可以買個紅辣子糖!快去快去。這個頭發(fā)最乖萌了?!?/p>
我抽抽搭搭地拿著硬幣,去新星經銷點買紅辣子糖。紅辣子糖好甜,甜到心里去了,我舉著糖,小心翼翼地舔著。頭發(fā)被剪的事,很快就忘到了腦后。
新星經銷點是爺爺開的。我饞什么,照樣得拿錢去買。
姑姑才十八歲,她嘴不饞,眼里心里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姑姑用那兩分錢的硬幣試手,把我剪成蟲咬的小圓白菜后,就認定了自己完全可以去學理發(fā),開一個理發(fā)店,然后,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高跟鞋。
“當然,我有錢了,也會給你買花裙子的?!惫霉孟蛭颐枋鏊睦戆l(fā)店時,還算蠻厚道,沒忘記我。
我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不感興趣。那時,我的興趣全在爺爺?shù)男滦墙涗N點上。
在竹梢村,最能誘惑住我的就是新星經銷點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爺爺將偏廈騰出來,在靠馬路的墻上打了一個洞,做了兩排貨架,上城幾次,用圓籮挑回一擔又一擔的貨物,小賣部就開張了。爺爺?shù)拿P字寫得好,為了給小賣部正名,爺爺將墻壁粉刷了五個白圈,在圈內用紅漆寫上大字:新星經銷點。爺爺還把營業(yè)執(zhí)照掛在最醒目的地方。我那時已經認得很多字了。我指著營業(yè)執(zhí)照問爺爺:“南雜是什么意思?”爺爺不說話,笑瞇瞇地指指貨架上的商品。
爺爺進城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貨架上的商品也越來越全了。有煙:老司城、香嶺山、九嶷山……有酒:虎骨酒、國公酒、竹葉青酒、二鍋頭酒、十全大補酒……玻璃缸子中有各式糖果,砂糖餅子、小花片、紅辣子糖、菠蘿松、涼糖……還有香噴噴的雪花膏,也是用玻璃缸裝的。沿地面挨個兒還擺了幾個暗紅色的大陶缸,一律用牛皮紙扎了封口,缸耳朵上掛著小竹筒。一松蓋,小竹筒滿滿提上來,亮晶晶的是白酒,黑糊糊的是醬油。墻上還掛了嶄新的斗笠,爺爺寫上肖南山曾來富劉桃花等名字,一一上了桐油,閃閃發(fā)亮,等著名字的主人來拿。還有嶄新的對聯(lián)掛在墻上。研好了墨,爺爺鋪開紙,折出方格,蘸滿墨汁揮毫。爺爺寫好兩個字,我就站在一邊將紙往上拖兩格。一年復始,萬象更新?;ㄩ_并蒂,藕結同心。仙鶴千年壽,蒼松萬古春……爺爺筆下龍飛鳳舞,次第盛開。我至今認為紅黑兩色最美,可能就與當時看爺爺在紅紙上寫毛筆字有關。
有了這個新星經銷點,爺爺?shù)氖诸^就寬裕了。爺爺訂了《湖南科技報》、《民間故事》等報刊,還買了厚厚的小說如《三國演義》、《五虎平西》、《西游記》等。沒顧客時,爺爺就搬個竹靠椅,戴著老花鏡,蹺著二郎腿,在柜臺外面悠閑地看書。爺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爺爺要我習字,要我讀書,我都高高興興答應著。爺爺?shù)慕涗N點比另一個村的經銷點強。那個經銷點外面是塊屠板,店老板一邊賣南雜,一邊賣豬肉。他那把雪亮的屠刀油汪汪的,身上的藍布大褂油汪汪的,就連那張紫紅色的臉,也是油汪汪的。那時,我多么喜歡爺爺。爺爺給我講故事,給我書看,我要是毛筆字練得好,爺爺還會獎給我一個紅辣子糖,或者是一小塊五香牛肉干。
我其實可以自由出進,但我偏偏喜歡踮起腳尖,從柜臺外面往里看。那些商品,端端正正地立在貨架上,散發(fā)著亮光和香氣。尤其是在黃昏,大片大片的夕陽照在商品上,金燦燦的,非常美。我還喜歡看大姑娘們來買雪花膏。她們拿著白瓷的空瓶子來,爺爺鏟出一小塊,放進瓶里,輕輕一搖,就滿滿的了。我總是忍不住拿來聞一聞,雪花膏瓶子,大姑娘的臉,還有我的手,都香了。
姑姑用兩分的硬幣剪了我的小黃毛,果真去學理發(fā),出師后,在爺爺新星經銷點旁開了個小小理發(fā)店。姑姑的理發(fā)店與爺爺?shù)慕涗N點不一樣,墻上一律貼大美女和大帥哥頭像,長頭發(fā)、短頭發(fā)、卷頭發(fā)。理發(fā)店里還有一臺錄音機,整天唱著流行歌。慢慢地,姑姑的手頭也寬裕了。她說話真算數(shù),除了給自己買花花綠綠的衣服,還給我買了花裙子。
多年以后,姑姑把理發(fā)店開到了城里,后來又成了美容美發(fā)院老板。那時,爺爺已經謝世,曾經耀眼的“新星經銷點”五個大字,依舊經歷著風霜雨雪,只是褪盡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