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死于普遍的車禍。鄉(xiāng)下的道路沒有紅綠燈,開著電動車的他和另一方向的機動車都屬于“正常行駛”,只是一起速度過快;盡管他人高馬大,但畢竟不是鋼鐵,他撞過去的時候就像雞蛋碰到了石頭。
我母親說,你小姨啊。你小姨啊。說著,她就說不出話來了,眼淚就涌出來了——那時,母親已經(jīng)臥床多年,病將她按在了床上。你小姨啊,我母親接著重復(fù),不過,說完這句,她竟然打起了鼾,淚水還在眼皮的下面懸著,她已經(jīng)睡熟。我妻子說,小姨這些天……變了一個樣子。完全變了一個人。也難怪,好好地,人就沒了。老年喪子,真是可憐。
話音未落,變了樣子的小姨就來了,她在門外叫了聲“姐姐”,然后就開始抽泣,我和妻子急急把她迎進屋里,然而我的母親還在睡著,我們叫她推她,都無法讓她醒來?!皠偛胚€說你呢”,我妻子說,她擦去母親眼角的淚珠,“你看她哭得?!?/p>
“姐姐”,小姨拉著我母親的手,“我這命啦……”她拖著嘶啞的口腔。
我們陪著她,聽她說郭象,說自己的不易,說那次車禍,說那天上午她叫表弟到地里看看玉米地里的豆角,摘點來晚上蒸一蒸可他一個勁兒地玩游戲一拖再拖就是不去。下午了,她再催,表弟說他先把回娘家的媳婦接回來,然后一起摘豆角,誰知道這一去……“都是命啊,那個小蹄子就是催命的鬼!你們看她那張臉!要不是要接她,怎么會……”妻子說,小姨你別這樣說,出這事兒誰也不愿意,你得想開些,她要是知道會出事兒肯定也不會讓表弟去接她。“她怎么不知道!”小姨竟有些憤然,“她從進這個門,就沒安過好心!我兒子一死,她就鬧著要走,人家給的賠償她都裝起來了,一分錢都沒讓我們見到!”
這當(dāng)然不行,我說,小姨,賠償款的分配在法律上是有規(guī)定的,應(yīng)當(dāng)是你們的我一定會給你要過來,不過,應(yīng)屬于弟媳的,也必須給她?!澳遣恍校∷啬锛伊?,已經(jīng)不是這家的人了,一分錢也不能給她!”小姨更加忿忿,“她從一進這個門,就怨這怨那,懶得屁股里生蛆,要不是你表弟……”
“改啊,你來啦,”母親睜開了眼,“看看你,看看你……”
小姨坐到很晚才走,她堅持不留下吃飯,我們犟不過她。望著她的背景,我和妻子都沉默著,直到她消失在街角。“一下子老了十歲,”妻子說,“你看她的腿?!?/p>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在他死后,小姨來我們家變得勤了,之前,曾有一段時間,她和我母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幾乎沒什么來往?!澳阈∫棠莻€人,簡直是一塊木頭,笨得錐子都扎不透。”母親說,她還說,“你小姨那個人,光想著自己。你小姨那個人,心是冷的,你給她再多也暖不過來?!碑?dāng)然,這都是表弟郭象去世之前的評價。表弟的死亡讓我母親和小姨又成為了親姐妹,盡管,那時我母親病著,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睡覺上。
賠償款的問題并不難解決,但周折是費了的,我和妻子分別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是我和在法院的同學(xué)周克一起去的?!皼]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家!根本就是不人,也就是披了張人皮!”弟媳的母親追著揚起的塵土大喊,在她喊過之后,她和小姨家的一切關(guān)系也就結(jié)束了,我相信兩家從此再不往來。在車上,我問同學(xué)周克,遇到這類的情況多不多,他顯得有些倦?。耗阋窃谖疫@個位上,就知道什么叫見怪不怪啦!什么人,什么情況都可能遇到。這算什么?!耙粋€人,一條命,就值六千塊錢?真的就這么點兒?”“你想要多少?主要是,那家也窮得丁當(dāng)響,老人老孩子小,車剛買了不到兩月,買車的錢還沒還上呢?!蓖瑢W(xué)說,他要是被寶馬撞的,一定會幫我們多要些賠償,可惜不是?!安贿^在咱這個窮地方,能讓寶馬撞的機會太少了,和天上掉餡餅的機率差不多。”“既然家里窮,那非買車干嗎?就是為了顯擺一下?”周克嘿嘿地笑了兩聲,閉上眼,不再和我說話。
我和妻子把錢給小姨送去,開門的是姨夫,他說小姨下地了,種麥子,時令不等人?!拔椅柑?,”姨夫說,昏暗的房間里的確有草藥的味道,“這兩天疼得厲害。你們坐?!蔽艺f不了,我是送賠償款的,錢,要回來了,你數(shù)一數(shù)。“不了不了,”姨夫斜著眼望著我放在桌上的錢,“數(shù)什么數(shù)。給多少算多少吧?!币谭蛘f,本來他是不主張向兒媳婦要回這錢的,可是我姨不干?!澳阋仓滥阋棠瞧?。誰能犟得過。再說,她也有點太欺侮咱家人老實了,和我們招呼也不打就自己揣起來,怎么說,那也是我們家小象的命換來的。我們倒不是稀罕這點錢?!币谭虻酵馕輿_了茶杯,他的手抖得厲害,“我們就不該給他起這個名字。前天你三舅來,說小象的名字不好,兇很很,一般人根本壓不住?!?/p>
“你怎么還信這?!蔽移拮诱f,我也跟著附和,這個不用信,事出了說法就多,許多事都這樣,要都信,那什么事兒也不用做了。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姨夫端來杯子,他竟然還沏上了花茶,“要不是,怎么偏偏就撞上他呢?早一分鐘晚一分鐘,不都過去了?”姨夫說,我三舅還告訴他,必須給小象表弟說一身“骨身”,否則,像我表弟這種兇死的,沒有伴兒的,一定會給家里帶來不少的災(zāi)禍。他不會安穩(wěn)。
“骨身,什么是骨身?”我妻子頗為驚訝。我告訴她,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姆窖裕蟾诺囊馑际?,另一具尸體。而就我表弟的情況,這身骨身應(yīng)當(dāng)為女性。所謂說一身骨身,就是說,把她和我表弟的尸體,像夫妻那樣葬在一起。
“連這,你都不知道啊。還大學(xué)生呢?!币谭蚵吨迭S的牙,笑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胃。
擠在紅薯和玉米中間,小姨來了,兩邊的重量讓她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自行車?!皫н@個干嗎,”我父親看了一眼,“你姐姐睡著呢?!?/p>
“我不是找我姐,”小姨說,“我要找小浩家?!?/p>
她不在。我給我妻子打了電話,她說她在開會,會開完了就回?!靶∫逃惺裁词??”我轉(zhuǎn)向小姨,她盯著我的母親,完全沒顧及我的詢問?!澳慊貋碓僬f吧。小姨沒說?!蔽覍﹄娫捓镎f。
沒想到那是個漫長的會。小姨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揉著我母親的手,可我母親,卻絲毫不曾察覺,依舊努力地打著鼾。“你說小姨這命?!毙∫烫鹚龥]有神采的眼睛來,轉(zhuǎn)向了我?!澳阈∫坍?dāng)年……要是……”沒想到我母親竟然在這時醒了,她含著沙子說,“你小姨當(dāng)年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兒。她唱鐵梅。”
兩個人一起回憶著往事,不過兩人的回憶多少有些出入,我母親糾正她或者小姨糾正我的母親,互不相讓一會兒,小姨只得妥協(xié),轉(zhuǎn)向另一個話題?!澳氵@個人,真犟。可隨你爹了。”母親說,她嘴里的沙子反而更多了。她們倆有同一個母親,而小姨,是姥姥改嫁過來生的。我母親一向?qū)@個姥爺瞧不起。
樣板戲,小姨的表演,她那當(dāng)過公社副書記的婆婆,林立果選妃,小右派姨夫,小姨的第一個孩子,“孩子剛生了兩天,她就摔摔打打,不給我好臉色。他也一樣。她們不喜歡丫頭,怕斷了郭家的香火。你們可不知道,那滋味……”這個表妹的夭折,“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什么啦,吐得臉煞黃,送到醫(yī)院就沒氣了。我都抱不動她。她的眼珠子一直盯著我,死了以后還這樣。我都不敢看她?!闭f著,小姨眼眶紅了,眼珠紅了,而直著半個身子的母親又打起了有節(jié)奏的鼾?!凹依?,沒一個人待見這個丫頭。”小姨垂著頭,單薄地?fù)u晃著,“我們娘倆是一個命的?!蓖nD一下,小姨說,“她在家里,就跟一只老鼠差不多,見了人就躲?!?/p>
“老姨還在吧?”妻子停下自行車,對著屋里問,她應(yīng)當(dāng)看到了老姨。“老姨,有什么事找我?”她轉(zhuǎn)向我,“又臭又長的破會。沒什么內(nèi)容,可你不能不聽。我們領(lǐng)導(dǎo)快到站啦,他抓住一切機會給我們開會,怕退休后沒機會?!薄拔覀冾I(lǐng)導(dǎo)也這樣。”我說給小姨的耳朵,“他天天下午組織學(xué)習(xí),也就是念報紙,大家都煩透了。他的什么學(xué)習(xí)記錄還得我寫。”
“咱,上那屋吧?”老姨一副可憐的樣子,低矮地望著我的妻子,她,又說了一遍。
和老姨夫那天的表達一樣,她們想給死去的表弟說一身骨身。之所以找我妻子商量是因為她在婦聯(lián)工作,老姨以為,她可能知道哪里有新死的單身女人。“我拒絕了,”妻子說,“一是我不知道,哪有死了女人就報婦聯(lián)的,再說,這種事兒,我也不能以婦聯(lián)的名義做人家工作。要讓領(lǐng)導(dǎo)知道我做這事,哼。真不知道小姨是怎么想的?!逼拮诱f,小姨真纏人。好說歹說她都聽不進去。她怎么那么迷信。
我知道小姨。她是不會放下這根長到心里的草的?!胺凑?guī)筒簧鲜裁??!?/p>
在遭受拒絕之后,小姨很長時間沒有再來。她不來,我母親就會時常地想起她?!澳阈∫碳以趺礃恿??”“你小姨……”“你問問她,你去她那里看看……”
我把打聽來的消息說給母親,告訴她,小姨還好?,F(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了,日子反正還得過下去。今年的收成還可以。前些日子,姨夫的胃病又犯一次,還住了院,不,早就出院啦。她們現(xiàn)在最最牽掛的事就是,給我表弟說一身骨身。我姨夫,甚至還在村頭、橋上和縣城的電線桿上貼出廣告,直接的后果是,警察找上門來——我不得不托關(guān)系為他化解——沒事兒,沒事兒了,又沒有成事實。不過,小姨和姨夫還不死心,他們看來是想一定要辦成這件事。當(dāng)然沒那么好辦,現(xiàn)在,到年齡不嫁的女孩極少,單身死去的女孩實在難找,聽說,程村有一患病的女孩,在病危前各家就在醫(yī)院里盯著了,她的尸體最后賣了八萬。是我姨夫說的,當(dāng)時他在,但他沒那么多錢。
“怎么還要錢。”母親瞇著眼,似乎刀子的眼前有一團厚厚的霧,“我在公社干的時候,也有人說骨身,也就是兩家商量一下,買幾張紅紙,一包點心,兩家等于是當(dāng)親戚走了……八萬塊!”母親把憤怒在口里沙啞地含著,就又睡了過去。“你們甭管!”我父親也保持著憤怒,他跳過來給我母親將被子掖好,頗用了些力氣——不知道,他這句話針對的是睡著的母親還是小姨?!斑@和舊社會賣兒賣女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是,那時賣的人是活的,現(xiàn)在賣的是死的。我的這句話并不幽默,因為父親的臉色依然陰沉,他把煙頭狠狠按進了煙缸,“你小姨也是?!备赣H在一側(cè)嘩嘩嘩嘩地翻起報紙,“她的事兒,你們以后少摻和。”
“我不摻和誰摻和?”母親還在鼾聲里,還有一小段沒有打完,但這不妨礙她的聽見:“她是我妹妹,我要是不管……”母親哭泣起來,自從病了之后她的情緒就一直不夠穩(wěn)定。為此,我的父母可沒少拌嘴。
“你管你管!”父親把報紙翻得更響,“誰說不讓你管啦?你現(xiàn)在就去管,給她找骨身去!當(dāng)了這么多年媒婆還沒當(dāng)夠是不是?讓人罵得輕是不是?”
母親還在哭泣著,“我要是能下去床,我早就下去了,我家的事兒……”
哼,父親使用著鼻孔,“現(xiàn)在是姐妹了。不是兩個人……”我和妻子制止了父親的繼續(xù),不然,他們的爭吵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我母親睡熟為止。
“小浩,明天,去你小姨家看看吧?!蹦赣H的哭泣還沒有停止,“她需要錢,一頭二百的,你先給,回來我給你?!?/p>
“真是大舍財,”父親陰著臉插話,“人家要八萬。你要是真想幫,就讓你兒子帶六萬千萬過去。聽聽,一頭二百?!?/p>
“我哪有那么多錢!”母親變了聲調(diào),“再說,別的人家,也不能這么賣!真是不要臉,這哪里還是父母!”
“媽,你別生氣,這樣,明天我也去,”我妻子擦著她的眼淚,“媽,我覺得,我們首先是要勸她,別買什么骨身了。沒什么意義也沒什么好處。家里日子這么難,收一個秋才兩千多。”
“你勸不動她。”
父親說得沒錯,我們根本勸不動她,就連我的姨夫也跟著堅持?!扒疤煨∠蠼o我托夢,說他冷,沒有人給他做厚衣服。我看到他的時候,就像在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小姨向我們描述,她描述得唾液飛濺,“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彼褎倓傋龊玫男∶抟陆o我們看:“是他一件舊衣服改的?!?/p>
“小姨,”我妻子說,托夢這事,其實不太……也不能全信就是真的,可能是你平時想得太多了。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這個道理,前幾天,我夢見自己被煮在鍋里,出了一身的汗,其實就是感冒,發(fā)燒,一出汗也就好了。再說,就是真有那邊的世界,他要是冷你就給他做棉衣就行啦,說一身骨身……他們又不認(rèn)識,脾氣能不能合得來也不知道,你也不能保證,她一定會為表弟做衣服是不是……
“主要是,對這邊的人不好。”姨夫插話。他又倒來了水。
“看你姨夫,從他走了胃就一直疼,去醫(yī)院都看了幾回了,就是看不好。而我的膝蓋也一直難受,去地里干活,還沒干呢它就麻了木了,根本拖不動。小象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過?!?
姨夫說,墳地里人不全,會有災(zāi)。不信不行。前幾年,村東王四從拖拉機上掉下來摔斷了腿,人家就說,他家墳地里有不全的人。一家人都想不起來,就問老人們,老人們說是,他有個爺爺,是個光棍兒,死在解放前,所以沒人記得。后來買了一身骨身,合葬了,家里日子紅紅火火的,再沒出事。
“前幾天,我去趕集,竟然在平地上摔了一跤!摔得我半天都沒起來!村里當(dāng)時就有人說,柱嫂子,你怎么在這里摔啊,不是有什么外災(zāi)吧?”
姨夫說,前些年平墳,后來村會計家老出事兒,先后有三個人摔斷了肋骨,這也太巧了吧!看風(fēng)水的人說,他們家平墳后,不是又新挪了墳嗎,在挪墳時沒弄好,把別的骨頭都挪了,可就是把肋骨給丟下了。后來又去找,還真是,他們就挖出了肋骨!這不,重新把肋骨填進新墳,再沒出事兒。
“他二姑前天來我們家,在門口竟讓狗給咬了!咱家又沒養(yǎng)狗!說是條大黑狗,可整個村都沒找到。本來我也不太信,可這事兒,總這么出……”
姨夫說……
“你們都是大學(xué)生,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多,那你們說,人死了有沒有魂兒?這些日子,我怎么總夢見他?夏天的時候還不呢!”
甭問他們。姨夫說,他們不懂。他們見再多,也沒我們見得。這十里八村,這種事太多了,你們光懂得看書,不會往心里去。
“也許有罷。我想?!蔽依拮拥囊陆螅幌Mf出別的話來,“那,姨夫小姨,你們買到——找到骨身了嗎?”
一下子讓他們變得黯然。沒有。一直沒有?!皷|王村有個,我叫人去問,晚了,人家賣了;前習(xí)村,我比別人知道得都早,一天早就和你姨夫去了,好說歹說,人家答應(yīng)了,讓我們交三萬塊。我們哪有那么多錢?第二天去,找中間人,人家說少了七萬不賣!七萬塊,真要命??!”
“現(xiàn)在都是這個價。后程村有身骨身,文革前死的,說是作風(fēng)問題……都三十多年了,我去打聽,人家說剛賣,七萬六?!薄耙f媳婦給我們錢我們也不說這樣的人!說身骨身,比娶個新媳婦花得都多。到哪里說理去?”“小象結(jié)婚,我們也就花了兩萬,后來回來了點?!薄扒皫啄辍欠旁谇皫啄辍薄百u骨身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突然就漲起來了?!薄拔覀兙褪遣怀圆缓?,把房子賣了,也湊不上這錢?!?/p>
我妻子抓住機會趕緊插話:小姨姨夫,你們說得太對了,你們當(dāng)然不能不吃不喝,不能把房子賣了,如果那樣,你們的日子也就毀了,如果那樣,我表弟地下有靈,也會覺得過意不去是不是?再說,我知道你們對我表弟很好,表弟也是有名的孝子,我覺得他不會因為自己沒人陪就和家里人過不去,他不會,肯定不會,就是到了那邊,他也不能改了性格不是?
不行,會招災(zāi)呢。老人們都這么說。再說,人家都說骨身,就我們家不說,別人也覺得我們……
“小浩家,你別說了。事兒就在那里擺著,我聽你的肯定不行。不管怎么說,我們一定要給小象說上骨身。”小姨哭了起來:“要不是那個妨人的走了,我們也不至于,我們還要動那心思干嘛!”
我再次拉拉妻子的衣襟?!拔覌屪屛覀冞^來看看,她也放心不下。”
“對了小浩,你再找找你在法院的同學(xué),讓他再去要!一條人命才四千,說身骨身就七八萬,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要是肯幫咱,一定能多要些!我們小象的命也太便宜啦!”
母親越來越嗜睡,她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至少有二十個小時都用在了睡眠上面,即使“不睡”的三四個小時,她也不夠清楚,始終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往往說著話,鼾聲就起了,而下一句,則是另外的話題。“總這樣不行,我們還是去大醫(yī)院看看去吧?!蔽移拮犹嶙h,隨后這事就定了下來,我們將母親抬進租來的車?yán)?。穿衣,下床,出屋,上車,這讓我們頗費周折,要知道她有近一百八十斤的身軀,而且不知道配合。整個過程,大約用了半個多小時的光景,有味兒的母親終于被塞進了車?yán)铮谊P(guān)上車門。
“停一下,”妻子說,她擦著臉上的汗,“小姨來了。”
是的小姨來了,不過她并不是來看我母親的,她沒有得到消息。是應(yīng)當(dāng)去大醫(yī)院查查,小姨說,大醫(yī)院條件好,也許能查出到底是什么病。她朝車?yán)锟戳藘裳?,“小浩,你下來,姨有兩句話,說完了你再走。”
要錢,要向肇事者繼續(xù)要錢。剛收了秋不久,他們家有錢。我們沒答應(yīng)那個數(shù),那個數(shù),是那個沒良心的小婊子應(yīng)下的,她和我們沒關(guān)系,我們要我們的。
“小姨也真是,”妻子給我母親攏攏頭發(fā),而母親則沉沉地睡著,道路的顛簸對她反而是催眠,讓她睡得更重,“都不講理了。真是眼里只有自己。咱媽在車上,她連過來看看都沒有。”
我盯著窗外,小姨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
“你說,小姨說的夢,總是夢見表弟,是不是真的?我覺得她很可能是在說謊?!?/p>
“你小姨就愛說謊。”是我母親,她竟然醒了?!斑@是去哪兒?”
我們告訴她,去醫(yī)院,石家莊,已經(jīng)找人聯(lián)系了醫(yī)生,我們告訴她,要好好堅持,她的病,是能夠好起來的。“好什么好,”母親嘟囔一句,再次低下頭,困意將她又淹沒了。
“姨夫說,小姨扎了個紙人兒。她天天拿針扎紙人兒,咒她早死。想想真是可笑。”
小姨就是,什么都信。前幾年拜佛,信基督,大仙,還信過法輪功,等電視上一宣布法輪功為邪教她就立馬不信了。她就是這樣。不過,文革時,拆土地廟、觀音廟的也是她,她和我媽都是積極分子。誰有用她就信誰,誰厲害她就信誰,也不管真的假的。她讓我找同學(xué),可這話我怎么說?我說我小姨又嫌少了?簽的字不算了?他覺得不合適?
“你要是辦不成,她肯定會認(rèn)為你不使勁兒。”前面,充當(dāng)司機的周亮插進話來,“我二姑也這樣。屁大的事兒,有理沒理,都想讓我群哥給辦辦。辦辦。她還總有理:你都副縣長了,什么人能不聽你的?關(guān)鍵是看你給不給辦?!?/p>
“賠給你小姨的就是少。”有味兒的母親直了直身子,“他們就是欺侮她,要是小象活著,他們絕對不敢!”她推開我的手,“你們根本指不上!”情緒無常的母親又哭了起來。
一路無話。我們將母親挪進第二醫(yī)院,醫(yī)生看了母親的病歷,“沒大病。就是得調(diào)養(yǎng)。在我們這里住,會花很多錢,而且不一定有床位。這樣吧,我給你們介紹一家醫(yī)院,你去找這個大夫,說是我安排的。沒事,沒事,和我們的條件差不多,但至少能省一半兒的錢?!蔽液推拮由塘?,然后給父親打過電話,便將母親轉(zhuǎn)向了那家距離很近的醫(yī)院。一系列檢查之后,大夫會診,沒大事兒,在這里調(diào)養(yǎng)吧,會好的,一定會好。大夫的聲音很大很響,一直低著頭的母親也聽得清楚,“你說好就好。”她笑得極為年輕。
然而情況卻是,第三天,我母親就開始昏迷。好在大夫并不慌張,他們認(rèn)定,只是暫時,只要靜等就會好轉(zhuǎn),他們要求患者和家屬能夠配合。第四天。第五天。我們托關(guān)系找到的醫(yī)生來了,他看了看,轉(zhuǎn)院吧,到二院,快。在路上,母親終于又醒了一次,她對我妻子說,“幫幫你小姨?!边@,竟然是她的遺言。
在轉(zhuǎn)回家的路上母親去了。一路上,她都在努力堅持,然而在即將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路上,小姨打來電話,大約是怕信號不好,她在電話里直著嗓子喊,小浩,叫你辦的事你辦了沒有,你可得上點心啊,就粘住他賴住他,不然他不會辦的。我們不能這樣便宜了他們,小姨可全靠你啦。你也知道小姨家的情況,我們也打點不起……“小姨,”我也直著嗓子沖著電話喊,“我媽不行啦!她是你姐姐,小姨!你還記得吧!”
“你怎么,跟小姨這樣說話。”我妻子還沒說完就哭了起來。
給母親下葬,小姨一直都在,她的整個話題都圍繞著我死去的母親,因此我有了一個不一樣的母親,也有了一個不一樣的小姨。她不再提小象,骨身,肇事者,我的同學(xué);不過我同學(xué)們來吊唁的時候小姨跟了過去,“我是小浩的小姨,親姨。你們誰是周克?”沒有,周克沒來,他在外地出差呢。他們帶來的消息顯然讓我的小姨失望,她掛起臉轉(zhuǎn)身就走,“姐姐啊——苦命的姐姐啊,我那不容易的姐姐啊……”
頭七,二七,小姨也都跟著,她來得比任何人都早,二七的時候她還叫來了我姨夫。她哭得傷心,悲痛,鼻涕都哭出來了——“她那點心思?!蔽腋赣H背著她們,搖搖頭。一向,我父親都對小姨一家很是不滿,不屑,他甚至?xí)r常擺在明處。
“我們就幫幫小姨吧。她也夠可憐的?!?/p>
“何況,咱媽最后……她可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句話。但畢竟,是?!?/p>
“你要不,真找找你那同學(xué)……”
沒用,我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躺著,屋外的月光已經(jīng)很冷,像一層冒著白氣的霜。我那同學(xué),也不是多辦事的人,再說,這事兒。也無法開口。感覺沒理。我問背后的妻子,小姨和你說什么了?
“沒有。就是一勁說她和咱媽小時候多好多好,再就是,夸你,仁義,憨厚,從小就知道讓人。別的沒說。她都憋著呢。那天,你沖她嚷……唉?!?/p>
我們怎么幫?再去找人要錢這事兒,不能,怎么想也不能。
“我們想辦法給你表弟找一具尸骨吧。能不花錢就不花,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p>
要做你做。我對著黑暗說。
“你難道看不出來,小姨對給表弟說骨身這事兒太在意啦,現(xiàn)在她滿腦子就沒別的!她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要是有了骨身,需要錢,找你來借,你給不給?還你是不可能的,可你也不能不借!”
我翻過身子,把月光丟在后面:等等再說吧。要是小姨非要,要是她找我們,我們也真不能不幫。
……留給我等的時間并不長,也就三五天吧,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小姨夫的手,被磨面粉的機器打傷了,已經(jīng)拉進了醫(yī)院,正準(zhǔn)備手術(shù)?!澳阒苯尤メt(yī)院吧,看能不能找一下李憲金?”
小浩啊,小浩家,你們總不信,總覺得我是……你姨夫怎么傷的?你們問問他,他平時推磨不?向加工廠送糧食從來都是我做!二十多年,你問問他他去過加工廠不?也不知道著了哪門子魔,今天非要他去。去就去吧,機器可不是鬧著玩的,人家給你推磨給你加工你干什么?你姨夫看人家忙不過來非要去幫忙,這不!
瘦小的小姨滔滔不絕,她根本不顧及周圍的目光,根本不顧及進進出出的大夫護士與病人家屬,根本不顧及手術(shù)不久的姨夫:這是災(zāi),這份災(zāi)你左繞右繞還得繞到它身邊去,沒辦法,它會連綿不絕地到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你按倒在地。除非——你姨夫這事兒,還有他的胃病,從小象走了就沒好的時候;我的腿,咱們家從來沒招過賊,可前幾天竟然有人偷!也不多,四十多塊錢,但我掖得那么緊你姨夫都不知道在哪兒他竟然知道;他大伯,前些日子在學(xué)校門口讓磚頭給砸了,縫了四針,哪來的磚頭、誰扔的磚頭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還有你母親,本來好好的,要是在家里床上躺著躺三年五年也沒事兒……我不是說我們家小象如何,他不會,可這事兒他沒辦法,單身的墳,就是犯??!出邪祟!你躲不過去!
“你們覺得那些花錢買骨身的人傻???不是,是不做不行!我也想通啦,就是賣房賣地,我們睡大街上,也要給小象說一身骨身!”小姨口里河水洶涌,她不朝我的方向看,她朝著病房的墻。
小姨,我妻子已經(jīng)是第九次插話,“小姨,表弟的事兒就是我們的事兒,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也沒幫上什么,這樣,這事兒,我們和你一起想辦法?!?/p>
沒錯兒,事后,我妻子為自己連續(xù)九次的插話追悔莫及:她絕沒想到,我的小姨有那么強的粘度和韌性,讓她再無法甩掉?!澳氵@個小姨……”
“我早說別讓你們管她的事兒。一沾一層皮?!备赣H翻著報紙,他看的是醫(yī)藥的廣告,上面說冠心病、牛皮癬、陽痿早泄、肺癌胃癌以及各種疑難雜癥都有祖?zhèn)髅胤?,服夠足夠的療程都可以保證治愈?!巴耆?!”他下完了斷語然后繼續(xù)仔細(xì)閱讀,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煩呢!”妻子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手機,沒錯,電話是小姨打來的,她們之間的熱線已經(jīng)使我的妻子略顯神經(jīng)質(zhì)了?!拔抑懒?。我馬上去?!?/p>
“真是能耐。外地車,在黃驊出的車禍,死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姨已經(jīng)趕去啦。”她披上大衣,“你小姨現(xiàn)在既有千里眼也有順風(fēng)耳。午飯別等我?!?
不用等的不止是午飯,竟然還連上了晚飯;十點多,電視里播放著《甄環(huán)傳》,小皇子的血滴進碗里,宮女們一片尖叫,我妻子滿臉疲憊地走進來:沒成。還有飯沒有,餓壞我啦。小姨眼巴巴地等我招呼她去吃飯,我故意裝做沒看出來。就沒見過她這樣的!
我妻子的一天足夠曲折,波瀾。當(dāng)她趕過去,人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場,小姨在電話里說,大人在醫(yī)院,死去的孩子已送到太平間。她又打車趕到醫(yī)院,小姨蹲在醫(yī)院的門口——她是被人家給罵出來的?!叭思以庥鲞@么大的變故,心里正不是滋味的時候,她過去說買孩子的尸體,和她死去的兒子合葬,人家不罵她才怪呢!”
不能強攻,智取自然要有更多周折:我妻子裝作探視者進入病房,而她探視的那個人不在。醫(yī)生護士忙碌著,女孩的父親傷得不重但情緒難控,自然而然,我妻子的熱心派上了用場,她成為了“安徽大哥”的親屬,監(jiān)護者,護工,心理疏導(dǎo)師……我妻子說,為了讓這位安徽大哥不疑,她努力拿捏著分寸,說服了兩個護士和她一起演戲,偶而還要打個電話離開一下,而且不讓小姨在病房里出現(xiàn)。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傍晚,女孩的母親也趕過來之后。這時,在婦聯(lián)工作的我妻子已經(jīng)成為他們家庭的編外成員,和他們一起參與后續(xù)的料理,包括錄口供,和交警一起察看車損情況,然后,談到了女孩的尸體。怎么處理,能不能帶回去。我妻子還得欲擒故縱,她顧左右而言其它,直到,女孩的父母向她征求意見。不火化帶回去的可能性不大,再說,等大哥的傷好了,孩子總停在……還是講個入土為安吧。大嫂你不能把大哥丟在這里你自己帶孩子回吧。母子連心,你要一個人帶孩子回去,這一路,到家,我想想都受不了。大嫂,想開些。這也是孩子的命,是你的命,你們的日子不能不過了是不是?
那兩個護士,也跟著搭腔。我們這里規(guī)定。這樣好。也不是我們迷信,在這里,都是這樣的風(fēng)俗。
我妻子說,她繞啊繞,終于說服女孩的父母,同意為女兒找個“好主兒”把她葬在當(dāng)?shù)?,終于同意將后事交給在婦聯(lián)工作的“妹妹”,由她想辦法——我妻子突然想到,我在中午吃飯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說想給在車禍中去世的兒子說一身骨身,她說盡管結(jié)的是陰親也一定要當(dāng)真正的親家走,她說一定要善待……對了,你們家要不要些錢?可以多少要點兒。我妻子說,女孩的母親聽了很生氣,要什么錢,我們又不是做買賣!
眼看就要水到渠成。我妻子還在繼續(xù):也不知道那個老太太還在不在。我去看看。她迅速地找到我小姨,如此這般這般——“唉,小姨真笨。也怪我,太相信那兩個護士了?!?/p>
我小姨出現(xiàn)的時候情況已經(jīng)急轉(zhuǎn)直下,那個受傷的男人竟然認(rèn)出了小姨,他堅決不同意,女兒不能進這家的門?!皬某鍪虏痪盟蛠砹耍∵@就是個人販子!”我妻子急忙收拾,她一邊勸激動起來的男人,一邊用一種居高的姿態(tài)詢問小姨:你是哪兒的,什么時候來的?你為什么要女孩的尸骨?你打算怎么辦?也許是被那個男人的激動亂了陣腳,小姨竟沒看到我妻子丟給她的眼色,也跟著發(fā)起火來:“小浩家,你怎么問起我來啦?我們不是……”
即使如此也許還有可救。至少我妻子這樣認(rèn)為。然而。就在他們相對平靜下來的時候,一個胖些的護士領(lǐng)著個中年人進了病房——他,是得到胖護士的消息來買骨身的。我的妻子再輸一層?!叭思乙幌伦幽昧肆f。說孩子安葬的時候請父母都來,嚴(yán)格按照娶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風(fēng)光大葬,絕不讓孩子受半點委屈?!?/p>
“小姨最終,還是輸在了錢上。”
冬天來得有些驟然,我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應(yīng)當(dāng)說,剛下雪的時候還不屬于冬天,因為不算太冷,還可以穿著單鞋在路上走,而雪后,冷就突然地堵住了門口?!柏S年好大雪?。 备赣H在院子里喊,他的本意應(yīng)是,叫我起床到外面掃雪。
雪很厚。很少有第一場雪就如此厚的冬天。我使用水桶,將掃好的雪收進桶里,提著出門,在巷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的小姨,蜷縮著,踢踢踏踏地移動著,朝我的方向走來?!靶∫?,你怎么這么早?冷不冷?”她的頭發(fā)上滿是被風(fēng)吹落的雪和霜?!澳阍趺催@么……”
守著爐火,小姨依然在顫抖,十幾里路,她竟然是步行走來的,寒冷已經(jīng)鉆進了她的骨頭,在里面結(jié)起了冰。結(jié)在里面的冰需要慢慢融化,這時,小姨的臉和手都還是僵硬的?!坝辛耍泄巧砹?。”接著,她又重復(fù)一遍:“有了,有骨身了?!彼?,盯著我妻子的眼,就像,一只幼獸盯著母親——我的確是這樣感覺的,小姨的眼里,閃著帶冰的淚花。
“在哪兒?拉回來沒有?要多少錢?”
小姨說,還沒有。也不是沒有,有,可還沒有去找。可能還有。
“小姨,你慢點說,到底有沒有?”我妻子問。這時父親在外面向我摧促,“去掃雪!鹽里有你醋里也有你,什么事都少不了你!”
早飯時小姨走了,留她不住,我和妻子硬拉她她也不肯,不餓,一點兒都不餓。我父親在門外吸著煙,見到匆匆走出來的小姨:冷不冷?讓孩子找輛車送你回去吧!“不用啦!”
吃飯的時候妻子給我們解釋:小姨說,前幾天,姨夫參加一個侄子的婚禮,遇到他一個鹽場工作的叔伯哥哥,因為很久沒見,兩人談得熱絡(luò),并喝了不少的酒。兩人說著,話題就到了我表弟的身上,姨夫說了他的車禍和說骨身的事兒。姨夫的那個哥哥隨口說了句,說他前幾年,在一個私人鹽場上班,冬天的時候整個鹽場就他一個人,時常半個多月見不到一個人影。這天早上他沒事兒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在距離他房子不遠(yuǎn)的墻角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死人,女瘋子,四十多歲的光景,穿著破破爛爛的單衣,應(yīng)當(dāng)是凍死的。他沒有報警,覺得報警也沒用還給自己和老板找麻煩,于是,他就把這具尸體找了個角落的鹽堆,將她埋了起來:要是萬一她的家人來找,也好有個交待。第二年,第三年,一直沒人找,他也就把這事放下了。
聽者有心,晚上一回來,我姨夫就和小姨說起了這事兒。小姨給那個哥哥打去電話,那邊竟有了悔意,說是喝多了瞎吹,根本沒這事兒。小姨和姨夫反復(fù)哀求,那邊也只是說,就算有,也找不到,至少五六年了,再說他早不在那家鹽場上班了,過去到鹽堆里挖尸骨,得惹多大的麻煩啊。不行,不能。
他們再無辦法。小姨想起了我的妻子。
“這事兒,不明不白的,”我父親陰著臉,“再說,說個瘋子,就好?要不是瘋子,是被人殺的……這事兒不能辦?!?/p>
小姨不在乎。爸,你也知道她家的情況,要再放過這個機會,很可能就再沒機會,小姨都快神經(jīng)病了!我覺得沒大問題,不會是兇殺,不然那個人也不可能說出來?,F(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說服他,讓他肯去找尸骨。
“小浩家,你們就這么做婦女工作?我發(fā)現(xiàn),一有談判的事兒,你就特別興奮?!备赣H的臉色變得更冷,“你這個小姨,哼,在你媽活著的時候,我就想不認(rèn)這門親戚!”
我妻子不再說話,她把頭低進碗里。“爸,她就是有再多的不是,也是我姨,這點兒,我否認(rèn)不了也改變不了。再說,我媽最后的一句話,就是叮囑我們幫她。我想我媽有她的道理,我這個做兒子的,也得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你也不希望我們不聽你的吧?”我說?!靶∫痰氖聝?,我們要幫,至少,我們幫她這一次?!?/p>
爸,你們吃著,我走啦。妻子站起來,我去小姨家。
其實父親說的也沒錯兒,我妻子的確有談判的才能,遇到這樣的事兒她也確實小有興奮。她使用利誘,威逼,終于使姨夫的哥哥答應(yīng),他先去踩一下點兒,然后找個晚上,姨夫他們帶人去挖,一旦遇到什么意外情況,他不用負(fù)任何責(zé)任,如果找不到他也不負(fù)責(zé)任;終于使他答應(yīng),把尋找尸骨的價格降到兩萬塊,姨夫先拿五千,另外的一萬五打個欠條,半年內(nèi)還清;終于使他答應(yīng),不會反悔,不會再外說出,不會再將挖出的尸骨賣給別人。
“我其實也沒想那么用心,可咱爸說的那話!我真氣不過!”
……就在前往鹽場的那夜,事情又有了變故,小姨打來電話,姨夫的那個哥哥說,要再加一萬才行,因為,他需要打點鹽場工人,讓他們“看不見”——這樣興師動眾地前去,出一點兒差錯,都可能造成大麻煩?!澳阆却饝?yīng)他!先不給他再打欠條,等找到了尸骨告訴我,我去你們家等著!”
半小時。一小時。電話又打了過來,是姨夫,“他怕我們黃了他的錢,說,打點工人的錢,必須馬上給他,可我們拿不出來?!苯酉聛硎切∫蹋靶『萍?,你們能不能先幫幫小姨,給小姨湊一點兒……三千就行,我把全部家當(dāng)都掃凈了,能借的也借了,還差三千塊。小浩家,我們就指望你啦。”
“這么大晚上,我上哪兒去取錢?”妻子把她和我的錢包攏在一起,“小姨,我們這里有一千二百七,這樣,我一會給你送家去。你讓那個大伯接電話?!睊鞌嚯娫挘拮愚D(zhuǎn)向我:你不會怪我吧?這可是你的姨啊。
妻子收拾一下,打開門,父親的出現(xiàn)讓她極為驚訝:爸,你,你在干什么?
“你拿著?!备赣H遞過來幾百塊錢,然后轉(zhuǎn)回自己的屋去?!鞍?,你都聽見啦?”“你打電話那么大聲!”
月黑風(fēng)高,門一開,颼颼的冷風(fēng)便灌進來,讓你不禁寒戰(zhàn)。好在事情還算順利,妻子回來說,他們在鹽堆的下面找到了人,都被腌成了肉干兒,瘦小得很,衣服都糟了,一動就成了碎片?!袄弦锑洁?,那個舊鹽場大概是倒閉了的,他們找了三個鹽堆才找到,一個多小時,沒有一個人過來。再說又那么冷,就是有守夜的也不肯出來。老姨說,那個哥哥就是想多要錢,想錢想瘋了。這個借口可不高明。”
一家人感慨一番,妻子說明天取錢還我父親,父親擺擺手,去去去!終于,為表弟買具尸骨合葬的事情告一段落。一家人,把《甄環(huán)傳》看到最后一集,再次感慨一番,我父親不愿多談,都睡去吧!
明天安葬。姨夫連夜買了一個小棺材,漆都沒上好,底下還是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邊,你說小姨和姨夫這么折騰干什么。沒兒沒女的,要說是為了孩子倒還說得過去。姨夫想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小姨死活不同意,說沒有血緣不一心。那個人也真是,你是沒看那副嘴臉,得了錢后,小姨話里含話地那么說他,他就是裝著聽不出來。唉,小表弟其實也是個挺不錯的人,每次見我都笑得靦腆,就是懶。你說,他這么一個靦腆的人,和一個不認(rèn)識的瘋子住在一起,會怎樣?想不出來。
有沒有那邊還不一定。我說,睡吧,看你興奮的,明天我們考核,光準(zhǔn)備匯報材料了,那些破題根本沒時間看。
我就是想不明白。又覺得可笑,可憐。“你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呢?”妻子支著她的身子,在黑暗里望著我。
“也許有罷,——我想?!蔽夜室馔掏掏峦碌卣f。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妻子也換了另種聲調(diào),繼續(xù)問我。
“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考核,媽的,考核考核,考個屁核,考的還不都是我們這些跑腿的!”
我的表弟郭象死了,死于普遍的車禍,小姨一家費盡千辛,終于買到了一具無主的尸骨和他葬在了一起,算是他在“那邊”新娶的老婆——本來,這事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結(jié)束,在我看來應(yīng)當(dāng)如此……
可是,沒有。小姨又來了電話,關(guān)于姨夫打下的那個欠條,“他又來催了。你們也幫幫小姨,怎么辦?”
“拖?!逼拮訑蒯斀罔F?!胺凑銈円策€不起。這么近的親戚,他也不至于讓你賣房賣地吧!”
沒多久,小姨找上門來:“不行啊,他倒沒說什么,他老婆就是不干,這不,昨天來我們家了,非要把小象的電腦拉走。我死活沒讓。她說人家鹽場的人知道了,要報官,她們家為了擺平這事兒都花了一萬多了。這個滾刀肉,撒謊連眼都不眨。”
“你就讓她把電腦拉走!你們倆又不會,擺著有什么用?”我父親移開面前的報紙。
“買的時候三千多呢!她說要我就給她?我就是砸碎了給小象送那邊去也不給!你沒看見她們,她們……”小姨抽泣著,她完全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要是我姐姐在……”
“誰讓你們打欠條了?這事兒要交給法院,你們還是得輸?!?/p>
“她說了,要我們就是賴著不還,就讓法院判!”
小姨,你別哭,你不用急,我說,我馬上給法院的周克打電話,看他有什么辦法。我拿著手機走到院子里。
——說清楚點。有欠條,真不好辦,你只能還錢,這事兒不好商量。老同學(xué),你不懂法律,總想著靠關(guān)系辦,我也想,但辦不了。什么,你再仔細(xì)點。在哪里?什么時間的事兒?尸體身上有傷沒有?你怎么沒注意?不行,報警,你們這是違法,而且,是不是兇殺奸殺都不清楚,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我可以幫你把錢省下來,但,你們得把尸體交出來……這事兒不好商量,你不懂法律,我可不能……
“別打啦!”我妻子沖出來喊,“快,叫輛車,讓醫(yī)院,小姨不行啦!”
“怎么啦,怎么回事?”
“她不能動啦??赡苁茄?,或者中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