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不過是捕捉一個逃跑的自我。
不管你的一生多么精彩,而最終記住的仍舊稀疏,而且只是個抽象、大概。生活從來只打個照面,就匆匆作別,一去不返。這看來像拍了個寫真集,以為什么都已留下,其實只是個幻影,省卻了更多的細節(jié)。
往昔帶著許多隱秘在逃離,而我,開始艱難而甜蜜地追逐。
很早很早以前,我的家里很窮,一條漁船算得上是全部資產(chǎn)。在沅江的一條支流滄水的見證下,我降生在這條船上。滿世界就是水,除了無聊便是遐想,那些暢游的魚兒帶著我的癡夢。七歲時上了岸,雞,鴨,豬等家畜過去都見得少,處處顯得膽怯驚悚。在遠方和畏縮的矛盾中,我習(xí)慣了轉(zhuǎn)身,習(xí)慣了對來時的路多些留心,多些觀察。
大的搬過兩次家,從小屋到大屋,從橋南到橋北,每次撿拾舊東西,傷感的是一堆日記本,都只用了開頭幾頁。曾經(jīng)不止一次自勵,要把一些時光留住,除了欠缺意志,還害怕真實流露,擔(dān)心失竊,擔(dān)心后患。又有多少東西不敢面對呢?關(guān)于懈怠,便似乎有了理由。寫過一些機關(guān)的東西,反復(fù)權(quán)衡的,是別無意中和周邊的人和事,招惹不必的麻煩。
我的記憶力不行,視力也差,加上對人間煙火辨識不夠,用筆常覺匱乏。這給身邊的一些人常常造成困擾。疑問眾多,上班的時候會找同事窮聊不舍,冷不丁夜深還會給同學(xué)一個電話,沒有誰充滿激情,日子過了就過了,一切平淡又平靜。最回避的是母親。母親幼時讀過幾年書,當(dāng)過三十多年的村組干部,說話行事很是老道,應(yīng)該有許多故事,但遇到我的提問多是興少言簡。后來回老家,我便帶上兩包煙,叫她呼上幾個鄰家來一起扯談,七嘴八舌,居然談古論今,屢掀高潮,某時還爭論面紅耳赤。那時也許是記憶出現(xiàn)誤差,也許是有人在虛構(gòu)。這樣的情景很多,每逢回憶某件得意的往事,信馬由韁,添油加醋,增添了奇妙和無常。
繼父去世以后,母親在城里住的時日多了,坐不住的時候,偶爾看看我寫的文字,常常不相信我寫了那么多村子里的故事,不相信有那么美好??刹皇敲?,寫作就是將生活努力打鑄成一根無縫的管子,不再滴漏。只要把那逃跑的一部分攥在了手里,才會真正品嘗到生活的雋永和綿長。
作家的幸運,在于經(jīng)歷了兩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