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奇的一生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擁有過諸多頭銜:小說家、記者、劇作家、社會活動家……其中,他最為鐘愛的身份是記者。他曾說過,“即使像狗一樣忍辱負重,我也找不到比記者更好的職業(yè)”,并自豪地聲稱:“我自始至終是個記者?!睂@一職業(yè)的熱愛同樣體現(xiàn)在1996年他為美洲報業(yè)協(xié)會的開幕式致辭中:“新聞是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激情,只有與現(xiàn)實相遇才能盡情揮灑?!?/p>
早在1949年,年僅22歲的馬爾克斯就為哥倫比亞卡塔赫納省的《宇宙報》撰文。一年后,他在哥倫比亞巴蘭基亞的《先驅(qū)報》開辟專欄,筆名塞普提姆斯(Septimus)。那時的他已在新聞界嶄露頭角,小有所成。
1954年,他回到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為《觀察家報》撰寫報道和電影評論。一年后,他在該報發(fā)表了《一個船難水手的故事》的系列報道,引起轟動,但也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因為在報道中,馬爾克斯無意中揭露了一項政府丑聞。由于不能繼續(xù)在哥倫比亞工作,《觀察家報》不得不將他派駐巴黎。
1960年古巴革命勝利后,馬爾克斯來到哈瓦那,在古巴政府創(chuàng)建的《拉丁報》工作,并與切·格瓦拉建立了友誼。之后,他擔任古巴《拉丁報》駐哥倫比亞辦事處負責人。1974年,他和一些左派知識分子及記者創(chuàng)立了《抉擇》雜志,該雜志直到1980年才停止發(fā)行,并作為哥倫比亞的一份反政府刊物,在該國新聞史上起著里程碑的作用。1994年,他和兄弟哈伊梅·加西亞·馬爾克斯等人創(chuàng)辦“伊比利亞美洲新新聞基金會”,致力于幫助青年記者,并鼓勵探尋發(fā)展新聞業(yè)的新方式。在后半生,馬爾克斯一直擔任該基金會會長,直至去世。
一生中,馬爾克斯所寫的新聞報道數(shù)量巨大,其中相當一部分具有非凡的影響力。但中國讀者所接觸和了解到的往往僅是他的小說。在此,我們將介紹他最具影響力的幾部作品,以饗讀者。
馬爾克斯早期的很多新聞報道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他將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新聞報道手段相結(jié)合的特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個給他帶來麻煩的《落難海員的故事》。雖然這個題目已人盡皆知,但它的真正標題很長,且很好地總結(jié)了那個故事:《關(guān)于一個因為一場海難在海上不吃不喝漂流了十天,被國家奉為英雄,被選美女王親吻過并因宣傳而變得富有,而隨即被政府厭惡,并永久遺忘的人的故事》。
1955年2月22號,哥倫比亞卡爾達斯號驅(qū)逐艦在經(jīng)過了為期8個月的改裝后,船員們被通知:從美國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港返回哥倫比亞的卡塔赫納。28日,該船載著走私的貨物(洗臉盆、冰箱等等)返航。由于貨物超重,又遇上大風,船體傾斜,船員們決定轉(zhuǎn)移到船的左舷來保持船體平衡。但最終沒能成功,8名船員落水。韋拉斯科是惟一一個抓住救生艇的人,看著其他同伴在離他不遠處一個個淹死,無能為力。在救生艇上,他度過了艱難的10天,飽受饑餓、危險、孤獨和灼人的陽光的折磨,但沒有放棄生存的希望,最終獲救。被救上岸后的經(jīng)歷,和他在海上冒險的經(jīng)歷同樣令人不可思議。哥倫比亞獨裁者羅哈斯將此次海難歸因于加勒比海上的暴風雨,于是韋拉斯科獲救后被追捧為全國的英雄。馬爾克斯對他進行了很多次詳細采訪后,無意中揭露出真相:事實上,并不存在所謂的暴風雨,是船員操作上的疏忽導致了這場海難。這樣的結(jié)局令大眾吃驚,也令當局顏面盡失。
報道關(guān)于韋拉斯科10天里所受煎熬的描寫非常細致,在新聞報道的真實性之外,讓人們聯(lián)想到奧德修斯的海上歷險經(jīng)歷。同時,報道對于主人公孤獨體驗的挖掘,讓人們聯(lián)想到馬爾克斯作品標志性的“孤獨”主題。
報道以第一人稱來撰寫,敘述者為韋拉斯科本人。開篇時,敘述記者找到了海員韋拉斯科對他進行采訪,由此開始還原整個事件。
這是一個幸存者被夸大的真實故事,當人們發(fā)現(xiàn)真相的時候,幸存者的榮耀和前途被剝奪,而記者也被驅(qū)逐出境,這使哥倫比亞全國上下一片嘩然。
馬爾克斯成名后,該系列報道集結(jié)成書出版,非常暢銷。
《鐵幕下的90天》由10篇報道組成,于1959年7月至9月發(fā)表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萬花筒》雜志上,以“鐵幕下的90天”為總標題。之后結(jié)集成書出版。
該系列報道是馬爾克斯1959年游歷東德、波蘭、蘇聯(lián)等國家后所寫,他的報道給讀者描繪了不為外界所了解的鐵幕下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
這些報道同樣融匯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另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他輕松、幽默的語言背后,不乏對社會的思考,這也是他的小說所具有的特征。
其中題為《鐵幕是涂著紅白油漆的桿子》的報道這樣開篇:
鐵幕從不是帷幕,更不是鐵的。它不過是個路障,由涂有紅白油漆的桿子搭成,和理發(fā)店門前的標志沒什么兩樣。在鐵幕中待了3個月后,我發(fā)覺,把鐵幕當成真正的鋼鐵帷幕實在是毫無意義。但西方世界12年不懈的宣傳卻能使人們把一整套邏輯系統(tǒng)拋之腦后。在新聞文學24小時的努力下,宣傳終于戰(zhàn)勝了常識,以至于人們開始相信鐵幕的字面解釋。
后面的段落延續(xù)這樣的風格:
在鐵幕之內(nèi),我們3個經(jīng)歷了一場冒險。3人中的第一個是杰奎琳,一個亞裔的法國人,在巴黎某雜志擔任平面設計師;第二位是弗朗克,他是個流浪的意大利人,為米蘭一些雜志當臨時記者,……第三個就是我了,從護照上就能看出來。事情開始于6月18日上午10點,那時我們一起在法蘭克福喝咖啡。弗朗克買了一輛法國車來迎接即將到來的夏日生活,卻一直沒想好要拿它做什么。于是他提議,“去看看鐵幕另一邊有什么吧?!蹦菚r正處春季,是旅行的絕佳時候。
……
這條公路是通往鐵幕另一邊惟一真正有效的手段。但邊境政府十分嚴格,為此在沒有入境簽證的情況下,乘一輛法國車開展冒險似乎并非明智之舉。哥倫比亞駐法蘭克福領(lǐng)事是個謹慎之人?!耙⌒哪?,”他用帶著波帕揚地區(qū)腔調(diào)的西班牙語跟我們說,“諸位想象一下,一切都在俄國人的控制下。”德國人則更加直截了當,他們提醒我們,我們一通過邊境線,就會被沒收相機、手表和所有的貴重物品;他們還提醒我們帶食物和備用汽油,以防汽車拋錨,他們說,如果在邊境線至柏林600公里的路途中停下,我們一定會被俄國人的機槍打成蜂窩。這時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碰運氣了。實在不愿意再看一晚德語電影,弗朗克用拋硬幣來決定這場行程。是反面。
“決定了?!彼f。
……
東西兩德被宏偉的高速公路網(wǎng)絡劃成方塊。這些公路由希特勒建成,目的是為了驅(qū)動他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而后來這些公路成了一柄雙刃劍,方便了盟軍的對德進攻?,F(xiàn)在,公路系統(tǒng)則成為了為和平留下的寶貴遺產(chǎn)?!?/p>
馬爾克斯對西德軍人、東德士兵的描摹,則讓人想起了他在小說中介紹人物時的白描方式:
在8點時,我們走過了西方世界的最后一個村落……10分鐘后,一位德國軍人鄭重其事地為我們檢查了護照,他簡直像從關(guān)于納粹的電影中走出來一樣,不僅有方下巴和掛滿勛章的制服,還操著一口英國口音。之后,他用軍人的方式向我們問候……
戍守士兵正在邊境線上吃飯。其中一個衛(wèi)兵還是個少年,穿著一身又臟又破的制服。對他而言,那制服大得不合身,靴子和步槍機槍也同樣如此。
將近10點時,燈亮了起來,衛(wèi)兵讓我們靠近路燈來檢查護照。這個衛(wèi)兵似乎不識字,他專注地檢查每頁護照,神情既精明又茫然。
另一個衛(wèi)兵負責給我們引路,他跟先前那個士兵一般年齡,但沒帶武器。他將我們送到一個窗口前,而在那里另有兩個穿制服的少年等著我們。比起嚴厲,他們的表情更多是惶恐困惑,卻沒有一點熱情的跡象。東方世界的大門居然由一群孱弱少年和半文盲把守,這讓我驚訝不已。
文中對邊境領(lǐng)導及相關(guān)經(jīng)歷的描述同樣有趣:
這是一個從外表到舉止都很粗俗的人,一條臟兮兮的粗布褲子被胡亂塞在一雙四十厘米左右的長靴里,一件破舊的粗毛呢外套,外套的口袋早已走形,里面似乎塞滿了紙和面包屑。他用德語招呼我們,于是我們明白應該跟著他走。我們在黯淡的星光之下向著廢舊的公路走去,穿過鐵軌,從火車站后面繞過,通過一個長長的食堂——里面彌漫著食物的氣味,每個小桌上堆著4個椅子——門邊有個挎著沖鋒槍的警衛(wèi),旁邊的桌子上放著馬克思主義的書和一些政治宣傳手冊。
而關(guān)于汽車稅事件的記錄,也再次讓我們體驗到馬爾克斯式的調(diào)侃:
經(jīng)過了半小時的夸張的比劃和用了5種語言的大喊大叫甚至詛咒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似乎陷入了一個經(jīng)濟的怪圈。汽車稅的價格是20東馬克,西德銀行每一美金可換4個西馬克,而同樣是一美金,東德銀行只兌給兩個東馬克。但是西馬克和東馬克的價值又是相等的!現(xiàn)在的情況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用美金付錢,汽車稅需要10美金,而如果我們用西馬克付錢,只需要繳納20西馬克,也就是僅僅5美金!
該報道于1975年在哥倫比亞發(fā)表,由近二十個短小的報道組成。我們摘錄其中部分:
朋友們,今日的古巴正在赤裸裸地向我們展示一個事實:無論走到哪里,你都看不到失業(yè)者,看不到上不起學的兒童,看不到買不起鞋子、支付不起住房和一日三餐的人們,看不到乞丐和文盲。在這里,各個年齡階段的人們都能享受到不同等級的免費教育,每個人都可以及時地得到免費的醫(yī)療救助、藥品以及醫(yī)院提供的各種各樣免費的醫(yī)療服務,因此,在古巴沒有人得瘧疾、小兒麻痹癥,感染破傷風和天花。同樣,在這里,你也看不到妓女、懶惰之人和小偷。這里沒有專為私人開放的優(yōu)惠政策,沒有來自政府的震懾和打壓,也沒有毫無來由的莫名歧視。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公共場合去看一場電影或者欣賞其他的文體節(jié)目。每一位公民都可以毫無阻礙地通過抗議來維護他們的合法權(quán)益,哪怕這些反對聲是在質(zhì)疑古巴的最高領(lǐng)導層。這個事實并非來自道聽途說,而是我剛剛從古巴旅行回來的切身體會。在這6周的時間里,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對古巴完成了一次全面的旅行,在旅行的過程中,我享受到了足夠多的自由,并且對古巴這個國家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我16歲的兒子羅德里戈與我結(jié)伴而行,他在旅行中拍了兩千張照片,甚至把那些最易被人忽略的細節(jié)也給拍下來了。照片中有一個熱情的導游,他非常認真且不知疲倦地逐一解答我在旅行中遇到的疑惑。還有一個普通卻充滿智慧的司機,他對幸福的準確認知讓我多次感到驚訝。
……
我游遍了整個國家。我同這里的工人、士兵、農(nóng)民、家庭主婦甚至上學的兒童和政府高官都進行了交談,并且確信革命的思想已經(jīng)滲透到了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每個人都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肩負著共同的使命與責任。他們都愿意在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帶領(lǐng)下,忠誠地投身于革命的工作直至成功。毫無疑問,對我而言,這些都非常令我感動,并且對我的一生有著很重要的意義。
很明顯,該報道的風格與1950年代的兩則報道有了顯著區(qū)別,沒有了50年代報道的調(diào)侃意味及文學作品中的慣用手法。在這個報道中,馬爾克斯竭盡溢美之詞。這樣的變化,或許因所寫題材是關(guān)于古巴這個社會主義國家,而馬爾克斯和卡斯特羅的交情決定了他作品風格的選擇和傾向。
(作者系蘇州大學西班牙語系教師,文章所引用的馬爾克斯的新聞報道原文,均由本文作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