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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鐵穿越煤窯村

      2014-12-23 16:08:14成龍
      中國鐵路文藝 2014年12期
      關鍵詞:省心支書標段

      成龍

      1

      自從英武縣人民醫(yī)院的護士把我從手術臺推進骨外科病房,我手機收到的短信關鍵詞是:你,胡文成,利用高鐵建設工程征用地職權,在芹泉村袒護、勾引煤老板前妻柴翠翠,被煤老板的保鏢打斷雙腿……

      我的確承認,人家柴翠翠三十六七歲,身材婀娜、眉清目秀、風姿猶存,前夫就是芹泉村唯一的煤窯老板,官名叫賈進財??煽h、鄉(xiāng)、鎮(zhèn)、村里都順著他的兄弟排行叫,人喚:賈四狗。傳說,賈四狗憑借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開煤窯開得發(fā)跡后,把村里的煤窯扔給婆姨柴翠翠和三個兄長,隔三差五找借口外出開拓煤炭出口渠道,或與省城煤炭、安監(jiān)、廣電等廳局委聯絡感情,實則卻去澳門一擲千金,飛香港紙醉金迷,住省城天天桑拿、夜夜KTV……精明的柴翠翠察覺到丈夫賈四狗回到村里,跟自個兒鉆進被窩,漸漸少吃“肉”或純粹就不聞“肉”味兒了——狗,能改得了吃肉嗎?于是她斷然以再往外跑就賣掉煤窯口子的毒誓,才把賈四狗又給拴回煤窯“礦長辦公室”。也就拴了不到半年兩位四川籍的一中一少母女倆,各抱著一個嬰兒,可憐巴巴堵在煤窯口子上,揚言懷里抱著的是賈四狗的龍鳳胎骨肉,取名叫:賈真龍,賈真鳳……

      我躺在病床上,望著打著石膏,固定著木板,被床架上的牽引器高高懸吊著的整條右腿,隨手把儲存有數十條信息的手機扔到枕頭旁,心想:什么他媽的真龍真鳳的,其實這些狗連蛋的屁事與我一個高鐵標段的“征拆部”部長八竿子也探不著——可躲不過的是,我鐵建集團投中的高鐵標段工程就在賈四狗與柴翠翠間,因為四川姑娘,因為剛滿百天的龍鳳胎,還因為離婚與不離婚,離,怎么個離法兒……總之,正當賈四狗與柴翠翠鬧得人腦子變成狗腦子的當口,我們標段的指揮長岳建國拿著鐵路勘測設計院劃定的《高鐵線路規(guī)劃圖》,帶著我們標段幾個主要部門的部長,在英武縣政府“高鐵建設協調辦”常務副主任李拴柱的陪同下,乘五輛豐田越野,七拐八繞地駛進了芹泉村。我們一干人身穿藍色工裝、頭戴紅色安全帽,徒步轉了一大圈兒,來到老村外一塊尚未住滿人的“新農村”宅基地邊上,岳建國指揮長展開縮小比例的《高鐵線路規(guī)劃圖》,指著進村油路旁一幢門楣上噴繪有“不省心”超市的店面,說:“這個位置就距標段施工的現場遠近合適,汽車進出運送原料也方便,標段的軌枕、橋梁澆鑄廠就扎這兒吧?!?/p>

      高鐵建設項目,對地域經濟發(fā)展賽過一塊肥肉。據說,當初鐵道部與省政府簽訂立項協議書起,從當地省、市、縣及鄉(xiāng)、鎮(zhèn)、村都曾下發(fā)過大力支持、密切配合的公文文件。所以,岳指揮長的話對陪同我們選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址的縣協調辦主任、鄉(xiāng)鎮(zhèn)長和村主任、村支書來說,一句能頂一億句,簡直就是金口玉言。

      拆!估計村主任賈肖連枕梁澆鑄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都沒整明白,就粗聲大嗓承諾。一晌午就拆了他狗日的了。

      村支書柴興旺卻慢條斯理,插話:“能不能再往北面挪挪,把‘不省心超市給讓過去……”

      標段工程部部長確認了一下《高鐵線路規(guī)劃圖》,指著不遠處,說:“不能讓,我們施工的鐵路特大橋的橋墩橋體就在那兒。那不,打下的橋墩樁標都能看得見……”

      “誰讓誰?”縣“高鐵協調辦”李拴柱常務副主任瞪柴興旺支書,眼神像問:“你這個支書是不是也想讓讓位了?”

      全世界都一樣,一旦新建鐵路線劃定后,首先進入施工現場的就是我等此類的“征拆部”或曰是“工程部征拆辦”的人員打前戰(zhàn)、淌混水。此項高速鐵路建設工程,我們標段在英武縣內擔負著四十公里鐵路線的鋪設和一座六公里長隧道的開鑿任務,其中在芹泉村將架設一座鐵路特大橋——這座高速鐵路大橋,是我們標段施工任務的重中之重!

      剛進駐芹泉村開展征拆時,我只帶了一名鐵路土木工程專業(yè)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芹泉村村委會很重視,開會指定村支書柴興旺全力負責招待、配合我們的征拆工作。鐵建集團的越野車把我們扔到村委會大院里開走后,村支書柴興旺把我和郝雁燕分別安排進兩間生活備品齊全的平房里,然后提議陪我們在村委會大院里轉轉,熟悉一下環(huán)境。在溜達的過程中,他又翻起那天岳指揮長選枕梁澆鑄廠址時他想讓我們讓開“不省心”超市的原由……

      柴支書是“不省心”超市老板娘柴翠翠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眼跟前,縣信訪辦秘密批轉給鄉(xiāng),鄉(xiāng)里又悄悄批轉給他和村主任賈肖一封“群眾來信”。信里說,柴翠翠的煤老板丈夫賈四狗,在省城與一位KTV小姐非法生下一對龍鳳胎。賈四狗不承認是自己所為。僵持之下,小姐在省城求助了一位公益律師。律師先給縣信訪辦寫信,要求鄉(xiāng)鎮(zhèn)和村政府按民事糾紛協調解決,如當事人拒不承認事實,更不履行應盡的法律責任的話,律師將正式啟動起訴程序……眼下,只是身為合法妻子的柴翠翠一人還被蒙在鼓里,村長和村支書正悄悄與賈四狗核實,與賈家老小協商何時向柴翠翠挑明的時機。

      “老漢跟窯姐生下一對娃,自己的‘不省心超市營生再叫你們建鐵路的給拆了,我心疼我本家妹子哩!”柴支書死命抽煙。

      聽柴支書說,三年前,柴翠翠生下第二個妮子后,坐月子沒坐滿就趕死趕活去窯上賣煤過磅去。結果,落下個腰疼病的根子。打那兒后,身子也不允許柴翠翠再輔佐賈四狗窯上井下的吃喝拉撒、數錢過磅了。但柴翠翠天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別說手里明里暗里還有的是大把大把沾滿煤面子、黑手印的票子。于是她抱著襁褓中的二妮子,邊喂奶邊在芹泉村老村外的“新農村”宅基地里閑逛。走到一塊靠近直通鄉(xiāng)縣油路的邊邊上,原本還沒有長出牙的二妮子聽到父親四狗煤窯方向傳來的一聲炮響,頃刻間,二妮子像被什么驚嚇了似的,用粉嫩的牙床子朝母親“嗞嗞”冒著乳汁的奶頭照死里咬了一嘴。柴翠翠驚叫一聲,忙用左手將乳頭從二妮子的嘴里拔出,險些還把懷里的二妮子掉到地上,被瞬間奪走口糧的二妮子毫不客氣,在母親的懷抱中一哭二蹬三撒尿。柴翠翠一反往日母性的柔情,只是心不在焉地公家對公事地抱著二妮子,任由貓狗似的二妮子在懷里踢騰、哭嚎——翠翠仰頭望了一陣子天上綿羊群般的白云,待低下頭時,眼里早已噙滿淚水……柴翠翠覺得過得太不甘心啊:盡管自己在鄰村上下是出了名的圈舍、窯上一把手,可就是自個兒的肚子不爭氣,五年間給人家賈四狗叉兩個妮子;照這眉眼光景下去,四狗的煤窯傳給誰?傳給大狗、二狗和三狗的后人嗎?傳給婿人哭丈母娘裝三孫子的女婿們嗎?想到這,柴翠翠猛地把衣襟拉下來,遮住紅腫的乳頭,邊下毒誓:非要叉下個公的不行,哪怕個貓狗也算,只要是個公的就行!

      八里地外,賈四狗兄弟們的煤窯方向,依然一聲接一聲地放炮。沒吃飽的二妮子依舊在母親的懷抱里踢騰、嚎叫。于是,柴翠翠從二妮子沒吃奶吃飽,想到奶水的替代品,像米湯呀、煉乳呀、麥乳精和奶粉呀……由此,直至聯想到賈四狗帶她曾經一起在香港、上海和北京、省城逛過見過的沃爾瑪、美特好和華聯、物美等超市……當走進老村自家院子里,她已經打定開家超市的孬主意。

      2

      岳建國指揮長在芹泉村為標段選枕梁澆鑄廠廠址是有道理的,是頗具高鐵建設工程科學操作性的,任何一個施工標段的枕梁澆鑄廠都是靠近重點施工現場搭建的,只有如此,方能有利于為工程澆注的混凝土成型構件便捷地運往施工現場,進行鋪設、組合和安裝施工……總之,岳指并非是看見“不省心”超市三個新奇的店名而一時沖動想一舉擺平、拿下“不省心”超市的“拍腦門子”的決定。

      進駐芹泉村的第二天一大早,柴支書陪我和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在村委會食堂吃過早飯,再陪我們從村委會出來,出了老村朝新宅基地最北邊的“不省心”超市走去。路上,柴支書一臉狐疑問我枕梁澆鑄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的下屬測量員郝雁燕去年剛從蘭州鐵道學院鐵路土木工程專業(yè)畢業(yè),一直懷才不遇、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此刻,一聽有人問到了自己的專業(yè)所長,她操著一口家鄉(xiāng)與普通話的雜拌兒口音,向柴支書剛要很專業(yè)性地介紹起來……我屬于黨務宣傳部門“編故事”出身,對工程建設專業(yè)純屬半吊子。我趁測量員郝雁燕還沒拉開架勢講解,假裝用領導的口氣提示她:要講就給柴支書簡單點、通俗點,大白話最好。郝測量員倒也聽話,收斂起教授的口吻,邊走邊告柴支書:

      “建鐵路得架橋梁、鋪鋼軌吧?”

      “噢。不鋪鋼軌叫油路?!?/p>

      “橋梁上面和鋼軌下面的軌枕是什么做的?”

      “洋灰和鋼筋嗎。我大小一個村支書,也不是個二百五?!?/p>

      “對嘍。澆鑄廠就是做混凝土橋梁和整體軌板的。明白?”

      “還、還明白。不就是先找個和泥泥的地方為蓋房子做預制板嗎……”

      “聰明?!蔽腋锌安裰笫[(聰)了!”

      “不省心”超市,猶如 “新農村”宅基地旁的一幢鄉(xiāng)間別墅。一樓店門兩邊各墩著一只大石頭獅子,獅子面前就是進出村的必經之路,二、三、四、五樓像是能住人,窗戶里都掛著色彩艷麗的窗簾。店面左右及后院圍墻貼著一色兒的紅大理石。圍墻外,則是郁郁蔥蔥、一望無際的農田。一樓內,兩百多平米的超市里,說白了就是個把吃喝拉撒、家用電器全部擱到超市鐵架子上的雜貨店。也就太早,超市里沒有一個顧客,只有一個十三四歲女孩兒,但穿戴打扮要比城里同齡的女孩要濃妝艷抹得多得多——女孩守在門口的收銀臺旁,正對著化妝鏡往假眼睫毛上一根一根的刷油兒。柴支書領著我和郝雁燕測量員進了超市,低頭看眼門內地上臥著的一只大花貓,像問花貓:

      “仙女子,你四老姨呢?”

      “窯上了。頭前四狗子、不是,四老姨夫打手機把她喚走了?!?/p>

      柴支書一驚:“不是四狗子鬧出甚的花花事吧?”

      “不像。四老姨梳洗抹擦美美地才開車走的?!?/p>

      “這就好這就好,”柴支書松了口氣,“不要花花事堵到門門上就好……”

      感覺得出來,柴興旺支書不但對超市很熟,還多少對超市有些感情:“可惜了!省上縣上找人找了個七溝子八彎,才張弄起來個全村頭一家超市,說塌就要塌鍋了,唉……”柴支書感嘆著,大搖大擺帶著我和郝雁燕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走進一間寬大而彌漫著濃重化妝品味道的“總經理”辦公室。進門,柴支書一屁股坐到大辦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仰臉望著樓頂板,長吁短嘆:“這頂子也是一層層用洋灰鋼筋澆下的,還有這上下四遭,都是拿實打實的螺紋鋼盤下的——就算是地底下掏煤掏空了,這樓掉到窟窿里也是一個方疙瘩……可惜啦?。 币姞?,我勸道:“等高鐵建成從你們村穿過后,我們標段撤離時,絕對給你們恢復重建一個一模一樣的‘不省心超市,假如鄉(xiāng)里村里許可的話,給你們往大建也不是問題,別大過省城的沃爾瑪超市就不用你們掏一分錢?!?/p>

      “不要講這個?!辈裰D生幾許傷感,說,“傳說高鐵像白蛇,白蛇躥走了,許仙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明顯,柴支書欲言又止。我想盡快岔開話題,把他領到現實的借用地和拆遷的軌道上。我說:“咱們就別講沒用的了。你說,現在村委會和這‘不省心超市的合法戶主打沒打過高鐵建設用地的招呼,戶主是什么態(tài)度,是一次性經濟補償五年還是一年一年的分期補償?”

      “唉。”柴支書長嘆一聲,俯視沙發(fā)上的我和測量員郝雁燕,據理力爭,說:“還是那話,能讓開地的話,還是給翠翠讓出一條活路——那邊子賈四狗和窯姐下下龍鳳胎的事翠翠早晚要知曉;這邊子,你們再拆了她的‘不省心,里里外外不順心,可就把俺妹子逼到一條死路上!你們現在別拿我當村支書看,就當我是翠翠親親的大哥——鐵路要建,翠翠也要活,咱各讓一步就不行?”

      毫不遲疑,我的下屬郝雁燕當即回復:“拆是沒商量的。五年后通北京的高鐵鐵路必須穿過英武縣芹泉村更是肯定的、是沒有討價還價的。至于你們村民的個人感情和家庭瑣事,在這個國家重點建設的大項目面前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早聽說,學理科的女生就好鉆牛角、不怎么懂人情世故——郝雁燕愣頭愣腦的話還沒說完,柴支書猛地從老板椅上站起來,邊往門外走,邊強壓怒火:“那我也不管了,你們開來你們的推土機把‘不省心推了我倒省心啦。”他走到門口,開門,朝樓下大聲喊:“仙女子,給鐵路上的煮上些水,我先回村上了。等你四老姨回來,鐵路上的有話跟她說哩?!?/p>

      看柴支書賭氣要走,我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抬手攔他,扭臉沖測量員郝雁燕責怪、眨眼、使眼色:“念書念傻了是不是?建高鐵建得六親不認、不懂尊長了是不是?”

      郝雁燕倒也彎子轉得快,也忙起身,拽住柴支書的胳膊搖著,檢討、賠禮:“柴哥柴叔柴大爺,估摸我跟您兒女也不相上下。您忍心因為我頂您幾句話,就讓我們胡部長扣我這個月的獎金嗎?”

      “扣資金?說得倒便宜了?!蔽宜餍宰氐缴嘲l(fā)上,點起一支煙,道:“告你郝雁燕,今天柴支書要邁出去一步,我現在就給岳指通電話,不把你清退出我征拆部,我這個部長就你來干。”說著,我掏出手機,拍在茶幾上。“你能耐你走,京滬高鐵不也馬上立項了么,咱集團在哪兒也投標投中了幾個標段——你上京滬高鐵混去。原因,領導不了你么!”

      “你們沒來前,俺村有人就說,鐵路上的人脾氣大,一句話不對就跟人戧棒子——果真呀!”柴支書反倒拉下臉跟我理論?!澳氵@一南一北講得是個甚?咋說也還是個剛念出書來的女女家。你當部長的咋了么,擱我芹泉村煤窯老板眼里,你球也不頂……”

      3

      “不是我胡文成吹毛求疵,現在的娃娃們不能慣?!蔽艺f,“慣就慣出毛病了——連起碼的老少都不懂了么。你沒看見?”

      柴興旺支書把我拉出“不省心”超市,將測量員郝雁燕一個人留在超市里。柴支書領著我在“新農村”宅基地里毫無目的地游逛。我仍裝著對郝雁燕頂撞柴支書的事余怒未消、耿耿于懷。話題一轉,柴支書指指遠處的老村,又用腳跺跺新宅基地,說:“我這芹泉村你可不了解啊……二三百戶的芹泉村,祖上都是從河南逃荒逃來的,大姓以賈、柴二姓為主,極少摻雜張王李趙的外姓人。”柴支書舉“不省心”超市的例子:“所以能獨此一家建起來,不能脫盡賈、柴二大戶勢力大的關系。翠翠手手里攥的票票,八輩子也花不完! ”

      敲定在芹泉村籌建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廠址后,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李拴柱常務副主任邀請我們標段的岳指及幾個主要部門的負責人,在縣政府賓館品嘗當地自產的酒水、土特菜肴。酒席快收尾的時候,李副主任極力給我們推薦主食“刀削面”,說:“他們縣賓館的這位廚師曾在中央電視2臺套廚藝擂臺大賽中奪得過‘面點組第一名?!闭f話間,一名戴白帽、穿白大褂的中年廚師親自托著托盤,逐一給我們上面。上完,廚師佇立一旁,等待眾人評價。刀削面削得手藝了得,根根賽過柳樹葉!眾人夸贊。李副主任自豪不已,看眼謙恭的廚師,開口道:“你們說我縣這個芹泉村,什么事什么人它也出、也誤不下。我們這拿大獎的廚師也是芹泉村的人,他親妹妹妹夫就是……”

      李副主任沒說完,中年廚師再托著一托盤面湯上來,打斷李主任的話:“原湯化原食,原湯化原食。俺們李主任把全縣的戶口都揣在他脯子里——喝湯喝湯?!?/p>

      酒足飯飽,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李副主任讓我們住下,再上餐廳上面桑拿桑拿、捏捏腳。標段岳建國指揮長執(zhí)意要帶著我們坐越野連夜往省城鐵建集團趕。翌日早上,剛一上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呂蘭新就召集我們標段的負責人聽取匯報。第一個匯報的是我們標段的指揮長岳建國。我們標段(分公司)是一支參與過南(寧)昆(明)及(北)京九(龍)等鐵路建設的鋼班子、鐵隊伍。所以匯報也像是個例會,無外乎標段工程開工前的一些籌備和應急預想工作。諸如,與當地政府的接洽是否配合支持通暢,以及鐵勘院已經劃定的鐵路沿線的自然環(huán)境是否還隱藏著古跡、水源污染等與《環(huán)保法》相沖突的細節(jié)、處所;再是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址的確定是否有利于汽運原料運輸,和成型成品的橋梁枕板是否便于就近運往施工現場……岳指一圈匯報下來,呂蘭新董事長(總經理)頻頻點頭,表示滿意。但老謀深算的呂董也提出一些政策性的“紅線”:“要死死守住高鐵建設用地、占地導致的上訪、群毆、群傷事件的發(fā)生——這是一條硬性的紅線!”

      岳指信心滿滿,說:“不會吧,放心!我標段內的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的李副主任昨晚飯桌上還拍胸脯,說縣長縣委書記在縣干部大會上下死命令了:在高鐵建設這個問題上,占地用地上,全縣不存在紅不紅的線,有的只是綠線——像韭菜一根根連起來的綠線線!”

      “說,上面都好說?!眳味馕渡铋L,“你別忘了英武縣的支柱產業(yè)是靠什么了——不是幾畝大豆高粱,是一天一個價的五千大卡以上的煤!”

      “知道煤,還有數不清的煤窯。”岳指非常輕松,“可咱打了樁標的高鐵線路求咱占用他們的窯口子、煤口子咱還嫌采空區(qū)呢!讓占,我還怕將來路基出了問題追究我標段的責任呢?!?/p>

      “你錯了。有煤就有煤老板,有煤老板的地方就不差錢!”

      “有錢好呵。咱標段窮,咱躲著人家走么。咱建高鐵又不向煤老板民間貸款,井水不犯河水么。”

      “好。岳指,算你聰明、清醒,知道躲著煤老板走就好……”聽到呂董和岳指對話對到這里,不由得會議桌旁的人表情有些不自在了:覺得話里話外有幾分“廉潔自律,反腐倡廉”的味道……

      4

      真不愧早年間在青海部隊里當過副指導員,柴興旺支書和我把我的測量員郝雁燕一人甩在“不省心”超市里,我們兩個男人邊在新宅基地里游逛,柴支書邊跟我追憶、還原、顯擺他和村主任勸阻四狗翠翠當初蓋超市的那一幕:柴翠翠居然沖破重重阻力辦成了,全鄉(xiāng)、全鎮(zhèn)、全村和鄰村上下,沒有不服人家柴翠翠公關能力的!

      張羅超市的過程中,村干部陪著鄉(xiāng)干部,鄉(xiāng)干部陪著縣領導,隔三差五到芹泉村來——名義上是檢查村里的工作,實則是來督察柴翠翠超市興建進度,以及過程中還需要解決什么困難的。其間有一次,一位縣分管基建材料的科長,發(fā)現柴翠翠從縣金屬公司運回的螺紋鋼標號細了點,當即用手機給縣金屬公司經理打電話,命令馬上調換大標號鋼材!

      幾乎回回,柴興旺支書把上級干部“三陪”完送走,總要借著酒興、紅漲著臉、夸中帶怨、指頭點住本家妹子翠翠:“你就好好給咱芹泉村不省心哇,把我這一天到晚灌得五迷三道?!?/p>

      沒明沒夜守在超市建筑工地的翠翠,嘴不讓柴支書:“省心你能天天陪干部,日日吃公款么?”她靈機一動,確定:張鬧起來就喚個“不省心”超市哇!

      “嘿,我柴家?guī)纵呑硬懦鏊@么個不省心女女呀……”柴支書和我重新返回超市,遠遠的,他抬手指著超市門楣上噴繪的三個“不省心”書法字,說:“這三個字是翠翠讓省里的人從北京求來的。原樣紙紙她在圈舍鎖著,怕掛出來風吹日曬了?!?

      5

      我部門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是我們標段岳建國指揮長的親外甥女。幾天前,我?guī)еx開省城的鐵建集團時,岳指再三叮囑我,只給我和他外甥女一周標段枕梁澆鑄廠洽談用地合同的時間,再周一一早,他將向芹泉村派出第一批拉有小型推土、攪拌等機的工棚安裝隊和后勤伙食團的汽運車隊,預計中午即可到達,必須得把時間銜接好了,以免誤工!叮囑完我,岳指又提醒自己的外甥女郝雁燕:“去了現場什么都得聽胡部長的——他讓你用皮尺量什么地方你就只管量、只管把數據面積記到本本上。記住,胡部長不說話,你少說話,說不對,幾萬幾十萬的用地占地拆解費就出去了……”戴副茶杯底子一樣深度近視鏡的郝雁燕聽著,直沖舅舅點頭……我把我與此時仍在“不省心”超市里的測量員郝雁燕之間的關系告訴柴支書,不禁一抬頭,我們已經走到超市門口。柴支書拍拍超市門口停著的一輛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前機蓋,說:“翠翠可從煤窯上回來了。走。進?!?/p>

      “買不買東西,你?”

      “不買。我在等柴支書和我們胡部長?!?/p>

      “等支書,你不到村委會等去,跑到我超市做什么?去去,走走!”

      柴支書和我正準備進“不省心”超市的門,聽見里面有兩個女人在爭執(zhí)。進了超市,我見一個濃妝艷抹、穿金戴銀、手里握部手機的少婦,沖我的測量員郝雁燕怒不可遏、大喊大叫:

      “出不出去?不出去,好,我打110!”

      收銀臺前,那位十三四歲、叫仙女子的姑娘和地上的那只大花貓,嚇得一聲不響,瞪著大眼來回瞅兩個女人爭執(zhí)。

      “打球甚的110——110來了?!辈裰沃绨蜃哌M超市,徑直帶著我往二樓“總經理”辦公室走,邊上樓梯,邊說:“翠翠,上樓來,鐵路上的有公事通知你。”

      “不聽,屁公事?!鄙賸D不情愿,卻跟著往二樓走。

      “屁公事就屁公事哇。屁公事你也得知曉知曉?!?/p>

      第一次與“不省心”超市的老板娘柴翠翠照面,我就感覺到迎面撲來一股霸氣和濃烈的香水味兒——她甩下一樓的郝雁燕和仙女子,隨我們上二樓自己的辦公室。進門,柴翠翠仰起頭,逼問柴支書:“你們還讓人活不活了?你柴興旺還打算認不認我這個本家妹子了,嗯?”

      劈頭挨了一悶棍的柴支書,用驚愕的目光與我對視一下,意思是說:毀了,人家已經知曉咱們來是為拆人家“不省心”超市的事由了!也罷,柴支書轉臉直面本家妹妹翠翠:“打開天窗說亮話……無非老一套,先是建設高鐵的一番大道理、大政策,后是村里圈舍里的小損失、小貢獻……”道理講到差不多時,柴翠翠強忍怒火,先大聲囑咐一樓下面的仙女子,給外來的姐姐(郝雁燕)打瓶“可樂”或酸奶。同時,她手腳麻利,用電熱壺接了壺純凈水,燒上,把茶幾上一套工夫茶具和“鐵觀音”茶葉,擺好;再從茶幾下的抽屜里拿出一條“中華煙”,磕出盒煙,拆開,遞給我和柴支書各一支,又自顧自點上一支,翹起半尺高的高跟鞋,坐到沙發(fā)里,扭頭望著鋁合金窗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沉默不語……

      6

      往外倒騰“不省心”超市商品的那天中午,柴翠翠頂著一頭散亂的頭發(fā),強打精神,努力睜大紅腫的、貼有假眼睫毛的雙眼,嘴里不時命令、訓斥和謾罵十幾個穿著礦工工作服的男人:

      “慢些!你們圈舍你們家的酒罐罐就是翻翻的箱箱往車上抱哩?”

      “滾邊子去!方便面不摟緊了,車走開一抖擻,不成碎渣渣了?”

      “球也攬不成!咸鹽布袋壓住電飯鍋鍋,能不壓成蒸饃屜屜?”

      ……

      柴翠翠帶人往外倒騰超市商品的同時,我們標段第一批汽運車隊已經準時抵達芹泉村——十幾輛裝有小型工程機械設備和工棚板房材料的大小拖掛汽車,整齊??吭谂c“不省心”超市一路之隔的油路旁。按行規(guī),我們標段的員工是不允許參與拆征戶私人物品的搬運任務,標段倒也不是怕出工出力出車,而是怕發(fā)生民事糾紛——過程中磕了碰了,丟了壞了,多了少了,到時候拆征戶與標段甲乙對方誰也說不清、斷不明,惹臊事!故此,標段——也就是我“征拆部”的人,只能等著主家搬完、騰空后,才能隨主家進入被騰空的私產內,雙方確認后,外加村委會作證,三方測量產權面積,方能辦理《合同書》上寫的有關事宜。

      油路旁,汽運車隊的司機們扎堆打撲克,土建和安裝板房的工人三五成群,在樹蔭下抽煙、喝水,講黃段子……我安頓郝雁燕上了一輛沒人的拖掛車司機室,讓她“MP3”聽會兒音樂去。隨后我挑了輛拖掛車上背的小型推土機的司機室,坐進去——我放下推土機車窗玻璃,點上一支煙,靜觀往外倒騰東西的“不省心”超市。遠遠的,柴翠翠幾近蓬頭垢面,守在一部加長的貨柜車下,指揮車上車下搬運、碼放商品的礦工們:讓什么不怕壓的東西碼到什么怕壓東西的下面,讓什么吃的東西不要和化妝品碼在一起,怕串了味兒,再不好賣了……

      這幾天,從柴支書嘴里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柴翠翠的事情,我覺得她一個三十六七歲、只有初中文化的農村媳婦著實不易。我實實在在佩服柴翠翠的干練、潑辣、果敢:就在前幾天,柴支書陪我和郝雁燕第一次去“不省心”超市之前,柴翠翠的丈夫賈四狗一個電話打來,一時不等一刻,叫她馬上上趟煤窯上去,說有急事面談!翠翠知道四狗的狗習慣,想起床上那點事,也不講究個白天黑夜、初一十五——本來嘛,自從生下二妮子落下腰疼病,尤其是張鬧起“不省心”超市后,夫妻倆大多數時間里一個吃住在煤窯上,一個沒明沒夜守在超市里,大妮子二妮子又全扔給公婆家,兩口子基本上各忙各的事,更不怎么回老村里的那個暖洞洞的豪宅“團圓”。畢竟,賈四狗不過剛比翠翠大幾歲,還不到四十二三歲的一條漢子,想老婆是正當的生理需求。

      倒是四狗想老婆的借口更加光明正大:叫老婆給他往衛(wèi)生間里送內衣!

      煤窯上的礦工是白班夜班兩班倒。大狗年齡大了,人也死相、老實,負責出窯和賣煤過磅的統(tǒng)計工作。二狗三狗都是人精,屎味兒都躲得聞,四狗專門讓他們一個帶白班一個帶夜班,統(tǒng)統(tǒng)得跟著礦工下井——四狗的理由是:省安監(jiān)廳有明文要求,每個班下井必須得由一名礦領導帶隊!四狗是法人(礦長),一般情況下,整天坐在井口上的“礦長辦公室”里,協調工商、稅務、省市縣鄉(xiāng)鎮(zhèn)里安監(jiān)、煤管、環(huán)保和大小新聞媒體的“檢查”與“采訪”……總之統(tǒng)攬煤窯的大局。偶爾,“礦長辦公室”桌上直通井下的紅色防爆電話也會響起來,這時候就說明井下出現必須由四狗定奪的大事了。每到此刻,四狗就得披掛穿戴好礦燈、大雨鞋和工作服,坐上升降車,下到井里去拿主意、出點子、拍胸脯——不知從何時起養(yǎng)成的慣例,四狗每從井下處理完事情升到井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辦公室兼臥室里的衛(wèi)生間洗澡;第二件事,是要求柴翠翠必須得把他要換洗的內衣內褲親自送進衛(wèi)生間里——別人給送到衛(wèi)生間門口,四狗絕對不給開門。柴翠翠不給送,他就不吃不喝不出來,可一旦柴翠翠送進去,兩口子沒有一頓晌午飯的時間就出不來……

      柴翠翠是個多么聰明的女人呀——她理解下窯男人的心思:兩門扇石頭頭疙夾著一塊塊肉,說見不上女人就見不上了,倒也凄惶!所以翠翠接到四狗急不可待的手機電話,蠻肯定是他又升上井來,要洗澡,讓她馬馬地去往衛(wèi)生間里“送衣裳”……于是,柴翠翠在‘不省心超市里,細細梳洗擦抹一番后,興沖沖地拿著車鑰匙就往超市外走,快出門,臨時起了動意,告給她打工的遠親小外甥仙女子,說:“今下里咱優(yōu)惠一天,方便面、酸奶買一送一!”

      “今下里不初一十五沒集沒會的,優(yōu)惠的是個什么?”

      “今兒個四老姨高興么。送!”翠翠出了超市的門,鉆進棗紅色“寶馬”越野車里,一腳油下去,照直朝四狗的煤窯方向駛去。

      “寶馬”車后歡騰起一股股黑渣渣的煤面面……

      柴支書理應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繪聲繪色地講述、推斷、想象,依他的說法,是延續(xù)了他祖爺爺說書人的基因——柴翠興沖沖開車上了煤窯,進了賈四狗寬敞的“礦長辦公室”里,見一圈圈豪華牛皮沙發(fā)里,坐滿了男女老少。

      四狗一面朝陽花,背靠老板椅子不說話,眼睛盯住吊燈抽雪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沙發(fā)上,四個狗兒的老娘抱著柴翠翠的二妮子,狗爹拿著一桶“可樂”喂四狗的大妮子——二老左右,除了大狗、二狗和三狗外,是一大一小兩個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人的女人:她們懷里各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大人們都不說話,只有兩個陌生女人懷里抱著的嬰兒死命地哭嚎——這陣勢,柴翠翠早已見怪不怪了,想,肯定是煤窯上的外地礦工又傷著、殘著了,家里人不讓了,抱著娃娃尋上門來想再多要幾個賠償費的事情。那就給嘛,只要上面不封煤窯口子,給!

      心里拿定主意,翠翠推開“礦長辦公室”的門,踩得“噠噠”響的高跟鞋,邁著貓步走進去。

      7

      倒騰“不省心”超市的貨柜車,在柴翠翠的監(jiān)督下,滿的開走一輛,空的又開來一臺。在這一走一來的間隙中,柴興旺支書從超市里第一次走出來露了面。他灰頭土臉,一出來便垂頭喪氣蹲到僻靜的一角抽起煙。我見狀,徑直走過去,與柴支書蹲到一排排。半根煙的工夫,我們誰也沒說話。忽然,柴支書掉臉,問我:“胡部長,你說我柴家翠翠咋就這么沒有享福的命呀?”我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會有的,咱們想辦法一起幫幫她。因為她替別人都想了……”

      在與礦工和他們的家屬打交道的過程中,柴翠翠學會不少他們的口頭禪,比如“安逸”“要得”和“幺妹兒”……但真正的幺妹兒抱著嬰兒迎頭撲到她的懷里時,柴翠翠仍被嚇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起來——走進丈夫四狗的辦公室,她一屁股坐到四狗的大辦公桌上,用身體擋住四狗,翹起高跟鞋,抱著雙臂,環(huán)視沙發(fā)上的婆家老小,開口道:“咱家里人這是做甚了,窯上的大事有我和四狗說了算,你們親親家是來看戲的?”她的話還沒說完,沙發(fā)上抱嬰兒的年輕姑娘,猛然站起來就往柴翠翠的懷里拱,邊操著四川口音,哭訴:“大姐呀,你得給我兩個娃兒做主呀!”

      剎那間,翠翠的眼圈泛紅了,忙從大板臺上跳下來,雙手扶著四川姑娘,讓她坐回到沙發(fā)上——順手,她搡了把另一個抱嬰兒的中年婦女,示意騰開點兒地方,讓她也坐下。中年婦女很順從。于是,柴翠翠便鑲在兩個抱著嬰兒的女人中間,轉頭,面無表情問二狗和三狗:“白班的還是夜班上的——她老漢?”

      “都不是!”大狗甕聲甕氣說,“也全是哇。”

      “屁話。沒問你。問他們兩個帶班下井的呢?!辈翊浯涞蓛蓚€大伯子二狗和三狗,“放屁呀,她們老漢是四川哪個縣哪個村的?”

      “咱縣的……”二狗沒好氣。

      “也咱村的……”三狗搖搖頭,垂下,蒙頭吸煙。

      “哎!”柴翠翠忍不住笑了,目光移到辦公桌后的四狗臉上,費解:“咱村的咋頭一回回見?”她收回目光,左右打量身旁的兩個陌生女人,裝作滿腹狐疑,向年輕的女子操起四川口音:

      “幺妹兒,你老公是俺們芹泉村的?”

      “要得!要得!”年輕女子邊回答,邊掀起衣襟喂嬰兒奶。

      四個狗兒的老爹賈貴,拿著 “可樂”桶桶,滿地追著翠翠的大妮子讓吸吮——聽到“要得要得”,一手抓住大妮子,回頭沒名沒姓訓斥:

      “往后來了俺村就得把‘得得的改了,得隨俺村的話說。‘得得的外路話,讓鄰村上下會笑話俺賈門宗!”

      二妮子在奶奶懷里睡著了——婆婆端坐在單人沙發(fā)里,身子直挺挺,一動不動,只有說話時,兩邊胖耳垂上的大金耳環(huán)才會抖動起來:

      “沒錯。你爹說得對,生下金童玉女也得守公婆圈舍的規(guī)矩!”

      ……

      漸漸地,柴翠翠的臉色變了,由紅變白,從灰轉紅。突然,她一跺腳,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把高跟鞋踩得“噠噠”響,走到丈夫四狗的大辦公桌跟前,探頭逼問:“四狗子,你這是不打算過了吧?”

      ……賈四狗像尊泥胎,眼不眨,氣不喘。

      柴翠翠沒等丈夫活過來,抬腿走進帶衛(wèi)生間的臥室套間。一陣摔打家具、抽屜的聲音后,她抱著一沓包裝完好的高檔內衣內褲,走到依然喂嬰兒奶的年輕女子面前,仍然操著四川口音,嗓音發(fā)顫:“幺妹兒,以后四狗從井下上來洗澡,你要親手把他要換洗的衣裳送進去!記得牢牢的!”

      柴翠翠把內衣內褲放到自己坐過的沙發(fā)上,頭不回,轉身走出“礦長辦公室”。

      身后,響起大妮子要跟翠翠走的哭喊聲:“媽呀……”

      “不許哭!”老公公訓她的大妮子,“再哭爺爺可就親弟弟了呵!”

      8

      不能說沒有一絲絲跡象,不過四狗也就坐著飛機、開著汽車在外面瘋了沒有幾個月,翠翠剛剛察覺出一點點影影,就把四狗給拴回窯上了呀。怎么就說蹦就從石頭縫縫里蹦出個龍鳳胎,賈真龍、賈真鳳呢?柴支書和我蹲在一排排即將騰空的“不省心”超市門口,百思不得其解……

      禿頂頭上的臭蟲明擺著——與其說賈家老少已經默認了賈四狗與四川女子杜秀美的關系,倒不如說公婆終于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四狗有了兒!翠翠明白、也理解這個道理,但就是覺得胸口堵——她騰云駕霧從坐滿賈家老小的四狗辦公室出來,一頭鉆進自己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只想快些些離開這倒霉鬼煤窯,所以連車的檔位位置都沒顧上確認,本想照直走,腳下一給油,車卻往后倒,還越倒越勁兒越大,直至棗紅色的“寶馬”越野的屁股頂到后面賈四狗的同樣棗紅色的“悍馬”車頭上,發(fā)出一聲重重的撞擊聲,翠翠才如夢方醒,繞到車后,抬眼見是四狗剛買下不久的嶄新“悍馬”,開口詛咒:“咋沒把你狗日的撞進黑井里!”

      “寶馬”撞“悍馬”的撞擊聲,把四狗從辦公室里招出來——夫妻二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都沒說話。柴翠翠旋即重新鉆進車里,確認掛成前進檔,臨踩油門時,隔著車窗,扔給丈夫一句意猶未盡的話:

      “好日子來了……”

      賈家的這眼煤窯距村里不算遠,可當年是座荒土丘,除了放羊割草的去,一般沒人去。所以,路就七拐八繞還又窄。如今這條拐歸拐、繞是繞的寬寬展展的水泥路,還是翠翠賣出頭一個萬噸煤以后頂著公婆家老小的反對、磨叨一次性投資幾十萬鋪成的??墒窃僬惯蛇傻穆罚步洸蛔「难b成百十噸的運煤汽車沒明沒夜的來回碾。幾年碾下來,路還是路,可惜變成了一凸一凹的搓板板路——致使一輛接一輛從賈家煤窯上拉著的冒尖尖的煤車,跑到縣煤運站就能往路上抖擻下來一馬車煤。

      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出了賈四狗的煤窯,沒走出二里地,前機蓋和前風擋玻璃上已經揚上二寸厚的黑面面——視線不好,加上翠翠毛眼眼里憋悶著一汪淚水,她放慢車速,撥動雨刷器,清掃幾下前風擋玻璃上煤面子,剎時,視線清亮了許多:一輛黑色的“桑塔娜”轎車逆行而來,迎頭堵住翠翠“寶馬”的去路。兩車對頭停下,村主任賈肖從“桑塔娜”駕駛座里鉆出來,走到翠翠車旁,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一屁股崴進翠翠旁邊的副駕駛座。在黑紅早已分辨不出顏色的“寶馬”車里,村主任賈肖把本家侄子賈四狗一年多前在省城桑拿、歌廳里的所作所為全盤托給柴翠翠,并出示了數封由縣、鄉(xiāng)政府信訪辦批轉給芹泉村村委會主要領導的“群眾來信”——信是由一名公益律師替委托人杜秀美寫的,大意是:受四川省某某縣某某鄉(xiāng)某某鎮(zhèn)某某村村民杜秀美的委托,貴縣芹泉村村民賈進財(乳名:賈四狗)與委托人長期發(fā)生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并在省城某某別墅小區(qū)長期非法同居,致使委托人生育一男一女(龍鳳胎)?,F兒女已過百天,取名:賈真龍、賈真鳳。然而,當事人賈進財對與委托人之間發(fā)生的關系、后果矢口否認。鑒于委托人目前不愿訴諸法律程序,懇求貴縣各級人民政府協助賈、杜雙方,通過民事協調,圓滿解決為盼云云……車里,柴翠翠極力保持平靜,一封接一封的看信,賈肖村主任在一旁口無遮攔、沒輕沒重詛咒、謾罵本家老?。骸斑@一家子可可是叫煤給燒得活不下了。尤其我賈貴哥兩口子就是兩個老不死,整天價當著四狗的面,給大狗家兒子買這哇,給二狗三狗家小子吃那哇、戴那哇!四狗沒兒也不是個傻逼哇——兩個老不死的就是含得口毒唾沫往四狗心尖尖上唾了么……”

      不管兒子還是小子,在賈四狗和柴翠翠夫妻倆胸脯子里,都實實在在賽如一個黑哇哇的“中國結”!

      手里捏著蓋有縣信訪辦摁有藍色編號圖章的信封,翠翠木呆呆冒出一句:“咋來,這些惡渣事,俺本家興旺哥也早知曉?”

      “早知曉。早知曉。支書和我已經做四狗的工作做了十來天了,不叫認小窯姐。可大狗、二狗和三狗不吭氣、不表態(tài);賈貴兩口子老不死的非要留住四狗這個野生的后……剛才鄉(xiāng)里給我打電話,說窯姐和她媽抱的龍鳳胎上煤窯了,我這馬馬地就往上趕——你上去見啦?”

      “見啦。挺招人喜歡的一個小媳婦子,白個洞的……”說罷,柴翠翠忽然按開儀表盤上的音響開關。當音響里傳出《?;丶铱纯础窌r,翠翠第一聲撕心裂肺的“啊”字噴然而出:“啊,我咋就是個沒福的命呀……”

      村主任賈肖坐在副駕駛座上默不作聲、連連感嘆。

      柴翠翠仰頭沖著車頂嚎累了,又爬在方向盤上哭。這時,村主任賈肖換了種村干部的口氣,拉著官腔,寬慰幾句翠翠,接著,話題一轉,正式通知說:“省上要建鐵路,選住你的‘不省心超市那疙瘩地建什么廠,得先拆了,日后再還你。你思謀思謀吧!”

      翠翠的哭聲戛然而止,緩緩抬起頭,用手劃撥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頃刻,化有濃妝的眉眼變成一張唱秧歌的花臉——她低低道: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這是照死里逼迫哩……”

      9

      第一次到“不省心”超市來見借用地的乙方法人柴翠翠,我和測量員郝雁燕完全沒有料到來得真不是個好時機。

      一樓超市里,仙女子操著帶口音的普通話,真心實意大聲勸郝雁燕喝“可樂”要不就喝酸奶——兩個女孩相互謙讓的動靜挺大。

      估計茶幾上的“鐵觀音”泡得差不多了,柴翠翠把手里的煙頭摁滅到煙灰缸里,起身倒了三盅茶,分別遞給我和柴支書一盅,鼻音挺重:“盆子是盆子,碗是碗。說哇,想咋地個我的‘不省心吧?”

      聽出柴翠翠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柴支書也開門見山,再三強調、說明“不省心”超市這塊地不屬于征而只是借用,等五年后高鐵通車了,超市這里還要退還給她本人。我不失時機,向她說明、解釋我們鐵建集團在借用土地方面的規(guī)定、政策及經濟補償辦法。我代表標段甲方承諾:

      簽訂《合同》,立字為憑!五年后保證給你在原地恢復原樣建筑,還你原有的“不省心”超市。假如縣鄉(xiāng)鎮(zhèn)政府同意擴建的話,我們再給你往大建也不成問題——我簽字,我保證!

      一旁抽煙喝茶的柴支書幫助我敲邊鼓,說:“國家建鐵路可不是咱們開眼眼煤窯黑口子,要幾億幾十億照里甩,還能訛你個‘不省心?耍笑哇?!?/p>

      我強調:“五年用地期間,我們補償你經濟損失,虧不了你?!?/p>

      “五年?”柴翠翠眼神茫然,冷笑,道:“虧不虧的,按國家的規(guī)定辦就行,多一分俺也不往懷懷里裝……”

      “咋說?”柴支書眉開眼笑,“看我,俺柴家妹子開通哇?”

      柴翠翠強顏歡笑,說:“不是開通不開通,男人女人錢多了,心就往邪開開上琢磨呀……”

      臨近傍晚,最后裝有“不省心”超市的貨柜車開走。我、測量員郝雁燕和灰頭土臉的柴支書、柴翠翠、仙女子,佇立在已經摘去店名牌子的超市門前。郝雁燕從背包里取出皮卷尺盒和登記本,問我:“進去量面積吧?”我們沒言聲,都看柴翠翠的意思。柴翠翠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圈舍里有蓋它的圖,想肯定是沒有差錯——你們要不信圖圖,你們讓仙女子領上你們進去量,我是一步步也不再想進去瞅它了?!痹捯袈?,她掏出車鑰匙往旁邊停著的棗紅色“寶馬”車走。

      作為我們標段征拆工作的甲方,必須得先擺出對乙方信任的態(tài)度。既然乙方存有被拆建筑物的原始圖紙,我甲方無妨取來乙方的圖紙與實際面積核對一下,這樣核算出的經濟補償金額對乙方來說,只有更加準確、合理,還又不會遺留下日后甲乙雙方不必要的糾紛。

      柴支書、仙女子已經隨柴翠翠坐進“寶馬”車里,我朝駕駛座上的柴翠翠打個“稍等”的手勢。我語速很快,告訴郝雁燕,讓她一會兒去通知與汽運車隊司機打“雙升”的工程部部長,告現場可以進駐了。至于現場的面積,可以讓工程部部長給她找個幫手,連夜把每個樓層和后院占地面積全部測量、統(tǒng)計下來:記住告咱們的人,今晚先進去住下,明天核實了面積再進行下一步破拆工作。說完,我疾步走向“寶馬”車……

      這是一座有數百年歷史的農家村落。車窗外的風景像一幅畫卷:時而土窯坍塌,時而深宅破敗;時而校園整潔,時而樓房高低不一;時而院落雞鳴狗叫……也就是吃晚飯的前后,村里街道上人跡寥寥,偶爾可見三五成排的老人坐在破損的石磨上、老樹下,消食、聊天。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柴支書和仙女子坐在車的后排椅上。柴翠翠駕著車,來到一處棗紅色瓷磚貼就的院落門前,門頭上,四個金色的“紫氣東來”的大字也是在瓷磚上燒制而成的——車剛停下,從緊閉的院門內便傳出一陣兇猛的狗叫聲,粗氣大嗓、咄咄逼人。仙女子主動下了車,掏出鑰匙打開朱紅色、鑲嵌有兩個銅獅面門環(huán)的門鎖,再將兩扇院門分左右推展開來。柴翠翠掛上低擋,我們駛入一處蓋有五層樓的農家院落。我剛要開車門下車,柴翠翠一把拉住我,示意別動——她扭臉沖敞開的車窗外喊:

      “仙女子,告五狗兒,來戚人了,不能吼更不能咬呵!不聽話,今下里沒有扒雞吃呵。”

      兇悍的狗叫聲戛然而止。

      院落地上,散落著零碎的超市商品,東西廂房的門全都大敞著,里面碼放有成箱成袋成捆的商品……

      看看大狗從窯上派來的這幾個鬼——柴支書彎腰撿拾地上散亂的衛(wèi)生紙、果凍、香皂和水果糖……邊罵:“都急死急活趕窯上的飯去了。餓死鬼轉的?”

      “已經雞是雞、狗是狗了,快不是一個圈舍的人了么?!辈翊浯溆袣鉄o力地從車里鉆出來,說:“大狗念著舊大伯子的情能從窯上給派來人和車又不叫管他們晚起的飯,咱就燒香磕頭了。還有甚的長短理論呢?”

      顯然,從“不省心”超市拉出來的商品、物件都被轉移到這所院落了。

      都勞頓了一整天了,晚飯沒有起灶。我們走進一樓一間裝潢村氣但豪華氣派、貨真價實的客廳。仙女子在柴翠翠的指使下跑進跑出,不多時,客廳里寬大的茶幾上便擺滿了各種便捷袋裝食品、飲料及一壺“嗡嗡”作響的電壺開水。

      “黑乎將就吧?!辈翊浯淙e處簡單梳洗了一下,回到茶幾旁,跟我們客套說:“胡甚來?對胡部長。咱們今晚起就將就上一頓哇,改天我領你去縣賓館吃我二哥的刀削面去。”

      我順勢:“好,改天。今晚飯免了,你把建超市的圖紙給我,我得現在回去,你們也看見了,一車隊的人馬剛來,我得安頓他們先進駐‘不省心里面……改天改天。得走得走?!?/p>

      柴支書耷拉下臉,看我:“這你就見外了,瞎乎吃上口再拿上圖圖走,‘不省心市就塌啦?你要見外,好,我以后甚的話也不跟你說了。走哇,你!”

      說話間,柴翠翠已經從客廳酒柜里取出一瓶汾酒,揚著酒瓶子,說:“仙女子,把咱五狗兒放開,讓胡部長一個人走哇——不怕咬斷腿你就走!”

      10

      五狗是條兇悍的純種藏獒,毛色金黃,體碩腰肥;賽如獅子頭般的腦袋上,一雙綠鉆石般的眼珠專注而癡迷;它脖頸上套有一條寬厚而柔軟的牛皮項圈,下面垂吊著一個茶碗大的金燦燦鈴鐺,五狗每動一下,金色的鈴鐺就會“叮當”作響。

      柴翠翠介紹,按他們家庭成員年齡及性別排序:五狗排在兩個妮子之后,屬弟弟——這是當年狗販子從西藏那曲把幼小的藏獒販回內地、四狗又從省城重金抱回家里時,翠翠和四狗掰開不足三個月的藏獒兩腿,確認公母后,經兩口子協商,一致達成:四狗是翠翠的大兒子,五狗可可地是四狗的親弟弟、翠翠的小兒子!

      豪華的水晶燈下,客廳里燈火通明。五狗威嚴而肅穆地端坐在我們就餐的茶幾旁。偶爾,柴翠翠從茶幾上拎起一個“德州扒雞”的塑封袋,撕去塑料包裝,做手勢叫仙女子把熟雞放到五狗面前的食盆里,跟著沖五狗親昵道:

      “五狗兒吃哇,媽媽舅舅們吃,你也吃呵——親!”

      “哼哼”,五狗兒回應兩聲,低頭叼住扒雞大快朵頤起來。

      五狗兒開始吃肉,我們開始碰杯、喝酒。三杯過后,柴翠翠自顧自地喝起來,且頻率快而又下酒猛。喝“可樂”、撕牛肉吃的仙女子勸:“四老姨,別跟你五狗兒一樣,沒人跟你搶肉搶酒!”此刻,我也怕柴翠翠一會兒喝多了誤了正事,忘了拿“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圖紙。我趁她給“兒子”五狗喂牛肉,喂巧克力,喂奶茶……的間隙,提醒她把“不省心”超市的圖紙先拿出來,再喝、再吃。酒勁已經上了臉的柴支書也幫腔說:“也對,都趁精明的時候拿出圖圖來,晚上你就拿回去,趁‘不省心還沒有弄塌了鍋,跟圖圖上面積數數對對——吃虧占便宜咱都擺到案案上?!辈翊浯浔M管沒接話,可立即從茶幾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串把把粗壯霸氣的銅鑰匙,挑出一把,舉在手里,伸到啃鳳爪的仙女子面前,道:“二樓我睡覺舍,梳頭臺臺下面門門里,拉開,右邊邊數第三個,密碼——369!伸手,圖圖袋袋就在手跟前……”

      “不去!”仙女子回絕,抱怨,“取圖圖一剎剎,也怕少喝下一口口?”

      “還是你自家去哇。”柴支書一副紅臉包公,笑:“仙女子鬧差了,給你把天津、北京、上海的圖圖本本取張來,讓胡部長冬至吃上餃子也對不出個南北跟西東……”

      “你啥時才有那地方的圈舍了——”柴翠翠站起來,按捺著內心的喜悅,繃住笑,往二樓樓梯走,反身,拿手里那把粗壯的保險柜鑰匙點柴支書:“明后晌,我上縣里,說芹泉村支書柴興旺,海南島島上有一處能耍水水的圈舍了,美國英國不敢說有沒有……”

      “有——你照直告縣紀檢委,就說興旺月亮上還有圈舍了,嫦娥背著吳剛一天到晚陪我喝得都是桂花酒……”

      “美死個你,叫俺嫂嫂聽見了不打斷你的腿!”柴翠翠上了二樓,不多時,她拿著一個印有“英武縣國土局”字樣的大信封袋子下到客廳,遞給我。

      圖紙還算正規(guī),內外數據的標注都比較明晰,可就是“不省心”超市建筑物兩旁及后院圍墻沒有界定限數??粗?,我皺眉頭。柴翠翠寬慰我:“甚地方也按里頭的壁壁算,省下的你就替我和俺五狗兒多往新鐵道上釘上兩根根鐵釘釘——是哇,五狗兒?”

      一直沉默的五狗兒藏獒立刻向柴翠翠“汪汪”兩聲。

      “俺五狗兒真?zhèn)€親疙蛋……”柴翠翠潸然淚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上至英武縣政府五大班子,下到芹泉村村委會干部,都領教了鐵建集團是一個軍事化的企業(yè),說一不二、雷厲風行。我們標段的第一批汽運車隊抵達芹泉村的第三天下午,“不省心”超市及后院圍墻消失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由藍色瓦鋼頂、白色保溫板工棚圍成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院內空地中央,一座簡易的旗桿座上,插有三面嶄新舞動的旗幟,依次是:標段旗、五星紅旗和鐵建集團旗——這只是標段建在枕梁澆鑄廠內的干部辦公兼食宿的一小部分。

      早晨,于前夜抵達的岳建國指揮長和部分主要干部在板房餐廳里吃過早飯,岳指召集大家去同樣板房的大會議室開會。岳指主持會議,并重申了鐵建集團對各標段工程進度的要求。隨后,岳指讓我“征拆部”首先通報近期在標段內的征地、用地情況。我部門的女大學生、測量員郝雁燕早已給我準備好一份匯報材料,我照本宣科。

      從外界看,建高鐵線路沒什么大不了的困難。單說此條由省城直通北京西站的高鐵線路,自打鐵道部與本省政府簽訂立項的那天起,雙方都拿出“全力以赴、密切配合”的誠意,明確表示“確保五年后正式開通運營!”為此,鐵道部有關司局不止一次召集在此條線路建設投標投中標段的多家鐵建集團、公司的老董老總們舉行了數次籌備會、通氣會;省里也就此高鐵建設工作,由省發(fā)改委牽頭,分管工業(yè)和交通的副省長出席,召集所有涉及高鐵沿線的直轄市、地級市和縣政府負責人聚集省城賓館,明令鼎力配合、責任到人、期到必成!會上,參會負責人還逐級簽訂了《責任書》和《軍令狀》,各有關廳局委和各級政府又成立了由黨政一把手任主任、副主任的“高鐵建設協調辦公室”……有部、省的全力配合、支持,按說標段的工作表面上不難,實則難上加難——尤其是我們這個“征拆部”的工作,面對的是實打實的老百姓的地與錢、鍋與勺,取與舍、多與少的利益沖突:

      “難!不難就是說假話么?!蔽腋锌?。

      “我看,我們工程部要比你征拆部更難?!惫こ滩块L插話,說:“你前后一個禮拜動動嘴皮子,和村主任、村支書喝上兩頓酒,再把這超市的老板娘擺平了——沒事啦!剩下的由我工程部撅著屁股三天內又拆舊的又建又搭新的。你征拆部難,咱不行換換,看誰比誰難!”“我擺平超市老板娘?”我掀起匯報稿,拍拍下面的“不省心”超市建筑平面圖,喊——“早吶!面積數合不上,借用地合同還沒簽字呢。擺平?”

      岳指馬上打手勢止住我,十分嚴肅:“哎,胡文成,你甲乙雙方外加村委會丙方,三方沒簽借用地合同,你就敢拆舊建新,你這是違反集團建設工程條例的!”

      “噢,你岳大指不是給我限定的時間急嗎?”我不高興了,“我只能先生孩子后結婚了。”

      “這你不合法,這你甲乙雙方外加村委會,日后肯定得有經濟糾紛,得扯皮!”

      “我心里有數!”我嘴上這么硬,心里卻怕岳指萬一拿我部門當靶子,對我部門獎懲考核時扣頂“違反操作程序”的帽子,連累了全部門人員的獎金收入。于是,我重申:“違反借用土地操作程序與我征拆部的其他人無關,更與同我一起來打前戰(zhàn)的測量員郝雁燕無關。我聲明呵!”

      岳指看一眼靠近自己的財務部部長,擺正臉,朝我說:“考核只對部門不對個人,是哪個部門的一個人也跑不了!”

      “如果發(fā)生糾紛,我胡文成一個人扛!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女人嗎……”

      11

      “好漢做事好漢當,別小看我柴翠翠是個女人!”

      那天去柴翠翠家取“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平面圖時,我、柴支書和柴翠翠喝酒喝到下半段,也是柴翠翠從二樓取下來圖紙交給我,說了讓我把補償“不省心”超市借用地的款省出來,替她和她五狗兒往新建的鐵道上多釘兩根鐵釘釘的話之后,柴翠翠無論思維還是言語,都進入到了跳躍無序、豪情奔放的狀態(tài)。見她已不勝酒力,我伸手奪走她面前的酒杯。仙女子起身想扶柴翠翠上二樓躺著去。

      “滾邊子去!”柴翠翠眼角掛著淚,朝仙女子吼:“大的小的都看不順眼我了——連你個小妮子也想管你四老姨了?滾回你樓上圈舍打游戲去!”

      仙女子不說話,死命從沙發(fā)上往起拉柴翠翠,同時,側臉看正往下灌酒的柴支書,意思是:你當翠翠五服大哥的也不快說句話,勸說勸說?

      柴支書捏起一顆蓮花豆,拋進嘴里,嚼得“卡卡”響,不緊不慢,道:“有火了,就叫潑一潑吧,胸口的火早晚得往出潑。唉!”

      仙女子跺腳,扔開柴翠翠的胳膊,大步走上二樓。

      柴翠翠借著酒勁兒,開始往外潑火……

      柴翠翠的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雖然親生父母在“農業(yè)學大寨”時期沒明沒夜在地里跌死苦,落下病根,之后沒有幾年相繼病故了。但翠翠跟著兩個親哥哥也沒受過多大的罪。長兄如父,大哥柴順順把翠翠拉扯到五年級時,自己報名去北京當兵去了,轉業(yè)后又找了個北京姑娘,索性就在北京落戶了。二哥柴壯壯憑大哥時常寄回來的錢,把翠翠供進鄉(xiāng)中學——這時候,縣城里改革開放了。妹子在鄉(xiāng)里中學住校,柴壯壯自幼削得一手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刀削面。于是,大哥二哥通了幾封信,又來回打了幾次長途電話,敲定:讓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柴興旺照顧住校的柴翠翠,二哥柴壯壯應聘到縣政府賓館廚房面案,上班去了——可戶口還在村里,他們的老院也閑置起來。翠翠在鄉(xiāng)中學住校期間,親親的北京大哥、縣城二哥,沒少給本家大哥柴興旺往村里捎寄過錢。所以,柴興旺就拿翠翠當成自己的親妹子對待。每逢過年過節(jié)、學校放寒暑假,柴興旺地里的活計再忙,也要開上手扶拖拉機去鄉(xiāng)中學接上翠翠,接回村里,引進自家——翠翠把柴興旺早已獨立門戶的圈舍當成自己的家了。

      妮子家一個人在十幾里地外住校、生活,必然缺管制。當柴興旺發(fā)現翠翠不再用他接接送送,反倒是同村開著手扶拖拉機往鄉(xiāng)里販運蘋果、核桃的賈進財(賈四狗)回回“正好好碰見翠翠”捎回來……柴興旺警覺了、偷偷跟蹤了。結果是:一個是在鄉(xiāng)中學校門口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死等;一個是不見四狗不離開校門!

      柴興旺曾經就柴翠翠與賈四狗的交往不止一次正面當著翠翠數念過她,警告過她,反對過她!但畢竟是五服叔伯兄妹關系,打不得,重不得。無奈情況下,柴興旺捎話求助縣城里翠翠的親二哥柴壯壯;拿一個月的紙煙錢給北京翠翠的親大哥柴順順打長途匯報——柴家遠近親親的三個兄長一致堅決反對自家妹子翠翠與賈四狗來往、結親!理由很簡單:賈貴老兩口子拖拉著四個狗兒,那叫個窮的鄰村上下連雞狗、蒼蠅和跳蚤都不去他圈舍;塌了院墻的三眼倒塌土窯里,別說柜柜匣匣有沒有,單就吃飯連個鍋碗筷灶都湊不齊。四個光棍狗兒時常因為半個窩窩頭、一塊塊素面糕,能從村東頭拼命拼到村西頭。

      嫁給四狗,等于給另外三個狗面面前擺了一疙瘩五花肉!

      北京的大哥柴順順兩口子最上心,趁一個暑假哄騙翠翠去北京給她添制新衣裳,借機許愿,說:“翠翠你將來考大學考到北京來,大哥大嫂保證給你找一個比縣委書記還官大的好男人,婚宴咱就訂在北京的貴賓樓……”出水芙蓉似的翠翠沖舌頭打卷的大嫂笑笑,不置可否、一笑了之。一個禮拜的北京動物園的猴子、頤和園的樓子、全聚德的鴨子……看過照過吃過,翠翠穿上新衣裳,睡了一夜的火車炕回到省城,又從省城坐了近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到熟悉的縣城——二哥柴壯壯又把翠翠引到縣政府賓館的廚師宿舍里,再歸勸數說、承諾一番:不要思謀狗呀貓呀的。念出初中來,二哥一保給你求求縣教育局的馬局長——他最愛吃二哥做的刀削面,叫他說句話、批張二指寬的紙條條,保你繼續(xù)在縣上念高中。高中念出來,咱就謀住往北京考大學??嫉奖本┯貌涣艘患炯?,你也跟大嫂一樣樣,舌頭頭也能打起彎彎來。勸說到這兒,柴壯壯學扮一句北京話:

      “您吃了嗎?”

      “沒吃您也不管吶!”柴翠翠笑著用京腔回應。

      12

      平日里,賈貴家除了生過四個狗兒的老娘,基本上沒有一個女人登過他家的門。年輕些的妮子們更是繞著賈家院門走,像是生怕冷不妨從里面撲出四條狗,叼一口、撓一爪……柴翠翠在客廳里往外潑火潑得火焰子過了勁兒后,柴支書把二樓上的仙女子喊下來,兩人一左一右把不省人事的柴翠翠扶到樓上去。踅回到一樓,柴支書繼續(xù)給我講……

      大約是在初三畢業(yè)前的春耕時節(jié),村里趕早下地的村民發(fā)現,天剛麻麻亮,柴翠翠背著書包從賈貴家倒塌的院門里溜出來,一路小跑往鄉(xiāng)里趕……等麥子露出穗尖子的時候,柴翠翠已經被賈家老小寵成一尊活娘娘了!人窮義重。賈家對柴翠翠的好,激發(fā)起她定叫賈家換新天的實際行動——初中畢業(yè)后,柴翠翠沒有按兄長們制訂的人生軌跡念縣高中、考北京的大學,而是彩禮、婚宴一切減免,只要求賈家放了三聲麻雷子,便下嫁給了賈進財賈四狗?;楹蟮诙?,柴翠翠召集賈家大小開了一個分工會:公婆和大狗負責承包地里的活計;二狗負責在村里挨家挨戶收蘋果、收核桃、收紅棗;三狗負責住到鄉(xiāng)里與外來收貨的客商談價錢;四狗負責鄉(xiāng)村之間跑運輸;她——柴翠翠全面負責財務結算!

      唯一一個新媳婦,放個屁賈家老小都會異口同聲,喊:香死個人!

      芹泉村屬于黃土丘嶺地帶,世代以耕種蕎麥、小麥和高粱、玉米為主,氣候適合蘋果、核桃和大棗生長。至于煤礦和窯口子,只有十二里地外的石雕山才有個產量甚小的公家煤窯。

      冬閑下來,地里沒活,蘋果和核桃、紅棗也倒騰完了,所以賈貴和四個狗兒閑了下來,整天五個男人圍著一個盛葵花葉的紙簸籃卷旱煙、耍紙牌……望著塌墻少磚的院門和門道里停放的手扶拖拉機,柴翠翠開始思謀著給婆家男人們找營生——她趁年下里到縣城置辦年貨的機會,找到二哥柴壯壯,要他找找縣上的官人,給婆家大伯子和老漢們找點活計干干。憑在中央電視臺2套廚師擂臺大賽上榮獲面點組第一名的柴壯壯,此時已晉升為縣政府賓館小灶面案領班了。他靠的一手呱呱叫的刀削面,伺候的全是縣常委,別說給幾個人找個苦力活計,要不是自家妹子愣頭青,自作主張嫁人早,眼下給翠翠找個縣政府開臥車的司機吾的也像是喝涼水!可一旦想起當初北京、縣城和村里的三個柴家兄長反對她嫁給賈四狗的往事,柴壯壯就火往腦門星涌——想不管吧,眼前從小沒有爹媽親的妹子一張張窮酸酸樣,一臉臉菠菜菜綠,一對對黑豆豆的眼睛泡在苦水水里。柴壯壯長嘆一聲:“說成甚也不頂個甚了。行,就上石雕山煤窯哇……”

      打此后,賈家靠著四媳婦子柴翠翠轉運啦!

      開始,賈家四個狗兒在鄰鄉(xiāng)的石雕山公家煤礦下井挖煤,繼而,賈四狗由于腦子靈活,人也長得標致威武,加上二大兄哥柴壯壯與縣煤管局、安監(jiān)局的關系,很快,四狗就被礦上提拔為井下的安全員。又過一年,四狗再被調上井口,到了礦上的安全科,職名為安監(jiān)員。但四狗與同一個辦公室的其他人相比,依然是民工的身份。因此,像工資呀、待遇呀、勞保補助呀,一個月下來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洗洗涮涮的東西能比別人少領下十礦車!

      翠翠和四狗兩口子心里不服,找二哥柴壯壯訴苦。柴壯壯也覺得自己做的一碗碗賽如柳葉似的刀削面,端給縣煤管局、安監(jiān)局科長們像是喂了狗——他理直氣壯地找兩位科長為妹夫四狗討公道、要說法。

      縣煤管局安監(jiān)科侯科長和顏悅色岔開話題,悄聲給柴壯壯透露了一個即將實施的政策:不會白吃你的刀削面。下一步要放開私營開口子的布袋子——改革開放就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對哇!

      賈家煤口子的位置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托人給選定的。

      芹泉村的夜,月明星疏。柴支書一瓶子汾酒、兩碗“康師傅”碗面下肚,酒足飯飽后,上樓囑咐一番仙女子如何如何等翠翠精明了,就用泡好的冬蟲夏草加蜂蜜水給她往下灌,直灌得她尿尿尿得跟井水一樣清亮了為止……安頓好仙女子,柴支書和我走出柴翠翠的院子。夜幕下,我拿著“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圖紙,正要與柴支書告別,回已經騰空的超市與標段的員工一起對付得睡覺去。柴支書攔住我,說他也怕喝多酒回家婆姨念叨一整夜,讓我陪他回村委會我住過的那間平房過夜去。我也怕渾身酒氣回去跟工程部部長們擠在超市里一張大通鋪上影響不好,被說三道四。于是,我和柴支書一起朝村委會大院走。身后,從柴翠翠院落里響起五狗如泣如訴的嚎叫聲。頃刻,夜幕下的芹泉村各家的犬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回到村委會我曾居住過的平房里,柴支書穿著衣裳囫圇躺在我旁邊的另一張床上。我們分別躺下,熄了燈。柴支書手里的煙頭一明一暗……

      柴壯壯從縣煤管局安監(jiān)科侯科長嘴里,得到政府即將允許私人開煤口子的消息之后,逮住縣常委們去省城參加人大、政協兩會的一個晚上,把侯科長單獨悄悄請到縣政府賓館常委們吃飯的小餐廳,上龍蝦、上遼參、上魚翅、上茅臺酒,當然少不下柳葉似的刀削面。

      當初柴壯壯卻把侯科長貢成了點畫成敗兇吉的“陰陽先生”了——連夜,柴壯壯把縣煤管局的安監(jiān)科侯科長在芹泉村可能有煤的具體方位用一封信捎給村里的柴翠翠。第二天,柴翠翠帶著賈家老小五條漢子,背著鐵鍬、鋤頭等工具上了山。果真,像剝西瓜皮似的,賈家父子們沒有用了十幾天的工夫,刨去黃土,黑哇哇的煤面子就冒了出來……于是,自打見了煤的那一天起,縣煤管局的安監(jiān)科侯科長就開始坐享其成,按賈家煤窯賣出煤炭的比例心安理得地收取“干股”!

      13

      拍著胸脯,我向標段岳指揮長發(fā)誓:“村支書柴興旺說了,合同,他已經交到被用地法人柴翠翠的手里。估計兩三天法人和村委會就能簽了轉給我。你放心吧,咱標段該怎么推進工程進度就推進吧?!?/p>

      “拿不到合同,我放個屁心!”岳指在他辦公室兼宿舍的板房里,拉下臉訓斥我,說我這次開工前的活兒干得太拖泥帶水。言外之意,透出些許我胡文成很不稱職的意思……

      岳指的擔心是能理解的。雖說“不省心”超市拆了,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干部辦公兼生活區(qū)板房也搭建起來了,但枕梁廠方圓上萬平米的作業(yè)區(qū)圍墻卻遲遲不敢畫線、動力、圍擋:澆注枕板和橋梁體的水泥筒倉往哪兒立,吊裝成型件的龍門吊往哪兒擺,澆鑄壓制枕板和梁體的成型庫往哪兒蓋;大批工人的宿舍、廚房往哪兒搭……反倒是前期來的幾十號工人整天窩在干部們新板房里不是打撲克就是蒙頭睡覺,等著一日三餐往起叫:“窩工啊,胡文成,我的征拆部大部長哎,懂不懂?”

      “我懂?!?/p>

      “懂屎呀屎懂!懂你不說這幾天追住出租地產權人,跟住村委會干部趕快簽合同。”

      “追了。我和村支書都追出租地產權人家里了?!?/p>

      “不是追著簽合同吧,是追著老板娘喝酒去了吧——胡部長,我耳朵里可聽到風言風語了,說,你胡文成趁一個煤老板家庭鬧矛盾,你整天圍著人家老婆打轉轉。你要維護我們高鐵建設隊伍和標段的企業(yè)形象呀!”

      “誰跟誰呀,我的岳指揮長?!蔽铱嘈Γf:“我要再不圍住煤老板的老婆少轉了,怕咱標段的干部辦公區(qū)板房都沒處搭嘍。煤老板的老婆就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產權人!不信,你可以把你外甥女郝雁燕叫來問問,她你該相信吧?”

      “我誰也不信,就信合同上的黑字紅章??傊以俳o你四十八小時的時間,合同還簽不下來,你考慮你的后果……”

      沉默。

      我聽見岳指板房外,工程部部長扯著嗓門兒,喝斥人:“往哪兒卸,你們——蓋圍墻的磚灰料你們卸到干部辦公區(qū)門口,讓我的人還得往二里地外倒呀,嗯?”

      “白石灰圍墻線沒有,卸哪兒?你讓我汽運隊的人總不能卸到縣政府大院吧?!?/p>

      “愛他媽卸哪兒卸哪兒吧,老子打我的雙升去……”

      岳指坐在辦公桌前,對板房外的爭執(zhí)充耳不聞,只瞪著眼睛與我對視,意思是說:胡文成部長,你出去告訴這圍墻料該卸到什么地方去?

      “你再敢邁進柴翠翠家院門一步,小心你龜孫子的狗腿!”——這是一封恐嚇信。發(fā)現這封恐嚇信的地點是在我門外標有“征拆部部長”的辦公室兼宿舍板房地板上。我猜測,信是有人從門縫里塞進來的,至于是誰,不得而知。為此,我旁敲側擊向標段內的后勤部、工程部和保衛(wèi)部的同事打探:“見村民或陌生人來過咱們標段院里沒有呀?”后勤部的人說:“絕對沒有!”保衛(wèi)部的人以為我在宿舍內丟失了什么私人物品,怕被追究部門責任,影響本部門獎懲考核的月度獎金。

      保衛(wèi)部部長睜大眼睛,發(fā)誓:“沒有!連村子里的一條狗一只雞我們都轟得遠遠的。雖說枕梁廠的圍墻地您胡部長還沒顧上給我們征借回來,可我們一律不準閑雜人員和動物靠近咱們現有的板房!胡部長,你不會是忘記什么東西了吧?”

      我不耐煩:“不是忘不忘記少了什么,而是多想起了什么東西了……”

      “多了好,多了好?!北Pl(wèi)部部長嬉皮笑臉,話里有話,道,“這荒山野村的,能突然多想起個管酒解悶的有錢小媳婦,那該多好呀……”

      倏地,我腦子里冒出岳指敲打我與村里的煤老板老婆之間的緋聞,我猜,流言蜚語肯定就出自保衛(wèi)部部長之類——甭說吃了,一伙子見不著葡萄都嫌酸的東西!

      我腹背受敵、內外交困、里外不是東西——我就是一只溫順的少女兔子,也該咬咬人了吧?!我給柴支書打手機,確定他在村委會支書辦公室,我說:我得立馬過去一下,不然我在我們標段里連一分鐘都沒法兒活了!我揣上恐嚇信,走出板房,大步朝老村內的村委會走著……路上,經過柴翠翠家院門口,看見院門外停有一輛白色的“路虎”,一輛棗紅色的“悍馬”和柴翠翠的那輛棗紅色的“寶馬”越野車。三輛車的四周有不少的男女老幼村民,他們見我路過,都朝我投來怪異的目光,并且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著什么……

      我低頭,真像做過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加快步伐,大步走進村委會大院。進了村支書辦公室,我二話沒說,將恐嚇信拍在柴興旺的辦公桌上。我專門與他拉開距離,挑了一把折疊椅坐下,獨自點著一支煙抽了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芹泉村的包公給我一個什么說法?”

      “沒球個甚,瞎日鬼你呢?!辈裰戳丝謬樞牛荒槦o所謂的樣子,邊說,邊在辦公室里踱步:“退一萬步說,不管村里村外的誰,明的來都好說,誰要敢在我眼皮子下耍暗的,我不收拾得狗日的給你胡部長跪下喚爺爺,我這個支書就白在鄉(xiāng)高鐵建設《保證書》上簽字啦!”

      我仍憂心忡忡,自言自語:“那這信是誰寫的呢……”

      “我知曉?!辈裰赜谐芍?,罵道:“狗日的不惜吃的老婆子,讓給建鐵路的送菜送豆腐,誰叫你當的地下交通員來?”

      我如夢方醒。

      說完恐嚇信的事后,我跟柴支書提起借用枕梁廠廠區(qū)用地的事,我說:“能不能將與柴翠翠簽借用地的事與借用枕梁澆鑄廠廠區(qū)用地的事同時進行,一并簽訂借用地合同?”

      柴支書不假思索:“‘不省心超市周圍的承包地人家,都看著翠翠和四狗家的態(tài)度呢,‘不省心超市能借給你們鐵路,和你們簽下合同來,廠區(qū)地里的人家自然就服帖了,沒有人敢說半個不簽的……”

      14

      幾百年老村子里的事,有些不能、也不可能說明了、點透了,能意會到就是一種悟性與境界。剛說完恐嚇信的事,柴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哼哼”了兩聲,關掉手機,隨手把恐嚇信放進辦公桌抽屜里,揮手:“走,取合同字據去?!?/p>

      我猜,必定是去柴翠翠家,心有余悸,說:“我就在這兒等吧,你給捎回來《合同書》正本也一樣,只要你們產權人和村委會簽了字、蓋了章就行?!?/p>

      “怕啦?村干部我跟著你,誰敢吃喝了你?”

      我跟著柴支書來到柴翠翠家院門外,門口兩條戴墨鏡、穿黑色單領制服的壯漢伸手攔住我們進院的去路,一言不發(fā)。

      院內,主人家的藏獒五狗“汪汪汪”地叫著。

      被攔住的柴支書背手、彎腰、左右側臉,湊近一臉殺氣的兩條漢子的五官仔細打量,像是要透過他們的墨鏡看看到底長的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邊獰笑:不像是鄰村上下的嘛,四狗又從哪達販回來的六狗和七狗?夠瘆人的啊……

      這時,院門內傳來柴翠翠尖利的喊叫聲:“仙女子,去,把五狗兒放開,讓把你老舅們接進來。誰攔,叫五狗兒照死里咬!”

      藏獒五狗吐著冒熱氣的大舌頭,大搖大擺走出來,來到院門口站定,仰脖沖柴支書和我“哼哼”兩聲,然后分左右,作出攻擊狀,沖兩條大漢兇猛地“汪汪”起來。陡然,兩條大漢慌忙退到幾米開外的白色“路虎”越野車里。

      柴翠翠家寬大而豪華村氣的一樓客廳里,一圈真皮沙發(fā)上坐有村主任賈肖及陌生的中年男女。正對巨型液晶電視屏幕的三人沙發(fā)里,端坐著花枝招展、濃妝艷抹、戴金掛珠的柴翠翠旁邊,坐著的是一位大約四十二三歲、濃眉大眼、慈眉善目的男子:他理著一頭板寸發(fā)型,穿著一件鉆石藍帶本色圖案的唐裝,腳下穿著一雙白布底黑布面的“人”字口布鞋……從坐姿、座次和面部表情上猜測,我估計此公應該就是聞名遐邇、如雷貫耳、腰纏萬貫的柴翠翠的老公賈進財。

      柴翠翠和賈四狗兩口子面前的茶幾上,明顯擺放有兩沓打印有字的A4紙……

      客廳里的眾男女默不作聲。只有仙女子哭喪著臉,端著電茶壺,給眾人“金抱砂”的宜興紫砂杯里續(xù)水。見我和柴支書進來,仙女子從套間里搬出兩把紅酸枝官帽椅,再取出兩個“金抱砂”紫砂杯子,放茶、沏水。

      柴支書示意我坐。他也坐定,扭頭一臉的不高興,沖單人皮沙發(fā)上的賈肖主任,低沉道:

      “簽了?”

      “沒?!?/p>

      “咋?”

      “等你?!?/p>

      柴支書環(huán)顧一圈沙發(fā)上的人,黑乎著臉,說:“球也不相干的村干部、會計,挨球來了還是看秧歌來了?”

      村主任賈肖不等眾男女解釋,搶話:“是我讓仙女子打電話把村委們喚來的——翠翠非要鼓鼓鑼鑼全喚齊么,不齊不開戲、不簽字么?!?/p>

      “都來了。那就簽哇?!辈裰创逯魅钨Z肖,“公章托托帶來了?”

      “托托作甚?”村主任賈肖納悶兒,反問:“兩口子協議離婚跟公章托托有球甚的關系么?”

      “哎,翠翠,你剛剛地電話里說是要簽得么?”柴支書一臉費解,與故作鎮(zhèn)定的柴翠翠核實。

      “沒假?!辈翊浯淠闷鸩鑾咨系摹爸腥A”煙,點上,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一串串煙圈圈,接著說:“簽哇,離婚和公家用地一道簽哇。省得拖拉著村干部們?yōu)榘橙ι岬膼盒氖伦笠惶擞乙辉獾啬バ鬃印?!?/p>

      賈肖村長旋即從后腰上解下一大串鑰匙,扔給另一個單人沙發(fā)里的男人,命令:“去,把咱村的公章托托取來?!?/p>

      取公章的村干部離開后,柴翠翠轉臉,沖身旁的男人臉上吹口煙,一字一頓,心平氣和:“賈四狗,當著村干部,當著賈柴兩個本家,再回子訂對你一遍,紙紙上寫得算數哇,不是放屁哇?!”

      “算——數——”賈四狗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面無血色。

      “好。有底氣。像個有了兒種的男人了……”柴翠翠把煙屁股擰滅到煙灰缸里,站起來,挽袖子,掄胳膊,大聲道,“簽!誰不簽誰是鱉!”

      與賈進財和柴翠翠的離婚協議相比,我們標段同柴翠翠簽訂的借用地合同就簡單、明晰和現成的多了。我拿著有柴翠翠簽字、村委會蓋章、村主任和支書簽字,以及我代表甲方簽了字的借用地《合同》正本(兩個副本分別留給乙方和中介方),走出柴翠翠家的院門,柴支書疾步追上我,死活要把我送回老村外的標段枕梁廠。沒有推脫,我內心里非常感激柴支書。我想,他可能也或多或少受那封恐嚇信的影響,怕我一個外鄉(xiāng)人拿著得來之不易的《合同》,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不好向鄉(xiāng)里縣里的“高鐵建設協調辦”交待——也許還有另一層意思,可能他想趁著大白天村里街道上人多,給我壯壯人氣??傊?,往標段枕梁廠走的路上,他越是村民人多越表現出與我親近、熱情、話語不斷……出了老村,油路上人跡皆無。柴支書長嘆一聲,隙間悲從心頭起:俺翠翠真不是個一般婆姨,便宜了狗日的四川小窯姐杜秀美了……

      據柴支書講,柴翠翠和賈四狗的離婚協議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不省心”超市是柴翠翠一手張鬧起來的,別管她跑省里縣里用了什么樣招式,蓋有公家公章的本本上、紙紙上都寫明超市那塊塊地是在柴翠翠名下的;大妮、二妮的撫養(yǎng)權歸柴翠翠,但兩個女兒在煤窯上各有一份賣煤比例的“干股”,以抵四狗支付的撫養(yǎng)費,直到十八歲以后為止。并且,經過夫妻雙方協商同意:柴翠翠分得一套位于北京豐臺麗澤橋一帶的二百平米的單元房;大妮子分得一幢位于海南三亞的海景別墅;二妮子分得一套位于上海浦東的高層樓房。至于對柴翠翠個人的補償,賈四狗一次性拿出三張共存有七位數的銀行卡。最糾纏的是夫妻雙方眼下居住的這個老村老院的樓房——柴翠翠不依不饒,非要分五層樓的兩層半,理由是:因為老村老院的這幢樓房是他們夫妻拿煤窯上的錢蓋起來的!賈四狗堅決反對:不錯,樓是他們共同蓋的,但地基是他賈家祖上傳下來的!柴翠翠早料到這一點了,于是,她要將此老院與公婆現住的新宅基地里的那個新院新樓換——這幢新樓的宅基地可是村里明明白白分到他們夫妻名下的。之所以當初柴翠翠同意把新宅基地里的新樓讓給公婆住,原因是四狗和翠翠翻蓋老宅土窯改樓房時,由于當時窯上剛剛見煤不久,手頭還不怎么寬裕,還又大狗、二狗和三狗一來還都沒娶媳婦,二來,一家老小八九口子都急著改善了居住條件再說,所以就違背了公婆的心愿,沒有給二老在老院樓房里盤下個熱洞洞的火炕。

      生在火炕、長在火炕的公婆,開始睡在老宅新樓的席夢思上還覺得挺舒坦。幾個冬天過來,隨著老兩口子年歲更大了,對“軟乎乎的墊墊“新鮮勁兒也過去了,毛病就出來了——每年一過冬至,不是老爹喊腿疼,就是老娘念叨后背冷。只要一疼一冷,賈四狗和柴翠翠就得挨二老一冬天的磨叨、數念。等煤窯上的效益好起來,四狗翠翠也想過在樓房里給二老添置、盤上個火炕,可盤火炕不是件買臺立式空調那么簡單的事,得單墻外面再加墻,得加煙道、摞煙筒、盤土炕、垛燒柴火的灶臺——更糟心的是,還得重新修改樓房里現有的土暖氣管道。最不劃算的是時間與精力:改火炕這一工程下來,四狗和翠翠長短得離開煤窯口子三五天吧——三五天下來,就是多少多少噸的煤,就是多少多少萬的票票呀!

      又一轉年,鎮(zhèn)里村里按規(guī)定,在老村外的“新農村”宅基地里給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各劃出一份宅基地。上面三個狗各張鬧各的新樓新院新媳婦去了……四狗和翠翠躺在被窩兒里一商量:在咱那份新宅基地里給兩個老不死的蓋樓房、盤火炕、摞煙道、垛灶臺吧——不用柴火了,用煤氣罐罐往起帶,讓冬天把火炕給兩個老不死的燒得熱洞洞,像烤山藥烤饃片樣樣地熱那兩個老不死的,叫活成個鱉!活成個龜!

      肉貼肉的翠翠四狗,嘴上罵的有些不敬、造孽,可隔著肚皮里的兩顆心卻都祝福著賈貴老兩口子晚年幸福呢!

      老村老宅,新村新樓,都是父子名下的產業(yè),還用改名字,換本本?住就是了么。

      等賈貴老兩口子搬進新宅基地四狗翠翠給盤有火炕的新樓里,鄰村上下家里有老人的年輕人紛紛跑來,參觀、畫圖、照相、丈量……一時間,煤老板賈四狗跟婆姨柴翠翠孝敬父母的美名揚遍芹泉村,傳遍英武縣。為此,在縣里那年的“十佳孝道村民”評選中,縣委宣傳部、縣老年協會,還把四狗翠翠和賈貴老兩口子都請到縣電視臺:老小四個披紅戴花、嘴能笑到耳根根后!

      15

      商量離婚協議時,柴翠翠向賈四狗極力提出要把盤有火炕的新樓房與沒有火炕的舊樓房換過來,其真實用意,并不是怕賈四狗把自己和兩個他親生的妮子掃地出門,沒個住處,而是想讓賈貴兩個真正的老不死的受受報應:四狗想小子,我翠翠給人家生不下么,人家窯子姐有本事么,翠翠我認了;可四狗跟我翠翠鬧離婚,你們兩個老不死的連句句公道屁都不放?白孝敬你兩個老不死的一場場了!

      旁觀者清。明眼人都覺得柴翠翠要求與公婆換樓的想法不合理、更不合情。滿客廳的村干部一頓勸說后,柴翠翠為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不省心”超市鐵路上十年還不了、二十年蓋不起,我柴翠翠跟兩個妮子就占住老院舊樓房不離開!

      就占得住哇,我四狗又不攆你走。賈四狗給了柴翠翠和村干部們一個定心丸。

      那么為什么柴支書夸贊“俺翠翠真不是個一般婆姨”呢?用柴支書的話說,在賈四狗與柴翠翠整個離婚過程中,從柴翠翠嘴里始終沒有辱罵、怪罪過四狗的四川小老婆杜秀美及龍鳳胎賈真龍、賈真鳳一個字——就像杜秀美他們母子女三個根本不存在一樣!

      照住英武縣、芹泉村婆姨們鄉(xiāng)學,四川姑娘杜秀美可可地屬于“攪茅棍”(第三者),即便你已經生有賈四狗的骨肉,身為尚在婚姻中的原配,得理扯起嗓門子日你杜秀美的祖宗八輩子;有權拿指頭頭點住“破鞋”的腦門星辱罵、日卷、惡渣你個狐貍精、爛X貨、歌廳里的小賣X……總歸,原配夫人把“攪茅棍”罵成什么,上到縣長下到地里的老漢,誰都不會怪罪,誰也不會跟原配夫人介意過。即使在“建設法制新農村”的當下,村主任、村支書遇到原配耍潑罵街的場面,嘴上勸:“不要日卷別人的人格!”可背地里,村干部們心里卻恨不能把元配引進村委會廣播室,讓原配對住話筒筒,把“攪茅棍”女人日他個家喻戶曉、臭名遠揚。但令村干部和賈四狗全家敬佩的是,柴翠翠這個當年力排眾議,下嫁“狗窩”又幫襯“狗窩”變“金窩”的四媳婦,面對丈夫四狗忘恩負義、喜新厭舊、私生子女、絕然離婚的現實,她一不當著外人哭,二不與老漢死磨爛鬧,三更不去上吊。反倒是用自責自己沒有給賈四狗生養(yǎng)一兒半子的情懷,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柴支書說,這幾天他聽翠翠隔壁院的村民們說,隔著院墻,他們時常能聽見翠翠邊在院子里收拾從超市倒騰回來的東西,邊數說藏獒五狗:你五狗也快下崗不吃香了,人家四狗這下可真正有了會說話的五狗了,你和大妮二妮子就跟住媽媽過活吧……

      一輛掛有本縣車牌、前風擋玻璃內豎有一張“高鐵建設協調辦”牌子的豐田越野車,停放在我們標段的干部板房前。柴支書與我一走近車,他一眼就認出這輛車是縣協調辦李拴栓常務副主任的車。我們心里都清楚,李副主任肯定是來找岳建國指揮長來談事來——正好嘛,我們也想盡快把柴翠翠和村委會及我一并簽好的《合同書》面呈岳指。于是,我領著柴支書向岳指的板房走去。

      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李拴栓常務副主任是岳指親自打電話叫來的。我猜,岳指是看我與柴翠翠、村委會遲遲簽訂不下來標段枕梁澆鑄廠廠區(qū)的借用地合同,又扛不住鐵建集團限期開工的催促。情急之下,岳指背著我和村委會便求助于縣“高鐵建設協調辦”。

      岳指板房辦公室里,他們兩人好像已經談了好大一會兒了,面前茶幾上的茶杯里茶色寡淡,煙缸里的煙屁股堆成一座小山。岳指、李主任喜眉笑眼、勾肩搭背,一如兄弟連襟。我一進去,立即畢恭畢敬地將簽好的《合同書》正本雙手呈遞給岳指——他收斂起笑容,接住《合同書》,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坐下,爬到辦公桌上、摘上花鏡,仔細逐行逐句審閱……

      李拴栓副主任坐在沙發(fā)上沒動,但也收起了笑容,仰臉,一本正經批評村委會的工作,怪罪柴支書和賈主任執(zhí)行政令不暢;特事沒能特辦;沒有一絲絲全縣一盤棋的意識,更沒有深刻認識高鐵建設對拉動英武縣及芹泉村地域經濟建設的巨大作用:

      “煤,換不來意識;錢,買不到高度。懂不懂?”

      “知曉知曉。我跟村長吃上魚翅也趕不上縣鄉(xiāng)干部的意識。有待提高、有待提高?!辈裰c頭哈腰。

      “不是高不高,跟跟前是快不快的問題!明白哇?”

      “明白明白。問題是俺村里頭的事得擺了東家還得勸說西家……”

      “什么東家西家。睡在一捆捆也占不了國家大炕的一角角?!?/p>

      ……

      柴支書領教著李主任的訓斥。我在岳指辦公桌前,伸手在《合同書》上,就補償數額、年限時間、拆前房屋面積等關鍵條目處,為其指指點點,提醒岳指。翻閱完《合同書》,岳指抬頭,沖我大聲納悶兒:

      “這是球《合同》呀,簽了半天枕梁廠的借用地一個字沒提呀,就簽了個借用、拆、還超市的《合同》嗎——標段的水泥倉、龍門吊、成型庫、大批工人的板房……擱哪兒,都架到這干部住的板房頂子上呀?”

      “我這不是先繁后簡嘛,這兒一搞定,接住就著手廠區(qū)圈地的外圍用地……”我覺得臉紅,吞吞吐吐,還沒說完。岳指把桌子上的《合同》扔到地板上,離開辦公桌,往沙發(fā)走,邊瞪我:

      “干了干不了?干不了說話,有的是人能干了!”

      ……我彎腰撿起地板上的《合同》,仍要辯解。柴支書替我打橫炮:

      “領導領導,怨我怨我。不怨胡部長《合同》拖得長,怨我俺村的事務老是屁股擦不凈……”

      “有甚擦不凈的,誰敢在這高鐵建設時期給我英武縣跑茅房、拉線屎?”李副主任站起來,掄胳膊朝柴支書喊:“本主任今天就是代表縣五大班子擦你芹泉村的屁股來的。擦不干凈,我給你芹泉村舔也要舔干凈嘍!不信,咱試曉試曉!”

      見勢頭不對,柴支書當即保證:“李主任不用試曉。特事特辦,馬上咱就畫枕梁廠子的院墻,后天畫不出來條白線線,你就把我這個支書的椅椅讓給別人坐!”

      16

      農歷八月,標段干部辦公區(qū)板房以北的農田里,一人高的玉米、高粱、葵花和谷子、豆子即將成熟、開鐮。方圓幾十畝地的農作物中間,一條撒有白石灰的粗線畫出個方方正正的區(qū)域。

      快成熟的農作物就像婆姨們肚子里坐下胎的娃。

      被標段借用為枕梁澆鑄廠廠區(qū)內的承包戶,統(tǒng)統(tǒng)不忍心去收割、糟蹋自己伺弄了一春一夏還尚未完全成熟的農作物。他們從接受自家承包地出租給我們標段的那一分鐘起,就再也不愿意踏進承包地一步。有的進出村子,路經自己的承包地都繞到其他農田的小路上走,頭也不往自家承包地的方向看一眼——盡管標段在借用地《合同》中,補償給各戶不菲的錢款;盡管五年后高鐵開通了,各家的承包地依然要歸還于他們。

      清除尚未成熟的農作物,也是一項技術活兒。標段前期抵達的工人才三五十人,加上工程部的絕大多數工人都是長年跟水泥、鋼筋、枕板、橋模和龍門吊、推土機打交道的,所以突然讓拿起鐮刀、鋤頭去清理半生不熟、死連深長的高粱、玉米和棉花、葵花,就顯得笨拙、蠻干、出工不出力的弱項來。

      岳建國指揮長,從那天在他辦公室當著縣“協調辦”的李主任、柴支書的面照死“批評”了我之后,再見到我就不怎么說話了,最多也就是點點頭、呲呲牙,以示還認識我胡文成這么個人——這種讓人尷尬的上下級關系,使我產生巨大工作壓力的同時,更促使我的工作主動性。見標段枕梁澆鑄廠畫了白石灰的區(qū)域清除農作物的工作非常緩慢后,我趁一天的午休時間,專門去了趟柴興旺支書家,求他幫幫忙、找找人:只要清理的進度快,工錢好商量……

      賈四狗和柴翠翠協議離婚的事傳開后,村子里連雞貓狗兔都替女方翠翠鳴不平、叫委屈、日賈家……四狗為了收買民心,當村里出租給標段承包地的村民剛閑了一天,他就統(tǒng)統(tǒng)把租出出地的壯勞力全都“請”到煤窯上了給活兒干,三頓飯全部免費——柴支書無奈,示意我他婆姨剛洗了碗筷,在隔壁才躺下。于是,他把我引到自己栽滿果樹、蔬菜的院子里,繼續(xù)告我說:租給你們枕梁廠廠區(qū)地的勞力們在四狗煤窯上享福哩,其他補助排到一邊子,單挖一噸煤按兩噸算,挖兩噸按三噸結,多劃算的活計呀,給我也動心想去!如此這般,村里除了賈四狗爹媽一樣抱孫子、外孫子的老漢漢、老婆姨,再有就是小媳婦、半老婆子,想找?guī)讉€壯勞力比當年日本人蓋炮樓子都難抓。

      近幾天,我的情緒也被岳指對我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攪得七上八下不冷靜——我火往上涌:那怎么辦,就眼睜睜看著枕梁廠地里一個工人清理一天清不出二分地的玉米和高粱嗎?拖延了高鐵開工期,縣里鄉(xiāng)里和你村里都他媽別有好果子吃……

      甭學李主任唬老子柴興旺呵。柴支書像是午飯喝了點酒,暴發(fā)了:俺爛球個村支書,別想縣里的唬了你鐵路上的唬,果子樹多得是,這棵酸了老子摘那棵吃——改革開放了,能餓死人,那才日怪球啦!

      我索性直來直去:找三五十個干過地里活的壯勞力,找下找不下吧?

      柴支書從一棵結滿蘋果的樹上摘下一顆半青不紅的蘋果,遞給我,眼里含著歉意之情:“吃果子有的是,壯勞力實實在在找不下。知曉,你胡部長日子也難活哩……”

      立秋后的太陽依然能曬死個人。正午,老村里的背陰處人影皆無。惡毒的太陽下,柴翠翠剪了個利落的短發(fā)、穿一條花色的綢緞連衣裙,帶著歡蹦亂跳的五狗,追逐嬉戲于空無一人的村街里……

      十來天沒見柴翠翠,從柴支書家院里出來,我猛一抬頭,遠遠的還以為誰家在縣城上學放暑假回來的妮子在耍笑五狗??辞迨遣翊浯?,我已經無路可退,硬著頭皮,裝訓五狗:

      “沒輕沒重撲你媽,你媽跌倒你吃啥?”

      五狗旋即蹲下,向我溫情脈脈“哼哼”兩聲。

      可喜,已經煥發(fā)了第二個春天的柴翠翠,素面朝天、洗盡鉛華,沖我笑:“咋個樣么,俺五狗兒有良心吧,見你個兩三回就把你記到懷懷里,忘不了。”

      是的——讓我們彼此都記到“懷懷里,忘不了”吧:我會永生記住柴翠翠的!一個能從挫折中振作起來的少婦,就猶如一株成熟的谷穗,充溢而沉穩(wěn),優(yōu)雅而不再輕易隨風搖曳!

      在老村街道上,我把找壯勞力清除枕梁澆鑄廠區(qū)域農作物的難題訴苦訴給柴翠翠。她聽罷,非常爽快,答應不出兩三天,保證找人給我清出個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麥場,并且工錢讓我看著給。臨別,柴翠翠還是那句話:“你能省下的話,就替我和俺五狗兒多往新鐵道上多釘上兩根鐵釘釘!”

      第二天凌晨,我被板房外的喧鬧聲吵醒。我只穿條褲衩,扒到板房窗戶上往外望:一眼望不到尾的鐵建集團車隊來了,大型拖掛車上,龍門吊和水泥筒倉構件,以及整車整車的袋裝水泥、鋼材和模具、模板和浩浩蕩蕩的施工隊伍,整齊停靠、排列在進村的油路上。岳建國指揮長、前期抵達的各部部長,身穿鮮亮的工裝,頭戴或紅或黃色的安全帽,熱情而激動地紛紛涌向大隊人馬……見此情此景,我手忙腳亂穿戴工裝。這時,工程部部長闖進我的板房,興高采烈嚷:“地里有個女工頭,點名叫你去驗收,說行與不行由你說,她只認你胡文成——快快快!”

      出了板房我抬頭,一眼望去喜死人:被白石灰畫出界線的枕梁廠廠區(qū)里,也就一黑夜,百十號頭頂礦燈、手拿挖煤工具的漢子與手里握著各種農具的女人們,取代了密密麻麻的農作物,一捆捆打結好的高粱、玉米和葵花,舒舒坦坦地躺在地上……五狗先跑到我跟前繞起圈圈來;柴翠翠穿戴著長衣長衫和草帽,脖子里搭條花手巾,一臉倦容朝向我,抿嘴:不合格別給錢,合格了看著舉!

      “這這……”望著寸草皆無的枕梁澆鑄廠廠區(qū),我樂不可支,“合格合格,給給!”

      “不是給。得獎!”岳指出現在我身旁,臉上樂出皺紋來:“獎!重獎女工頭!”

      “別介?!蔽颐Π言乐咐揭贿叄瑴惤?,“不敢女工頭,人家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女老板;前夫就是這村腰纏萬貫的煤老板!”

      岳指揮長瞬間放下架子,口氣溫和,和柴翠翠客套:“謝謝你呀老板娘!”轉臉,埋怨我:“知道老板娘來幫忙,為什么昨晚不通知廚房煮上兩鍋綠豆湯,蒸上幾籠肉包子……你呀,整個一個球二能,攬不成個大事。”

      “哼,你們胡部長要球二能了,俺們芹泉村的就全是半吊子、不精明了?!辈翊浯淇次覙贰€能二能了……

      17

      初秋,火紅的晨曦下,芹泉村“新農村”宅基地北側的田野里,桔紅色的龍門吊,純白色的水泥倉,藍色瓦鋼頂、白色保溫板墻的成型庫、模具庫、成品庫和大批工人的宿舍板房……或高聳林立或藍白相間——四周白色的圍墻上,用紅色油漆寫著:

      高鐵建設利國利民!

      中鐵集團員工向英武縣人民致敬!

      第八標段職工與芹泉村百姓手挽手、心連心!

      ……

      盡管如此,按鐵建集團和此條高鐵建設工程總指揮部的時間要求,我們標段的前期準備工作還是比其他標段延誤了整整十六天!

      鐵路這營生,別說十六天,就是誤個十六分鐘,一級也要追一級。特別是像我們這類施工標段的單位,參與任何一條新鐵路線的建設工程,都是集團千辛萬苦投標投來的。所以,集團非常在乎自己參建標段的信譽度和執(zhí)行力。照常規(guī),一條高鐵建設工程的沿線,集結有數家、數十家集團的中標施工標段,其中如有一個標段拖延了工期,會直接影響上下游標段的工程對接,甚而至于,會導致整條新線開通運營的時限!

      標段枕梁澆鑄廠完全竣工的第二天晚飯后,我在自己板房里試著收看剛剛安裝好的衛(wèi)星電視。電視里的《新聞聯播》已經播放過半,忽然一條高鐵建設工程奠基儀式的新聞?chuàng)涿娑鴣?、歷歷在目:畫面中,鑼鼓喧天、彩旗招展。主席臺上,有來自北京鐵路部門的領導,有本省省委書記、省長和無數衣冠楚楚的嘉賓——領導們胸前戴著鮮花、或佇立微笑或相互笑容可掬低低耳語……就在零點幾秒的一個鏡頭里,我無意中發(fā)現我們鐵建集團的呂蘭新董事長兼總經理,站在主席臺最后排的最邊上——他臉色陰沉而沮喪……電視里開始放炮、奠基、填土、埋基時,我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是從幾步開外的“財務部”板房打來的:出納員陸麗問我:清理廠區(qū)農作物的工錢是這個月結,還是下個月給?是付現金,還是銀行轉賬?

      我脫口而出,說:“這個月,就這個月給人家乙方結了!”習慣成自然,無論公、私,只要給我們標段干活的外人,我們習慣叫乙方。我還說:“至于現金、轉賬,我現在打電話,問了乙方的要求,馬上給你回電話?!?/p>

      “可快點呵!加班加得還沒有吃飯呢……”出納員陸麗在電話里低聲抱怨。

      幫助我們標段清理廠區(qū)農作物的頭兒是柴翠翠,我自然得找乙方的領導了。我先用手機撥通柴支書的手機,問他要上柴翠翠的手機號碼,接著又給她打。聽筒里,音樂歡歌,兩個鄉(xiāng)音濃重的女聲正在歇斯底里、激情滿懷高歌宋祖英的《?;丶铱纯础贰氡?,柴翠翠是近來被糟心事弄得心里發(fā)悶,開著她的棗紅色“寶馬”越野車,或在縣城或省城KTV包間散心呢。扯著嗓門兒,我告她我是誰,之后,又囑咐她:“先點你歌,卡拉你的K吧,等你回到村里咱們再細說……”

      “卡屁K。我現在就在我的圈舍家里呢——大妮子,快讓仙女子先關了唱匣子!”

      手機聽筒里,音樂與歌聲頓時暫停了下來。

      我告訴柴翠翠要給結工錢的事,還沒等我征求她是付現金還是轉賬時,她搶話打斷我,說:“她和仙女子、五狗兒的工錢就全免了。剩下的工錢讓我分成兩份——按一份三分之一,另一份三分之二的數額分裝成兩個袋子:錢多的那份你親手交給賈大狗吧!”

      我費解:“怎么一竿子把我支到賈大狗哪兒了?工錢跟他們賈家有什么關系嗎?”

      柴翠翠告訴我,那天她應承下我們標段幫忙找人清理枕梁澆鑄廠廠區(qū)的農作物后,下午,村里午覺時間一過,她就可村里挨家挨戶求小媳婦、半老婆姨們……動員她們幫助標段干活的消息不脛而走,轉眼便傳到八里地外的賈家煤窯上了。于是,柴翠翠憨厚的前大伯子賈大狗沒有經過和賈四狗商量,擅自招呼了一干煤窯上剛下了白班、上了井口的礦工,沒讓脫工作服、解去腰上礦燈電池,只讓美美地、結結實實吃了頓紅燒肉丸子燉粉條的大燴菜、外加個個足有半斤多的大白饅頭后,操著挖煤的工具,個個頭頂明晃晃的礦燈,坐上四五輛運煤的拖掛卡車,趁著夜色,一路殺將到郁郁蔥蔥的農田里——村里邊,柴翠翠一聽,忙招呼小媳婦、半老婆姨們,把家里的農具都帶上,一干娘子軍終于與昔日全是地里好把式的礦工兄弟,在夜幕下的田野里借著頭頂上的礦燈,會合了、開戰(zhàn)了……

      “憑借俺們幾個小媳婦、半老婆姨,能半黑夜給你們收拾出個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麥場么?”柴翠翠稍豪邁了片刻,兀地感慨:“賈家就數大狗憨實哩,可他犟起來四狗也不敢惹!”

      其實,柴翠翠猜錯了——身為一礦之長的賈四狗,不是不敢招惹自己的大哥賈大狗,而是在礦工幫助我們標段清理枕梁澆鑄廠廠區(qū)農作物這件事上,四狗反倒覺得兄長做了一件最叫他佩服的事情!所以,那天傍晚,長期居住在“礦長辦公室”的賈四狗抱著兒子賈真龍,杜秀美抱著女兒賈真鳳,夫妻倆一會兒把真龍抱進礦車里,一會兒讓真鳳坐到賣煤的磅秤架上,看似他們在從小培養(yǎng)龍鳳胎對礦井的感性認識,以便將來真龍、真鳳長大了接手煤窯的傳承家業(yè)。實則,賈四狗讓兒子真龍沒在礦車里待了一會兒,便抱起兒子徑直走進礦工食堂,用低沉而威嚴的腔調命令大廚:“一會兒上白班的從井下上來,饃要往大蒸,鍋里要多多放‘硬貨!”

      “硬貨”就是紅燒肉、丸子和寬粉條子——賈四狗怕在井下受了一整天的礦工接著又去地里跌死苦,肚里空拉拉地沒力氣。

      誰出力誰得錢。都是個體勞動者,那就只能付現金了。我心里清楚了一多半兒,可是我只從柴支書嘴里聽說過賈家煤窯上的事,讓我去煤窯上給賈大狗送工錢,能行,可我沒去過,也認不得路呀!最終,我跟柴翠翠商定,第二天中午,我把兩份工錢裝好袋子,一并送到她府上——讓你大伯子賈大狗到你家里取工錢來。說定了!

      “大狗好不好意思再登我圈舍家的門子,不敢保……”柴翠翠心懷忐忑。

      “給他錢他能不來?派人總好意思派個取錢的人來吧?”

      18

      “胡文成,你去哪兒?”

      中午,標段開飯前的一個小時,我手里拎著兩個裝有現金的大信封袋子,走出枕梁澆鑄廠大門,正要轉身朝芹泉村老村方向走。一輛“現代”越野車打鄉(xiāng)油路上開過來,停下,一聲接一聲的摁喇叭。我站住,見“現代”后玻璃窗放下,露出我們鐵建集團“人力資源部”楊部長的大胖臉,他叫住我。

      “人力資源部”每到標段即將開工前盡帶著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往下送。

      我站住,笑:“怎么,又送新人來了,男的女的?”

      “老的!你先跟我去趟岳指辦公室,辦完,我還得往省城集團趕呢。鐵道部下午5點還有個電視電話會議。”

      “著——嘛——急——嘛?!”我開玩笑,說:“來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喝瓶子三十年陳釀“汾酒”再回嘛?!?/p>

      “甭扯淡!跟我來,現在手上的事下午再辦?!?/p>

      午飯,我他媽沒吃!沒他媽胃口吃!我胡文成一個四十大幾的“征拆部”部長,為他媽甚么沒有個長短理由,一張破紙《命令》說把我掃地出門、打發(fā)走人?沒盡職嗎?貪污受賄了嗎?找小姐養(yǎng)第三者了嗎?沒有吧——沒有為什么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見,不說個青紅皂白,說讓我離開第八標段就一時不等一刻立馬卷鋪蓋走人呢……午飯時間,大部分干部在標段的板房餐廳用餐。有些人嫌熱,端著大碗飯菜在板房外的陰涼處蹲著,大口大口往嘴里劃拉飯菜。我一個人在自己宿舍兼辦公室的板房里,邊收拾個人的私人物品,邊順手對鐵皮文件柜等金屬物品摔摔打打、磕磕碰碰——我剛把鋪蓋卷像早些年解放軍野營拉練時一樣打成一個“井”字形,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

      連來電顯示都懶得多看一眼,我接通手機,沒好氣:“誰?”

      “能是誰嘛?你答應誰今天中午來送工錢的?”電話里是柴翠翠。她好像心情挺好,說:“她院里已經來了不少的小媳婦、半老婆姨,等著領工錢呢……”

      我拍自個的腦門兒,心說:胡文成呀胡文成,你真是球事攬不成,不是顧了前腳,就是忘記了后手,我要是你領導也會趁早打發(fā)你哪兒涼快上哪兒去——球事不頂么,這不昨天答應著人家柴翠翠和賈大狗的工錢,說定今天中午送到柴翠翠府上,半中間冒出張鐵建集團的調動《命令》就把答應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電話里,我不想跟柴翠翠挑明我已經被調離標段的事,于是,就含糊其詞,說:“剛才來了個上級領導,談了點我個人的事……”

      “不會是你在俺們芹泉村辦借用地辦得漂亮麻利,你頭頭們專門來獎勵你喝酒吧?”柴翠翠在電話里調侃我:“喝就喝么,慶功酒該喝!”

      “喝慶功酒,喝他奶奶的尿都沒有!我這就給你送錢去!”

      太陽也添堵,不偏不正,直沖腦袋上的天靈蓋往下烤。我低著頭,悶悶不樂,手里提溜著兩個裝滿現金的大信封,走出枕梁澆鑄廠大門,走進芹泉老村,朝柴翠翠家院子走……

      原來,截住我的“現代”越野車里,除了司機和我們鐵建集團人力資源部楊部長,還坐著一個正處級干部——集團工程驗收部的部長尹學軍。我隨楊、尹二部長前后腳進了岳建國指揮長的板房辦公室,岳指正抱著一飯盆面條狼吞虎咽,嚼著滿嘴碎面條子,解釋:早點吃嘍,我得到橋墩標樁位置上走一趟——馬上就動工了嘛……

      楊部長擺擺手,一臉公事公辦:免了。接下來的活兒讓尹學軍指揮長干吧!

      “……”尹學軍不好意思,沖岳建國呲嘴牙,笑而不語。

      “你、還有你?!睏畈块L手點岳建國,再點下我,然后從拎著的公文包里拿出兩張A4紙,命令道:“這是你倆的調動《命令》,你們馬上收拾東西走人,明早八點省城集團人力資源部待命!”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情不自禁問個非常低級的問題:“待命是什么意思?”

      “待命就是等候另行安排工作。明白了?!”

      撤免與任命,前后沒用了五分鐘的時間。楊部長放下兩份《命令》,留下一個標段新指揮長,宣布完鐵建集團的任命,轉身鉆進“現代”越野車駛出枕梁廠大門,沿鄉(xiāng)油路駛向省城方向。

      我拿著自己的免職《命令》,木呆呆往岳建國板心辦公室外走。此刻,我聽見尹學軍指揮長低聲安撫岳建國:你放心走,“征拆部”我會讓你外甥女郝雁燕負責的,你要先放下包袱,迎接新的、更重要的工作……

      聞罷,我愣神兒,心敢情都他媽合適了,就涼起我胡某一個人了……

      19

      從全身麻醉中醒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個盤著頭發(fā)露有大腦門兒的女人——柴翠翠,在她的周圍有我們標段新上任的標段尹學軍指揮長、老指揮長岳建國和縣高鐵建設協調辦公室李拴柱常務副主任、柴興旺支書、賈肖村主任,以及數名穿著警服的警察。我環(huán)顧一周后,目光最終落在自己打有石膏并被牽引器高高吊起的右腳上……

      一個威嚴的男人聲音傳進病房:“剛做手術,讓病人休息,與調查無關的人先出去!”

      我躺在英武縣人民醫(yī)院骨外科的病房里,床頭兩側各坐著兩名警察,他們分別是英武縣公安局的和我們鐵建集團公安處的——雙方各有一名做筆錄,另外兩個你一句,他一句,讓我盡可能清晰地回憶、追述那天中午在芹泉老村里發(fā)生的事件:

      “先說錢!”一位帶有英武縣地方口音的老警察提示我:“據說打架打得幾萬的票票飛了芹泉老村一大街……”

      “對”我在警察的啟發(fā)下,腦際漸漸清晰起來,“沒錯,我躺倒在地的時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搶錢……”

      人是有情緒的動物。我供認不諱,那天中午往柴翠翠府上送工錢的路上,我的確為鐵建集團突然免我的職而耿耿于懷、憤憤不平——照理說,不管是岳建國指揮長領導不力,還是怪我在與柴翠翠、村委會簽訂借用土地的《合同書》過程中拖延了標段枕梁澆鑄廠的建設工期,總之,全線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工么,這分明有點殺雞給猴看的意思么,結果,我胡文成成什么了么——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雞崽兒了么……心口憋得鼓鼓地,不知不覺抬頭,我已經來到柴翠翠院門頭上標有金字的“紫氣東來”門口。院門外,停著一輛白色的“路虎”越野車,門邊左右依然杵著兩個曾經被柴翠翠家藏獒五狗轟進車里的彪形大漢:他們仍然穿著黑色單領制服、鼻子上架著大邊框墨鏡,一臉殺氣、一言不發(fā)、一如二鬼把門。

      柴翠翠院門內,傳出女人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話語聲。

      我要往院門內走。左右二鬼照舊各伸出一支胳膊,一合攏,攔住我的進路,像兩臺機器人一樣,不放屁、不斜視。我陪笑,說:“是來送錢的,里面的人都等著我手里的錢呢。”二鬼充耳不聞,大墨鏡下是兩張冷冰冰的臉。靈機一動,我好言套磁,搬出名震八方、大名鼎鼎的賈四狗,說:“講好了的,賈老板他大哥也在里面等著我的錢呢!不信,你們進去一個把賈大狗叫出來問問。誰騙你們誰是六狗!”

      二鬼木偶般仍不理不睬,反正是攔著不讓我跨進院門一步。

      奈何不下,我掏出電話給柴翠翠打手機。連撥數回,柴翠翠都沒接電話。原本想,給柴翠翠送過來工錢,跟她告別一下,再讓她替我轉告一聲柴興旺支書和賈肖村主任(我不想現在的情緒下見二位村干部),說我已經被著急麻慌地調回省城鐵建集團,往后他們村干部無論是誰到省城辦事時,抽空給我打個電話,我好請他們喝頓酒、洗個澡、唱唱歌什么的……畢竟,一條尚未建好的高鐵線路曾經把我們串起過一段時光和歲月,算是緣份吧!我抬腕看看手表,想用肢體語言提示二鬼,我沒時間跟他們在這耗時辰:我臨打標段枕梁廠送錢出來,岳建國就在他的板房門口黑著臉,正告我:準備好行李,兩點半尹指派車送咱倆回省城集團,過時不候呵!

      但,眼跟前,二鬼死活把住院門不讓進哎!

      裝起手機,我扯開嗓門兒沖熙熙攘攘、亂亂轟轟的院里吼:

      “柴翠翠,出來拿錢來,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話音沒落,一鬼撲向我,從我身后一手摟住我的雙膊,一手極力捂我的嘴。另一鬼,彎腰、低頭,側臉,向院門里探頭探腦,腳下做出隨時逃跑狀……

      我想,二鬼絕對是讓柴翠翠家的藏獒五狗嚇得落下陰影病根了。

      火嘍,我他媽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一手抓緊兩個裝錢的大信封,一手使勁兒掰捂我嘴的爪子。我又一次剛開口喊出一個“柴”字,一根指頭伸進我的嘴里——順勢,我他媽狠狠地照爪子就是一牙床子。

      只聽“哎呦”一聲,摟我的那鬼捂著手蹲到地上,呲牙咧嘴,操口四川腔,命令另一鬼:打!打!打死他個龜兒子!好你狠喲……

      我剛分辨出句四川口音,另一鬼向我擺出打沙袋的拳擊招式;他朝我頭部掄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左勾拳。我頭一閃,本能地掄起手里裝錢的信封袋,向他砸去……

      再只聽“嘭”“嘩”兩聲,我眼前火星四濺、鈔票飛舞——我癱到在地……

      后來,我在地上覺得渾身疼痛,右腿麻木……

      “完了?”老警警察問。

      我看眼病床邊的老警察,有氣無力合上眼,答道:“完了。再睜眼就躺這兒了……”

      20

      住院的前幾天里,仙女子每天必定要給我往病房送一趟雞或魚、排骨和豬蹄熬成的湯,偶爾,還送些柳葉一樣的刀削面。陪侍我的岳建國和我都勸她:不要再送,芹泉村離縣城少說也有幾十里的路,就算坐汽車也得半個多小時。心里領情了!

      仙女子說:“柴翠翠和她、大妮、二妮子全住在縣政府賓館,骨頭湯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壯壯在賓館小灶給我熬的?!?/p>

      醫(yī)院離賓館不遠,提上飯桶桶一剎剎就跑來了。

      “唉,看我這事鬧的。”我后悔,說:“叫集團、標段、縣上和芹泉村沒一個不連累的……唉!”

      “隨遇而安吧,像我,卸了標段指揮長,這幾天光伺候你,反倒心靜多了?!痹澜▏鴱牟〈蚕履闷鹦”阃?,催仙女子:“把骨頭湯放下你快回去吧。他該尿尿了?!?/p>

      依著我們鐵建集團的意思,打人的案子由縣公安局和集團公安處兩家聯合處理、取證。我,只要消了炎癥、病情穩(wěn)定住了,就轉回省城我們鐵建集團總醫(yī)院,這樣我在省城上班的妻子也好照顧我——關鍵是拉呀尿呀吃呀喝呀,兩口子方便又知道彼此的口味。還有,岳建國一個正處級干部也不能老盯著伺候一個科級干部吧,他還立馬要被派往一個正在組建當中的南方新線標段……

      鐵建集團派我們總醫(yī)院的救護車來英武縣人民醫(yī)院接我轉院的當天早晨六點多一點,柴翠翠一身素裝,挽著一個名貴的手包,走進我的病房。趁陪侍我的岳建國下樓給我打早餐的機會,柴翠翠告我:說其實那天中午,賈大狗就在她家里坐著,跟她院里的小媳婦、半老婆姨們一樣,等著我往過送錢呢。千不該萬不該,大狗不該坐上賈四狗保鏢的“路虎”車來。因為賈四狗與她鬧離婚時,曾氣頭上給兩個保鏢下過死令:沒有他的許可,不許任何一個男人跨進他老宅的院子:見一個,往死打一個!

      這其實是沖我哩。柴翠翠愧疚地說:四狗想使喚著一個茅坑,再占住一個茅坑,怕我馬馬地嫁了人,他丟了人。四狗不是專對哪個貓狗,更不是專門對你。

      我點頭,心想:沒錯的,那天二鬼不是連柴支書都一視同仁攔著不讓進柴翠翠的院門嗎?

      柴翠翠講得誠懇,眼里始終噙滿兩汪慚愧的淚水。她拉開手包,取出“建行”和“工行”兩張銀行卡,塞到我枕頭下。我攔,沒攔住,再攔,牽引器上吊著的傷腿鉆心地疼。

      “一張是我給你買吃吃喝喝的?!辈翊浯涫洲糁眍^一角,怕我拿,繼續(xù)說,“另一張是四狗讓大狗從煤窯上捎下來給你的。四狗還叫大狗捎話給你,等法院判下來,你們打的和被打的他還要補報你們兩面子……”岳建國端著早餐進了病房時,柴翠翠站起身,告辭說:“她訂了省城的飛機,下午一個人飛趟北京,等回來路過省城再去看我。”

      “有事給我打電話。”柴翠翠沖我努力咧了咧嘴,擺了擺手,冷不防,冒出一句純正的北京話,“再見了您呢!”

      “再見!”我躺著,望著她即將走出病房的背影,心里襲來一陣酸楚——我忙掩飾,“替我問你五狗兒好!”

      “汪!汪!”柴翠翠回頭學藏獒五狗叫。

      ……我發(fā)現她的眼角已經掛滿了淚水。

      21

      北京西站人山人海、人聲鼎沸。

      五年前,我被鐵建集團從英武縣人民醫(yī)院轉院轉回省城集團總醫(yī)院,先養(yǎng)了近一年的腿傷。岳建國被壓低為標段的副指揮長,被派往京滬高鐵的一個標段。

      至于打斷我腿的那二鬼,英武縣“高鐵建設協調辦”和鐵建集團極力要向縣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前,征求我個人的意見。我在病床上琢磨了一整天,最后回復他們是:還是走民事調解,免于起訴為好!

      我的腿徹底養(yǎng)好后,集團領導把我重新分配到集團黨委宣傳部,從事起集團的新聞報道工作——身為鐵路新聞工作者后,我采寫的一篇最出色、最有影響的新聞,就是報道經由英武縣芹泉村的高鐵開通稿件,它不但發(fā)表于中央級報紙頭條,還分別被數家門戶網站轉載。

      這年,京滬高鐵即將正式開通運營之前,鐵道部宣傳部組織了一個有中央媒體和鐵路媒體聯合組成的“京滬高鐵采風報道團”,旨在向全世界、全中國、全社會展示中國高速鐵路建設新成就。出發(fā)前,鐵道部宣傳部的領導把我們參與“報道團”的鐵路媒體的攝影、攝像和文字記者召集到距北京西站附近的鐵道部機關大樓內,開了一個簡短的“內部通氣會”,大意是:眼下京滬高鐵沿線各集團公司的參建標段還沒有撤離,希望我們鐵路自己的記者們把鏡頭和文字深入到各標段里面,把為鐵路建設的鋼筋工們的堅韌,檢驗員對枕梁一絲不茍的責任使命;把為京滬高鐵建設無私奉獻出稻田、農舍和村落的農民兄弟再現出來、謳歌起來!

      我已暗自設計好一個采訪計劃:此次前去,好好采訪一下此刻仍在京滬高鐵標段里岳建國副指揮長。我想,他在建設京滬高鐵過程的故事一定不會少的……

      位于北京復興門大街的鐵道部機關距北京西站不過十多分鐘的步行時間?!皟炔客鈺苯Y束后,我與兄弟鐵建集團、公司的記者們,背著攝影攝像和筆記本電腦、三角架之類的器械,三三兩兩徒步往北京西站走——我們要去北京西站的軟席候車室與中央媒體記者會合,然后,統(tǒng)一乘坐一列試運營列車,先睹為快、切身體驗“中國高鐵時代”!

      絕對的,這一趟深入京滬高鐵沿線采訪,半月二十天肯定是吃不到我家鄉(xiāng)的醋了!我出生在含堿度極高的黃土高原,從小養(yǎng)成頓頓飯離不開醋的飲食習慣,并且,南方的那種米醋我吃不慣,必須得吃我們省份用高粱釀成的醋,夠酸、夠濃,還淡淡地有那么一點甜味兒。走到北京西站北廣場,臨上通往進站口的過街天橋,我把自己的拉桿箱托付給一位文字記者。我讓他們先進站,我到站前廣場的商鋪里踅摸上兩瓶我家鄉(xiāng)的醋:“我得帶上。要不這些天我沒法兒吃飯。你們先上車,我快!”

      “真是繳槍不繳醋葫蘆呀?!北娡行?。有人提醒我:“你可快點兒,別誤了開車的點兒!”

      走過一家麥當勞,繞過一家牛肉面……無意中,我看見一家名為“省心超市”的臨街門店——店名字的背景醒目噴繪有我家鄉(xiāng)的特產實物。我疾步走過去,推開窗明幾凈的玻璃門。

      這是一家專門銷售由我們省特產的紅棗、核桃、小米和陳醋、汾酒,輔帶方便面、礦泉水、香煙等小食品的零售超市。貨架前,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正背著身體,整理貨架上的盒裝商品……她好像聽到有顧客進了店,頭也沒回,用純正的北京,問:

      “要點什么——您?”

      我說:“要兩瓶好帶的陳醋。有嗎?”

      “好。您瞧瞧這兒種的,裝得多又好拎著走……”她從貨架上挑了一盒兩瓶裝的醋,轉身放在收銀臺上,頭也不抬用一塊干凈的抹布習慣性地擦拭盒子,邊介紹:“兩瓶裝,跟雙胞胎似的,好拿?!?/p>

      “行。多錢?”我掏出錢包。

      “四十八塊錢,您吶!——”她抬起頭……

      “哎!這……”

      我倆人幾乎異口同聲:

      “胡文成!”

      “柴翠翠!”

      喜出望外的柴翠翠瞪大貼有假眼睫毛的眼睛,回身朝貨架后面喊:

      “仙女兒,快?一眼哎——還認識嗎,你?”

      一個穿著打扮時尚的大姑娘,手里把玩著一臺“蘋果”平板電腦,從貨架后面走出來,盯住我打量了幾秒鐘,驚呼:

      “您胖了哎您胖了哎!干嘛來了,您?不會是踮到京郊昌平、懷柔吾的來建高鐵的吧?”

      我岔開話題,推心置腹:“你倆真像姐妹倆兒。一看就活得滋潤?!?/p>

      “滋——潤——!”仙女兒拖著京腔。

      ……

      22

      這趟乘坐有中央、鐵路媒體記者的動車組列車,其實就是一趟由鐵路技術檢測人員和部分新聞媒體記者乘坐的京滬高鐵“試運營列車”,所以沒有領導剪彩等諸多煩瑣的儀式。動車組列車駛出北京西站,沒用幾分鐘運行時間,車廂里的電子顯示器就顯示出200公里/小時。一等車廂里,攝像機、照相機和無數錄音筆,團團圍住兩三位鐵路技術檢測人員,聽介紹、錄講解,提疑問、記釋惑……

      我躲到一個僻靜的二等車廂里,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擺在小桌上,插上無線網卡,照著柴翠翠在一張商店《收據》紙上給我寫下的QQ號碼加入我自己QQ群——我與一個網名叫“不省心”的網友展開一問一答式的聊天……

      “不省心”網友(柴翠翠)告訴我:她從五年前離開我住的英武縣人民醫(yī)院病房的那一刻,就打定徹底離開芹泉村到北京發(fā)展的主意;她在北京有前夫分給自個的房子;她大哥柴順順及兩個侄子又都在北京央企和金融證券公司工作,所以,柴翠翠在英武縣政府賓館餐廳工作的二哥柴壯壯的鼓動下,在北京大哥大嫂和侄子們的幫助下,她帶著跟隨她多年的仙女子和大妮、二妮來到北京住下,又很順利地在北京西站北廣場盤下現在這個門店。兩個女兒現在在北京讀中小學,她和仙女兒繼續(xù)開超市。我問她:“標段借用你地里的‘不省心超市復原、歸還了嗎?芹泉村里我認識的那些人還都好嗎?”

      電腦屏幕上跳出:“你離開的第二年,英武縣實施大學生村官進鎮(zhèn)入村制,一番民主選舉,賈四狗的本家村主任賈肖和她五服大哥柴興旺支書,雙雙被兩名農業(yè)大學本科畢業(yè)的大學生取代。”網友“不省心”接著往我電腦屏幕上蹦字,告我,大致內容是:她(柴翠翠)聽說柴興旺支書被大學生村官頂替后,怕她興旺大哥曾經的一個吆三喝四的人,而今扛起鋤頭或下井挖煤沒面子,一咬牙,她就把標段尚未復原的“不省心”超市產權全權委托給她本家大哥柴興旺了。柴興旺在標段臨復原“不省心”超市前,與標段和鄉(xiāng)上多方協商,在超市的原址上讓標段修建了一座立體式的養(yǎng)雞場,又把落選的村主任賈肖招收進了養(yǎng)雞場……我對藏獒五狗十分掛念,我問:“五狗安好?”柴翠翠回復說:“北京不讓養(yǎng)大型犬,她們臨來北京前,大女兒大妮把五狗留給她爸爸賈四狗了?!?/p>

      “你做得對,五狗可不適合在北京養(yǎng)!”——我選了一個贊揚的符號,敲上去。接著敲字,問:“賈家的煤窯呢?”

      “煤窯在省政府整頓私挖亂采行動中讓公家給爆破封堵了?!?/p>

      “為什么?挺掙錢的一個窯,得讓公家給個說法!”

      “一趕上整頓私挖亂采行動;二據說窯上放炮挖煤對建好的鐵路大橋有直接的影響。”

      “事先,就沒找找縣煤管局的人通融通融?”

      “縣煤管局安監(jiān)科侯科長也因收取干股被以瀆職罪判刑了!”

      “唉!那賈家的兄弟們干什么去了?”

      “大狗在村養(yǎng)老院當法人,二狗三狗一個去縣城開飯店,一個去省城開歌廳?!?/p>

      “你前夫四狗現在還牛嗎?”

      “公家封了煤窯,四狗以大狗的名義在村里蓋了個養(yǎng)老院,之后,他帶著小老婆和五狗、龍鳳胎回杜秀美的四川老家了?!?/p>

      “四川好,養(yǎng)人,心靜?!?/p>

      “靜大了。08年四川地震,四狗在成都買了六卡車的食品,帶著五狗連夜押車往汶川捐,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五狗用身體護住四狗的一條腿……”

      “另一條腿呢?”

      “沒了。裝了一條木頭腿!”

      “五狗呢?”

      “死了!”

      “唉!四狗呀;五狗呀……現在呢?”

      “現在四狗一家在成都郊區(qū)開農家樂?!?/p>

      “那兒農家樂多,生意怎樣?”

      “聽大狗說,四狗的農家樂名字好,生意更好?!?/p>

      “叫什么名?”

      “好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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