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化熙《詩通》研究

吳妍芷

摘 要：明代對《詩經(jīng)》所作文學(xué)性研究值得矚目，其中陸化熙所作《詩通》是明代中后期的代表之一。陸化熙旨在“發(fā)揮其意旨”、致力“尋味于詞氣之間”，通過詞氣文字來對《詩經(jīng)》進行文學(xué)性解讀，具有個人特色，也體現(xiàn)了明代中后期《詩經(jīng)》研究發(fā)展的特征。

關(guān)鍵詞：陸化熙；《詩經(jīng)》；《詩通》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11-0174-03

在我國《詩經(jīng)》研究史中，有漢唐、宋、清等幾個較為耀眼的時期，但許多學(xué)者都不認(rèn)為明代《詩經(jīng)》學(xué)研究多有建樹，言其“無甚精義”，甚至直指其“空疏”。但有明一代270年間，《詩經(jīng)》相關(guān)著作有六百余種，數(shù)量如此之巨，實難避開不談。客觀上來說，明代《詩經(jīng)》學(xué)研究也有其貢獻，一是其考據(jù)訓(xùn)詁工作為清代考據(jù)奠定一定基礎(chǔ)；二是詩旨的探討。明代《詩經(jīng)》學(xué)研究最值得關(guān)注的一點在于，人們開始規(guī)模性的用藝術(shù)與文學(xué)的眼光來看待這一部圣人經(jīng)典。明代中后期，《詩經(jīng)》研究由“經(jīng)”流向“詩”，從詩本身出發(fā)，論其得失，《詩經(jīng)》論著大量問世。

陸化熙的《詩通》是明代中后期眾多《詩經(jīng)》學(xué)研究的著作之一。陸化熙，字羽明，常熟人。進士出身，后官至廣西提學(xué)僉事。陸化熙主要著作均見載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其一為《目營小輯》載于史部，另一作品《詩通》則見載于經(jīng)部，是陸化熙關(guān)于《詩經(jīng)》研究的代表作，也是明代中后期以文學(xué)目光研究詩經(jīng)的作品，后凌濛初所作《詩逆》亦對其有所引用。

一、發(fā)揮其意旨，尋味于詞氣之間

《四庫全書總目》有這樣的記載：“是編不載《經(jīng)》文，止標(biāo)篇什名目，而發(fā)揮其意旨。大都依文詮釋，尋味于詞氣之間?！盵1]所謂“發(fā)揮其意旨”指的應(yīng)該是陸化熙對一首詩的把握著重在其詩義本身，如：

《商頌·玄烏》[2]：此詩首尾以天命為主，特詳于湯與武丁者，以始受命于湯。幾失而復(fù)得之者式丁也。中間土地人民是眼目，武德是根本，而后先相繼是血脈。應(yīng)以“殷受命成宜”一句為主。①

《大雅·卷阿》：此詩主意在諷王之用賢以保泰。

《邶風(fēng)·擊鼓》：通詩皆?？喑顕@之詞。

陸化熙對整體詩義進行較好地把握，提出自己對詩義的主張。另一方面，所謂“依文詮釋，尋味于詞氣間”，是陸化熙對詩義進行解說的基本思路?！对娡ā纷孕蛟疲?/p>

經(jīng)旨為時說所淆多矣，獨不能淆《毛詩》，何也？《詩》之義或顯言之，或微言之，或正言之，或托言之，或反覆言之，或參差言之，總言人情所欲言。而又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情指自見。非若他經(jīng)專說道理，任后人之窮深極微以求合者也。紫陽氏說《詩》……其微不滿人意者，止因忽于所謂微言、托言，致《變風(fēng)》刺淫之語，概認(rèn)為淫；《變雅》近美之刺，即判為美耳。

從這里可以看出，陸化熙對《詩經(jīng)》所謂的“通”，旨在通過文本字詞，挖掘文本文字背后的微言，在詩歌章節(jié)段落的行文中，追求隱藏其間的深意，抓住詩歌語言背后的靈魂。所謂“總言人情所欲言。而又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情指自見”。如：

《邶風(fēng)·燕燕》：通詩以“于歸”兩字為主?！爸佑跉w”，以夫亡也，以子拭也，歸極苦矣。

《邶風(fēng)·日月》：此詩重不見答意，以“定”字為骨。

《王風(fēng)·大車》：此詩以“畏”字作主。

《邶風(fēng)·簡兮》：此詩開口說一“簡”字，詞義直管到“錫爵”，而意則伏在末章。

《鄘風(fēng)·君子偕老》：通詩以“不淑”二字為主，閉口下“偕老”二字，是詩人史筆。

《衛(wèi)風(fēng)·考盤》：通詩以“寬”字、“薖”字、“軸”字作骨，而重在“獨”字、“永”字。

《鄭風(fēng)·將仲子》：此詩以“畏”字為主，以“懷”字相形。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陸化熙在對詩歌的詩義進行整體把握時，選取詩歌文本中既有文字，努力發(fā)掘文字中所蘊藏的妙義。抓住詩歌文本中關(guān)鍵的一二字，概括性感受詩歌整體，通過對文字進行體會揣摩來理解詩歌所傳遞的思想內(nèi)容與情感。從語言文字出發(fā)，發(fā)掘背后深意，這也是陸化熙《詩通》一個重要的特點。

二、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

陸化熙在《詩通》中對《詩經(jīng)》的認(rèn)識有很多是具有文學(xué)性的。首先，他對詩歌做整體性把握與詩歌脈絡(luò)分析，如“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之言，如《邶風(fēng)·燕燕》篇：

通詩以“于歸”兩字為主?！爸佑跉w”，以夫亡也，以子拭也，歸極苦矣。而送其歸者，道際同之。危疑方迫，悲人亦還自悲，此豈若尋常臨歧，但步步惜別而已乎？故俞三章言遠送，言“瞻望弗及”，意皆雙關(guān)，不敢說出。而末章言“任只”，言“先君之思”，首尾與自己關(guān)切。深情畢露，但詞若思仲氏之賢也。

燕宿則相向，飛則相背，故取為離別之興。每章首言“燕燕”便影著已與幼相依光景；“差池”者，一先一后，相隨而飛次：“頜顱”，飛相上下也；“上下其音”，音相應(yīng)和也。皆取其若干忍離意。大歸者，一往而不反于正也。作文說不出此意，而卻要會此意。婦人迎送不出門，別有深情，是以遠送。此別堪為惕哭，而州吁方阻兵，安忍？則有泣而已?！皝辛ⅰ庇腥フ咭讶?、送者未回、躊躇歧路情景?！皩崱弊纸^有味，政見無限苦楚，都在心上，而口說不出，亦微逗下思其賢意。

這里點出全詩以“于歸”二字為主，然后尋找全文與“于歸”二字的關(guān)系，尋找整篇脈絡(luò)?！坝跉w”是言情感上的極苦，前三章寫遠送之情極傷，即為苦。末章寫對方所說的“先君之思”關(guān)照詩人，故“首尾與自己”關(guān)切，相較之下，離別之情更苦。燕相背而非，正與“于歸”的分離之意相應(yīng)，其后“差池”、“頜顱”的分析也都緊扣“于歸”，從中看到的是不忍離別的情感之苦。即便有違所謂“遠送不出門”，卻也送于郊野，在“佇立而泣”里看到路途的躊躇。去者已去、送者未歸，“實”字之味，是滿心苦楚卻不說出口。不管是意象還是情感的分析都如其所言，以“于歸”為主。再如《邶風(fēng)·雄雉》篇：endprint

全詩以“懷”字為主，末章正是善懷魘。首言阻隔只是遠行，次言“實勞我心”，又次言“悠悠我思”，俱會恐其不能自善意。直至知德雨滅，則伊阻者不遠。

“自詒”二字宛有味，展矣二句聯(lián)作一句看。猶云誠哉，君子之實勞我心耳。根上伊阻會下保身，“瞻彼日月”二句是言己之思隨日月之往來而俱長?！罢啊弊志o關(guān)，“思”字概眼見日月之升而沉、沉而復(fù)升，明而晦、晦而復(fù)明而不見君子。

緊扣“懷”字，從首章到末章，皆以“懷”字為脈。首章說遠行，次章既說勞心，而后“悠悠我思”，到最后感慨如此德行卻未見善果，通過每一章節(jié)，將“懷”人的思念之情步步推進加深。再以日月升沉明晦為喻，形象闡述“懷”情思情的綿長。像這樣類似的通過抓住詩的主義，透過詩歌既有文字，一步步分析詩本身結(jié)構(gòu)與脈絡(luò)，將詩內(nèi)容與情感的推進較明確的展示在人眼前。

三、言人情所欲言

陸化熙對《詩經(jīng)》所含情感的發(fā)掘也十分深入，正如他《自序》中提到的：“總言人情所欲言?！痹娊?jīng)的文字訴說的都是人情感深處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文字是情感的載體，情感是驅(qū)使文字行進的靈魂，抓住文字背后的深意，能更切身地體會《詩經(jīng)》所表現(xiàn)的情景，就能抓住《詩經(jīng)》沉厚濃郁的情感。正是“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情指自見”?？础对娡āふ倌稀げ菹x》篇：

全詩以未見而憂作主?！安菹x”、“阜螽”、“蕨蕨”是一時所感。皆君子去時所未有者，而今忽見之，故曰變見者，見其顏色。“覯”則有摟遇密迥意矣。“沖沖”者，懸而放不下，“降”則放下字意，緊相呌應(yīng)。“惙惙”而憂，傷悲而夷皆然。亦既三句是擬謙之詞，則字（山耴）重必既見既覯，我心始降。而今猶未見也，使我如何不憂乎？陟山只是起，下采物不重，望君子之意?！耙摹?，平也，心傷悲則失其平。不傷悲則平矣。須知盛時獨居之憂，其詞氣與衰世迥別。

《草蟲》本寫思情，陸化熙對全詩所作分析無一不圍繞這一情感。所見之物“草蟲”等都是一時所感才見。見眼前之物回想當(dāng)初分別時情景，兩相對比，一是可見分別之日頗長，周遭景物都發(fā)生了變化；二也看出思情之細膩，連別時與眼前細微處差別也能察覺。“沖沖”是“懸而放不下”之意，懸在半空的思念丈夫的心，放不下的是對為歸之人的擔(dān)心與情。未見歸人是怎么樣也放不下?lián)呐c思念，心情無法平靜，只有見到丈夫才能安心，才能“降”、才能“夷”。陸化熙對《蟲草》篇的分析，全部緊扣“未見而憂”這一情感，詩中用字不論是草木蟲獸之名，還是對心情的形容，在這些文字的背后都蘊含著濃烈的思念之情。再看《秦風(fēng)·蒹葭》篇：

通詩反復(fù)詠嘆，無非想象其人所在而形容得見之難耳。一篇俱就水說，故以蒹葭二句為敘秋水盛時景色，而蕭索凄涼，增人感傷之意，亦恍然見矣，兼可想秦人悲歌意氣?！八^”二字有味，正是意中之人難向人說，懸虛說個“一方”，政照下求之不得。若果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跡可至，何以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哉。會得此意，則連水亦是借話?！巴鹪谒醒搿闭且环较氤觯且饽畹浪绱?，非果可以見也。點出“水中央”，分明說所謂“一方”者，不在上不在下亦不在中間。岸有草，草與水交，則水之際也。坁，小沚也，能遏水能遲流。

不論是求佳人不得，抑或求賢才不得，陸化熙在對《蒹葭》作解時，強調(diào)的是“得見之難”這一情感的描繪。蒹葭二句描述秋水盛時的景色，為詩歌增添的是凄涼蕭索傷感的情緒。這種蕭索的自然景色與求而不得的詩人心理情感互相交融，通過反復(fù)的詠嘆，將這兩種情緒都推到一個高度，正是陸化熙所追求的在行文之中多蘊藏著的濃郁情感。又如《邶風(fēng)·擊鼓》篇：

通詩皆?？喑顕@之詞。以“南行”為主，首二句側(cè)下鼓聲螳然，正用兵所聽也。擊鼓用兵，非戰(zhàn)時事，只言從軍之所為如此?！巴羾倍?，不重役使不均，只言彼雖勞苦，而無鋒鈞之憂，見己之尤苦也。說者具云不應(yīng)說死亡，予則謂，兵兇器，戰(zhàn)危事，正為中人所甚諱，所以只說個“南行”，而意已畢露，何妨就此摘破？若“憂心”以下，更點一死亡，即節(jié)節(jié)失神矣。

陸化熙開篇即點出，“通詩皆危苦愁嘆之詞”，這種危苦愁嘆是他在《擊鼓》文本背后深掘出來的。“南行”二字是詩歌主線，這兩個字不僅僅是表面一種行為，也飽含著憂苦之情?！巴羾眱删?，說行役之苦，不直接說明戰(zhàn)事，但獨自“南行”的孤苦與思念都躍然眼前，故只“南行”二字，愁苦之情已然飽滿。陸化熙這里不僅從文本中“南行”二字看到了豐富的情感，更分析了只說“南行”而不直接寫戰(zhàn)爭死亡二者的區(qū)別。戰(zhàn)爭死亡乃兇事，情緒過于肅殺，而只說“南行”，愁苦憂心的情感已然盡現(xiàn)，這種隱而不發(fā)卻讓人感受深刻的情感表達比直接點破的直白情感更有詩歌的韻味，這一點也就是陸化熙所謂“神”與“失神”的差距所在。這種在寫于不寫、直寫與曲寫的區(qū)別，陸化熙在《詩通》中多有提及：

《曹風(fēng)·浮游》：不言其死，而反美其生，是比意妙□。

《檜風(fēng)·隰有萇楚》：此詩并不曾說出自己苦來，只是見無知之物，如此榮茂而樂之。其苦趣躍于言表。無知則賦役之憂。無家無室則無賦役之累。

陸化熙指出《浮游》中以美其生，反刺其死，妙趣比之直言其死來的更多。《隰有萇楚》里全篇不見賦役二字，通過對無知之物繁茂的描寫，無知則不苦，那么有知的人的苦不說自現(xiàn)，躍然于表。陸化熙不僅對既有的文字進行深入挖掘，對寫什么與不寫什么的這種選擇也有所分析，依然是通過文字，但是作出更深一步的理解，將行文背后詩人想要表達的情景與情感表現(xiàn)出來。同時，這種寫與不寫之間的分析，不僅抓住了所要表現(xiàn)的情感，也是對《詩經(jīng)》這一文學(xué)作品藝術(shù)表現(xiàn)、抒情技巧的分析。這正是所謂“引而不發(fā)”的詩歌傳統(tǒng)的“含蓄”美。

陸化熙盡力在“發(fā)揮其意旨，依文詮釋，尋味于詞氣之間”，通過對詩歌文本全力的挖掘與闡發(fā)，對《詩經(jīng)》進行文學(xué)性的研究，但依舊存在許多不足。陸化熙的《詩通》依然有時代的印記，明代《詩經(jīng)》學(xué)雖已開始規(guī)模性的文學(xué)研究，但畢竟受到前人影響。《詩通》中大量可見“序言”類字樣，可見陸化熙對《詩經(jīng)》的理解還是受到《大序》的諸多影響，在對某些詩篇理解上有所偏頗。但《詩通》身上所閃現(xiàn)的《詩經(jīng)》研究的文學(xué)之光還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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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65）》，山東齊魯書社，1997年版。本文所引《詩通》文本皆出自此，后不再出注。

參考文獻：

〔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65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7.

〔3〕劉毓慶.從經(jīng)學(xué)到文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

〔4〕夏傳才.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責(zé)任編輯 張海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