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接到小峰的電話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早上,聽筒里冒出來一個粗聲粗氣的男聲:“你還記得我嗎?那年你還在廣場上看我跳舞呢。”
這和我記憶中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兩年多前我去采訪時,小峰還是個14歲的小男孩兒,笑起來嘴角咧得連蛀牙都露出來。如今,他度過了變聲期,聲音聽起來像個大小伙子。
更重要的是他還活著,我簡直太驚喜了。
小峰住在遼寧丹東的一個村莊里,父母都是艾滋病患者,他出生時就攜帶著HIV病毒。小峰沒有玩伴,也沒有同學(xué)。他入學(xué)時,其他家長把自己的孩子領(lǐng)回家,罷課抗議。最后,村委會只能從外村聘請了一位退休教師,在村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里,單獨授課。
2011年我去采訪的時候,小峰的父母已經(jīng)病發(fā)身亡,他寄住在同村的姑姥姥家里。我原以為采訪會非常困難,這種經(jīng)歷過心理創(chuàng)傷的孩子大都比較內(nèi)向,孤僻??苫蛟S是太缺少朋友了,小峰倒是很喜歡和我聊天。
午飯后,小峰喜歡晃蕩著去隔壁村的池塘看別人釣魚,或者站在村口看火車經(jīng)過——村里沒有同齡人搭理他,甚至看不到同齡人的影子,村小合并后,他們都去鄉(xiāng)里讀書了,只有小峰被剩下來。
釣魚老人沉默的背影和匆匆駛過的火車是小峰最親密的玩伴。有一次,幾個同齡的孩子打打鬧鬧著從旁邊經(jīng)過,看都沒看他一眼,“他們不跟我玩”,小峰小聲告訴我。只有火車在中午1點30分的時候如約而至。
附近的村民給小峰起了個綽號,“艾哥兒”。我和他走在路上,總會有人指指點點。有一次,幾個正在挖地的外村婦女甚至停下手里的鐵鍬,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是不是這小孩兒?”一個女人問,聲音足以讓我聽見。還有一次,我打了輛出租車,打算接上正在路邊等我的小峰,小峰拉車門的那一瞬間,司機的臉都僵了,“你認識他啊?”他的聲音里透露著嫌棄。
也許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峰對這些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他的臉上總掛著一種超越實際年齡的不屑感。正值青春期,他也像叛逆的同齡男生一樣,學(xué)會了抽煙,說臟話。他還在村里放過狠話,說誰敢欺負照顧他的姑姥姥,他就割破手指把血往那個人身上抹。
我想,他可能想是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讓別人意識到他的存在。
采訪結(jié)束前,我去縣城最大的超市買了一本相冊,小峰的生日就快到了。他說,這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他毫不留情地撕掉藍色包裝紙,把相冊捏在手里,低著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我真挺高興的?!彼麑ξ艺f。
分別的時候到了,我們一起走到村口,他要去看釣魚,我要回賓館了。我目送他過了馬路。那條馬路特別寬,他好不容易走過去后,停住腳步,回過半個身子,沖我一招手:“阿姨再見。”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再見”。前一天,去縣城的防疫站采訪時,站長說,小峰沒有按時服用國家提供的免費藥物,他的免疫力在下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皰疹等癥狀,這意味著潛伏期結(jié)束了,他已經(jīng)是個艾滋病人。
回到北京,報道發(fā)表后,我把報紙寄給小峰的老師,但是沒給他打電話。我在文章里提到了小峰的病情、他偷偷抽煙的叛逆,還有他說過的那些狠話。我有點兒后悔寫了這些事,擔心別人看了會給他帶來新一輪的歧視。
再后來,我就更不敢聯(lián)系他們了,因為怕聽到壞消息。
和采訪過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兩年多以后接到他的電話。小峰說,幾天前姑姥姥在家里翻出了我的名片。我以為小峰家里遇到什么事情需要記者的幫助,可他什么都沒提,聽上去只是想和我聊聊天。
我問他最近身體怎么樣,有沒有按時吃藥。他說,已經(jīng)在接受新的治療了,每天晚上喝一種味道很沖的藥酒,還定期去沈陽檢查?!巴醢⒁蹋业牟】旌昧??!彼蝗辉陔娫捓镎f。
我聽了沒吭聲。不過,一切或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
得知他沒有因為那篇文章受到傷害,我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了。本以為他會再次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沒想到,過幾天他的電話又打來了。
“王阿姨,你現(xiàn)在忙嗎?跟你聊會兒唄?!?/p>
那個時間,他本該在廣場上跳舞。小峰晚上經(jīng)常去縣城附近的廣場上玩,那里有人跳舞,有人擺燒烤攤兒,人很多,比他的村莊要熱鬧。他曾經(jīng)在廣場上認識了一個同齡人,對方知道他得了艾滋病,還愿意和他一起跳舞??尚》逭f,這個唯一的舞伴早就搬離縣城了,現(xiàn)在沒人跟他跳舞,“沒意思”。
那天北京正降溫,我從電話里聽到丹東那邊也在刮大風。
后來,小峰又打來了好幾次電話。有時我在采訪,有時我在寫稿,有時我漏接了,有時我沒接??伤浂簧幔幸淮挝以谕饷娉燥埖墓し?,手機上就有16個未接來電。后來他又學(xué)會上網(wǎng),總在QQ里執(zhí)著地呼叫著我:“王阿姨,你在嗎?”“王阿姨,咱們什么時候聊?。俊薄巴醢⒁?,你還聊嗎?…王阿姨,你醒了嗎?”
丹東的電話已經(jīng)無法再帶來驚喜,對于我來說,更像一種負擔。有時,我也很內(nèi)疚,覺得自己“利用”完他的故事之后,怎么就連陪他聊天的一點耐心都沒有,可我真不知道該跟這個16歲的小男孩兒聊點什么。他沒有同學(xué),沒有朋友,周圍的人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他讀的課本還是小學(xué)的,村里人曾經(jīng)說,他的智商和情商都比實際年齡要低一些。
每次在電話里,我只能不厭其煩地從頭問一遍:“老師最近怎么樣?姑姥姥、姑姥爺身體還好嗎?你最近干什么呢?上課上到哪里了?”
“挺好的。挺好。最近啊,沒干啥。上課……想不起來了,哈哈。”
我不問,他就不說話;我沒得問了,就沒人說話。他也不掛電話,好像特別需要有個人在電話那端陪著他,即使那個人只是沉默。
他16歲了,和艾滋病毒共處了16年。我不知道成年對于他來說是否仍是一件遙遠的事情。至少他還活著,只是他依然孤獨。
(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