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張床
——電影《迷樂英倫》中的迷失與追尋

◎張 璐

第二十一張床
——電影《迷樂英倫》中的迷失與追尋

◎張 璐

電影《迷樂英倫》以外來者的視角，從迷茫不安的艾克賽爾和薇拉二人切入，深刻地刻畫了倫敦次文化圈里青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的空虛與孤獨，遙遠的理想與模糊的生活目標。在成長的困境中，酒精和尼古丁交織形成麻痹精神的烏托邦，然而當麻痹感消散，他們又將何去何從。電影細致入微地敘述了這群年輕人的迷失與尋覓，風格獨特，在人物特點、鏡頭語言和主題意義等方面都具有值得研究的價值。

迷惘 自我認同 青春文藝片 電影語言

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的扉頁寫道：“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盵1]多年后，當戰(zhàn)爭帶來的沮喪和失望情緒早已不再，繁麗熱烈的現(xiàn)代生活燈紅酒綠，當年格特魯?shù)隆に固拐f給海明威的這句話依然適合每一個年輕人，而這句話同樣可以概括電影《迷樂英倫》——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

電影里，二十歲的西班牙男孩艾克賽爾來到倫敦尋找離開了十七年的父親。他混跡在嬉皮青年聚集的地下酒吧，目光游離，神情悵惘，似乎并不確定自己究竟想找到父親還是別的什么。在書店做收銀員的薇拉因為失戀，郁郁寡歡，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先前轉過的每一個方向，做出的每一次選擇，直到遇見不知道名字的X光男，但她仍然說服不了自己，始終踟躕不前。

《迷樂英倫》采用雙線敘事，以艾克賽爾和薇拉兩個人物為中心，圍繞他們描繪了倫敦次文化圈里青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姿態(tài)不一的消極頹喪，放蕩恣肆，以及殊途同歸的迷茫與不安。

零碎閑散的節(jié)奏，微黃復古的濾鏡色調，碎片似的特寫與閃切，《迷樂英倫》的影像風格獨特，畫面有時凌厲突兀如一支搖滾樂的MV，敘事的舒緩和漫不經心又像夜晚窗外低垂的路燈光。這些個性化的氣質，加上雜糅了Tindersticks、Kimya Dawson等獨立搖滾大牌的原聲配樂，使本片在一眾青春文藝片中顯得尤為驚艷。

本文將從人物、影像和主題等幾個方面對電影《迷樂英倫》進行評析，試圖抹開氤氳在電影畫面上那層朦朧的茫茫光暈，抵達艾克賽爾和薇拉真實的心事內核，二次解讀那些迷惘卻執(zhí)著的年輕人。

一、電影人物分析：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

電影以列車上擁擠的場景開片。車窗外天光彌漫，火車前行隆隆的聲音里，艾克賽爾靠著窗閉著眼開始自囈般的敘述。背景環(huán)境是運動的，這投射出艾克賽爾不安定的生活狀態(tài)。他從小隨母親四處流浪，每晚睡的床都不同，浮萍般的漂泊，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問，到現(xiàn)在我已經睡過多少張床？床作為本片的主要意象，大有探討的空間。艾克賽爾通過計數(shù)睡的床來定位自己的生活，離開馬德里到倫敦，他已經睡過二十張；而女主角薇拉每到一間旅店，都會用寶麗來相機拍一張床的快照。床，一方面透露著迷亂曖昧的氣息，隱喻片中這群年輕人混亂無序的生活，復雜模糊的情緒。另一方面，床象征著安穩(wěn)踏實，是人在疲累時最普遍的向往，它沉默地反映著我們的日常狀態(tài)，直指我們的生活核心?！睹詷酚悺分?，這些從歐洲各地來到倫敦的青年聚集在一起，非法居住，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對于他們來說，一切都是流動不定的。搖滾樂的喧鬧聲中，酒吧燈光閃爍到他們笑容迷離的臉上，那一刻，他們空虛而凌亂的生活本質，清晰可見，就像一張起身后沒有收拾的床，這正是片名Unmade Beds的含義。

導演阿歷克西斯·多斯·桑托斯來自阿根廷，在法國贊助下完成這部電影。這似乎可以解釋影片的外來者視角。艾克賽爾和薇拉都是在倫敦的異鄉(xiāng)人，但透過他們，鏡頭觀照的對象是群體龐大的地下青年。這群狂放不羈的年輕人，往往是獨立音樂和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是主流視野常常忽略掉的次文化的主體。在這個意義上，《迷樂英倫》開創(chuàng)了同類型影片的先河，它進入普遍的英國電影很少涉及的領域，并以獨特的角度切入，詮釋著自己的理解。

看著影片中勾勒出的青春面孔，我們或深或淺都能看到自己的輪廓。心思敏感脆弱，與冷漠如鐵的現(xiàn)實對峙，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走開，回到氣氛迷醉的酒吧，繼續(xù)用酒精尼古丁麻醉自己的神經，揮霍時間和情緒，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這無縫繼承了十幾年前電影《猜火車》里馬克“選擇不選擇”的逃避態(tài)度。永遠有人正年輕，年輕的人永遠面臨著相似的困境。

艾克賽爾瑟縮著蹲在傍晚清冷的街頭，望著自己要找的人一步步走遠；薇拉和陌生男孩徘徊在凌晨的路邊，沿著橘色燈光，拖著長長的影子；艾克賽爾從父親那兒落荒而逃，戴上耳機哭著在光線柔和的草地上奔跑；薇拉和X光男在暗黑的地下通道里追趕，計劃隨便搭一班列車去往未知的地方……在這些細膩感性的鏡頭里，幕布下的我們仿佛落進記憶的洞穴，心臟有被時間擊中的破碎感。

二、影像語言鑒賞：青春迷幻外殼下的“新浪潮”氣質

《迷樂英倫》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它的影像風格了。低調的敘事方式，獨特的拍攝角度，安靜唯美的鏡頭，同樣是講青春歲月的精神苦惱，同樣是私人化迷幻的觸覺，氣質像極了加斯·范·桑特的導演作品。

濾鏡的出色運用使畫面的光影和色彩鮮活地傳達出人物的情緒與心理活動。片中有一段艾克賽爾、邁克和漢娜在房間里隨音樂圍圈跳舞的情節(jié)。透過窗戶，泛黃的微光在他們臉上交錯變幻，充滿詭異和曖昧，一如三人之間的關系。而這種氛圍的營造，又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青年生活無處掩藏的空虛頹廢，和從這種頹靡狀態(tài)中爆發(fā)出來的熱烈與瘋狂。

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認為，意識不是割裂的片段，“河”或“流”是最足以逼真描述它的比喻，意識活動具有“流動性”的特點。[2]《迷樂英倫》的鏡頭語言充滿了意識流風格，隨著情緒的多變而彎曲轉向，在人群里、過道中、樹林邊、海灘上蜿蜒流動，而畫面跳轉時不連貫的黑暗鏡頭，就像是思維的停頓和跳躍。

充斥著搖晃感的手持攝影，快速剪接，戛然而止的畫面，突如其來的閃切，這些前衛(wèi)的拍攝手法使本片乍看之下極具MV的神髓，然而卻是借鑒了戈達爾首創(chuàng)的電影剪輯手法——跳接。無技巧運用，敘事直接生硬地過渡，無意中卻精準地捕捉到青年躁動反叛的個性。

畫外音的存在使電影中很多片段聲畫不同步，似乎有悖電影視覺與聽覺共時性的傳統(tǒng)原則，但也正是因為聲畫時空不一致，傳達出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一種縹緲的虛無和無奈。如電影將近結尾時，薇拉以為就此錯過X光男，游離在他們曾一起待過的那些房間里，模糊悵惘的旁白聲里，兩個場景交錯互動最終合為一體，這種虛實不定，明顯是在致敬法國新浪潮電影《廣島之戀》。

三、電影主題解讀：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

黑塞在《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的彷徨少年時》里寫，每個人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那就是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堅守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對大眾理想的懦弱回歸，是隨波逐流，是對內心的恐懼。[3]

艾克賽爾和薇拉都是成長挫折下的流人，一個迷失了追尋目標，一個迷失了真實的自我，他們對現(xiàn)實有著無能為力的悲哀，對自己的心之所向躲閃逃避，試圖保全受損的人生，卻找不到融進這個世界的入口。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我們。

電影隱藏著一個深刻的命題，青年亞文化圈里的身份認同。艾克賽爾他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尋找什么，想要什么，也不清楚未來將要怎么走，身份的邊緣性導致他們難以認識自己，更難以得到他人的認同。在他們活動的亞文化圈里，身份認同的困惑不僅復雜而且特殊，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要回答這些，牽扯的具體問題更多。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生活在某種與社會相隔離的環(huán)境中，青年才能確保避免承擔職責、責任以及生活的確定性”[4]，他們固執(zhí)地與社會主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此自保，而“搖滾樂，青春期的穿著時尚和化妝方式，都充分象征著對整體范疇不負責任與享樂性釋放的契機”[5]。

片中有一個特別的設計，艾克賽爾和邁克常?；燠E的酒吧名叫“Lost&Found”，失去和發(fā)現(xiàn)，這幾乎濃縮了整部電影的主題。艾克賽爾失去父親失去方向，最后找到父親，雖然沒有相認，但他已敢于接受現(xiàn)狀的自己。睡在離開馬德里后的第二十一張床上，他再也不需要床來做自己人生的定位器。當他爬上樓梯，張開手臂從邁克的床上跳下來，就已經邁出改變的腳步。那是邁克教他的跳傘的姿勢，飛翔的姿勢，也是決絕的告別的姿勢。那毫不猶豫的一躍，代表著他超越了舊的自我，完成了一次重生的儀式。摔破臉之后他遇見了薇拉。其實在電影前部分他們已經多次擦肩而過，這也是本片獨立的雙線敘事在最后交會并不顯得尷尬的原因。薇拉失去戀人后就失去了自我，即使在與X光男相處的過程中，依然態(tài)度曖昧，不敢明確。當X光男問她什么時候再見面，她笑容淺淡，居然回答“你說時間，我說地點”。為了避免承擔結果，連過程都一并推卸。不過這并非《迷樂英倫》最想說的，自我的尋找和發(fā)現(xiàn)才是導演拍攝這部電影的意義。電影末尾，薇拉再次走進Lost&Found，穿過紅男綠女的人群，在一片燈光中，發(fā)現(xiàn)臺上抱著吉他唱歌的人就是X光男，眼底驚喜的淚光映照出明媚的笑靨。她已經確定自己想要什么。

艾克賽爾將他在倫敦的第二十一張床定義為“我的床”，這已經賦予那張床全新的意義，具有十分的認可意識和歸屬感。誰都不清楚他今后的生活是否還是渾噩凌亂，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價值。但當他和邁克最終鼓足勇氣，背著跳傘從直升機上一躍而下，看著降落傘在高空中“嘭”地張開，我相信他、他們看見，原來世界這么開闊。

至少電影外的我們看見了。

[1]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M].趙靜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威廉·詹姆斯，心理學原理[M].郭賓，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3]赫爾曼·黑塞，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的彷徨少年時[M].丁君君，謝瑩瑩，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149頁

[4] [5]黃會林，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492-498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12級中國語言文學基地班學生。）

（責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