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媛媛
(蘇州大學文學院)
動蕩離亂中的精神故土
——“文氣”視角下再讀老舍《想北平》
陸媛媛
(蘇州大學文學院)
在解讀寄托著作者一己之獨特情思的散文文本時,應給予注意的有三點。第一,作者的個人精神氣質(zhì)和個人情懷;第二,作品寫作的歷史時代背景;第三,作者個人情懷如何與那個歷史時代相互動。把握前兩者尚且不夠,還需了解作者的個人精神情懷以及作者個人情懷如何與時代進行交匯互動。帶著此種視角再讀老舍先生的《想北平》,會發(fā)現(xiàn)老舍筆下的故土北平已經(jīng)超越了地理范疇,變成了作者精神的歸宿,關于北平的鄉(xiāng)夢是處于兵荒馬亂歲月中作者的慰藉。而《想北平》也因此獨特于任何一篇關于鄉(xiāng)愁的其他文本。
“文氣” “個人之氣” 精神故土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首次提出了“文氣”的概念,并以此評價孔融之文“體氣高妙,有過人者”,揭示了作家的個性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這里的“氣”是指作家、作品給人的一種總體印象、感受,也就是作家、作品的總體風貌,類似于今天所謂的風格。[1]作品之“氣”,與人生之氣,往往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2]也就是說,作家個性、才能構(gòu)成的精神氣質(zhì)影響著其作品的風格,作家獨特的“個人之氣”使得他們的作品得以風格各異。
錢仲聯(lián)在《釋“氣”》中將關于作者人身之氣的內(nèi)涵界定歸結(jié)為如下幾點:[2]
(1)志氣:指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于作品。
(2)意氣:指作家的思想感情和高尚性格體現(xiàn)于外的文風。
(3)風氣:指人的爽朗瀟灑氣質(zhì)的外在表現(xiàn)。
(4)生氣:指作品中蓬勃舒發(fā)的精神、強大的生命力。
(5)神氣:作者不同的性格特征,完滿地表現(xiàn)在作品方面,形成種種不同的風貌。
其中 “志氣”、“意氣”側(cè)重于作者個人的思想情感、性格氣質(zhì);而“風氣”這一概念,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在于由個體的精神顯現(xiàn)推及群體的精神氣質(zhì)的外在顯現(xiàn),也即作者所處于的相應的歷史時代的風貌;“生氣”、“神氣”即作者以其精神灌注進作品之后作品所煥發(fā)出來的風貌。故而,在解讀寄托著作者一己之獨特情思的散文文本時,應該給予注意的有:第一,作者的個人精神氣質(zhì)和個人情懷;第二,作品寫作的歷史時代背景;第三,作者個人情懷如何與那個歷史時代相互動。
作者在進行抒情或敘事的文章寫作時,通常需要交代情節(jié)發(fā)生的背景。因為背景的烘托,使得“文章里的主人公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更見得生動有致”。[3]可見對于作品中情節(jié)背景的把握有助于對情節(jié)內(nèi)容的理解。同理,對于作者個人及作品寫作的歷史時代背景的深入了解有益于對作品文本的認知與解讀。孫紹振說,人的心情是不斷變化的,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和條件下,是千變?nèi)f化的。而文章的要害是這個時間段的心情在特定空間的特殊表現(xiàn),而不是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條件下都比較穩(wěn)定的個性。[4]個體獨特的情感思想正是由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所激發(fā),所以,把握前兩者尚且不夠,還需了解作者的個人精神情懷以及作者個人情懷如何與時代進行交匯互動。
若沒有對此三者的把握與理解,對文本的解讀則會偏向于片面、單薄。因為不存在超脫于個人情懷、時代土壤而孤立存在的文本,作品只有在具體的時代環(huán)境和特殊的情感語境中才得以立體豐滿。
現(xiàn)以蘇教版高一語文必修一中的選文 《想北平》為例,闡述在散文閱讀中如何從作者“個人之氣”的視角來讀出作者一己所獨有的生命體驗以及文本結(jié)構(gòu)深層的意蘊、情趣之所在。
老舍的《想北平》寫于1936年,作者本人當時居于山東。當時的中國正遭受著日本帝國主義的肆意侵略,《何梅協(xié)定》的簽訂,適應日本侵略需要的“冀察政務委員會”的成立,無不說明著華北危急、北平危急。目睹著周遭“實際上的屠殺與恐怖的情形”,[5]老舍自覺“及至戰(zhàn)爭已在眼前,心中的悲憤萬難允許再編制‘太平歌詞’了”。[5]在此情形之下老舍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大明湖》,便是 “把戰(zhàn)爭與流血到相當?shù)臅r機加進
去”,[5]使得人們“領略著國破家亡的滋味”。[5]
對這一時期時代背景有所了解之后,可以得知,這一時期祖國面臨的侵辱、故土蒙受的危難、社會格局的動蕩離亂在老舍心中揮之不去。他在自傳中敘述:“全城籠罩在灰色之中。敵人已經(jīng)在山巔投過重炮,轟過幾晝夜了,以后還可以隨時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沒能打破那灰色的大夢,那么總會有一天全城化為灰燼,沖天的紅焰趕走了灰色,燒完了夢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盵5]這一時期的老舍處于極度的惶恐和憂憤之中。
1936年老舍身處異鄉(xiāng),因時局所限不能即刻奔赴北平,他對戰(zhàn)亂中的故土北平的情形憂心如焚。而當個體處于極度的恐慌、離亂之時,對于兒時記憶中故土所帶來的安全感的眷戀與渴望會來得異常強烈。戰(zhàn)亂中對北平的憂心加上身心惶恐對故土意象的安全感的強烈渴望,無怪乎作者愿“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
得知此時的北平正處于危難時、作者個體正處于憂心與惶恐中之后,再看《想北平》這一文本,便會對作者的敘述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老舍在 《想北平》中,回憶起自己兒時背靠老城墻坐在石上玩樂消遣的時光,“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而倘若將家安置于別處,作者則認為“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地感到寂苦”。這段文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蘇軾的一句“此心安處即吾鄉(xiāng)”。而讀者也可以從中領悟到,在老舍的心中,北平正是他的“此心安處”,是當個人遭受惶恐、失意、危難之時能夠給予其慰藉的精神故土。
而當個體目睹著戰(zhàn)爭的殘酷,心中最為渴慕眷戀的是日常市井生活中活潑自由的生活氣息。作者筆下的“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qū)不遠”是生活里的閑適;“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是生活里的閑心;而“城樓”、“牌樓”、“北山”、“西山”這些“美景”是生活里的閑情。它們充滿了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自由氣息。而滿院的花草、招來的蝴蝶、帶著雨水濺起泥點的瓜果、帶霜兒的玉李,無不散發(fā)著活潑潑的生機,讓人感受到一種生氣勃勃的喜悅。
安全悠閑、自然適宜、活潑自由、生機勃勃的故土北平是老舍精神的歸宿,關于北平的鄉(xiāng)夢是處于兵荒馬亂歲月中作者的慰藉。現(xiàn)實之離亂和精神故土之美好的落差是作者“要落淚”的緣由。
老舍筆下的北平不同于任何其他文本中的北平,它是糅合了強烈的主觀色彩的為作者所獨有的北平;老舍筆下的鄉(xiāng)愁也不同于其他作者的鄉(xiāng)愁,它是為1936年特殊的歷史格局所引發(fā)出的獨特的鄉(xiāng)愁。所以在對待這一篇文本時,僅以普通的“思鄉(xiāng)”主題作為切入點來解讀難免失之偏頗。在此基礎上一味探討老舍對故鄉(xiāng)的愛與眷戀、反復品味“思鄉(xiāng)”這一主題,正是走入了“將作者的情感認知抽象化、概念化,企圖讓學生‘具有’與作者等同的情感認知”[6]的誤區(qū)。原來文本的獨特性也因此而消泯,《想北平》不再是獨特的“這一篇”,變得可替代,可以是《我愛這土地》,可以是《鄉(xiāng)愁》,可以是任何一篇訴說鄉(xiāng)思的文本,《想北平》不復是其本身。故而,在面對這類散文時,應準確把握作者“個人之氣”,也即對作者個人氣度情懷的考察、對歷史事件的還原和時代特征的把握、對作者個人情懷如何與歷史時代互動的認知,在此基礎上再回歸于文本,這樣的理路將會有助于讀者對“這一篇”散文文本有更加深刻的理解與領悟。
[1]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2]錢仲聯(lián).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M].濟南:齊魯書社,1983: 218,228-231.
[3]葉圣陶,夏丏尊.國文百八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4]錢理群,孫紹振,王富仁.解讀語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171.
[5]老舍.老舍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83,133,84, 85,75.
[6]王榮生.散文教學要從“外”回到“里”[J].中學語文教學, 2011(2):1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