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極始知花更艷
——論李紈形象的藝術(shù)魅力

王海萍

（赤峰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李紈是《紅樓夢》中十分獨特的藝術(shù)形象，她的丈夫賈珠英年早逝，使她青年守寡，在眾多的女性中獨自承受著外在社會和家庭的巨大壓力。金陵名宦世家的出身使得她謹遵封建禮教，清心寡欲，自甘寂寞，唯知侍親教子，然而掩飾不住內(nèi)心豐富的情感世界，在大觀園這個理想之地得以盡情綻放，其純潔高尚的品格、自然得體的處事方式以及她的詩心慧質(zhì)都展現(xiàn)了紅樓女性內(nèi)蘊豐厚的藝術(shù)魅力。小說中的她素凈淡雅，品之卻讓人回味無窮。

一、低調(diào)內(nèi)斂的情感世界

李紈外表沉靜貞節(jié)，“如槁木死灰”，但內(nèi)心暗潮涌動。她內(nèi)心的痛苦不輕易展露，正像她所抽到的花名簽所描述的，如“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老梅，以獨具特色的“寒霜曉姿”展現(xiàn)。在寶玉挨打一回中，王夫人看到寶玉被打得如此慘重，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這一說，別人聽了還可，唯有李紈聞言便忍不住放聲大哭。這是她情感郁積已久的一次宣泄。小說中第二十九回，螃蟹宴后，李紈曾拉著平兒說過一段體己話：“想當年你珠大爺在日，何嘗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她兩人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fā)了?！逼涮N涵豐富的信息，想來李紈、賈珠少年夫妻，曾經(jīng)何等恩愛情深。

賈珠在小說開始時就已去世，但聯(lián)系小說中相關(guān)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可以推想青年的他一定非常優(yōu)秀。他的同父同母兄弟姐妹個個出類拔萃。賈元春是小說中理想的后妃形象，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而且極富才學(xué)。歸省慶元宵之時，將“有鳳來儀”改為“瀟湘館”，將“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都更加有品位，更加典雅。她對眾姐妹之詩的點評更見其眼力非同一般，是真正的艷冠群芳。賈寶玉氣質(zhì)脫俗，思想超前自不必說。他的兒子賈蘭必定繼承了父親身上的優(yōu)秀特質(zhì)，小小年紀，聰明伶俐。榮寧二府中除了寶玉，放眼望去，如賈赦之流、賈珍、賈璉等皆是不顧廉恥之輩，對比之下，李紈在情感上更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與賈珠生離死別，讓人思之斷腸。她把感情投入到對賈蘭的教育上，愛心得以延續(xù)，情感得以釋放。小說中的細節(jié)，雖寥寥數(shù)筆，卻含蓄委婉地表現(xiàn)出特定氛圍中感情波瀾的自然涌動。

二、優(yōu)雅高潔的精神品格

小說中李紈的象征物是梅花，在書中她多次以梅花自喻。元妃省親之時，李紈一句“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以落梅自比，高潔，境界優(yōu)雅?！皦垅t群芳開夜宴”之時的花名簽，隱喻了各人的品格和命運。寶釵牡丹花，艷麗動人但卻終身寂寞；黛玉芙蓉花，嬌艷淡雅卻紅顏薄命；探春杏花，預(yù)示遠嫁不歸的命運；襲人桃花，預(yù)示后來嫁與蔣玉菡之事。李紈抽到的是梅花簽，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有句舊詩：竹籬茅舍自甘心。這句舊詩出自宋代王琪的詠梅詩，其全詩是：“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庇钟斜彼卧娙肆皱?，性愛植梅養(yǎng)鶴，有“梅妻鶴子”之稱。他的詩以《山園小梅》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最著名。梅花乃高潔品格之花，寒冬臘月百花凋零之際，一枝寒梅傲立雪中。梅花在文人心中為極淡雅、不畏嚴寒的高潔之花，與后面的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相映成趣。曹雪芹筆下的雪與梅花寄予了作者的心血，在小說中寫得極其美麗。小說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中李紈罰寶玉到櫳翠庵取紅梅后，大家的詠梅花詩精彩紛呈。邢岫煙的“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它冰雪中”，喻指梅花品性高貴，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薛寶琴的“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更有種無形的美麗和惆悵，形成高遠深沉的意境。而曹雪芹自號“雪芹”，更是取自蘇軾詩意，對雪及雪中景可謂情有獨鐘。足見曹公對筆下的形象李紈寄予了多么深厚的情誼。

《紅樓夢》中人物所居環(huán)境與人物性格都是相得益彰的。探春所居秋爽齋透著舒朗大氣，可以說齋如其人，室內(nèi)文墨書香四溢，而齋里的大案、大幅山水畫都隱隱透出探春的、須眉之風(fēng)、巾幗才氣。黛玉的瀟湘館擁有千桿翠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象征了黛玉高潔的品格。李紈所居稻香村，那接近自然的格調(diào)雖不及黛玉的風(fēng)雅，但也不失陶淵明的田園氣象。在佳疏菜花的掩映下，“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自然古樸，卻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小說第十七回題大觀園諸景對額時大家對此地就很感興趣，連一向以古板著稱的賈政也有了歸農(nóng)之意。寶玉擬的對額是“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雖然寶玉不喜讀科舉應(yīng)試之書，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好的讀書之處，日后賈蘭正是在這里用功苦讀，勤奮上進，而李紈的苦心也得到回報——“戴珠冠，披鳳襖”。黛玉在元春省親時代寶玉題詩就有“杏簾在望”一首，因其天然的意境加上黛玉的才氣，受到元春的高度評價，并命人將原定的“浣葛山莊”改為了“稻香村”。此地符合了李紈的性情淡泊、絕世而獨立的精神品格。

三、圓融溫厚的處事方式

善于平衡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能平衡好黛玉和寶釵之間的關(guān)系，又能照顧到姐妹間的感受。在大觀園詩社中，黛玉和寶釵都是寫詩高手，除了個性、情感的不同，水平不相上下，李紈很善于平衡寶黛的關(guān)系，顯示了她很高的修養(yǎng)和能力。海棠詩社，薛寶釵的詩句“珍重芳姿晝掩門”、“淡極始知花更艷”高端大氣，而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巧妙別致，二人難分上下，李紈的點評別具眼光，很有水平：“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黛玉），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衡稿?！钡搅祟}菊花詩，衡蕪、瀟湘、枕霞、蕉下客、怡紅五位共寫十二首參評，李紈雖各有贊語，評黛玉之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點評公正到位，寶釵、黛玉一人一次冠軍，又注意平衡二人關(guān)系，讓人心服口服。

注意保護弱者迎春、惜春的感受。在詩社給大家起雅號時她提醒大家別忘記給不善作詩的迎春和惜春也取個號，并提出由迎春、惜春二人出任副社長，并分配了工作，體現(xiàn)出她的細心、體貼，很溫暖，也極大地調(diào)動了全體的積極性。鳳姐生病，她協(xié)理探春管家時，雖出任第一把手，并不專制獨裁，全力支持探春的改革計劃，在探春和寶釵三者間，不爭鋒要強，是如水一般的黏合劑。在下人眼里她隨和寬容，是善德人，溫婉動人，公平公正，如賈璉的小廝興兒所說：“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她的諢名叫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p>

四、幽默雅趣的詩心慧質(zhì)

大觀園是眾女兒的理想之地，世外桃源，李紈的天性在這里也得到了復(fù)蘇。小說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使李紈的個性得到充分展現(xiàn)。探春建議起詩社，最積極響應(yīng)的是李紈。她應(yīng)探春之邀，“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不但支持，又自薦當主持。接著黛玉建議，既然起了詩社，就要把日常彼此的稱呼改掉才不俗。這個提議又得到李紈的支持：“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辈⒘⒓醋苑Q“稻香老農(nóng)”。不僅開個好頭，還積極為別人的雅號出謀劃策。第四十九回，李紈見雪景極佳，又可為雪琴等接風(fēng)，就決定在蘆雪庵開社作詩，擁爐賞雪，雅興極高。聯(lián)詩之后她的評點極具慧心。她深知寶玉在姐妹面前慣會做小伏低，絕不生氣，所以每次都讓他落第，這次罰得雅，罰他去櫳翠庵取紅梅，引出“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是紅樓夢中最美、最浪漫的場景之一。試看雪中的大觀園，雪花簌簌，天地一色，就像琉璃世界一般，在粉妝玉砌中寶琴披著賈母給的鳧靨裘，身后有丫鬟抱著一瓶紅梅，但見白雪紅梅，交相輝映，衣妝人品，明艷瑩潔，渾然天成，真是神韻俱佳的美境。

四十五回李紈和王熙鳳的一段對話，最能體現(xiàn)她的慧心秀口。當時詩社因經(jīng)費問題，探春等想將鳳姐請來，要她做“監(jiān)社御史”，實際是財政部長。鳳姐聰明絕頂，當然明白，說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是請我做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崩罴w說她是個“水晶玻璃肝人”，表面看是在贊美王熙鳳玲瓏剔透，實施眀褒暗貶。接下來李紈說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你還是這么看；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你個小子，還不知怎樣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到了狗肚子里去了？氣得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個過子才是。”這一席話幽默詼諧，剛?cè)岵f得大家都笑起來。這種情境下王熙鳳也無可奈何。在寶玉的生日晚宴上，探春抽得“瑤池仙品”，詩句云：“日邊紅杏倚云栽?！弊⒃疲骸暗么撕炚?，必得貴婿?！钡鹊胶髞硪u人抽完簽后，注云：“杏花陪一盞。”黛玉便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碧酱阂宦狑煊裨诖蛉ぷ约海銓罴w說 “大嫂子順手給她一下子”，這時李紈笑了笑：“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她的幽默智慧把大家都逗笑了。

綜上所述，李紈在小說中的實際表現(xiàn)并不是小說中第五回判詞和《紅樓夢》曲所預(yù)定：“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鏡里恩情，更哪堪夢里功名”，她活出了自己的精彩，體現(xiàn)了獨特的紅樓女性魅力，這也正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偉大之處，雖家遭巨變，備受打擊，仍對生活充滿希望，筆下的人物都有了靚麗的底色，體現(xiàn)了獨特的人文關(guān)懷。

[1]周思源.周思源看紅樓[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呂啟祥.紅樓夢尋——呂啟祥論紅樓夢[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

[3]馬瑞芳.馬瑞芳趣話《紅樓夢》[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4]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3.

[5]李希凡,李萌.《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