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健峰
(南京大學(xué))
試論青年魯迅對西方之接受
——以《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論》為例
曹健峰
(南京大學(xué))
本文以魯迅留日期間發(fā)表的三篇重要論文為主要依據(jù),試圖論述青年魯迅對西方的接受。通過對這三篇論文之兩個焦點即“人”與“心聲”的探究,發(fā)現(xiàn)在魯迅從西方所接受的作為“根柢”的“人”之中的宗教性,并在這一維度上認識青年魯迅對西方的接受。
人 心聲 宗教性
所謂“青年魯迅”,指的是從1902年赴日留學(xué)至1909年歸國這段時期的魯迅。而所謂 “對西方之接受”,是指魯迅對西方整體之接受,不獨指文學(xué),還包括哲學(xué)、科學(xué)、社會變革等諸領(lǐng)域;然而對于魯迅而言,他所把握的固然是作為整體的西方,其焦點則在文學(xué)。這一時期魯迅的工作,主要在翻譯和論文兩部分,而其對西方之接受,更為直接地,是體現(xiàn)在其論文中。這一時期的論文,又以《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論》為最重要——這三篇論文,就是本文論述的主要依據(jù)。
日本學(xué)者伊藤虎丸認為:“年輕的魯迅就是這樣在尼采、克爾凱戈爾和易卜生等人身上感知到了處在歐洲文明根柢里的東西?!雹?6也就是說,青年魯迅對西方所把握的,不是作為枝葉的那些東西,而是作為根柢的那種東西。“這也同時意味著他那時并不是把這些‘偏至’結(jié)果的各種‘主義’作為可以隨意更換的部件來把握,而是在其整體性中(不是以文學(xué)、科學(xué)、政治等等分裂形態(tài))對孕育出這些主義的歐洲近代來加以把握。”①56伊藤虎丸認為,魯迅在把握到西方文明之根柢的同時,西方文明的各領(lǐng)域在魯迅那里就不再是分裂的而是有機的,是作為一個整體被把握的。
那么,這是否為確論?若為確論,則所謂“根柢”究竟是什么?
談?wù)摗澳贻p的魯迅”,最方便也最可靠的,就是從《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論》這三篇論文談起?!赌α_詩力說》由“古國文化史”論起,引出“詩人攖人心者”論,述“詩人之心聲”對人性乃至政治戰(zhàn)事之影響力,進而引出“摩羅詩派”,其后分述裴倫(拜倫)、修黎(雪萊)、普式庚(普希金)、來爾孟多夫(萊蒙托夫)、密克威支(密茨凱維支)、斯洛伐支奇(斯洛伐茨基)、裴彖飛(裴多菲)等詩人之創(chuàng)作與生平。《文化偏至論》從對各種“效西方以救中國”論之批駁始,批駁后則梳理西方文明“偏至”的發(fā)展道路,并得出“歐美之強……根柢在人……生存兩間……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結(jié)論?!镀茞郝曊摗妨⒁庠谄飘?dāng)時充斥著中國輿論界的各種非由心生的“惡聲”,而希冀于“心聲”與“內(nèi)曜”之發(fā);所批駁之“惡聲”,包括“國民論”、“世界人論”、“破迷信論”、“崇侵略者論”,而其立場則為:尊“個性”、“白心”、“信仰”,貶“從眾”、“無白心”、“利力心”。
觀三篇論文之主旨:《摩羅詩力說》呼喚摩羅詩人即“攖人心者”之詩人出,發(fā)“心聲”,以破中國之蕭條;《文化偏至論》實際上回答了“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西方的什么”(答曰:作為其根柢的“人”)和“怎樣學(xué)習(xí)西方”(答曰:“去其偏頗,得其神明”)這兩個問題;《破惡聲論》則力破當(dāng)時中國之“惡聲”,以冀“心聲”之發(fā)。
從這三篇論文中看,魯迅確實是把西方文明作為一種由某種“根柢”而發(fā)的整體來把握的,而其“根柢”,按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根柢在人”;他以這一認識貫穿其對作為整體的西方文明的把握,因此,在魯迅那里,西方文學(xué)、哲學(xué)、科學(xué)、社會、政治、歷史等諸領(lǐng)域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一個有機整體。由是觀之,伊藤虎丸之論確矣。而本文所論“青年魯迅對西方之接受”,亦可聚焦于作為“根柢”的“人”上面。
將這三篇同作于1907-1908年、同發(fā)表于1908年《河南》月刊上的三篇論文視為一個彼此補充、彼此闡釋的“三部曲”,當(dāng)無大錯。魯迅所把握的作為西方文明之根柢的“人”,將在這三篇論文的彼此關(guān)聯(lián)和激發(fā)中,獲得更為深刻、完整而生動的顯現(xiàn)。
伊藤虎丸論《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說:“如果說《摩羅詩力說》的寫作動機在于‘心聲’絕跡的寂寞,那么可以說,《破惡聲論》是出于對充滿惡聲的憤怒,二者互為表里。”①57此解甚為精煉?!靶穆暋笔莾善撐牡墓餐黝},只是側(cè)重有所不同;可以說,《摩羅詩力說》是喚“心聲”,《破惡聲論》則是破惡聲以喚“心聲”。
那么,為什么“心聲”如此重要呢?“故病中國今日之?dāng)_攘者,則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志士英雄,顧蒙幗面而不能白心,則神之惡濁,每感人而令之病。奧古斯丁也,托爾斯泰也,約翰盧騷也,偉哉其自懺之書,心聲之洋溢者也?!雹?04在這一段《破惡聲論》的論述中,魯迅將“志士英雄”與“人”對立起來,說“病中國今日之?dāng)_攘者,則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那么,什么是所謂的“志士英雄”呢?“顧蒙幗面而不能白心”者也,就是遮掩著自己不能坦白其心的人。隨后魯迅沒有直接解釋他之所謂的“人”,而是舉奧古斯丁、托爾斯泰和盧梭三人之《懺悔錄》為例,贊揚其中洋溢的“心聲”,與志士英雄的“不能白心”相對。由此可見,魯迅之所謂“人”,與“心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是“心聲”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
相對而言,《文化偏至論》更為直接地提出了魯迅的“人”之理想:“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wù),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雹?96“剖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雹?88“……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②295
《文化偏至論》雖然看起來用進化論的范式來論述西方精神發(fā)展史,然而魯迅所關(guān)注的并不是“進化”的茫茫未來,而是“進化”的當(dāng)下。這篇論文的精神,與其說是進化論的,不如說是伊藤虎丸意義上的“終末論”的。“所謂終末,并不是預(yù)想當(dāng)中這個世界走向最后的事件,而是這個世界本身,在根柢上就是終末的。”③“我在講‘終末論’時,這個言詞首要意義,亦是在說魯迅在此所獲得的體驗,是徹底的‘意志的和倫理的’?!雹?82正是在這一“終末論”意義上,魯迅提出其“人”之理想:“剖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p>
簡要而言,魯迅理想的“人”,有兩個基本要素:精神和個性。所謂“精神”,不是指意識或生氣,而是指“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而所謂“個性”,指的是“個”之性,即一個人獨立于眾人也獨立于自然的那種東西。然而,究竟怎樣才是一個有“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和“個之性”的人呢?對照《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觀之:有“心聲”者也。
所謂“心聲”,即“心”之聲音,或者說“心”之話語。而何謂“心”呢?即自我,或曰真我。心所發(fā)之聲,真我之言,可謂之真言:“心聲者,離偽詐者也。”②301在魯迅看來,有真言者,才是其理想的“人”:“蓋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雹?01
這就是魯迅之所以那么激烈地要“剖物質(zhì)”和“排眾數(shù)”的原因所在。“心聲”唯獨可以發(fā)自作為精神個體存在的“心”之中,而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眾數(shù)”,皆無“心”也。因此,如果一個時代所充滿的是“物質(zhì)”的“寂寞”和“眾數(shù)”的“擾攘”,則“心聲”絕跡,“蕭條之感,輒以來襲”。②249進而言之,這種“蕭條”所指向的,就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發(fā)現(xiàn)的驚人的事實:“難見真的人!”
所謂“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所指的就是發(fā)出“心聲”之“心”;而使一個人獨立于眾人也獨立于自然的“個之性”,恰恰就在于其能發(fā)“心聲”。
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論到“心聲”時說:“天時人事,胥無足易其心,誠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雖天下皆唱而不與之和。”②301心中誠而后有“心聲”,于是雖天時人事都不足以改變其心。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大學(xué)》中關(guān)于“誠意”的教訓(xùn):“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痹凇案裎?、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儒學(xué)八目中,“誠意”是作為“格物致知”的結(jié)果和“正心修身”的動因而提出來的,出于格物而止于修身。然而魯迅所說的“誠”,在這些之外,有著更多的超越性和力量,是“反其心者,雖天下皆唱而不與之和”的“誠”。
《圣經(jīng)·列王紀》常用“對耶和華誠實的心”來評價列王,例如:“亞比央行他父親在他以前所行的一切惡,他的心不像他祖大衛(wèi)的心,誠誠實實地順服耶和華他的神?!雹堋皝喨鲆簧鷧s向耶和華存誠實的心?!雹菔ソ?jīng)中的“誠”,是向至高者上帝的“誠”,既不始于格物也不止于修身,是人面對一位超越的位格上帝的倫理回應(yīng)。相較而言,《大學(xué)》中關(guān)于“誠意”的教訓(xùn)更多的是一種自我修養(yǎng)而不是一種倫理回應(yīng)。魯迅“誠于中而有言”中的“誠”,更傾向于《圣經(jīng)》中的“誠”。
魯迅在《破惡聲論》中舉奧古斯丁、盧梭和托爾斯泰的《懺悔錄》為“心聲”之典范。此三者,雖程度、方式有所不同,然而都是在《圣經(jīng)》之“誠”的意義上發(fā)各自之“心聲”。雖然魯迅推崇拜倫、雪萊、尼采等通常被視為反基督教的作家,然而魯迅所關(guān)心的卻不是他們對基督教的具體批判,而是他們對從眾、虛偽等的批判。在同一時期寫作的這三篇論文中,魯迅既推崇拜倫、雪萊和尼采,又推崇耶利米、克爾凱戈爾,就表明在魯迅看來,不論在基督教的崇信者或是非議者中,都有發(fā)“心聲”之詩人存在。魯迅所關(guān)注的,不是基督徒的身份或表面上擁護或反對基督教這些屬名目之事,而是這一切背后的人心是誠是偽。后來在《破惡聲論》中他更是呼喊道:“偽士當(dāng)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泵鞔_地表明了他的這一立場。
關(guān)于如何看待拜倫、雪萊和尼采等反基督教作家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德國猶太裔哲學(xué)家K·萊比特關(guān)于尼采的一段精辟評論可以作為總結(jié):“尼采的新異教,和D.H.勞倫斯的新異教一樣,因反基督教而在本質(zhì)上是基督教。”⑥尼采自己的話可以為之作證:
“……以至于就連那些一向不把真誠放在心上的人,那些在行為上徹頭徹尾地反基督的我們的政治家們,今天仍以基督徒相稱并去接受圣餐。對自己的尊敬和對禮法的最終感情到哪里去了?……所有瞬間的所有本能和轉(zhuǎn)移到行為的所有評價,在今天是反基督教的。盡管如此,近代人仍不以用基督徒相稱為恥,是多么虛偽的畸形兒啊!”⑦
雅斯貝斯指出:“尼采對作為現(xiàn)實的基督教的敵意,與尼采對作為請求的基督教的事實上的關(guān)聯(lián)是無法隔離開來的?!雹嗍乾F(xiàn)實之基督教會在信仰上的墮落而非基督教本身引起了尼采的敵意,使得他拋棄基督教去尋求別的出路。然而,他的新異教,恰恰是在基督教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他對“真誠”、“個體”等的強調(diào),與基督教的影響緊密相關(guān)。
至于拜倫、雪萊等摩羅詩人,魯迅所關(guān)注的不是其具體言論(事實上,諸摩羅詩人的言論不甚相同),而是其“立意在反抗,指歸在行動……不為順世和樂之音……爭天拒俗”,②249并且說到底是其 “心”之“誠”。誠于中而有言,發(fā)而為心聲,離偽詐,破蕭條,則精神張,個性立,真人出焉。魯迅之所以大力推薦摩羅詩人,是希望詩人之心聲可以攖人心,覺大群:“握撥一彈,心弦立應(yīng),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fā)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雹?51這是魯迅的啟蒙理想。在他那里,文學(xué)和社會、政治是如此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竹內(nèi)好敏銳地察覺到了魯迅身上的某種宗教性:“魯迅在他的性格氣質(zhì)上所把握到的東西,是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但他把握的方式卻是宗教的……我想象,在魯迅的根柢當(dāng)中,是否有一種要對什么人贖罪的心情呢?要對什么人去贖罪,恐怕魯迅自己也不會清晰地意識到,他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分,對坐在這個什么人的影子的面前(散文詩《野草》及其他)。這個什么人肯定不是靡菲斯特,中文里所說的‘鬼’或許與其很相近?!雹嵋撂倩⑼杞又@一發(fā)現(xiàn)評論道:“我以為所謂‘對什么人’的精神方式是‘宗教的’——雖然這個‘什么人’需要加一個限制,那就是其對社會和自然來說是非內(nèi)在的而是外在的,即 ‘人格的’?!雹?11“換句話說,這種精神方式就意味著與‘什么人’(外在的他者)構(gòu)成關(guān)系,并且通過這種相遇不斷否定現(xiàn)世(包括既成宗教),把現(xiàn)世相對化,從而與被現(xiàn)世埋沒做持續(xù)的斗爭。而在這個意義上的宗教性,即使在可以在宗教學(xué)上分為幾類的世界宗教當(dāng)中,在超神教(‘人格’宗教)當(dāng)中,也會被認為是最富有特征性的那種。同時,這種宗教性格或機能,與‘一般所說的作為中國人的意義上’的宗教性,尤其是異質(zhì)的(譬如,就像M.韋伯在《儒教與道教》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 ”①11
筆者認為,可以說,青年魯迅對西方之接受,在最深的層面上,正是這種宗教性,這種“與‘什么人’(外在的他者)構(gòu)成關(guān)系”的精神方式。當(dāng)然,這種接受不可能是機械的生搬硬套,而是如魯迅自己所描述的“啟蒙”的理想方式:“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握撥一彈,心弦立應(yīng),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②251
在這種與“什么人”(外在的位格存在)的關(guān)系中,則有“誠”之生發(fā),“誠于中而有言”,發(fā)為“心聲”,于是“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顯,“個之性”張,則人立也。這就是魯迅所把握的作為西方之根柢的“人”。“人立而后凡事舉”,通過對作為根柢之“人”的把握,魯迅也將西方作為一個整體完成了把握。
注釋
① 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M].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 2008.
②魯迅.魯迅著譯編年全集·壹[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③ 熊野義孝.終末論與歷史哲學(xué)[A]//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C].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164.
④《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列王紀上十五章三節(jié).
⑤《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列王紀上十五章十四節(jié).
⑥K·萊比特.歷史當(dāng)中的意義[A]//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M].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110.
⑦ 尼采.反基督[A]//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M].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112.
⑧ K·雅斯貝斯.尼采與基督教[A]//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M].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112.
⑨ 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M].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8.
[1]魯迅.魯迅著譯編年全集·壹[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M].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 2008.
[3]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M].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