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竹梅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從韓愈的詼諧文看“不平則鳴”說
蘇竹梅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韓愈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他和柳宗元的散文代表了唐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韓愈的散文佳作甚多,在他的眾多佳作里面,詼諧文算得上是“異類”。之所以說它是異類,是因為它與韓愈以往所寫的經(jīng)世載道、莊重嚴(yán)肅并賴之成名的文章不同,它不本經(jīng)傳,不落俗套,嬉笑怒罵,不一而足。然而恰恰是這一類“以文為戲”的詼諧文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了韓愈的“不平則鳴”說。
詼諧文 不平則鳴 國家之盛 社會不公 自鳴不幸
韓愈生于儒學(xué)世家,他自身為文為官都恪守儒家道統(tǒng),其大部分文章給人的印象往往是莊嚴(yán)整肅、氣勢磅礴且筆力奔放。其實,韓愈的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文風(fēng)多變,眾體皆精。如《毛穎傳》、《送窮文》、《祭鱷魚文》等詼諧游戲之文,這類游戲文在諧謔的背后,隱藏了更加值得探索的深意。
詼諧文體現(xiàn)了韓愈文章怪怪奇奇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對于此類風(fēng)格的文章,時人難以接受,裴度在《寄李翱書》義正詞嚴(yán)地指責(zé)他:“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志,而以文為戲。”張籍也曾質(zhì)疑:“比見執(zhí)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于令德?!表n愈在《答張籍書》中說:“吾子又譏吾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敝祆鋭t說:“觀韓愈之書,則其出于諂諛、戲豫、放浪而無實者,自不為少?!边@些“以文為戲”的作品往往更鮮明地體現(xiàn)出韓愈散文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耙晕臑閼颉蔽磭L不是一種寫作的創(chuàng)新方式,未必就“有累于令德”,事實上,這正是韓愈將“不平”宣之于文的一種恰如其分的方式。
“不平則鳴”這個觀點見之于韓愈著名的《送孟東野序》。文章開篇就指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在列舉了不同的事物遭遇“不平”而“鳴”的情況后,作者提出:“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韓愈先后在《送孟東野序》、《荊潭唱和詩序》以及《柳子厚墓志銘》中闡述過“不平則鳴”。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是中國古代著名的詩論之一,它的提出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那么何為“不平則鳴”?三國曹丕《出婦賦》云:“心郁結(jié)其不平。”而“意有所郁結(jié)”也即是“憤”——“憤郁”。那么,“心郁結(jié)”于中“有不得已者”,指的就是“不平”的也是“憤”的心理狀態(tài)。正如錢鐘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中所指出:“先秦以來的心理學(xué)一貫主張:人性的原始狀態(tài)是平靜,‘情’是平靜遭到了騷擾,性‘不得其平’而為情?!?/p>
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理解“不平則鳴”的關(guān)鍵是對“不平”的理解,“不平”既有不公平之意,也有不平靜、不平衡之意。因此,“不平則鳴”既包括失意者自鳴其不幸,也包括得意者自鳴得意及鳴國家之盛。而從韓愈的詼諧文來看,除了自鳴其不幸與鳴國家之盛外,還兼鳴社會之不公,將對一己之不幸的“不平”上升到普遍社會的“不平”。
(一)《祭鱷魚文》與鳴國家之盛
韓愈的《鱷鱷魚文》并不被吳世昌先生所看好,他在《重新評價歷史人物——試論韓愈其人》一文中稱之為 “中國文學(xué)史上弄虛作假、欺世盜名的一篇杰作”,這其實只是看到了詼諧之作的表面字句,而忽略了韓愈在嬉笑怒罵的背后所要表達(dá)的宗旨。蘇軾曾以“退之仙人也,游戲于斯文”之句稱韓愈《南海神廟碑》,用這兩句詩來評價《鱷魚文》,也是恰如其分的。然而,在《鱷魚文》的游戲筆墨之中,我們不難看到作者鳴國家之盛的主人翁自豪之情。
元和十四年,韓愈因諫迎佛骨,觸怒了唐憲宗,幾乎被殺,虧得裴度相幫才被貶為潮州刺史。據(jù)《新唐書·韓愈傳》說,韓愈剛到潮州,就聽說境內(nèi)的惡溪中有鱷魚為害,把附近百姓的牲口都吃光了。于是寫下了這篇《祭鱷魚文》,勸誡鱷魚搬遷。檄文開頭就陳列先王功績:“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辿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qū)而出之四海之外?!钡搅撕笫溃弁醯牡滦型粔?,不能統(tǒng)治遠(yuǎn)方,于是,長江、漢水之間的大片土地只得放棄給東南各族;而潮州地處五嶺和南海之間,鱷魚潛伏、生息也就不足為奇了。作者接著說:“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nèi),皆撫而有之?!彼暮=該幔瑒t禍患必除,因此韓愈雖被貶潮州八千里,但仍奉“天子之命”,以“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的天家威嚴(yán)勸誡鱷魚搬遷,并最終為民除害。鱷魚未必能聽得懂,但天下人都能聽得懂。在潮州人民的心目中,韓愈驅(qū)鱷的壯舉,更多是被看做他在潮州政績的一部分。在今人看來,韓愈其實是借驅(qū)除鱷魚,來團結(jié)人心,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作斗爭。韓愈在文末表明心跡:“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作者以儒家“修、齊、治、平”的積極用世及“欲為圣明除弊事”的精神,完美地實踐了君仁臣忠的盛世之況。
(二)《毛穎傳》與鳴社會之不公
《毛穎傳》是一篇寓言式的傳記,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歷來被人看做是韓愈的第一篇奇文。這篇文章初出便引起哄笑,時人“獨大笑以為怪”,柳宗元卻寫了《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一文,并對其贊賞有加,稱此文如“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
《毛穎傳》成篇于唐憲宗元和初年,這是一篇寓莊于諧的奇文,莊,是主題的嚴(yán)肅性。這篇作品的主題是什么?有人認(rèn)為是表揚毛穎能盡其所能,也有人認(rèn)為是影射諷刺老而無用的執(zhí)政大臣,還有人認(rèn)為它是在諷喻皇上的寡恩薄情,無論是諷刺老臣無用卻仍在其位,還是譏諷毛穎早年盡心侍君卻以老而見疏收場,這都是韓愈在鳴社會之不公。在《毛穎傳》里,明明毛筆是具有物的特性,韓愈卻把它當(dāng)做人來寫,而且鄭重其事地為之立傳,煞有介事地考證其先祖,這就使整個構(gòu)思獲得了滑稽的性質(zhì)。寫毛筆這樣小的題材,卻采取了傳記的體裁,篇末還有太史公的議論,簡直是用《史記》的史學(xué)家筆調(diào),這種內(nèi)容與形式的矛盾,更構(gòu)成了文章的喜劇性。
文章把毛筆尖擬人化,為其立傳,其實煞費苦心。該文融匯了大禹治國、十二神、嫦娥奔月、蒙恬伐楚、韓盧博蹇兔等歷史神話傳說,敘述了毛筆的由來,并牽扯出毛穎一生之宦海沉浮。文章第一部分寫毛筆(毛穎)的家世。作者將神話與歷史雜糅其中,以一種似莊似諧的筆調(diào)論述了毛筆世家,為毛穎冠上大禹賢臣后代的身份,使其出身顯貴且神秘。作者這樣安排看似隨意,實則嘲諷漢魏以來將名人引為自家先祖的社會習(xí)氣,如屈原說自己乃“帝高陽之苗裔兮”,漢朝劉氏將自己稱為夏朝馴龍劉累的后代,北周皇帝自認(rèn)為炎帝神農(nóng)氏的后人,唐朝皇帝只因一個李氏姓氏便認(rèn)了老子李耳為老祖宗。中國這種牽強附會的“認(rèn)祖歸宗”實在是源遠(yuǎn)流長,韓愈卻偏偏看不慣這種攀龍附鳳式的“認(rèn)祖歸宗”,因此才有了毛穎祖上顯貴的戲碼。明明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卻一躍而成了大禹能臣的后代,及至歸于神位,有了非凡的本領(lǐng)與際遇,細(xì)細(xì)賞來著實令人發(fā)笑,當(dāng)然,這笑的就不只是一只兔子了,更可笑的其實是現(xiàn)實中庸俗的社會之風(fēng)。
文章接下來著重描寫了毛穎官運亨通,為皇帝重用的春風(fēng)得意。由于他頗有才能,上到始皇高官,下至國民百姓無不愛重于他,鼎盛時期官至中書令,很受皇帝器重,并與陳玄(墨)、陶泓(硯臺)、褚先生(紙)相偕出入,一時風(fēng)光無限,極盡榮華。然而盛極易衰,后來皇帝要委以重任之際,毛穎脫帽謝恩,皇帝見他頭已禿,便道:“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毛穎的盛世官運至此終結(jié)。最后,文章模仿《史記》體例,以太史公一聲長嘆“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結(jié)尾,寡恩薄義的豈止秦始皇一人,老而見疏的也絕不止毛穎一個,韓愈正是將自己一腔不平之氣宣之于太史公之口,歷代多才多能之人不能盡其用最終被棄的絕不在少數(shù),這種不公的社會現(xiàn)象由來已久,韓愈正是借一只毛筆抒發(fā)了一腔抑郁不平之情。本文構(gòu)思之新穎,語言之滑稽且多義當(dāng)真是精妙絕倫。郭預(yù)衡先生認(rèn)為此文“雖說所寫不過一篇‘兔傳,實際則寫一個多才多能而終被廢棄之人。韓愈對毛穎之‘以老見疏’無限同情,這里又一次流露了韓愈痛惜人才不盡其用的一貫思想”。
(三)《送窮文》與自鳴不幸
《送孟東野序》文中共38個“鳴”字,盛世、亂世皆有能“鳴”者,文中列舉的41位著名先賢中,坎坷困厄,窮而不達(dá)者居多。韓愈在《荊潭唱和詩序》專門進行了闡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娛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币虼耍幱诶Ф蛑械娜巳菀桩a(chǎn)生“不平”,更需要假于他物來抒發(fā)自己的不幸,即為自己鳴不平,也能更好地抒發(fā)“不平”,即所謂“窮而后工”。
韓愈的《送窮文》寫于唐憲宗元和六年,當(dāng)時作者45歲,任河南令。韓愈仕途坎坷,早年四度應(yīng)試,才中進士。三次參加博士宏詞考試,均不中選。多方投書求官,亦未成功,后才找到幕僚的職位。又因上書獲罪被貶,后得赦。終于回長安任國子監(jiān)博士。以后十二年,官職屢經(jīng)遷調(diào),或升或降。韓愈一生坎坷的仕途使其對龍顏易變、皇帝寡恩、群臣傾軋、宦海浮沉、人心痛楚早就蓄積于心中。因此郁積的不平之氣亟待宣之于文,《送窮文》就是一篇淋漓盡致地宣泄的文章。文章開頭寫主人在正月三十這天煞有介事地讓仆人準(zhǔn)備車船、干糧,三揖窮鬼,準(zhǔn)備給他們送行。接下來窮鬼哭訴他們對主人的好,指責(zé)主人。實際上,作者正是借窮鬼的口來哭訴自己仕途的坎坷,自己盡心盡力,卻頗有“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不平,簡直動輒得咎。之后,作者以似抑實揚的手法,表面上恨窮,怕被五鬼連累,實際上愛窮,雖坎坷卻矢志不渝的志氣,表明了自己不同流合污的決心。最后主人無可奈何,只好燒了車船,延請五鬼為上客,以此明志。
韓愈散文的詼諧之風(fēng)在其他文章中也有表現(xiàn),與其大氣磅礴的散文風(fēng)格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文章表面看來似游戲之文,深究之下卻是蘊蓄深意,將其一腔不平之氣抒發(fā)得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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