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傳奇》中的紅色詞分析

葛 培

（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張愛玲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異數(shù)”。文字在她的筆下才真正有了生命，一直鉆進你的心里去。喜歡張愛玲的人對她的書也甚是喜歡，閱讀張愛玲的文章，會讓人覺得，她一邊在扼著你的喉嚨毫不留情，一邊卻輕撫你的背讓你放松，這就是人性，這就是人生。

張愛玲對色彩有著過人的敏銳度。她說：“不知為什么，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①吳福輝也曾評價：“張愛玲的文字色彩是大紅大綠的王國。她把中國老百姓喜愛的基本原色發(fā)揮到極致，熟練地涂抹上去?！币舱且驗檫@樣，我們有必要詳細研究其作品中的顏色詞，從這個特殊角度去切入，從而更好地解讀她的作品。

一、主色調(diào)的確定：紅色

張愛玲寫文章喜歡用色彩濃厚的字眼。具體來說，她喜歡用極冷色和極艷色這兩種色調(diào)。比如：磁青、深藍、明油綠、白色、赤金、蝦子紅等等，往往帶來“艷麗大于和諧”的效果。曾在法國留學(xué)學(xué)習(xí)油畫的母親教導(dǎo)張愛玲，“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yīng)當有相當?shù)木嚯x，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①112但她為自己和弟弟的臥室墻壁選擇的就是那“沒有距離”“溫暖而親近”的橙紅色，因為唯有這樣才可以表達她在家庭里感受到的愛與快樂。在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張愛玲樂于憑借放恣飛揚的性格而享受一種義無反顧的小勝利。以文字編織世界時，張愛玲也同樣如此。她緊緊追隨自己的藝術(shù)直覺和色彩感，大膽調(diào)色、搭配，顏色的色調(diào)與情感的色調(diào)相融合。她大量使用了紅色這股絲線，或單用，或纏合它色絲線使用，營造出華麗明亮、詭譎炫麗的視覺效果。

吳福輝做過一個實驗，取《傳奇》（增訂版）集子中全部16篇作品，隨便各撿出一段描寫景物或描寫女人的文字來統(tǒng)計，16段共91處用了帶 “色調(diào)”的詞匯，其中紅色23處、白色14處、黃色14處、綠色12處、金色 8處、藍色7處、紫色 4處、黑色 4處、米色(肉色在內(nèi))2處、銀色1處、栗色1處。

而從我的統(tǒng)計中也可以看出，作者使用的主要色彩詞中，紅色詞種類最多，達到30種，分別為：紅（色）、紅紅的、通紅、粉紅、妃紅、微紅、蝦子紅、粉紅、桑子紅、大紅、猩紅、櫻桃紅、桃紅、鮮紅、橙紅色、棗紅色、緋紅、深粉紅、桃紅色、霽紅、石榴紅、紅噴噴、朱紅、火紅、橘紅、荔枝紅、銀紅、梅紅、水紅、紅嫩。所以通過以上對小說顏色詞的統(tǒng)計分析，可以看出張愛玲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的字眼，尤其是紅色。于是我將“紅色”作為《傳奇》的主色調(diào)進行分析。

張愛玲筆下的紅色是一種表現(xiàn)力極強的顏色，紅色可以使人興奮激動，也可以令人躁動不安，紅色象征熱情與美麗、勇敢與沖動，也可代表警示和壓制、厭惡和排斥，它具有鮮明的雙重性。紅色這一特點在作者筆下的紛繁世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紅色詞的使用情況

作品中紅色詞的使用情況具體有四種：相同紅色詞重復(fù)出現(xiàn)；幾個紅色詞同時出現(xiàn)；紅色詞和另一單色色彩詞同時使用；紅色詞與色彩相異的幾個色彩詞搭配使用。上述四種搭配，因具體使用的色彩詞本身的色相差異而呈現(xiàn)不同效果。

同一紅色詞在一個場景中重復(fù)使用，具有強化信息、烘托統(tǒng)一色調(diào)的意義。如《傾城之戀》中：“流蘇道：‘是紅的么？’柳原到：‘紅！’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璧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雹?79一段話中，用了6次“紅”，用簡單的一個“紅”反復(fù)強調(diào)，將主人公激動、忐忑的心情展露無遺。

幾個紅色詞同時出現(xiàn)，具有互為映襯的效果。如《金鎖記》中，芝壽的房間“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lián)、尺來長的桃紅穗子”。②247紅色有喜慶的意味，所以將房間布置成各種紅色，可以看出這是件喜事?！赌贻p的時候》中，“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③這飄忽的紅色與沁西亞的內(nèi)心完全契合。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位男士一直在偷偷地觀察自己，并且再書上畫滿自己的側(cè)臉，任何一個姑娘都會羞澀，這輕飄飄的紅色就是最形象直觀的描寫。

紅色詞和另一單色色彩詞搭配使用，往往因兩種色彩對比度的差異而呈現(xiàn)不同的效果?！凹t是一種恣肆汪洋、淋漓痛快而不講理的顏色，尤其配油黃、油藍、油綠，明快、渲染、霸道、侉氣，頗合她亂世的心境”；與此相對，紅配蔥綠、淺灰、暗黃，則溫雅、柔和如家常畫，在不動聲色中敘寫平凡人的故事?！秱髌妗分?，與紅色搭配使用較多的幾種基本色是綠、白、黃、黑、灰，大致都表現(xiàn)為和諧與對照兩種效果。

（1）紅與綠搭配。有蔥綠配桃紅式的調(diào)和，如白流蘇的油紙傘“粉紅底子，石綠的荷葉圖案”。②185也有大紅大綠式的搭配，羅杰結(jié)婚的那天夜里，也是矛盾沖突的那個晚上，“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jié)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②65第一個例子中，這把紅與綠搭配的傘是白流蘇性格的一個側(cè)面描寫，這把色彩鮮明的傘正好是女主人公鮮明個性的具象體現(xiàn)。第二個例子，“墨綠”和“緋紅”是對比襯托，環(huán)境氛圍緊張凝重。

（2）紅與白搭配。白色為零色度色彩，紅白搭配分明、醒目，極適于表現(xiàn)人物性格。圓滑老練的巴克，“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fā)，頭頂正中卻只余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只喜蛋”。②77雪白和鮮紅，對比分明。

（3）紅與黃搭配。一般會選擇純度和明度較高的紅與黃搭配，這樣畫面顯得明亮、鮮艷?！跋奶欤肋^黃土隴字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雹?0“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雹?

（4）紅與黑搭配。黑色是全色度色彩，紅色與黑色都很飽滿，可能產(chǎn)生濃重、明朗、刺激的搭配效果。小寒“極長極長的黑眼睛”和“薄薄的紅嘴唇”令人產(chǎn)生一種奇異不安的美（《心經(jīng)》）。但有時也有古板、沉悶等沉重意味。早年守寡的蜜秋兒太太“已經(jīng)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②59

（5）紅與灰搭配。一般構(gòu)成慘淡、陳舊、灰暗的整體效果?！凹t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雹?53但有時紅色也會從灰色中強烈地凸顯出來，晚年的七巧變得更加瘋狂，令人不覺毛骨悚然，“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②258

當紅色詞與色彩相異的幾個色彩詞同時使用時，如同一根緯線穿連著眾多經(jīng)線，使整個作品形成一幅意味深長的畫面。一種情形是與幾種濃重、鮮明的色彩搭配使用。多用來突出對象的某種特質(zhì)，如臥床數(shù)月的川娥眼中所見，余美增周身 “爛醉”“紅黃紫綠”(《花凋》)；或表現(xiàn)激烈的沖突，如《傾城之戀》中碼頭上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②174“……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②66另一情形是與幾種平和的色彩和諧交織。《第一爐香》中，浴室墻上貼滿了手絹子，“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②41《第二爐香》中的主教，“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發(fā)樁子……窗子里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圈光”。②64

三、偏好紅色詞的原因

張愛玲多用、愛用并擅用紅色詞，這和她的個性特點、創(chuàng)作喜好是分不開的。

首先是生活中對紅色的偏愛。紅色這一色彩本身富有刺激性、喜氣、有活力，符合張愛玲獨立、倔強、張揚的個性特征。同時紅色與她落寞的童年生活中不多的美好回憶聯(lián)系在一起。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沒落的貴族家庭，童年的生活大多是灰暗落寞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出國留洋，所以母親寄來的“紅色小棉襖”“橙紅色的墻壁”就成了自己和母親之間的美好聯(lián)系。

其次是作家的女性身份和視角。女性豐富細膩的情感、獨特的想象和思維方式使得張愛玲對紅色有著獨特敏銳的感受?！八缫粭l會變色的熱帶花紋魚，游進哪一種有色的領(lǐng)域，便會同這個領(lǐng)域里的色澤相融滲透，并在游出時奇特地帶出自己的顏色來?！睆垚哿釋t色詞的把握和發(fā)揮正是如此，她使紅色成為她色彩圖畫中一個醒目而有張力的存在。

卡西爾說：“人不可能過著他的生活而不表達他的生活?！睆垚哿岬囊簧粩嗟乇粧仐墸罕桓改赣H拋棄，被愛人拋棄，甚至被社會所拋棄。特殊環(huán)境的影響，使她有一種被快速前進的歷史拋棄的悲涼感，而她把這種感情巧妙地滲透到她的作品之中，用豐富多樣的色彩詞來表現(xiàn)她眼中的大千世界。本文通過探討《傳奇》中的紅色詞四個具體使用情況和偏好紅色詞的原因入手，較深入地分析了張早期作品紅色詞的使用。想要全面客觀清晰地分析紅色詞，還需要更多的材料和語言學(xué)知識，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注釋

① 張愛玲,著.張愛玲全集 流言[M].止庵,編訂.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② 張愛玲,著.張愛玲全集 傾城之戀[M].止庵,編訂.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③ 張愛玲,著.張愛玲全集 紅玫瑰與白玫瑰[M].止庵,編訂.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1]于青.天才奇女——張愛玲[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

[2]邵迎建.傳奇文學(xué)與流言人生[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3]葉軍.現(xiàn)代漢語色彩詞研究[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

[4]劉瑯,桂苓.女性的張愛玲[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5.

[5]張愛玲,著.張愛玲全集[M].止庵,編訂.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汪曾祺.關(guān)于小說語言[J].文藝研究,1986.

[7]吳福輝.新市民傳奇:海派小說文體與大眾文化姿態(tài)[J].東方論壇,1994.

[8]陸漢軍.色彩人生:論張愛玲小說的色彩語言[J].南寧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