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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假的承諾

      2014-12-11 13:03:03李德琴
      參花(上) 2014年2期
      關鍵詞:張杰母親

      ◎李德琴

      虛假的承諾

      ◎李德琴

      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雖然略有點肢殘,卻愛上了一個小我兩歲的寡婦。我無法確定她心里對我到底有沒有存在好感;但從最初接觸的幾天,她每次看到我就低頭臉紅就可以確定,她對我并沒有壞的感覺。

      我是在和老同事張杰一同下班站在十字路口等公交時不合時宜地再次談到這個問題的。

      張杰真是個有心人,一開始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牽線搭橋,都有點婆婆媽媽了。

      我們非常投入地站在十字路邊的廣告牌下,等候。幸虧是傍晚,天氣暗淡,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本來說好六點五十分的,都六點四十五分了,仍不見對方露面,我有點煩躁了。

      我剛想把這層煩躁的意思捅破,張杰就發(fā)現(xiàn)目標了。我不得不佩服他超凡的識別力。他雖見過被介紹的女子,但不認識對方的介紹人。他撇開我,認準馬路上來往汽車的空隙,飛也似的沖過去。他舍己為人的精神令我此后想起來就激動不已:萬一哪輛汽車剎車失靈,他不是要斷胳膊斷腿甚至喪命嗎?為了老同事的婚姻,張杰簡直豁出去了!

      兩邊人湊到一起,雙方介紹人作了簡單的介紹。介紹我的時候,張杰把我的實際年齡減少了兩歲,成了三十三歲;身高也由實際身高的一米六九提高到一米七,標準的。但也有不少內(nèi)容是符合實際的:右腿稍瘸,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作家,目前正在讀高級作家研修班,海洋與漁業(yè)局的局辦秘書,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一些文學作品。對方的介紹人也為女子作了坦率的介紹:楊婉,現(xiàn)年三十三歲,大專畢業(yè),因為丈夫患尿毒癥不治身亡,守孝三年顧不上談對象,才拖到現(xiàn)在,身高一米六六,在華能電業(yè)有限公司后勤處工作,未生育過子女。我不禁多看了楊婉幾眼。到了我這個處境和年齡,再表現(xiàn)得膽怯就顯得矯情了;關鍵問題是能不能一眼看中,這決定了我能否一步到位與她戀愛、結婚以至培養(yǎng)革命后代的實質(zhì)問題。

      第一感覺是她的身材適宜,臉色粉紅,皮膚光潔,舉止端莊文靜,秀外慧中,有一種內(nèi)在的激情。這種內(nèi)在的激情能喚起男性對她的潛在渴望,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感覺。一個女子如果能在第一時間被男人感動,就會產(chǎn)生良好的開端。

      ——很好,我想,很好,終于有戲!

      這是春末,溫度適宜。白亮的路燈下,張杰和紅娘聊了一陣子天氣、韓劇、調(diào)資、彩票之類的閑話,就找借口先后離去了,把機會留給了我們。我和楊婉便沿著馬路邊的地磚往前走,雖然是并排,但中間隔了足有兩人寬的空檔。這回輪到她不時地側(cè)目看我了,只是側(cè)著頭臉色紅紅的。我有些激動,腳步還有點急促。楊婉有點埋怨的意思,有意將步子放慢。我只好調(diào)整腳下的節(jié)奏。我能感覺到她想開口又不便開口的窘迫。

      后來她還是主動找話說了:“你是個文化人。你寫了很多感性文章,一定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可你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談對象?”

      “我有點肢體殘缺嘛?!蔽倚α诵ΓΦ糜行┧釢?,有些勉強:“其實我們從小就認識對吧?!”

      “請原諒我小時候的無知……”她的臉顯得愈發(fā)羞澀,能感覺到我的話里含有譏諷,但是她還是鼓足勇氣說,“你……也太早熟了,十六歲就天天盯著我傻看,害得我不敢出去上學。我媽媽是個直性子,挨家挨戶地說你是個偷窺賊,小色鬼,神經(jīng)病,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將來一定是個流氓,后來就全家搬走了,對你家一無所知?!?/p>

      “少年早熟成色鬼,可我到現(xiàn)在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p>

      “你……一直惦記著我?肯定是從網(wǎng)絡上找到我名字吧?!”

      “感情這東西太復雜,現(xiàn)在看到你就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那樣!”

      楊婉的腳步變得有些踉蹌,有些雜亂,像兩股并行的鐵軌準備開脫那樣,中間偏移到無法行車的空檔時,又漸漸合攏保持平行狀了。

      “你媽……還健在嗎?”

      “還健在,七十多歲,兄弟倆,三口之家。我是哥,改母姓叫王豐;弟弟叫王富,富有的富?!?/p>

      楊婉聽得很認真,很投入,似乎在竭力回憶少年當鄰居時我家的情景,過了很久才說:“我家四口人,父親六年前過世,母親,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成家了,剩我一個在家。我那死鬼的父母都已經(jīng)隨長子北上經(jīng)商……我在華能電業(yè)有限公司后勤處工作,現(xiàn)在正在讀本科,我現(xiàn)在是……后勤處副處長。我們后勤處一男七女,就我一個副處長。”

      我們就這么簡單地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就像我們腳下散漫的步子。瞧著路邊生意紅火的餐館、服裝店、美容美發(fā)廳、按摩廳,看著一路閃爍的霓虹燈、露天熒屏、無數(shù)的廣告牌,我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楊婉,近乎突兀地說:“我……送你回去?”

      這話的確很唐突,連切入點都找不到,從楊婉驚愕的臉部表情上能看出來。我只好抱歉地笑笑,不尷不尬地說:“單位……還有點事開夜班,走不開?!?/p>

      這解釋不僅蒼白無力,還混賬得很。楊婉不再驚詫,臉上已露出淡漠的神情。

      再開口時,她的語調(diào)中已包含了一層不卑不亢的傷感。她說:“不必了,我從來都沒叫誰送過……路長著呢,認準一條走就是了,我不會迷失方向的?!?/p>

      這句近乎格言的話令我吃驚不小,像是逼迫我思考似的,腦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蘇東坡的一句詞:“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笔橇?,她的話,道出的不就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心境嗎?

      后來的情形是,我凄凄惶惶自哀自憐地站在人行道上,楊婉先自離我而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門心思處理一件棘手的事——王富又被邊防派出所抓起來了。

      王富的被抓,是與他經(jīng)營的漁船非法捕撈國家明令禁捕的珍稀魚類有關。雖然他還有許多劣跡斑斑的其他非法行為,比如聚眾賭賻;開按摩廳暗招嫖客;經(jīng)常借出海漁民捕魚,販毒吸毒、非法進行販毒走私活動等等未被公安機關全面識破,他卻依然鋌而走險,以此為榮了。

      命運把我和王富安排到完全不同的兩條路上。當年王富成績太差,初中沒畢業(yè)就退學了。他的長相也叫人不敢恭維,個頭小,臉也小,是母親早產(chǎn)打造的產(chǎn)品。王富退學的時候才十三歲,在家呆著,遇上街坊鄰居辦婚喪事了,也去打打雜,幫幫閑,他十四歲那年,父親去世,我正在讀大三,家里生活沒了指望,母親就指派他上街去擺攤,賣魚蝦。賣了半年多的魚蝦,賺不到錢,他就砸了攤子,去飯店當伙計。干了四年,手眼靈了,學了一些經(jīng)營之道,他自己就在馬路邊租了個門面,雇下三位郊區(qū)農(nóng)村的女孩子,照胡蘆畫瓢,也開了飯店。等日后他發(fā)跡了,有市報記者上門采訪,打算為他寫一篇報告文學時,他不無謙虛地說:“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好寫的,就是開始從七百元錢起家,開了小飯店,慢慢賺錢,擴張店面,后來干脆挪了個地方,搞成了這個‘新新海鮮中心’,還兼并了兩艘專供的大型鋼質(zhì)漁輪,當上了總經(jīng)理。”

      報告文學刊登后,一時轟動了全城,來“新新海鮮中心”吃飯的人絡繹不絕,就連市領導和有關部門的人都來光顧,王富從此更大發(fā)了。其實,王富很聰明,就在報告文學刊登前,他就知道記者的來意很明確,也很及時,能大大提高自己和飯店的知名度,名人出效益嘛!他心知肚明,把記者拉到包廂里,慷慨大方地贊助了報社八萬元,還把報社的人全部拉來大吃一頓,報社領導邊吃邊侃,贊美之情溢于言表,夸他是個難得的人才,正面人物,給報社送來及時雨的“東海龍王”,說他身上的錢像滾滾不盡的東海水一樣,流也流不盡。

      那天半夜公安局接到舉報,在“新新海鮮中心”的賭桌上將王富抓獲,僅在他身上就搜出賭資六萬多!一幫賭友被帶到派出所拘留了。母親急得像火燒了眉毛,催我快去疏通關節(jié)。

      我一個海洋與漁業(yè)局的局辦秘書,哪有那么大能量?幸虧派出所莊所長每年都要來漁業(yè)局拉一些贊助,我就賣個厚臉,滿臉通紅地去找他。莊所長倒是通情達理,大大咧咧地說:“王秘書的事,好說!你弟弟又是個名人,可以放!”在一張公文格式的紙上填寫一通,推給我,指著其中一欄空格要我簽名。我看一眼,是“取保候?qū)彙睕Q定,便接了筆,在那一欄空格里簽了名。

      王富就這么回來了,回來得順順當當,連我自己都懷疑,我真有那么大能耐呀?或者真的是王富的名人效應?事后才知道,我去找莊所長的時候,派出所收了大筆錢正準備放人呢,莊所長就作個順水人情,我不禁啞然失笑。

      為著王富的賭賻,母親經(jīng)常去派出所,如今也有一些法律知識了。她只高興了一天,就憂心忡忡地說:“王豐你還是要去找人,取保候?qū)徆苁裁从?,還是要判嘛?”

      我不抽煙,身上不可能帶煙;上次去找莊所長,莊所長自己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還抽出一支問我抽不抽,搞得我很被動,有點欠人債的意思。再去找人,不帶煙肯定不行。王富是個煙鬼,非大中華不抽,為他辦事,拿他一包煙也是應該的。我便理直氣壯地推開他臥室的門,去找煙。

      我沒想到,我因此而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先來講一講我們住的房子。是個大套,三室三廳,王富做生意發(fā)財以后買下的。我們原先的舊房子太小,賣掉了,本來講好了拿賣房的錢充抵一部分買房款的,可王富不要那錢,全都給了母親。我是可以在單位住宿舍的,王富長期不住家里,我要是住單位,就等于把母親一個人晾在家里了,所以一致的意見,是我仍舊住回來,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

      偌大的住房,居然也能使我犯錯誤?!

      我是直接把門撞開,而不是敲開的,我以為臥室里沒人呢!王富從拘留所剛出來兩天,“新新海鮮中心”那邊又有一大攤事情等著他,他怎么有閑工夫躲在家里呀?撞開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不妙,身子冷不丁地顫抖了一下。在王富那張很大的床上,四條裸腿和四條裸臂正扭麻花似的扭在一起,情到濃處,正濃得化不開。一絲不掛的兩個人,給人留下的最初印象,是摞在一起的剝了皮的兩只青蛙,任人宰割的姿態(tài)。

      我傻了。我整個傻了。我瞠目結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傻愣愣地站在門里,兩腿發(fā)軟,竟突然變成了一個毫無主張的人。在足以令人休克的幾秒里,我就那么直直地盯著這對赤裸的男女,從眼珠到手腳,所有零部件全都失靈了!我太慌了,慌得都不像我自己了,慌得竟然忘了自己是個局外人,迅速逃離才是唯一的、正確的出路。

      最初的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后來我分析,我慌張的原因還在于,我認出了赤裸的女子,從她油亮的黑發(fā)和頎長的體形上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是劉芬!

      劉芬本來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因多次考不上大學才放棄,后來一直無業(yè),變得形蹤不定。當?shù)弥掖髮W畢業(yè)當上漁業(yè)局局辦秘書時,才主動聯(lián)系上我,并找上我家,說愿意跟我談戀愛,但始終與我保持若即若離。談了一年半,她忽然打來電話,表明分手的意思。老實說,我對她的感覺太復雜了。她的長相令人滿意,這是男人共同的弱點,她的性格卻叫人難于接受,往好處說叫放達,說得難聽一些就是媚俗、放蕩,又特愛花錢打扮,一天換一個模樣,在商場、美容美發(fā)廳、歌廳里消費。因此,我也懷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同樣跟她保持若即若離,一直沒有染指過她;可令我沒想到的是,在宣布分手的這段時間里,她依然頻繁出入我家,跟我母親套熱乎,跟王富混得也挺熟。我感到十分奇怪,既然不談戀愛了怎么還能輕易踏進男方的家門呢?直到今天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劉芬用的是李代桃僵之計,目的是沖著有錢財?shù)耐醺欢鴣淼模?/p>

      不談戀愛的男女也能這般爽快地上床,像剝了皮的青蛙那樣不顧一切,連門都不插?

      “哎喲,是你哥!”在我倉惶轉(zhuǎn)身時,我聽劉芬這么說。

      王富在我的余光里猛地坐起身:“王豐你干什么?你連招呼都不打就進來?!”

      我倉惶地出門,腦袋里嗡嗡亂響,幻覺中出現(xiàn)的全是淫穢的鏡頭,一種罪惡深重的羞恥感縈繞著,揮之不去,使我難以自拔。

      張杰走進我辦公室的時候,我正在電腦前看小說。張杰說:“局秘就是好,一有空就看小說,有機會就陪領導吃飯,有時候找你就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見,不像我們這幾個監(jiān)控辦的,整天呆在視頻前,無聊極了!”

      我客套著搬椅子讓座,張杰說:“我老婆還在樓下呢,我們下去說話吧?!蔽艺f:“春玲嫂來啦?那你不叫她上來?”張杰直擺手:“你以為她是局長夫人??!再說,這里是機關,她哪習慣進出這些地方?”

      乘電梯到樓下,一眼看見手上拎著四五個塑料袋的春玲,塑料袋里盛的是魚和黃瓜、芹菜、雞蛋之類。我夸張地說:“張杰兄真有福氣,嫂子買菜,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過得挺紅火嘛!”

      春玲長相很溫雅,本身又賢惠。我突然想起幾天前我曾做過的一個夢,夢里竟鬼使神差地和她結婚了,不知把張杰拋到了哪兒,醒來后失魂落魄,臉上燙燙的,唐突得要命。

      張杰說:“紅火什么呀!他們單位不行,改組后很多人要下崗了,我正愁著呢!”

      春玲說:“是他約我來找你的。”我正要問,張杰已經(jīng)接話了:“都一個星期了,人家那頭一直等著回話,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朝他倆憨憨地笑,不知怎么應答。張杰說:“你不要光笑。行就談,不行就拉倒,一句話的事!”春玲也說:“王豐你要求條件太高了吧?”

      這句話點到了我的疼處,我只好低著聲音分辨:“我不是要求條件高,不是的!嫂子你不知道……”

      張杰一副厭煩的樣子,頂我一句:“你們搞文學的人就是差勁,酸不溜秋的!你大學,研究生在讀,人家大專,本科在讀;你蹲機關,人家是國企副處!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齡了,還挑肥揀瘦!我看可以定了。你聽我這個兄弟的,談!”

      我慌了,囁嚅著,聲音更低了:“張杰你……你別……”

      張杰伸出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提高了聲音:“王豐,你到底什么意思,當初是你叫我暗探她的,現(xiàn)在你到底談不談?是不是想打一輩子光棍?你要說不談,我立馬就把對方給回掉!”

      春玲見我窘得不行,就在旁邊不露聲色地笑,笑出一臉彤云。

      “那我……聽你的……先談談?”憋了一陣子,我才吐出這幾個字。

      “何必這么吞吞吐吐拖泥帶水呢,早說出這句話,不就可以早解決問題了嘛!”張杰滿意地笑起來。

      我和楊婉就此走進了約定俗成的戀愛生活。

      對我來說,與她戀愛純粹是三種心態(tài)在腦子里作崇,其一,是我依然難忘少年時期對她那種情竇初開的美好記憶。其二,是她的那句近似“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格言”,讓我看到了她與世俗保持的距離,這距離是難能可貴的,起碼在時下都市的時髦女子中難得一見,并重新激發(fā)了我對她的少年夢。其三,則是劉芬暴露無遺的豐胸和屁股,時常引發(fā)我對婚后生活的無限向往。

      楊婉第一次來我家是在六月初,初次登門,就遇到了麻煩,母親給她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母親沒有沏茶,連客套話都沒講幾句,而是在客廳里來回踱著,火燒眉毛似的說:“怎么樣怎么樣,事情又來了!下午海監(jiān)隊又去人到‘新新’,把你弟弟帶走了,然后轉(zhuǎn)到公安局!你手機干嘛老是關機?連個影子都找不到!”我心里不大痛快,說:“王富兼營的漁船非法捕撈海豚被漁業(yè)局海監(jiān)支隊抓獲,我們下午開會,就是通報這件事的,所以他被轉(zhuǎn)到公安局,開會時局長不讓開機的?!?/p>

      “海監(jiān)隊是你們局管的,你早知這樣,就該在他沒被轉(zhuǎn)到公安局前把他弄出來,就不會出這樣大的亂子了!”母親不滿地埋怨我說。

      “你以為我是局長啊?!”我也不滿地說,“王富五毒俱全,屢屢犯法,我都替他臉紅呢,還敢替他在局長面前求情?!”

      母親果斷地說:“不管怎么說,他是你的親弟弟,你還是要去找人,罰多少錢都可以,花錢消災,不花錢解決不了問題!”

      我瞥了一眼楊婉,十分難堪,十分尷尬。母親偏心慣了,王富的一粒芝麻比我的西瓜都金貴,我知道她最初是同情,久而久之就成了溺愛。在處理兄弟關系問題上,老人家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很極端。她甚至斷言我上大學時的花費就是王富當初賣魚積攢下來的!我覺得母親的這種說法近乎無賴,王富當年才賣了幾斤魚?我不相信憑他那只盛小魚小蝦的竹籃,就能賺出一個大學生來。

      我逮著機會向母親簡單介紹了楊婉,楊婉站直身,紅著臉很禮貌地喊一聲伯母。母親朝她笑一笑,那笑容僵硬得很。母親離不開王富那堆爛事,繼續(xù)對我說:“對了,還有‘新新’那一邊,那幫混混,賴小蒼他們,還不要鬧翻天啦!你不能去照應照應嗎?”

      我沒接話,轉(zhuǎn)身到飲水機前倒開水。水瓶里空空的,一點開水都沒有。我在換瓶的時候,聽到母親對楊婉說,兩個兒子都叫她煩心,老大這么大了,個人問題還沒解決,介紹了那么多,他都不滿意,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樣的;老二還好,在這件事上她不用愁,可公安局像是吃飽了撐的,老是找他麻煩。

      我在飲水機前說:“我的事情你別煩,你把老二煩好就行了。”母親接話更快:“那是誰家老二?那不是你弟弟呀?!好像不是你親弟弟似的!”然后突然對楊婉說:“要不然,小楊……按摩中心,你抽空去幫著照應一下,怎么樣?”

      我被母親這句話說愣了,氣鼓鼓地猛轉(zhuǎn)過身來。楊婉窘得不行,滿臉羞怯,站在客廳里手足無措。母親似乎不加理會,仍舊大刀闊斧地說:“沒事的小楊,去照應一下,沒事的。有個人照應一下,那幫混混就不敢胡鬧了?!?/p>

      “我……我不行?!睏钔竦幕卮鹩悬c倉惶,“我……從來都沒搞過經(jīng)營。”

      “沒事的,這種經(jīng)營簡單,具體事情不叫你管,就是管住那幫混混,發(fā)發(fā)話就行。”母親還在糾纏。

      我哼了一聲,忍不住地說:“媽,我看小楊就不用去了。你以為王富是生意人,我們?nèi)叶寄茏錾獍??你再急也不能急成這樣啊!天塌不下來,大不了關門就是?!?/p>

      母親被我冷不丁地一說,有點架不住,朝我翻一翻白眼,嘰咕一句:“狗屁不通!”

      后來經(jīng)我和楊婉再三推脫,按摩中心的事就擱下不談,只談帶錢再去公安局找人的事。然后,我送楊婉出門。

      一家一家店面,在我和楊婉漫不經(jīng)心的對話中,緩慢地退卻。

      “你媽真有意思,是個直性子?!睏钔衽f話重提,“我對娛樂場所根本不感興趣,她還要我去管那種人?!?/p>

      我不大想談這件事,敷衍著說:“王富找的那些人,素質(zhì)普遍偏低。上回他被抓,幾天掙的錢都被他們搞光了,連賬目都不清。”

      楊婉顯山露水地說:“那就應該采取有效措施!用什么樣的人,鋪陳什么格局,內(nèi)部如何管理,都應該事先有一整套得力的措施,不然怎么能談得上經(jīng)營管理呢?”

      “所以我媽才請你幫忙的。”我接住她的話,不真不假地試探說。

      楊婉心情似乎滯重起來,腳步也慢了,終于說:“可我們后勤處……忙得很呢!后勤處都是女同志,就我一個副處,是實際上的管理員,我哪有空閑時間?”

      “我媽只不過說說而已,你用不著當真?!蔽抑缓梅催^來安慰她。

      她側(cè)過臉來看著我,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像是理解了我的話的本意:“我不是當真……你想想看,干我們這一行的,一旦摻進雜七雜八的東西,腦子就不能集中……多無聊吧?!?/p>

      我略帶夸張地說:“你這觀點我贊同!人各有志嘛,王富開他的店,你搞你的后勤處管理,兩不相干的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p>

      楊婉仿佛有了信心,但仍有一點憂慮:“可你媽……她不會因為這事生我的氣吧?”

      我笑了,笑得十分勉強:“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真的,你用不著當真。”

      母親終于還是把“新新按摩中心”交給了劉芬。我不知道母親這樣選擇是出于什么心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這樣選擇的最大原因是出于繼續(xù)維護店面,大把賺錢罷了?!靶滦掳茨χ行摹?,表面上看只是一個推拿中心,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大型賣淫窩點。把劉芬安插進去,正好可以讓兒子寵的女人控制局面;但有一點我又不敢肯定,母親到底有沒有把劉芬當成未來的兒媳呢?劉芬的水性楊花她是應該能夠有所耳聞的,把這樣一個女人當成自己未來的兒媳實在是老人的恥辱。王富在女人問題上也一直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同時和十幾個女子有染,這一點母親當然也清楚。事實上,母親對王富的做法一直持放任態(tài)度,放任其實就是慫恿,更是炫耀。也許王富在他的婚姻問題上對母親有了某種暗示,也許是因為母親的洞察力比我更強,她在十幾個女子中選擇了劉芬。

      我當初和劉芬戀愛的一年半時間里,她在一家大酒店干領班,后來聽說她跟總經(jīng)理有染,敲詐了總經(jīng)理,鬧翻后就跳槽,干了禮儀小姐。這女人真可以,干什么都行,她把她張楊的性格在職場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母親雖然看似有病亂投醫(yī),她的選擇或許就是對的。果然,劉芬一到任,聽母親說,她就把那幫混混們調(diào)教得服服帖帖,不敢放肆了。

      劉芬因為要向母親“匯報工作”,就不時地登門,有時候晚上過來,和我碰到面,她倒不覺得怎樣,我卻覺得很尷尬。劉芬像是有心要跟我談點什么,總想到我的臥室來;我擺出一副正經(jīng)八百的樣子,拒她于千里之外。其實我是心虛,老會想到一幅淫蕩的畫面。

      在母親驅(qū)使下,我被動地求局長,跑公安局,跑派出所,像營救人質(zhì)那樣死皮賴臉地“營救”王富。

      在與楊婉正式確定戀愛關系的過程中,我又遇到了一些麻煩。我的想法變得實際了,實際得近乎骯臟。我想和楊婉在兩性關系上一步到位。千萬不要理解錯了,以為我的欲火有多強烈。我的想法僅僅是實際而已。人一實際了就顯得平庸。戀愛嘛,要么轟轟烈烈如膠似漆,要么平平淡淡庸庸常常。既然我這一輩子注定了要落入后者的圈套,那么還想什么轟轟烈烈如膠似漆呢?連夢幻的感覺都沒有。我還跟誰磨蹭呀!

      我不想把戀愛時間拖得太長,在我的計劃中,最好不要超過三個月,放寬一點,也要趕在國慶節(jié)那幾天把婚事給辦了。

      帶著這種信念,六月中下旬,我頻繁地去楊婉家,迅速介入她的家庭,將出入于她家的所有相干的或不相干的人都認識了個遍。當然隱瞞了少年時曾經(jīng)是她鄰居的那段歷史。她母親變得老而世故,貪點小便宜。我?guī)ФY品去了,她就為我倒茶讓座,我空著手去,她就忽略了這個環(huán)節(jié),言談的熱情也頓減。我也把楊婉帶到我家來。我想把家庭氣氛搞出來,等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再全線進攻。

      晚上十點鐘左右,我們來到榴島公園的小樹林里,這里一年四季是戀人的世界,只有夏天才是蚊蟲的世界。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徜徉在黑暗神秘的小樹林里。透過薄紗里的月光,可以看到一對一對比黑暗更神秘的戀人。他們投身在陰暗的大樹下或假山后面。借著這么濃烈的氛圍,我迫不及待地開始談我的想法。我說我今年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我們都超齡了,不能像二十歲上下的人那樣悠著來,應該加快點速度。楊婉似乎受了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聲音也柔弱得令我感動,她說你的意思是什么,你可以明說。我拉一拉她的手,說這還有什么要明說的,領證,結婚。

      “這么急?”她驚詫地扭過臉,“我們才認識幾天?了解幾天?!”

      黑暗掩蓋了我的尷尬,也給予我無限的信心:“這是兩廂情愿的事,不在于時間長短……我打算,今年我們就把婚結了,早結婚早安定?!?/p>

      “今年!這怎么可能?”

      我坦然地將手伸過去,先是越過她的脖頸搭在她肩上,然后慢慢下移,移到鎖骨,又逐步移到她胸脯上。在我的手運動過程中,我能深刻地感覺到她短袖襯衣里屬于女性的穿戴,兩邊是搭在肩上的帶子,往鎖骨下是緊緊扣住胸部的堅挺胸罩,當我的右手繼續(xù)往下摸索的時候,我還明顯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又感覺到我有些激動了,可就在我喘著粗氣大著膽子揉揉捏捏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句低低的吼聲。

      “你干什么王豐?你放規(guī)矩點!”

      楊婉的聲音不大,但語調(diào)嚴厲,立刻把我從激動的情境中毫不客氣地拉回到冷漠的現(xiàn)實。

      我仿佛受了打擊,頓時一蹶不振,我的手就像一只行將死去的軟體動物,軟塌塌地從她的胸部抽出來。

      大約是覺出了我的情緒的驟然變化,楊婉淺淺地笑笑,輕聲說:“你太急了,我們才……幾天呀?”她的話很柔和,與周圍的環(huán)境很合拍。

      為了及時配合她回轉(zhuǎn)的良好心境,及時放松氣氛,我故作幽默地說:“你是過來人了,不想嘗嘗我這個童男了嗎?!”

      “你以為現(xiàn)在世上只有你一人才是童男子嗎?”楊婉似乎并不生氣,帶著一種調(diào)侃的口氣說,“反過來說,現(xiàn)在的未婚女子有多少是真正的處女呢?”

      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也不想把話題扯遠,只想把兩人的關系切入正題:“不管怎么說,結婚是人生最美滿的結局,你總不會一輩子不結婚吧?”

      “這要有個過程嘛!要認識,要了解,相知才能相愛,你還不了解我,就輕易結婚,將來會影響我們生活的?!?/p>

      “有這么嚴重這么復雜嗎?”我覺得她有些小題大作,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對于再婚的過程還是那么敏感,那么講究,那么看重,未免有些過于固執(zhí),過于古板了,這偏離了我的中庸之道;關于她提出的過程,我認為基本上是可以簡化的,我是一個公務員,大學研究生,知名作家;她是一個國企干部,即將大學本科,除了犯法,都是頭部放光,吃飯香香,地位相當?shù)膰夜ぷ魅藛T,僅憑這兩種優(yōu)勢,就可以算是門當戶對,男女般配的美滿姻緣了?!澳阏J為我對你哪方面不了解呢?”

      “直說了吧?!睏钔窠K于側(cè)過臉,朝我投來一個難得的嫵媚微笑,“是我前夫治病欠下的債?!?/p>

      “哦,原來是缺錢還債!”我松了口氣,“還欠多少?”

      “除了我分期付清部分的,總共還欠下二十萬元。”

      “你怎么不早說,就把這事搞得那么復雜呢。”

      “我確實無力還債!”楊婉又變得有些陰郁,聲音也變得更加低沉,“請原諒我心情不好。”

      “我……替你還吧。”經(jīng)過再三考慮,衡量得失,我覺得必須替她還債,否者,我的結婚夢就不可能實現(xiàn),“十天之內(nèi)你找我拿錢吧。”

      “那……太感謝你了,王豐哥!”

      聽到楊婉頭一次這么溫柔地稱呼我,我眼睛一亮,激動得找回了信心。我緩慢地再次將手伸過去,再次固執(zhí)地搭到她肩上,并且覆轍重蹈,順著她的脖子往下移,移到胸部,力度雖然較之先前也加大了一些。但我現(xiàn)在對她不敢太放肆,真的!我甚至在行動的時候還在想,女人不喜歡粗手粗腳,女人是喜歡悠著來的,這就像母雞和公雞,母雞躲躲閃閃,公雞一步到位。我為自己這樣的譬喻感到好笑,于是就開始慢悠悠地在她的前胸撫摸一陣,然后大著膽子穿過她的胸罩,意欲將緊扣乳房外面的罩子拽松,然后直接把手伸進去。

      楊婉本能地朝旁邊猛一側(cè)身,伸手一撥,將我的手撥開了,她以不予配合的口吻說:“你怎么回事呀王豐哥?!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的煩惱還沒解決,你就動手動腳的!”

      我的手徹底僵住了,成了一只死亡了的軟體動物。與這僵硬匹配的,是我的喉結。我僵硬地說:“我不是答應你了嗎?!你的債我來還,我現(xiàn)在決定,提前三天就還清,可你也要答應我,我就是要打算……國慶期間跟你結婚?!?/p>

      我們都站住了,站在幽秘的氛圍里,很規(guī)矩。楊婉盯著我的臉,從她的臉部輪廓上我能感受到她的仔細。她幽幽地說:“結婚,怎么結婚?什么都還沒有呢?!?/p>

      我有些無趣,停頓片刻,才說:“家里房子那么大,結婚總夠了吧。”

      “你就指望你媽和你弟弟,你自己就沒有長進一點嗎?”她陰郁地說,然后,她又提出了新的問題,“你目前……有多少錢?結婚總要花錢的?!?/p>

      我動了動嘴唇,忍住了。我不知道她會對我現(xiàn)有的幾十萬存款表現(xiàn)出怎樣的態(tài)度。

      “我覺得你應該如實說,既然打算結婚的話?!彼f得很實際。

      “幾十萬吧,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我既實際又略微保守。楊婉不再看我,只是低著頭略踱幾步。

      “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承諾,我們的婚期就定在元旦前比較好,這樣就可以讓我多考驗考驗你對我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另外也可以讓你多積蓄一筆錢,可以嗎?”

      我被她搞得有些懵了,繞來繞去,她還是要把婚期一拖再拖,好像對我的人品仍不放心似的。我的心里忽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感慨萬端的復雜感覺:難怪《北京文學》雜志社連續(xù)不斷地推出了一系列“當今社會到底還有沒有真正的愛情”這個隆重的熱門話題,引發(fā)了無數(shù)作家,學者和讀者的熱議,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我認為,不管怎么說,這個社會的真正愛情還是有的,不能盲目地加于否定;但很多類似的情況是要靠票子、房子、車子支撐起來的。對我來說,要想得到楊婉,我必須改變思路,表現(xiàn)出睿智、機智、豁達、豪爽,這樣才能躲過關卡,早日圓我的結婚夢,于是我坦率地說:“坐機關的人雖然收入中等,但一年中的禮品、紅包、獎金,收入也算中等偏上。我坐機關七八年,確實也有幾十萬的積蓄?!?/p>

      “幾十萬到底是哪幾十萬?你能不能說得明確點。”

      “除了替你還債的二十萬,剩下的還有五十多萬。”

      “還算可以,結婚簡約些,剩下的還可以買輛小車子?!彼K于輕輕地放松一口氣,朝我臉上猛地吻了一下,又慌忙轉(zhuǎn)身躲開臉,輕聲一笑,笑得很節(jié)制。

      我終于感到這時候是我發(fā)起總攻的關鍵時刻,她的飛吻就是明確的暗示,既然婚期已經(jīng)由她明確確定,相擁之日指日可待,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必須由我全盤準備婚禮了。

      “如果要買車子,婚禮恐怕還不夠。”我兩手插在褲兜里,不無憂慮起來。

      “這沒什么夠不夠的?!睏钔竦目跉饷黠@變得堅定,好像已經(jīng)是家庭主婦,“你可以向你媽要。這幾年,你弟弟如果沒有你保釋,他能賺那么多錢嗎?這都有你的一份功勞,你先把賬算一算,不夠的就向你媽提,我知道你不可能有錢另買房子;但就算是跟你媽住一起,新房起碼要裝潢一下,該買的家具,總要買一些吧,還有,辦酒席總要花錢吧。我不知道這些你想沒想過……你媽打算掏多少?”

      像當頭挨了一瓢冷水,我突然感到壓抑。這內(nèi)容,這方式,我太不習慣了。像是走進菜場討價還價。頓一頓,我才說:“我媽拿不出錢。她那點退休金,頂多只有千把塊,不叫我們貼她錢,已經(jīng)很不錯了?!?/p>

      “王富做生意,我就不信,他不給你媽股份?!彼质且恍Γ路鸢研Ξ敵蓳跫?。

      我突然有點懊惱,莫名的懊惱,我沖動地說:“那你就不用買車嘛!”

      “不行!車子是一定要買的,我說的婚禮簡約,意思是婚禮的過程不要過于繁雜,我講究實際,直奔主題,不想太張揚?!?/p>

      “實際,實際,我更講究實際,我現(xiàn)在的實際就是馬上跟你做愛!”我忽然像一頭發(fā)情的雄獅,不顧一切地猛撲過去,一把抓起楊婉衣領,把她推倒在旁邊的長椅上。就在這時,才發(fā)現(xiàn)長椅上正糾纏著一對赤身裸體的戀人,兩人慌張地驚叫了起來……

      “走吧,走吧。”楊婉慢慢站起來,不慍不怒,“時間不早了,別在這里做露水夫妻吧,日子長著呢?!?/p>

      兩人逃也似的離開了榴島公園。

      八月上旬,王富回來了。

      雖然關了兩個月左右,時間蠻長,其實還是挺快的。此前十來天,也就是七月中旬,公安局下了決定書,王富被勞動教養(yǎng)一年??梢娝倪`法行為已相當嚴重,雖然沒被判刑,但公安局還是決定把他送去勞教。那幾天母親悲痛欲絕,當著我的面痛哭流淚,那悲痛的樣子都有點真不真假不假了。

      我一直認為王富能從看守所出來是我努力的結果,因為就在王富出來的前兩天,我還特地又去了一趟公安局,并交出了一大筆罰款,我不得不佩服母親常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千古名言。直到他出來,我才知道,他是以保外就醫(yī)的名目回來的,病歷上記載得很明確,乙型肝炎。看王富那樣子,又瘦又黑,也的確像是一個老病鬼子;但我知道,他沒病,什么病也沒有。

      王富出來的前一天晚上,劉芬鬼鬼崇崇地來我家,嘰嘰咕咕地和母親說話。我估計,她談話的內(nèi)容不外乎“營救”一類的。母親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聽不答。我很清楚,母親是刻意做給我看的,她擔心劉芬的一再出現(xiàn)會使我的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后來母親接到前面一棟樓徐媽媽的電話,出門去她家了。我沒料到,母親剛出門,劉芬就老臉皮厚地踱進了我的臥室。

      劉芬在我的床上徑自坐下。從她進房間那一刻起,我就詫異地望著她。她的坐姿很放肆,兩腿叉開,雙手朝后伸直著撐在床上,眼睛則不加任何修飾地盯住我。柔美的長發(fā)披著,往下是領口很低的開領衫。老實說,劉芬的那雙眼睛我不敢正視,很美。我只好將視線挪開。一個多月前在隔壁那張床上發(fā)生的事,至今還像放電影一樣時常在我眼前閃動。經(jīng)歷了那場唐突,我對她的印象一落千丈;我知道這其中包含著很大程度的阿Q心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襲遍全身。

      “王豐,你好像現(xiàn)在挺煩我的?!彼v話直截了當,“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談談,可找不到機會?!?/p>

      我驚訝地側(cè)過臉來望著她,嚴格地說,是望著她的手腕或床上的席子。我詫異地說:“你還有什么話……”

      劉芬無所謂地說:“王豐你肯定對我有看法,我就想談這個?!?/p>

      “我對你沒有看法,什么看法也沒有?!蔽已圆挥芍缘卣f。

      “那我就談談對你的感受,”劉芬略微一笑,“我想談談為什么跟你斷絕關系。”

      我居然抖了一下,有點不知所措。

      “我只想跟你解釋一下,我并不是見異思遷,先看上王富才跟你斷絕關系的。我不是那種人!實際上你是好人,挺正直的,心也好。談人品,王富連你一半也沒有!談知識面,談水平,我看談什么他都比不過你……但我說句心里話,我感覺,我跟你在一起,談談心可以,要是過日子,還是不行。我也說不清哪兒不行,反正,不會有太多幸福?!?/p>

      我怔怔地瞧著她,不理解她要向我表白什么。劉芬直起上身,兩腿并攏,一只手搭在床沿上,成了一副稍微嚴肅的姿態(tài):“我是在‘新新’認識他的。我們幾個人在那里吃了一頓飯,我又點了一首歌。我的歌唱得挺好的,每次去歌廳,很多男孩都爭著邀我吃飯,唱歌。那次唱完后,王富給我送來一大束鮮花,一個大老板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就大膽地擁吻我,我一下子就暈過去了?!?/p>

      “你在跟我談你的戀愛經(jīng)歷?”我不無驚愕地問。

      “當然不——”她撒嬌似的拖著長音,“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并不是在你們家里認識他的,我不是那種偷雞摸狗的人。還有,我想說……你其實很苦悶,我蠻同情你的,真的王豐?!?/p>

      我愣住了,為著“苦悶”“同情”四個字,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王富回來了。那天陽光燦爛,王富在陽光燦爛里走路的動作有點夸張,像舞臺上演員扮演的官員。見了我,他有點不大自然,走路的姿勢略作調(diào)整。

      事后我才知道,王富的重獲自由與我的奔波幾乎沒有關系,是王富的那幫朋友共同努力的結果,這其中,劉芬功不可沒。她調(diào)動了她身上的所有能量,把王富的那幫朋友包括伸向官方幾個少數(shù)人員的黑社會組織團伙全部都找遍了。

      王富回來后,劉芬頻繁地出入我們家。我注意到,楊婉再來我們家的時候,母親對她已愛理不理;每次說話僅一兩句,言簡意賅,惜語如金。后來母親背后發(fā)牢騷,我才知道緣由。母親說:“小楊太傲氣了,不合群。不就是一個國企副處長嘛,還會有那么多錢,還是個‘二鍋頭’呢,傲氣什么呀?!”我寬慰她說:“這是人的秉性,要改也難。你不是也說過我不食人間煙火嗎?”母親冷笑著下結論:“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星期天下午,楊婉和劉芬都來了。我在我的臥室里讀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學》,母親坐在廚房門口擇芹菜,劉芬蹲過去和她一起擇。劉芬同母親說著話,聲音不大不小,說些為王富辦理保外就醫(yī)的曲折經(jīng)歷。話題漸漸聊開了,就聽劉芬說:“你看我個子高吧,我的優(yōu)勢主要在腿上,我腿長,而且長得直?!蹦赣H笑了兩聲,沒有接話。劉芬又說:“我原來皮膚很白的,人家都叫我‘白美人’;后來我有意在太陽底下去曬,曬黑一點。現(xiàn)在太白的皮膚不吃香了,流行黑一點,叫健康美?!蹦赣H把話題岔開了。母親總是很聰明。后來又聽劉芬說:“我接觸人的時候一般都很注意,我玩的人,大部分都是家庭比較富裕的,寒酸的人我一般不理?!?/p>

      我不由得將視線從雜志上挪開,抬眼看她,但看不見,倒是看見了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楊婉。我看見楊婉嘴角微微下撇,有點超脫的樣子,臉上好像寫滿了不屑。

      那天晚上我和楊婉出門后,楊婉對我說:“她很美。怎么打比方呢?十八世紀法國小城鎮(zhèn)那種模式的?!蔽覇査?,“法國小城鎮(zhèn)模式是什么模式?”楊婉說:“浮躁,輕佻,總之美是很美的,但美得庸俗?!?/p>

      后來楊婉又對劉芬作了一些具體評價。我只聽不言。但最后,我們在評判王富和劉芬戀愛結局的問題上形成了共識。楊婉說:“我能猜到,不信你等著好了,他們遲早要散伙!”我說:“他們不像是戀愛,像是鬧著玩。我看也是,這是遲早的事?!?/p>

      我欣賞質(zhì)本清高的女子。我甚至隱隱地慶幸,我找楊婉也許找對了。

      我把買車所需的錢全部偷偷交給了楊婉,由她自己去購買滿意的車輛。母親和王富都不知道。第二天,一位鄉(xiāng)下表叔來我家做客,住了兩天。晚上和表叔聊天,聊到我正在寫的一篇社會分析類的文章,是關于城市愛情的,我說表叔如果有興趣,給我提供一些鄉(xiāng)村愛情方面的例子,我好作個比較。

      表叔文化水平不高,興致卻濃厚,說鄉(xiāng)下和城里不同,鄉(xiāng)下哪有什么愛情,愛情只在城里有。我問他這是什么道理,表叔說,鄉(xiāng)下水土硬,不像你們城里,樣樣都方便,男孩女孩都顯水靈,鄉(xiāng)下不行,所以沒有愛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聊到青年男女是怎么談戀愛的,表叔說,鄉(xiāng)下哪講究什么談戀愛?鄉(xiāng)下人講究的是明媒正娶,講究彩禮,講究排場。表叔說,他們那地方有個規(guī)矩,結婚前兩天,男的衣兜里裝著錢,跟在女的屁股后面,進縣城,逛商場。女的先看中貨架上的大皮箱,男的就掏錢買下,拎著。女的再去服裝柜臺,點著柜臺里的衣服,一年四季的,點一樣,男的就掏錢買一樣,塞到皮箱里。你別小看那皮箱,塞幾萬塊錢的衣服進去,都不成問題。表叔說,他來之前,村里正好出了一件這樣的事。村東頭王小飛,對象談好了,準備結婚,兩個人去縣城商場,在商場里當場鬧翻了。女的在商場里死要花錢,男的錢花多了,心疼,再不愿意掏了。就這么的,兩個人說翻臉就翻臉了!王家在鄉(xiāng)下,不知道啊,那王小飛是個愣頭青,也不給家里打電話。王家殺豬宰羊,該請的人都請來了,那一頭呢,小對象一翻臉,在縣城里就算起經(jīng)濟賬來了,你欠我多少,我欠你多少,該賠就賠,該怎么弄就怎么弄。過后,各走各的路,王小飛一個人拎著皮箱就回家了。你說遇到這種事,丟人不丟人?

      我對表叔說,城里和鄉(xiāng)下差不多,形式不同,方法不同,但關鍵的問題還是相同的,只是鄉(xiāng)下做明一點,城里做得隱蔽一點,看上去就好像是有愛情似的,其實都一樣,其實都要錢。表叔說,那不一樣!大城市什么沒有?霓虹燈啦,歌舞廳啦,冷飲啦,音樂啦,游泳池啦,公園啦,動物園啦,等等等等,年輕人在這種地方,容易談情說愛!

      楊婉開始頻繁介入我家,并和我母親在感情以至興趣上迅速契合,這種契合是我始料不及的。在和母親感情契合過程中,又不可避免地派生出與劉芬之間感情的不斷契合。楊婉的妥協(xié)來得太快了,這妥協(xié)使我措手不及。八月中旬,也就是我和她戀愛后的兩個月,她就和我母親、劉芬湊到一起,不太自然,卻融洽。話題也作了迅速調(diào)整,整天談論什么戒指什么項鏈什么洗面奶,以及腿長腿短、皮膚白皮膚黑一類的問題了。

      我和楊婉最初的沖突發(fā)生在八月下旬,那是王富和劉芬決定外出的時候。劉芬來家向我母親透露,說她和王富打算去一趟新疆和西藏,時間半個月左右,旅游兼避暑。楊婉聽到母親的轉(zhuǎn)述,立刻提出疑問,說新疆和西藏那么遠,半個月是不是時間太緊了?母親說,他們飛機去飛機回,走馬觀花一陣,有什么緊的,時間足足有余。又說他們倆希望她也跟著一起去,她可不愿意出去,這么大歲數(shù)了,是去玩還是去出洋相?。?/p>

      又是老問題,“新新海鮮中心”交給誰來管?

      母親說:“我是沒有這個精力。要是有精力,我就跟他們出去旅游了。我別的都放心,還是那幾個混混,我不放心!”說話的時候,她一會兒拿眼瞧我,一會兒又轉(zhuǎn)向楊婉,似乎要從我們的眼神里尋找答案。

      我很識相,沒接母親的話,離開客廳去了廚房。然后,我聽到楊婉近乎虛脫地說:“要不然,就……讓我去照應一下吧,不過,我還得向領導請假?!?/p>

      母親說:“小楊,那就讓你去吧!你嚴肅,最合適。你去最好!請假去看一看,翻翻賬就行?!彼恼Z速很快,差不多顯出了迫不及待。

      接受了任務的楊婉,見我不甚高興,私下對我說:“他是你弟弟,你怎么對他一點也不關心,好像有什么隔閡似的?”我冷淡地笑笑,說:“隔閡不但有,還很深,當然表面上看不出來?!鳖D一頓,我又說:“我這弟弟,以前成績很差,被我教訓慣了,有點拿他不當人。等到他力氣大了,想找茬的時候,我們都成人了,他也不好意思跟我動武了。我這意思你懂吧?從本質(zhì)上說,他是怕我的,但不服氣,總想超過我。怎么超過呢?在經(jīng)濟上超過?,F(xiàn)在他已經(jīng)用事實證明他超過我了。至于我媽,她一向認為,王富出道早,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我一直在學校讀書,花錢,是累贅,是‘寄生蟲’?!?/p>

      “你繞來繞去的,不是強詞奪理吧?”楊婉看我一眼,隔山隔水地說。

      “我繞?我不想繞!就這么一點事情,有什么好繞的?”我不悅地說。

      楊婉第一天去做“代理經(jīng)理”,就遇上了難題。賬簿拿出來給她查,訓斥的話也一概照聽,但到了她要走的時候,幾個家伙便嬉皮笑臉地圍上來,拖著拽著,“大嫂子大嫂子”地叫著,不真不假地硬是把她拽回來,拽到街對面的“新新中心KTV”。楊婉拗不過,盛情也實在難卻,就去了小包間,唱了幾首流行歌。冷氣充足的小包間,燈光暗弱,屏幕閃爍,音樂的節(jié)奏特別明快,富于動感。她以前不是沒有去過舞廳,但那些舞廳檔次都不高,人一進去,就淹沒在別人的海洋里,像一群烏合之眾,喚不起激情。這地方是王富高薪聘請的歌星作主,與其它地方就不同,除了高雅華麗,好像還有另一個因素。大家全部都圍著她,圍著她一個人轉(zhuǎn),很容易使她從內(nèi)心深處泛起醉入花叢的幸福感。

      時間一耽擱,就到了晚飯的時間,楊婉要走,大家又把她拽回到“新新海鮮中心”,“大嫂子大嫂子”聲音一片。楊婉拗不過,只好留下來吃飯。喝的是法國紅葡萄酒,吃的是中西合餐,應該說一切都很愜意。只是臨到末了,楊婉聽到一句不大入耳的話,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是賴小蒼說的:“大嫂子親自出馬,王富怎么能不破費呢?!我們‘新新’誰都可以不請,大嫂子還有不請的道理?”

      第二天她把這事告訴我,說:“這幫人真是混社會的!我知道他們是想堵我的嘴,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說:“這可就難了,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看你今天還怎么去吧!”

      楊婉就一臉彤紅,顯出些膽怯,六神無主地瞧著我:“我是沒辦法了,對這些家伙。我看……還是你和我一起去,管管他們?!?/p>

      “我不可能去的。我已經(jīng)跟你解釋過了。”

      “你不去,那這一攤子,怎么收拾?”

      “我不去與你沒有關系。我不會去的?!?/p>

      “你是不是從骨子里看不起王富?”

      “也許有一點。對了,前陣子你不是也看不起劉芬嗎?你不是說,她是十八世紀法國小城鎮(zhèn)式的俗美人嗎?其實王富也是。我不喜歡素質(zhì)低下的暴發(fā)戶?!?/p>

      楊婉不耐煩了,顯出一些急躁:“你講這么多干什么?!現(xiàn)在就算是你幫我解決問題,還不行嗎?”

      “你看,你又把自己攪進去了。沒有必要的。”

      這時的楊婉,臉上已是翻云覆雨,眼皮包裹著眼睛,呈現(xiàn)出很不耐看的溝坎,整個一張臉也沒了看相。她一字一頓地說:“好吧,你記住今天!我以后不會求你的!”

      那個星期,楊婉沒跟我照面,只跟我打了一個不冷不熱的電話。

      十一

      周末才休息,我正在家里讀書,就接到張杰的電話,要我下午去他家,沒事聊聊,喝兩杯。張杰在電話里特別強調(diào)了一句,我看小楊就沒必要來了吧。我回了句,我們兄弟聚聚,她去干什么!出門后,我拐進超市買了幾樣小孩吃的零食,就騎上自行車去了張家。

      張家客廳的折疊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五六道菜,張杰三歲的兒子龍龍正提著塑料沖鋒槍圍著桌子忙個不停。我把零食放到電冰箱的頂沿上,抱起龍龍,叫他喊“干爸”,伸手捏一片干切牛肉塞進他嘴里,又捏了兩片送到自己嘴里。春玲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嗔怪地說:“你越來越?jīng)]個正形了,小孩子都給你教壞了,也不講衛(wèi)生!”

      廚房里再端菜出來時,我一邊說“把我當稀客了”,一邊伸手又去抓菜,一抬頭,端菜的不是春玲,是一個比春玲年輕些的女子。我驚得幾乎跌足,伸出的手停在桌子上方,竟沒能及時縮回來。

      女子看我一眼,臉上帶著笑,是那種營業(yè)員式的微笑。春玲跟出廚房,介紹說:“小顧,顧秀芳,和我在一個車間。昨天我們上同一個班,今天雙休日我就約她來我家了。”待女子往桌上放了菜,春玲又向她介紹:“這就是我經(jīng)常跟你提到的王豐,公務員,作家,才子,生活一向很嚴謹;來我們家是例外,鬧慣了?!?/p>

      女子一臉羞澀,但不失大方地又朝我笑一笑,點一點頭,之后和春玲返身去廚房。

      我慌忙拿眼瞧張杰,希望從他那里找到答案。張杰坐在沙發(fā)上,并不看我,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滿不在乎地拿遙控器切換電視頻道。

      接下來的飯桌上,如果沒有龍龍不時惹出點小插曲,這頓酒真不知道該怎么喝了。我和張杰喝低度白酒,其余三人喝飲料。我不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放得開了,比較拘謹,其間蜻蜓點水似的看了幾眼小顧。應該說,這女子還是相當漂亮的,不是劉芬那種開放式的漂亮,是一種內(nèi)秀的、清純的漂亮。面對這種清純,我好像有一種做白日夢的感覺,思維仿佛不斷地出現(xiàn)障礙,不知道應該怎么應付這個場面。

      兩位客人其實都很窘,都不大自然。

      三歲孩子在媽媽的教導下已經(jīng)會倡導我們舉杯了,在他們的倡導下,我們頻頻舉杯,氣氛被調(diào)節(jié)出一些虛假的融洽。幾杯白酒下肚,張杰的話就多起來,對顧秀芳說:“小顧我對你不是太熟悉,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我好像聽春玲說過你二十五歲的。我這位老弟比我小兩歲,今年三十三,在海洋與漁業(yè)管理局的局機關,絕對是筆桿子。你沒和他接觸過,你要是接觸過你就知道了,人實在,絕對是個好人!”

      我有點迷迷糊糊的。他的介紹聽似無意,但肯定是別有用心。我與他同歲,只是出生日期比他小兩個月,可他說小兩歲。春玲見我們都窘得厲害,就不停地為我們搛菜,熱情有余了。張杰用筷子敲點著盤子邊沿說:“用不著拘束,隨便吃,隨便喝,你們倆都還是單槍匹馬的,都還沒談對象,就更犯不著拘束了!”

      我已經(jīng)知道張杰和春玲的用意了??伤麄兙烤瓜敫墒裁茨??楊婉也是他們介紹的,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個顧秀芳?

      一旦明白了他們的用意,我不僅沒能克服拘束,心跳反而加快了。

      后來是小顧先走,春玲出門去送客。我以為接下來張杰一定會鄭重其事地說些什么的,可他什么也沒說,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似的,只是不著邊際地說:“考你一個問題王豐,戀愛中的男女,是什么狀態(tài)?”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說:“戀愛中……那會怎么樣?不就是電流似的心心相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張杰朝我直搖頭,示意我喝茶,然后慢吞吞地說:“你那叫胡扯蛋!告訴你吧,戀愛中男女的狀態(tài),只有三個字——‘講胡話’。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我端著茶杯,細細地體味著他的話,心里似乎有一種觸動,一片憧憬,卻又似是而非。

      春玲回來后,她也沒跟我多說什么,只是說:“小顧人不錯,挺好的?!?/p>

      我?guī)е秀?,甚至帶著一種少有的失重感離開了張家。

      十二

      王富和劉芬回來以后,王富就正式宣布,要和劉芬結婚,時間就定在國慶節(jié)。

      這一決定似乎下得太快也太草率了,畢竟,他們從新疆回來已是九月中旬。母親的驚訝是可以想見的,當即就喊起來:“這么快?!你們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呢,怎么結婚?!”王富簡明扼要地說:“不難。房子是現(xiàn)成的,‘新新’隨便哪兒辟出幾間就行,先過渡一下;錢嘛,那不成問題。”劉芬立刻揭他的老底:“你們別聽他的,十句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昨天我們已經(jīng)去看過了,高檔商品房,離‘新新海鮮中心’不遠,價位是高了點,但人家是裝潢好了的。一手交錢一手交房,方便得很,呵呵,那里半條街都是我們的了!”

      緊跟著是購買房內(nèi)用品。母親興高采烈地說:“都去,都去!這是我們家的大喜事,都去長長眼!”楊婉竟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當即給后勤處處長打電話,請了假。

      我不想操這份閑心。我正在給那篇文章收尾,題目是《淺析城市愛情的內(nèi)涵》。我對鄉(xiāng)村生活不了解,否則我會把題目擴大,擴展到整個社會的愛情生活。表叔的描述對我有一定啟發(fā),鄉(xiāng)下男女其實是可愛的,他們的功利心比較淺顯,不像城市男女,愛情生活中不但充斥著金錢,還有各種各樣的交易。城市和鄉(xiāng)村都有美好的愛情,這是不言而喻的;但從反面來說,如果拿功利心作比較,城市里的愛情顯然要比鄉(xiāng)村更齷齪。

      楊婉讀過我的一些文章,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我文采很足,但最近,她的態(tài)度陡然變了,竟然作出這樣的評價:“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她的說法令我瞠目結舌,我想我們的隔閡確實已經(jīng)很深了。

      國慶節(jié)前的那些日子,我和楊婉沒怎么來往。她主要是忙于王富和劉芬的婚事。

      十三

      我與楊婉在結婚的具體時間上已不再顯得那么迫不及待了。什么事情一到?jīng)]勁的份上,就變得冷淡了。

      九月下旬,江南沿海仍舊一派暑熱,是人們俗稱秋老虎的季節(jié)。“新新”用不著楊婉去照應,楊婉的日子就顯得空乏,像是生活中缺少了很多東西。她和我見面的時間很少,已少得可憐。后來我才聽說,她每天晚飯后都要到“新新”所有的場所去逛一逛,找劉芬的幾個親信聊聊天,吹吹空調(diào),喝喝飲料,唱唱歌,跳跳舞,喝喝酒,有時喝得一醉方休。偶爾來找我,我們也沒什么地方可去,還是去榴島公園,還是往小樹林里鉆,看那些各盡姿態(tài)的男女造型。我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和這些浪漫的男女劃開了一道鴻溝,我們用相互爭論的不和諧音,攪擾著榴島公園里別人的小夜曲。

      “你好像根本就融不進生活,把自己搞得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源泉還是來自現(xiàn)實生活嘛,你的創(chuàng)作好像空穴來風,還搞調(diào)研呢!時代要的是弄潮兒,需要我們到風口浪尖上去。這是最起碼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你怎么到現(xiàn)在也沒搞懂?!”

      “別混為一談,別嚇我,我游泳頂多游六十米,不敢到浪尖上去,也沒必要大家都站到浪尖上。”

      “別跟我耍貧嘴!你以為這就叫幽默呀?不幽默!男人要的不是貧嘴。”

      “你更希望我像王富那樣搞實業(yè),搞賣淫嫖賭?”

      “自古笑貧不笑娼嘛。你別老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看王富。你如果反過來想,站在王富的立場看你自己,那你肯定是一塌糊涂?!?/p>

      “放心吧楊婉,我再一塌糊涂,也不會像王富那樣,連簡單的幾何方程都搞不懂!”

      “嫉妒。典型的嫉妒!男人的嫉妒真可怕!”

      “這不叫嫉妒,叫道理?!?/p>

      楊婉突然哎喲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把我們從爭論中解放出來。我們只顧爭論了,我們走過小橋,走過籬笆墻的小門,走到林子的最深處。這里一片漆黑,夜光從濃密的樹葉間漏下幾塊斑點,被黑暗及時分解了。楊婉驚叫是因為踢到了一個綿軟的東西。我們便壯著膽子俯身去看,竟是一對男女滾在草地上,離我們的眼睛半米都不到!雖然他們都屏住呼吸,但窸窸窣窣的聲音仍舊傳遞給我們一個準確的信息,他們正忙著穿衣服,而那裸著的胳膊和腿,已映在了我們眼睛里,是黑夜里不易察覺的暗白。

      我們又一次落荒而逃。

      逃離了險境,我們呼吸都很急促,很不勻稱,楊婉竟不自覺地把手搭在我的腰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剛才……嚇死我了?!备粢粫海娢也唤釉?,又說:“他們也太……心急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點,倒在地上就……真不要臉?!?/p>

      句子雖然不連慣,卻充滿了女人味,是不是女人在“講胡話”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女人味呢?聽起來既親切,又恍若有一種隔世之感。

      我輕輕地將她的手拿開,生怕傷及她的自尊心似的。

      止一止心跳,我才故作鎮(zhèn)靜地說:“你覺得無聊,覺得不要臉,這是你的想法。他們正好相反,他們認為很有意義?!?/p>

      “你也無聊!”楊婉把手伸過來,不是搭在我的腰上,而是不輕不重地拍了我一下。

      十四

      不到十來天,新房就布置得像模像樣了。所有東西,組合沙發(fā)、家庭影院、廚房灶具,等等,都由商場的送貨員直接送到新房去,用不著家里人操心;手提電腦之類,則由賴小蒼他們跑腿,送進新房。我沒去新房,是聽楊婉說的。楊婉功不可沒,為了布置新房,她專門請了兩天假,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陪同劉芬跑來跑去,指指點點,出入于市中心的各大商場,為劉芬出謀獻策。

      晚飯桌上,全家圍在一起,母親當著王富劉芬和我的面,很正式地表揚了楊婉,說:“小楊真不錯,看看,忙得一身汗!一家人嘛,就該這樣,往后在一起,日子長著呢!”

      我一臉尷尬。楊婉代表了我的一半,她的殷勤,就等于我的殷勤。楊婉看出了我臉色不對,矜持地朝母親笑笑,算是對老人家夸贊的領受,然后近于討好地為我搛了兩次菜,吃過飯以后,她湊過臉來,對我道:“為你弟弟跑腿,不就等于幫你辦事呀!你氣的哪門子?!你還應該感謝我呢!”

      我想發(fā)火,但無從發(fā)起,憋得很厲害。

      幸虧后來張杰到了,打了個岔。

      張杰一臉恍惚,卻裝著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兩手抄在褲子口袋里,探著頭朝房間喊阿姨,又和王富楊婉分別打招呼。我氣還沒消,迎過去,問他有事嗎?他說沒事,吃過晚飯出來遛遛。我說你肯定有事,要不怎么從城南遛達到城北來,發(fā)神經(jīng)啦?又問他,這是什么季節(jié),你好像很冷?這么一問,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與氣候極不協(xié)調(diào),慌忙把一雙手從褲袋里抽出來。劉芬自來熟地打了招呼,就去沏茶。母親說:“張杰你有什么事就說出來,你和王豐什么關系?不就跟親兄弟一樣嘛!”

      張杰的麻煩出在他姐姐身上。當年他姐姐著迷地追一個郊區(qū)進城的大款,也是被興奮沖昏了頭腦,忙不迭地同大款結婚。好日子才過了幾年,大款就開始吸毒。先是躲著吸,后來實在躲不過去,就公開吸。終于債臺高筑,只好卷起行李帶著老婆孩子遷回郊區(qū)。煙鬼丈夫死的時候,張杰的姐姐已經(jīng)得了肺病,三十幾歲的少婦,整天抱著肺康靈肺安寧,丟不下手。前不久,張杰的姐姐在醫(yī)院查出了肺癌。張杰曾向我透過底,為了給他姐姐治病,他和春玲積攢下來的二十多萬元錢基本上都砸進去了。多種療法均不見效,弄得一個人死不死活不活的,現(xiàn)在終于拿定主意,開刀。

      “還差多少錢?”我問他。

      “要問差多少,就不好講了……四到五萬吧?!睆埥苄那槌林?,說話吞吞吐吐,“我確實是沒辦法了……可不管又不行,我那個外甥女,今年才十二歲,一個人從郊區(qū)坐船坐汽車到我家……來借錢?!?/p>

      “好,好……”我答應著,說話底氣明顯不足,態(tài)度明顯不夠堅決。

      張杰真會找人,找到我這個大齡未婚青年頭上來了!我那七十萬塊錢,除了替楊婉還債和買車,現(xiàn)在已所剩無幾;但是面對真摯的好友,我不能不慷慨相助。我說:“我得去銀行領?!?/p>

      母親站在張杰身后,唏噓不已,為十二歲的小女孩獨自出門借錢感慨萬端。

      王富這時插話了,他趿著拖鞋走過來,說:“去醫(yī)院那種地方是個無底洞,四五萬不夠。”就徑自走向他的臥室,從掛衣架上拿下西服,往西服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鑰匙,將西服朝床上一扔,來到桌子抽屜前,打開抽屜,拿出一疊厚厚的百元鈔,走出來,往張杰手里輕輕一摁,說:“這錢我是結婚備用的,總共是十萬塊,你先拿去應急吧,我還可以到銀行領,看病不能耽誤?!?/p>

      動作的連貫就像是事先準備好的,與電影里的“男一號”無異。然后,他趿著拖鞋又去一趟臥室,去抽屜前拿他的鑰匙。他把鑰匙放回口袋,朝張杰看了一眼,說,“快去吧,別擔心還錢,救人要緊。”

      張杰感動得似乎不知所措,他拍一拍王富的肩膀,說:“老弟,我什么都不說了。我盡量早點還你錢?!蓖醺粨嵋话褟埥艿母觳玻骸拔也皇歉阏f過了嘛,你急什么?”

      本來我是不打算去看新房的,因為橫插進來這一件事,只好去。王富說他喝了酒,不能開車,要下樓召兩輛出租車。我說用不著,你們四個人坐劉芬的車就行了。我和張杰騎自行車。我們還有話要說。

      城市的晚上一點也不安寧,燈紅酒綠,車多人多,充滿了喧囂也充滿了曖昧。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穿著吊吊衫,半裸著誘人的豐胸,站在酒店玻璃墻的里面,勾眼瞧著外邊;有的甚至在街道邊跟過路男子招手,引誘好色的男子。騎在自行車上,張杰說:“我們這座城市,‘野雞’越來越多了。”我說:“不知道‘雞’們有沒有愛情?”張杰說:“有啊!你是作家,怎么不知道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典型故事?”我說:“那只是個例,那只是古代,何況又是個賣藝不賣身的名歌伎。我說的是當代?!睆埥苷f:“那誰知道!我又沒跟‘雞’談過對象。”我說:“我們總以為我們是對的。我們太自我了?!?/p>

      又聊起剛才王富的豪爽。張杰說:“你對王富偏見太深了,王富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他也有好的一面?!蔽艺f:“我從來沒說他不好啊!我是說,我和他是不同的兩類人,如果不是一家人,根本就進不了一家門。我剛才不是說嗎,我們太自我了。其實好壞之分,要看標準怎么定?!睆埥苷f:“他今天這么爽快,我沒想到?!蔽倚α?,說:“你看不出來嗎?他這么一擲萬金,這是他的一點小聰明,也是做給我看的,既表明自己不是壞人,又給我撐臉。當然,經(jīng)濟實力是基礎,如果沒有底子,誰敢這么牛逼!過會兒看了新樓新房你就知道,我估計,他的資產(chǎn)肯定不少于20個億?!?/p>

      十五

      國慶節(jié)期間,王富和劉芬順理成章地結婚了。我和楊婉先前對他們婚姻的預測,終于不攻自破,像一只被風吹炸的氣球,垂頭喪氣地從天上掉下來。我甚至懷疑,我當時的想法究竟出于什么動機,是不是在意識深處凝結著一層幸災樂禍的心理?婚禮晚宴上的王富,雖然風光無限,其實還沒有擺脫一年勞教期的約束。不過那種近似于一紙空文的約束,在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顯出的只是一種無奈,和一點可笑的莫名其妙。

      婚禮晚宴就在“新新”十字路口右邊五星級的“海上花園”大酒店舉行?!昂I匣▓@”的壁畫是出了名的,先鋒意識很強,帶有濃重的性的色彩,使人浮想聯(lián)翩?!昂I匣▓@”的酒菜價格極其昂貴,來這里擺宴席已不再是單純的宴請,已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王富的婚宴不在自己的四星級“新新”舉行,而是放在這里,本身就說明了問題。參加婚禮晚宴的人很多,足足擺了八十多桌。整個三樓,大廳和所有包間座無虛席。主持婚禮的,是省電視臺的一位名嘴,與劉芬并肩站著,兩個女性竟分不出誰更漂亮。好幾臺攝像機的強光從不同角度熱烘烘地打向新郎和新娘,開場氣氛因之也顯得異?;鸨?。

      “女士們先生們,首先我來介紹一下我本人。我想各位都已經(jīng)認出來了,對了,只要收看我們電視臺黃金時段節(jié)目的人,對我都有深刻的印象。好的,下面我來介紹我們的新郎和新娘。這是一對高品質(zhì)的婚姻結合。各位請看,我們的新郎才氣十足,思想內(nèi)涵全部刻畫在這張充滿人生閱歷的臉上,這張臉,可以說是對當今實力派經(jīng)濟人士最好的詮釋;新娘秀色可餐,大家請看,看這面容,看這優(yōu)美的身段,真是芙蓉出水不用雕琢,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溫良賢惠、秀外慧中的純情女子。這正合了中國古代的一個成語,郎才女貌,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們說,是不是?”下面猛地響起啪啪啪一陣鼓掌,哦哦哦一陣亂叫,還夾雜著幾聲口哨。張杰坐在我旁邊,說:“這個主持人以前在我印象中蠻好的,特正經(jīng),還會出來走穴!”我說:“有錢使她鬼推磨,一走穴,講話就有點找不著北,還口口聲聲高品質(zhì)呢!”

      接下來是一些規(guī)定的程序,就是這個講話,那個講話,當然也包括我母親講話。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講話稿,讀一句抬頭看一看大家,強光打在母親臉上,為她臉上平添了不少皺紋。我一下子就感到母親蒼老了許多。

      然后是觥籌交錯,又接著是猜拳劃令。

      從晚宴開始,楊婉就一直追隨著王富劉芬和我母親,忙前忙后,把自己搞成了一個跑龍?zhí)椎慕巧?。此前,她曾表示過想給劉芬當婚禮伴娘,被劉芬委婉地謝絕了。劉芬說早在兩年前就跟小姊妹預訂好了。這事是母親在來“新新”的路上告訴我的,母親悄悄地對我說,“二鍋頭”當伴娘是不吉利的,母親說話的時候充滿自豪,那神氣,仿佛自己成了大家庭里的領軍人物。我坐在一個位置較偏的席上,沒有動身。開席后母親走過來,拿胳膊肘抵一抵我的肩膀,以示她的不滿。我還是沒動,只是說了一句非??瘫〉脑挘骸拔疫@邊已經(jīng)出了一個全勞力了,還不夠?。?!”

      張杰家里有事,要先走。我說我也打算提前回去。正當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主持人又登臺說請大家安靜,就推出一名本省的著名女歌星,演唱。我沒聽說過這位著名女歌星,問張杰,他也沒有聽說過。我們便耐著性子聽。接著,主持人又推出了兩位知名相聲演員。這兩位我在電視上倒是見過,不過他們講的相聲向來不怎么樣,現(xiàn)在講的一段更不能說好,只是盡量搞笑,先還引起食客一陣笑聲,后來大家便笑不起來了,因為他們在段子里提到,婚禮到底是應該送花籃,還是送花圈,然后又提到辦喜事為什么不能送鐘,說“鐘”與“終”同音,是希望人早死的意思。我看到不遠處母親呆站在那里,扭頭看著相聲演員。兩位相聲高手繼續(xù)肆無忌憚,又講送幛子,說“幛”與“葬”同音,是要盡快將人埋了,所以也不能送。

      賴小蒼這時候突然躥上臺,一把搶過那位逗哏手里的話筒,往他頭上用力一敲,歪著頭說:“你他媽的干什么?!吃飽了撐的是不?!想掙錢就好好講,講吉利的話,不想掙錢就滾下去??!”

      場面上頓時大亂。我對張杰說:“好了,可以走了,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比缓笪覀冋酒鹕恚那碾x席。走出酒店門口,還聽到樓上傳來一片激烈的咒罵聲。

      十六

      兩周以后,母親在家里看婚禮錄像的光盤,當然刪去了相聲演員的那段鬧劇,看到興頭上,喊我過去看。

      攝像機的鏡頭始終跟著王富和劉芬,別人都成了配角。最沒看頭的,就是婚禮晚宴上新郎新娘到每個桌上去敬酒,龐雜,繁亂,重復。但母親最喜歡看的就是這個。這時,我在鏡頭里看到了楊婉,看到王富劉芬給楊婉敬酒了。

      王富在圓桌的那一邊遠遠伸過酒杯來,豪氣十足地嘿嘿一笑說:“嫂子,小弟我文化不高能耐也不大,錢倒是有幾個!別的我不敢講,等嫂子結婚的時候,只要嫂子開口提一句,小弟我二話沒有,差多少,我來補上!”楊婉微笑,在微笑中不住地點頭,說:“等我們辦事的時候,還真要指望你呢!你到時候不要忘了今天的話,一推了之?。 蓖醺还笮?,借著酒勁說:“小弟這次結婚,嫂子為我立下了汗馬功勞,小弟全都看在眼里!嫂子要是不放心,我回去就寫個字據(jù),放你那兒!我說到做到!”楊婉嫵媚地笑起來,說:“這可是你親口講的啊,你回去就寫給我?!蓖醺灰坏暤卣f:“好好,我寫,我寫?!?/p>

      楊婉走進熒屏的微笑要比實際生活中的微笑好看一些。

      我急忙伸手去拿遙控器,母親問我干什么,我說這都是什么玩意啊,這不是明擺著嘲笑我嗎,我要把光盤取出來,找刻錄光盤的人把這一段給刪掉。

      “刪掉?王富的東西,你憑什么刪掉?!”母親搶先抓起遙控器,怪異地盯著我,見我沒有答話的意思,疑惑地說,“王豐我看你現(xiàn)在腦子里是不是有???!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你想干什么?你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吧,我作個讓步,我不動手?!蔽铱粗赣H,“你跟王富說,把這一段刪掉!”

      “王豐你還當真有病??!你要是有病,你就到醫(yī)院去看,沒人攔你!”母親雖然話里帶著硬,但語氣明顯軟下來,“做人還有像你這樣做的呢?”

      我沒再搭腔,拽開門,氣急敗壞地來到大街上,攔了一輛的士,來到局里宿舍,蒙頭就睡。

      十七

      很快又到了周末,母親特意把楊婉叫過來,想讓楊婉跟我溝通情感,當然包含著曖昧的內(nèi)涵。我和楊婉對坐著,就坐在我的臥室里。家里很安靜,母親不可能輕易敲門,更不可能像我夏天那樣貿(mào)然闖進別人的房間。這是周末的晚上。楊婉表現(xiàn)出的是足夠的冷靜。

      “聽你媽說,你要把婚禮錄像里的東西刪掉,真有這事嗎?”

      “一小段,一兩分鐘的內(nèi)容?!?/p>

      “這怎么可以,好好的光盤?”楊婉一臉詫異,“王豐你不覺得你這么做特別多事嗎?那是人家錄的光盤,與你與我,有什么關系?而且你要刪的內(nèi)容,還沒有你的畫面!”

      “沒有我的畫面,但有你的。你感覺不到,王富是在褻瀆你嗎?”

      “他褻瀆我?他干嗎褻瀆我?”

      “你被人耍弄了你都意識不到!”我痛恨地說,“那也可能,是你自己耍弄自己!”

      “你胡說些什么呀!”楊婉顯出極端的不耐煩,“我看你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無事生非了!比不過人家就比不過,你急的什么?!”

      我頓時臉色鐵青。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我肯定是怒氣沖沖了。本來我還想跟她認真交換一下看法,談談我的內(nèi)心思想,這一刻興致全無,一點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失望,全身心的失望。從我們相識那天起,到現(xiàn)在已將近半年了,在這半年的時間里,我力圖與她作心靈上的接軌,試圖通過心靈的溝通,來彌補接觸過程中她給我留下的糟糕的印象。但我失敗了,敗得有點慘。

      “刪!肯定要刪!沒什么好商量的!”我突然憤怒了,近似于孤注一擲,“我讓我媽告訴王富了,他要是不刪,我就動手!我會拿壓碎機把它壓碎掉!”

      “你真會小題大做!”楊婉冷冷一哼,站起身作出欲走的動作,“別這么歇斯底里,沒人惹著你!結婚圖個熱鬧,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呀,有必要那么當真嗎?”

      我一挺身站起來,搶在她前面拉開房門,沖出臥室,打開客廳地柜的抽屜,從光盤盒里取出光盤,連想都不想,就朝堅硬的地磚上砸去。光盤似乎有意跟我拗著勁,砸在地上,竟沒有一點反應。只是強光一閃,給我一個蒼白的回應。我索性踏上一只腳,近乎瘋狂地在上面輾壓。

      這動作快得過于迅猛了,母親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光盤已經(jīng)在我的腳下轉(zhuǎn)了幾個圈,變成了幾十個碎片。

      “神經(jīng)?。∧阏媸巧窠?jīng)病?。?!”母親奔過來,扯著嗓子叫,聲音簡直就像老母鴨。

      楊婉則僵硬著一雙腿,站在那里發(fā)呆。

      我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虛脫,卻發(fā)出了快樂無比的哈哈大笑,笑聲震動屋宇,驚動四周。楊婉像盯怪物一樣盯了我一會,又像遇到瘋子一樣迅速逃離了我家。

      十八

      我終于感到了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知,尤其是在愛情婚姻方面,雖然對自己的婚姻結局稍有預感,但還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快,看起來也像是平靜的水面,只不過水面以下有我看不見的暗流:微妙,且詭秘。因此,我認為,楊婉幾乎不再到我家,這只是賭氣,是女人的矜持,我們的戀愛只是暫時的擱淺。

      直到十二月中旬,一個星期天,張杰約我去他家坐一坐,喝杯酒。我們坐下喝酒的時候,我發(fā)覺龍龍沒被他們接回來,就意識到他們有什么事情要對我說。果然,通過春玲吞吞吐吐的講述,真相浮出水面了。

      在溫馨的客廳里,喝著酒,喝著熱湯,蒸氣的飄浮帶著意識流動,很容易把我的思維拽回到八月份那個酷熱的夏天。那一天,有個二十六歲的女子,就出現(xiàn)在這張飯桌上,她和面前的春玲相差幾歲,長相不同,聲音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由于有了那個幻影,再聽春玲講述眼前的這件事,就仿佛是聽別人的故事了。

      話題是由張杰挑起的,之后轉(zhuǎn)為春玲主述。春玲說,那天天黑下班,她去她媽那兒接龍龍,走在街上,迎面看到楊婉和一個年輕男子并肩走來,勾肩搭背,十分親昵,卻又不敢過于放肆的樣子。她很吃驚,趕緊躲起來。待他們走過去了,她不甘心,就折回身跟上去。兩個人后來進了一家叫“心心相印”的小賓館,在進門的時候,男的在楊婉的腰上使勁摟了一把。春玲說,這事過去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當時她想他們也許是同事,城里人現(xiàn)在都開放,大驚小怪的反而不好;可昨天,還是在那個時間段,她去接龍龍,又看到楊婉跟另一個滿臉胡須的男子走在一起,走進“心心相印”小賓館。她知道要出事了。

      “她不是有車嗎?!”我說,“她應該坐車嘛?!?/p>

      “她是有車的,只是把車停在了停車口才下車的?!贝毫峥隙ǖ卣f。

      “我被涮了,那個滿臉胡須的人是賴小蒼!”我恍然大悟,說,“這個女人見異思遷的速度還挺快的,她的目的是財色雙收?。 ?/p>

      “……你被涮了。”春玲不無同情地說。

      “你真的被涮了,你看該怎么辦?!”張杰臉色難看,像是剛被人掌了嘴。

      我們一時都無言,仿佛時間也凝固了似的。一直過了好久,我才放下酒杯,打破凝固的時間,忽然突兀地問春玲:“顧秀芳呢?你們單位的顧秀芳?”

      春玲沒能跟上我的節(jié)奏,驚愕了一下,才說:“小顧呀……你還記得那個小顧呀,我以為你早就把人家忘掉了呢!”我慌忙用雙手在臉上抹了幾把,不知是想抹掉酒氣還是抹掉羞色。春玲倒顯得更為羞澀,不連貫地說:“人家見你沒主動,早就……跟別人談了,聽說過年就要結婚呢?!?/p>

      我像是當頭挨了一棒,懵懵地看著春玲。

      張杰及時勸酒。喝著酒,張杰就帶些酸澀地說:“王豐,這回怪我,我介紹的。”

      頓一頓,張杰又說:“上回讓小顧來,我現(xiàn)在對你說實話,是我一手安排的。春玲他們廠不行,效益不好,所以……小顧和你還是有很大距離的。我是不好把話挑明啊,不好挑明。再一點,就是你和楊婉正在談著,我也不好讓你腳踏兩只船。不過……我能看出來,你和楊婉關系不怎么樣,表面看上去四平八穩(wěn)的,其實根本不行……找不到‘講胡話’的感覺。她一直是在你文人面前裝正經(jīng)的,你還以為她那么清高呢。你說我看得準不準?!”

      我端起酒杯,一邊喝,一邊朝張杰伸出左手,豎起了大拇指。

      十九

      我的“愛情經(jīng)歷”是在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劃上永遠的句號的。

      那天,我和楊婉雙雙約定去“心心相印”小賓館,談我們分手事宜。我們是通過電話聯(lián)系的。她讓我選擇見面地點,我?guī)缀鯖]有考慮,就說出了“心心相印”小賓館。她在電話那頭頓了頓,同意了。

      當天上午,我收到《都市晚報》寄來的樣報,是新年一月號的,新年第一日,也就是新年元旦,提前寄來了。我的稿子《淺析城市愛情的內(nèi)涵》居然登在頭版頭條位置。寄去才一個半月就發(fā)表了,這么快!

      在文章的前面,編輯還特地加了這樣一段短評:

      到處是喧囂,到處是物欲,今天的城市里,還有沒有純真的愛情?愛情究竟是什么?愛情應該放在什么位置?作者的觀點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對,也不能簡單地說不對。但是,正如文章里所表達出的純真一樣,對于作者的純真,我們應該給予肯定。

      我將這份樣報帶來了。

      對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我要了杯鐵觀音,為她也要了杯鐵觀音。喝著濃濃的熱茶,我說:“新年就要到了。從新年的第一天開始,我會更加振作起來。”我終于灑脫了一回。然后,我直截了當?shù)卣f:“談談賴小蒼的情況吧,興許我了解?!?/p>

      “你已經(jīng)認識他了嘛?!睏钔褚仓苯亓水?,看得出,她今天是有備而來,“你知道,他姓賴,卻不知道他已經(jīng)改名叫‘賴滿倉’,王富給他改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獨立門戶在城西一家‘KTV’干老板……我們是在王富出游的時候交上的,當然他現(xiàn)在仍是王富的鐵哥兒們,是大有背景的。他說我不漂亮,但有氣質(zhì)……我很欣賞他的機靈。我說我對男人的長相不計較,但也在乎他們的靈性。我說你這人很有個性,你的個性是放達、率真,很合時宜。我們就很快談上了,一見鐘情……”

      楊婉娓娓道來,很投入。之后說:“你不介意吧,王豐?”

      “我不介意?!蔽以谛睦锇蛋蛋l(fā)笑,卻干凈地回答。

      我早就知道姓賴的是個怎樣一個人了,他詐騙成性,原名賴皮條,外號賴小蒼,如今王富把他改名“賴滿倉”,實在應合了他敲詐勒索的本性,王富自作聰明地認為這樣一改就會使他金銀滿倉了。

      我不知道楊婉對“賴滿倉”的歷史知之多少,我也不急于告訴她,只是想:像“賴滿倉”這樣名符其實的人,怎么會這樣容易得到愛情呢?!他曾因吸毒欺詐罪被判刑十年,剛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一年,回來沒幾天就跟王富黏乎上了。也許學好了,成了“放達、率真、有個性”的人;也許沒學好,堅持他的營生。但這已經(jīng)與我無關。

      我忍不住很想將“賴滿倉”的歷史告訴楊婉,提請她在未來的生活里多加小心,但一想到自己被她巧妙騙去的那些錢,我的心就堵住了。我總共給她的五十多萬元錢都是偷偷用現(xiàn)金給的,無憑無據(jù),沒有證人,是不可能向她要回來的。這五十多萬元只是給我換來了五次交配。我想這女人的身體也夠金貴的,超過了一泡萬金;但我又不能在錢的問題上顯得過于吝嗇,像表叔說的那個王小飛,盡管我們的婚姻宣告破產(chǎn),但在錢的問題上我必須表現(xiàn)得慷慨大度,豪爽無畏,這樣才能顯示出一個文人非凡的心態(tài),以表示對這種無恥女人無聲的抗議,不屑和鄙視,也可避她反唇相譏,說我“嫉妒”,于是我捂住杯口,感慨地挪開話題說:“愛情這玩意……真滑稽!”

      楊婉一臉嚴肅,像是有意為我制造講話的機會:“怎么解釋?”

      我輕描淡寫地說:“本來我們預測,預測王富他們要散伙的。結果人家沒散,我們散了?!?/p>

      楊婉不屑地哼一聲:“這有什么?我覺得很正常?!?/p>

      “我沒說不正常。”我說,“初次見面那天,你送給過我一句話,原話我忘了,意思好像跟蘇東坡的一句很接近:‘一蓑煙雨任平生’?!?/p>

      她沒有接話,似乎已懶得答話。

      臨走時,我想把隨身帶來的樣報送給她,但想想覺得無趣,便下意識地朝衣服口袋里又塞了塞。外面很冷,今年的寒氣提早到來了。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卻沒有熱量。

      (責任編輯 張雅楠)

      李德琴,男,1964年3月出生,浙江省玉環(huán)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在《文苑》《赤壁文學》、《黃河文學》《浙江日報》《浙江青年報》《江河文學》《小小說》《臺州日報》《臺州文學》《九頭鳥》《遼河》《散文百家》《青年作家》《歲月》等20多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100多篇,有10多篇作品被入選國家、省級出版的文集,并出版《李德琴小說集》、小說集《榴島的花絮》、長篇小說《瘋狂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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