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菊花的幽香》的主題探究

余麗錚

（上海師范大學）

勞倫斯《菊花的幽香》的主題探究

余麗錚

（上海師范大學）

戴·赫·勞倫斯是英國現(xiàn)代派大師。他的許多短篇小說也獨具風格。《菊花的幽香》就是一個短篇力作，代表了他的藝術風格和寫作技巧，是勞倫斯創(chuàng)作特色的集中體現(xiàn)。作為現(xiàn)代派大師，勞倫斯注重的是對人的心理的挖掘，追求的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短篇《菊花的幽香》無疑是一部心理小說，同時也集中體現(xiàn)了勞倫斯對人的兩個自我“身軀的自我”即非理性的與“社會化的自我”即理性的自我所進行的探索，揭示了人的理性的局限性。

心理小說 人性論 身軀的自我 社會化的自我

一、心理小說

戴·赫·勞倫斯 (D·H·Lawrence,1885-1930)是英國現(xiàn)代派大師。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汲取了歐洲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熔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和象征主義于一爐，創(chuàng)造了具有自己獨特藝術風格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勞倫斯不僅以長篇小說和詩歌而聞名于世，他的許多短篇小說也獨具風格?！毒栈ǖ挠南恪肪褪且粋€短篇力作，代表了他的藝術風格和寫作技巧，是勞倫斯創(chuàng)作特色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主題意義已經被眾多評論家從多種角度加以分析過。筆者在中國期刊網上搜尋到了近年來關于這個短篇的評論文章，發(fā)現(xiàn)就主題而言，多集中在對現(xiàn)代工業(yè)機械文明的批判之上。但筆者以為，正如勞倫斯所言：“作為一個小說家，我感到我真正關切的是發(fā)生在個人內心深處的變化……社會的大變革會使我感興趣，會給我?guī)砺闊?，但社會的大變革卻并非我所關心的領域?！盵3]也就是說，對勞倫斯而言，他所想要聚焦的是人的內心情感變化，而非對社會變革本身的批判。勞倫斯認為，現(xiàn)代社會給人帶來的影響是心理的，在散文《論做人》里他指出：“今天，一切折磨都是心理的折磨，都發(fā)生在大腦里?！盵4]因此，勞倫斯注重的是對人的心理的挖掘，追求的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

二、勞倫斯的人性論

勞倫斯對于人的理解是基于和諧兩性關系上的二元論。他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有兩個自我。其一是我們的身軀……這身軀有其非理性的同情心、欲望和激情……其二就是我們有意識的自我，‘我知道’我是誰的自我?！盵5]也就是說，這個身軀的自我，它是非理性的，雖然存在于我們體內，但我們卻無法最終去認識它，難以用理性去加以駕馭。而另一個自我，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社會化的自我，往往是理性的，它“和言善面，合情合理，聰明復雜”。[6]勞倫斯的這種二元論，是受西方傳統(tǒng)的影響。從柏拉圖時代起，人就有精神與肉體之分，但有所不同的是，高揚靈魂的精神性，而貶低肉體的需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道：“當靈魂的其余部分，如推理的和人性的統(tǒng)治力量，都已睡去，我們內心的野獸在酒足飯飽之后，起身抖掉渾身的睡意，開始肆意妄為；在這個時候，在一個人告別了羞恥感和理智的時候，沒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在他的想象里，他可以與母親亂倫，或與男人、神或獸茍合，或犯下殺父母罪，或吃下禁果?？傊瑳]有什么行為對他來說不太理智或不體面?！盵5]隨后的基督教在某種程度上是柏拉圖的二元主義進一步宗教化。在基督教看來，人不是自己的，而是屬于上帝的，這樣人的肉體就是工具性的，而這肉體又因為帶有原罪，因此人只有壓制肉體的需求與欲望，才能通往上帝的天堂之門。但是，正如卡爾·榮格所說：“由于過分強調精神而忽視肉體的存在，那么人就喪失活力和生命力，也就是說在‘白色的世界’里一切都只有荒蕪和腐爛變質?！盵6]勞倫斯也意識到了這行將覆滅的傳統(tǒng)基督教文化已經使人變成一具具干癟而缺乏生命力的行尸走肉，他痛恨這種文明，雖然知道人類有著豐富的情感，卻賦予人的本能與情感以羞恥、恐懼和墮落的意義。所以，他提出了首先用情感，其次再用大腦去思考，希望在非理性的與理性的自我之間求得一個平衡，而這股平衡的力量，在勞倫斯看來就是男女之間健康和諧的兩性關系。短篇《菊花的幽香》集中體現(xiàn)了勞倫斯對人的兩個自我“身軀的自我”即非理性的與“社會化的自我”即理性的自我所進行的探索。

三、兩個自我的矛盾斗爭

《菊花的幽香》作為一部心理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勞倫斯基于二元人性的思想。小說把焦點放置在伊麗莎白與丈夫瓦爾特的夫妻關系上，采用變化游移的敘事視角，敘述了伊麗莎白及其兒女在等待瓦爾特下工回家時整個晚上的心理活動，以伊麗莎白的心理活動的變化來推進小說的情節(jié)進展。小說的前半部分采用全知全能敘述視角，敘述者從外部觀察，勾勒出了伊麗莎白的生活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以及她的外貌特征，借以暗示伊麗莎白的性格特征。敘述者由遠及近地帶著讀者觀察“小火車”、“停車場”、“矮樹林”，轉而到伊麗莎白院子里的 “藤蔓”、“瓦頂”、“迎春花”、“溪流”、“蘋果樹”、“卷心菜”等?？梢钥闯?，敘述者在開篇處用了大量的具體名詞來描述伊麗莎白的生活環(huán)境和家居特點,這些名詞都是明確的一一指代，具有精確能指對應精確所指的特點，這樣語言的模糊性和任意性就被降到了最低程度，而我們知道索緒爾的“任意性”規(guī)則是對傳統(tǒng)語言學理性主義追求終極意義的重創(chuàng)。那么，這一切似乎暗示了敘述者試圖向讀者建構一個井

井有條的、靜態(tài)的、符合秩序的、理性的、存在的背景，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境之中，我們還是會聽到突然而來的“哐啷啷”聲，看到“被驚走的小馬”、“噴起的黑煙”以及“火焰”和“四處散開的亂草”。而這些出現(xiàn)的動詞和形容詞又給人留下混亂、無序和非理性的強烈印象。這兩種的奇特結合使得伊麗莎白的生活環(huán)境顯得非常不協(xié)調。緊接著這段描寫之后，敘述者就引出了主人公伊莎貝拉。伊莎貝拉是以靜態(tài)的方式被描述的，敘述者說她“身材修長”、“神態(tài)高傲”、“黑發(fā)齊整地分開”、“臉色平靜、堅定”、“那張嘴緊緊抿著”。這些形容詞都是靜態(tài)的形容詞，而動詞所指代的動作也是靜態(tài)的。這樣伊麗莎白給讀者的第一印象便是沉著、冷靜與理智，仿佛生活的一切她都可以從容掌控與處理。這段外貌特征描寫之后，勞倫斯安插了一段伊麗莎白在矮樹叢尋找兒子的對話：[7]

“約翰！”沒有人回答。她等了一會，然后嗓音清晰地說：

“你在哪兒？”

“在這兒 ?！币粋€孩子很不樂意的嗓音從矮樹叢中傳了出來。女人透過蒼茫的暮色極力張望。

“你在溪邊上嗎？”她嚴厲地問。

孩子作為回答，從皮鞭般豎起的懸鉤子新枝間鉆了出來。他是一個矮小、結實的五歲男孩兒，靜靜地、倔強地站在那兒。

“噢！”母親安下心來，說：“我還以為你在下邊那道潮濕的溪水旁邊哩——你總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孩子既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來吧，來，回屋去，”她更溫和地說……

我們知道，對話是小說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人物間的對話可以了解人物的思想、身份、社會地位、文化修養(yǎng)、經歷及個性等。選文中，對話進行了五輪，表面上看，伊麗莎白是對話的發(fā)起者，掌控著話題的主動權，提問的時候又帶著命令的語氣，似乎暗示了母子關系中她的主導性地位，但是不難發(fā)現(xiàn)，孩子對于伊麗莎白的提問，不是以語言來回答，而是用肢體來表達，有幾個問題甚至拒絕回答，而且通過敘述者的觀察，兒子對母親的問題帶有一種情緒上的不從與反抗。直到對話結束，兒子的抗拒態(tài)度似乎未發(fā)生改變。明顯變化的卻是母親，伊麗莎白開始時語氣上比較強硬，但是在態(tài)度上卻經歷了從“嚴厲”到“溫和”的轉變。這樣通過分析話語權利的對峙，可以看出這對母子之間的關系中，表面上，母親伊麗莎白占據(jù)主動操控的地位，兒子則處在被動服從的位置上，但這種操控又顯然沒有得到實質上的獲得，因為孩子以沉默的方式在反抗著，而且這種反抗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勝利。可見，伊麗莎白在家庭關系中表面上扮演著主導性的角色，但是這種主導性并不結實，甚至是脆弱的?？梢娨聋惿椎募彝ド钍菈阂侄o張的。

伊麗莎白的家庭關系中的矛盾性，在對待瓦爾特死亡這一情節(jié)上得到充分展露。面對瓦爾特的突然死亡，伊麗莎白顯得異常鎮(zhèn)定。處置沃特冰冷的尸體時的一系列動作又體現(xiàn)了她的果斷和冷靜：她“站起”、“走進”、“取來”，這樣連續(xù)的動作描寫，表明她的堅強果斷。但是伊麗莎白，真如表面上的這樣鎮(zhèn)定嗎？我們可以從一個小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的鎮(zhèn)定、從容都是表面的，甚至說是一種無意識，指導她完成行為的不是理性，而是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機械性運動。我們知道，時間在這部小說中占據(jù)十分重要的地位，伊麗莎白在焦急等待丈夫的過程中，非常關注時間的變化。小說中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如下所示：

4：30—4：45—8：00—9:00—9：30—9：45—10：00—10：30—10：00

就小說而言，小說中所涉及的時間都是純粹的物理時間，既然是物理時間，那么它就不可能發(fā)生倒退，而只會按照物理規(guī)律運行。但我們發(fā)現(xiàn)，10:30這個節(jié)點物理時間發(fā)生了倒退。而時間是不可能倒退的，那么，只能是錯誤報道所導致。小說中，報道時間的這個任務，有兩個人來完成，一個是敘述者，還有一個便是伊麗莎白。敘述者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觀察者，他向上帝一樣高高在上，俯視著一切，始終保持著絕對的冷靜與靜默，因此，他是不可能出現(xiàn)報道錯誤的，唯一的可能便是伊麗莎白。當我們找到這個“10:00”在文中出現(xiàn)的情境時，正如我們所猜測的，是伊麗莎白報道的。伊麗莎白協(xié)助礦工們將丈夫的尸體放到房間里，完成了這一系列行為后，上樓去安撫被吵醒的孩子：[7]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孩子可憐、細弱的聲音最后又問了這么一句，她郁郁不快地又睡著了。

“十點鐘，”母親溫和地回答。接著她一定是彎下腰，親了親孩子們。

瓦爾特是在十點半被抬到伊麗莎白面前的，這個時間由敘述者報道，因此不會有錯，在料理這一系列之后，時間是不可能再一次回到10：00。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10：00是瓦爾特母親急匆匆跑來告訴伊麗莎白瓦爾特出事故的時候?？梢?，伊麗莎白的時間概念停滯在了得知瓦爾特發(fā)生事故的那一瞬間，此后發(fā)生的事，她完全沒有意識，她做的一切只是無意識。又或者我們可以大膽地猜測，伊麗莎白潛意識里抗拒接受瓦爾特的尸體，拒絕承認瓦爾特已經死亡的事實，她寧愿相信瓦爾特只是出了點事故。這樣的猜測可以在下文中得到佐證，伊麗莎白長久注視著瓦爾特的尸體，一邊在瓦爾特身上找尋溫度，一邊陷入自己的意識活動之中。但敘述者卻在這時跳出來告訴我們，伊麗莎白所感受到瓦爾特身上的溫度不是體溫，而是從煤礦里帶出來的熱度。由此可見，伊麗莎白在潛意識里深深愛著瓦爾特。

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菊花無疑象征著伊麗莎白與瓦爾特的愛情。伊麗莎白對菊花的矛盾態(tài)度，象征著伊麗莎白對愛的無意識。對菊花的偏愛，是因為她和瓦爾特結婚以及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時，都是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純潔的白菊與幸福的黃菊到處飄香，菊花

本身是高雅、純潔的象征，在這里則有了雙重的含義，象征著他們婚姻的甜蜜與幸福。然而，沃爾特第一次酗酒回來時，紐扣里也別著一只褐色的菊花。因此，菊花也代表著她對瓦爾特的厭惡。菊花既是美好愛情的象征，又叫她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煩躁和失望。伊麗莎白的內心就這樣交織地出現(xiàn)矛盾。敘述者一會兒說她十分肯定瓦爾特去酗酒了，對丈夫的失望與氣惱便躍然紙上；一會兒又寫瓦爾特干活時出事故，她便焦急地等待，靜靜地諦聽，妻子對丈夫的掛記又活脫脫地表露，每一陣腳步、每一陣聲響都讓她興奮。然而悲劇還是出現(xiàn)了，瓦爾特果真出了事故，面對著陳列著瓦爾特尸體的房間，伊麗莎白首先意識到的不是瓦爾特，而是房間里死一般的菊花幽香，菊花被碰翻了，它促使她重新思考在家庭關系中的位置。在小說結尾處她“卻畏懼而羞愧地向后退縮，想躲避她的最后主宰：死亡”。如果說，在此之前，伊麗莎白的那個社會化的自我對自己無比的自信自負，她對丈夫的行為下判斷，對兒女的言行進行限制與掌控，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的自信，因為她知道“她是誰”、“生活是什么”。那么，在經歷這一切之后，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體內有著另一自我，而這個自我的力量甚至遠遠超過那個社會化的自我，可怕的是，這個身軀的自我，是伊麗莎白所無法理解并加以駕馭的，所以她感到了畏懼和羞愧，并本能地想要躲避。這體現(xiàn)了西方理性對人性的長久炙烤。

[1]D·H·勞倫斯.性與可愛[M].姚暨榮,譯.廣州:花城出版社, 1988:34.

[2]柏拉圖.理想國[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 137.

[3]卡爾·榮格.現(xiàn)代人的心靈探索[M].紐約:麥柯米蘭出版社, 1986:327.

[4]威廉姆·海因曼.D.H.勞倫斯書信選集[C].天慶,譯.1962: 291,1028.

[5]王佐良,丁往道.英語文體學引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7.

[6]陳紅,段漢武.英國文學選讀新編·20世紀卷[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