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方言的語氣副詞“白”

蘇 俊 波

（華中師范大學 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武漢 430079）

丹江口市位于鄂西北，北鄰河南南陽，西北緊挨陜西，西傍十堰市，南接房縣和神農(nóng)架，東臨襄陽市。下轄15個鄉(xiāng)鎮(zhèn)、5個城區(qū)辦事處?，F(xiàn)有人口48萬。以漢族為主。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丹江方言屬西南官話鄂北片。

丹江方言中有三個讀音同為[pE53]的副詞：（1）表示“沒有效果；徒然”或“無代價；無報償”，與普通話副詞“白”的用法基本相同，如例1）；（2）表示勸阻或禁止，相當于普通話的“別”，如例2）。江藍生（1991）認為是“不要”的合音；這兩個副詞都重讀，還有一個輕讀，（3）表示語氣，普通話無對應用法，較為特殊，還見于相鄰的鄖縣、老河口方言，如例3）。

1) 衣裳算是白洗嘮了。 2) 你□[pE53]別動。 3) 甲：你是個大笨蛋。乙：你白才是！

本文只討論輕讀的語氣副詞[pE53]，為行文方便，記作“白”。文章將描寫“白”的句法語義特點、語用功能，并探討“白”的來源。

一 “白”的句法語義特點

（一）“白”的句法特點

1 充當狀語。

（1）主要用于動詞、形容詞謂語前。例如：

4) 你白就走去。 5) 他白最好找個好點的醫(yī)生看看。

6) 你知道她白到底美吧？ 7) 甲：你咋懶得抽筋奈呢。乙：你白才懶得抽筋！

（2）用于某些代詞、名詞前。例如：

8) 還說我，他白才這樣！ 9) 小三白才神經(jīng)病。

（3）用于熟語性小句謂語前，常與“是”合用成“白是”。例如：

10) 你白才得嘮便宜還賣乖。 11) 你白才是麻繩提豆腐！

（4）如果謂語前有其他副詞，“白”一般用于其他副詞前。例如：

12) 怕吃苦的話你白就趕緊走。 13) 弟弟白才最不懂事。

2 “白”后可以承前省略謂語。例如：

14) 甲：你真是二球。乙：你白才！

15) 甲：你咋陣這么不懂事，跟弟弟打架。乙：弟弟白才。

3 “白”用于“A白A”緊縮復句，表示“要（是）……就……”。例如：

16) 走白走。 17) 他不理我白就不理我，誰稀奇。

18) 我不好白就不好，你管我！ 19) 她說我癩蛤蟆白就癩蛤蟆。

20) 恁樣白就恁樣。 21) 你貴人多忘事白就貴人多忘事。

（二）“白”的語法意義

語氣副詞“白”可以表示確定、委婉、猜測、深究等語氣。

1 表示確定語氣?！鞍住庇糜陉愂鼍?、感嘆句，表示強調(diào)和確認，相當于“就”、“才”等。例如：

22) 你白就埋不要管我。 23) 不想聽，你白就出去。

24) 她還說我胖，她白才胖。 25) 他行，他白就不找我。

2 表示委婉語氣?！鞍住庇糜谄硎咕渲校档推硎箯姸?，使祈使口氣相對委婉、舒緩，相當于“最好”、“還是”等。例如：

26) 你白最好抓緊時間去。 27) 你白最好給帽子戴到的。

28) 甲：這是誰搞的？乙：你白還是去問下他。

3 表示揣測語氣?！鞍住庇糜陉愂鼍洹⑹欠菃柧?，對不確定的事物進行可能性推測，相當于“或許”、“大概”、“恐怕”、“可能”等。可以與“是”、“也……是”合用成“白是”、“也白是”形式。例如：

29) 他白或許還沒起床。 30) 小王白可能來不了嘮吧？

31) 天白恐怕是要下雨？ 32) 也白或許是沒睡好，也白或許是咋搞的，頭痛得狠。

33) 陣悶長時間沒看到他，白也許是出國嘮，也白也許是不得閑。

4 表示深究語氣?！鞍住庇糜谝蓡柧?，對疑惑進行追問或探究，相當于“到底”、“究竟”等。常與“是”、“也”合用成“白是”、“也白”、“也白是”等形式。有以下幾種情況。

（1）用于特指問句。例如：

34) 你白究竟吃啥子在？ 35) 他白到底去找誰？

36) 你媽白到底是到哪兒去找他去嘮？ 37) 老王也白究竟啥時候能回來？

38) 那人也白到底是為啥子打你？

（2）用于是非問句。例如：

39) 天白究竟下雨吧？ 40) 他也白究竟和你同過學吧？

41) 姐姐白到底是來吧？ 42) 你媽也白究竟是喜歡我吧？

（3）用于選擇問句。例如：

43) 你白到底吃米還是吃面？ 44) 你白到底是跟我一起還是跟他一起？

45) 他也白到底喜歡小王還是小張？ 46) 今兒的也白究竟是出太陽還是下雨？

（4）用于正反問句。例如：

47) 我說的白到底對不對？ 48) 你白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49) 現(xiàn)在也白究竟晚嘮沒？ 50) 這生意也白究竟是賺得到錢賺不到錢？

二 “白”的語用功能

“白”的各種語氣，是在言語交際中特定的語用背景下，通過說話人不同交際意圖和目的的申言行為表現(xiàn)出來的。

（一）“白”的語用背景

“白”的語用背景包括話語預設和言者主觀性兩個方面。

1 話語預設。各種語氣的“白”字句，話語中都含有一個預設信息。如表確定語氣的例22）預設“你管了我”；表委婉語氣的例26）預設“你沒抓緊時間去”；表揣測語氣的例29）預設“他要起床”；表深究語氣的例34）預設“你在吃東西”等。

其中，表確定和委婉語氣“白”的預設，基本都是“命題＋否定”，語義與命題相反。如例22）、26）。用在形容詞謂語前的“白”的預設，雖然不是直接的“命題＋否定”，但語義與命題的隱含義相反。如例24）命題“她胖”實際隱含說話人“我不胖”的辯白，和預設“他說我胖”語義相反。

這個預設信息，限定了“白”字句的背景前提，制約著聽話人的認知方向。例22）如果沒有“白”，“你埋不要管我”是個祈使句，或在“你還沒有管我”、或在“你已經(jīng)管了我”的前提下，說話人提出要求：以后不要再管我。加上“白”后，“你白就埋不要管我”是一個陳述句，表示在“你管了我”的前提下，說話人強調(diào)：當時應該不要管我。

2 言者主觀性。語境中這個預設信息，與言者主觀性相結(jié)合，共同構(gòu)成“白”的語用背景。表確定和委婉語氣“白”的預設，在說話人看來與自己的意愿、態(tài)度或認識不相符合，說話人對該預設持否定態(tài)度。如例22）“你管了我”的預設，與說話人不想要人管的意愿相違；例26）“你沒抓緊時間去”的預設，與說話人“你應該抓緊時間去”的態(tài)度不相符。

表揣測和深究語氣“白”的預設，說話人主觀認識上不能確定，存在疑問。如例29）說話人對預設“他要起床”是否實現(xiàn)感到不能確定；例34）說話人對預設“你在吃東西”中吃的對象存在疑問；例39）說話人對預設“天下雨”的可能性存在疑問；例43）說話人在預設“你吃飯”中飯的選擇上存在疑問；例47）說話人對預設“我說了話”的正確性存在疑問。

（二）“白”的申言功能

Austin（1962）提出“作出說話行為的同時也在做施事行為”，根據(jù)話語的不同意圖和目的將以言行事行為歸納為五類：評判類、施權(quán)類、承諾類、表態(tài)類、論理類。Searle（2001）修改為：斷言類、指令類、承諾類、表達類、宣告類。其中，表達類行事行為是表達對某一現(xiàn)狀的感情和態(tài)度。各種語氣的“白”字句即是一種表達類行事行為，在預設與說話人主觀意愿不合或說話人主觀認識上對預設存在疑問的背景下，說話人會根據(jù)不同的交際意圖和目的施行不同的申言行為，來提出符合自己意愿和認識的觀點、意見和疑問等，同時表達主觀情感與態(tài)度。

表確定語氣“白”的使用語境中，存在一個與說話人意愿不合的預設，這個預設使說話人產(chǎn)生不滿、厭煩、憤怒、怨恨、埋怨等情緒。帶著這種情緒，說話人或斥責對方不按自己的意愿說話行事，或?qū)Ψ窖哉撨M行反駁，或嘲諷對方言行不當?shù)?，所持的交際目的雖不同，卻都是提醒對方注意話語的預設與說話人的意愿之間的逆差，提出一個符合自己意愿和認識的命題，要求對方遵從或認可。說話人在話語中使用“白”，對說話人提出的命題進行強調(diào)確認，同時表達不滿、厭煩、憤怒、怨恨、埋怨等情緒，來施行斥責、辯駁、嘲諷等言語行為。如例 22）“你管了我”的行為讓說話人很不滿，說話人斥責對方，強調(diào)“不要管我”；例 24）說話人對“他說我胖”的言論感到憤怒，提出“他胖”來反駁對方，強調(diào)自己“不胖”。例25）說話人對“他找了我”的行為表示埋怨，用“他不找我”來嘲諷他其實并不行。

表委婉語氣的“白”，有一個預設與說話人意愿相違的背景，說話人對此可能產(chǎn)生憂慮、擔心、不解等情緒。在這種情緒下，說話人或催促、或提醒、或建議對方做出符合自己的意愿的行為。說話人在話語中使用“白”，提出一個符合自己意愿的命題，委婉地催促、提醒或建議對方遵從或接受。如例26）“你沒抓緊時間去”的預設，與說話人“你應該抓緊時間去”的意愿不合，說話人對此感到憂慮，以委婉的語氣催促對方“抓緊時間去”。例27）“你沒把帽子戴上”的預設，與說話人希望“你把帽子戴上”的想法不相符，說話人擔心并提醒對方“把帽子戴上”，例28）“你沒有去問他”的預設與說話人的想法不合，說話人對此不解，建議對方“去問下他”。說話人帶著憂慮、擔心、不解等情緒，目的是希望而不是強求對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因此語氣比較委婉。

同是預設與說話人意愿相違的背景，不同的交際目的有時會造成說話人不同的申言行為。如例 26）“你白抓緊時間去”，說話人如果對“你沒抓緊時間去”的預設感到憂慮，就會以委婉的語氣催促對方“抓緊時間去”。如果對“你沒抓緊時間去”的預設感到不滿，就會斥責對方，強調(diào)并要求對方“抓緊時間去”。

表揣測語氣、深究語氣“白”的語境中，說話人對預設主觀認識上不能確定，存在疑問，說話人使用“白”，或帶著猜測的語氣，對不確定事物的可能性提出主觀性推測；或以深究的語氣，對不清楚、不理解、有疑問的事情提出疑問。如例29）說話人對預設“他要起床”是否實現(xiàn)感到不能確定，主觀推測“他或許還沒起床”；例 34）說話人對預設“你在吃東西”中吃的對象存在疑問，對聽話人進行詢問；例39）說話人對預設“天下雨”的可能性存在疑問，向聽話人進行求證；例43）說話人對預設“你吃飯”中飯的選擇存在疑問，對聽話人提出詢問；例47）說話人對預設“我說了話”的正確性存在疑問，向聽話人請教，希望聽話人告知答案。

三 “白”的來源

語氣副詞“白”應該是反問句中“不會”合音而成。這是因為：

（1）語氣副詞“白”與“不會”構(gòu)成的反問句語義功能基本一致，除了疑問句外，“白”都能用“不會”構(gòu)成的反問句進行替換，語義功能不變。

助動詞“會”可以表示一種帶有主觀意愿的可能性，其否定形式“不會”，表示沒有可能。如果帶上反問語氣，雙重否定，可以表達一種強調(diào)語氣的肯定，表明說話人的意愿，同時帶有不滿的情緒。例如：“他不會自己來”表示說話人認為“他”沒有可能自己來；“他不會自己來？”表示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或希望“他”能自己來，但是事實上“他”沒有來或不愿自己來，說話人對此感到非常不滿，強調(diào)“他”應該自己來，責怪并強烈要求“他”按照說話人意愿行事。這與“他白自己來”中表確定語氣的“白”一致。實際上，表確定語氣的“白”句，都能變換為“不會”反問句。例如：

51) 不想聽，你白出去。=不想聽，你不會出去？

52) 還說我胖，她白胖。=還說我胖，她不會（是）胖？①形容詞、熟語性小句前的“白”，要加“是”才能變換，是因為“不會”不能直接修飾形容詞、熟語性小句謂語。這也是“白”常常和“是”合用的原因。

53) 他白這樣！=他不會這樣？

54) 你白得嘮便宜還賣乖。=你不會（是）得嘮便宜還賣乖？

反問“是一種否定的方式”（呂叔湘 1982：290），同時具有一些語用功能。邵敬敏（1996）指出反詰語氣在不同的交際場合，針對不同的對象，顯示困惑、申辯、責怪、反駁、催促、提醒等六種語用意義。劉婭瓊、陶紅?。?011）認為否定反問句表達說話人對聽話人的不同程度上的負面事理立場：提醒、意外、反對、斥責?！安粫狈磫柧涑吮硎境庳?、辯駁、嘲諷，還可以表示催促、提醒、建議、揣測等語用意義，這也與委婉語氣和揣測語氣的“白”相對應。例如：

55) 你不會抓緊時間去？=你白抓緊時間去。（催促）

56) 你不會給帽子戴到的？=你白給帽子戴到的。（提醒）

57) 他不會找個好點的醫(yī)生看看？=他白找個好點的醫(yī)生看看。（建議）

58) 他不會還沒起床？=他白還沒起床。（揣測）

（2）“白”的信疑度等級與“不會”反問句疑問程度的變化一致。

“白”的各個語義在信疑度上呈現(xiàn)一個序列等級：確定語氣 > 委婉語氣 > 揣測語氣 > 深究語氣。

確定義的“白”，傳達說話人自己的主觀意愿，信息最為確實可信，疑問程度為零；委婉義的“白”，希望對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是十分肯定對方能夠完全照辦，帶有少量疑問；揣測語氣的“白”，謹慎表達說話人的主觀判斷，帶有一定的傾向性，但還不太確定，疑問程度較強；深究語氣的“白”，說話人對事實不清楚、不理解，無確實信息，疑問程度最高。

反問句有不同強度的反問語氣，即反問句的反詰程度不同，反詰程度越高，疑問程度越低。邵敬敏（1996）認為非疑問句構(gòu)成的反問句，交際的目的性決定反詰程度的強弱。表達說話人的不滿情緒和主觀見解的反問句，用于斥責、辯駁、嘲諷等交際目的，常常是無疑而問，反詰程度最高；用于催促、提醒、建議等交際目的，不確定對方能否照做，反問句的反詰程度降低，疑問程度增加；表達揣測的反問句，有較高的疑問程度，反詰程度較低。疑問句的內(nèi)部類型和交際的目的性決定其構(gòu)成的反問句的反詰程度，不同的疑問句式顯示不同程度的反詰語氣。是非問句構(gòu)成的反問句反詰語氣最強，特指問句構(gòu)成的反問句反詰語氣一般，正反問句（或選擇問句）構(gòu)成的反問句反詰語氣最弱。徐杰、張林林（1985）認為特指問句的疑問程度最高，“嗎”字是非問句和反復問句疑問程度次高，選擇問句疑問程度次低，“吧”字是非問句疑問程度最低?？磥?，疑問句中，“吧”字是非問句最易構(gòu)成反問句?！安粫狈磫柧涞姆丛懗潭茸兓燃墳椋罕沓庳煛⑥q駁、嘲諷>表催促、提醒、建議>表揣測>是非問句>特指問句>正反問句（或選擇問句）?？梢钥闯?，“白”與“不會”在疑問程度的變化上保持一致。

（3）從音理上講，“不[pu312]”和“會[xuei312]”連讀為[pu31xuei312]，快讀時韻頭韻尾兩皆失落，合音為[pE53]。

但“白”不是“不會”，它應該是“不會”與反問語氣共同作用而成。不同強度的反問語氣，作為一種構(gòu)成要素附加在“不會”的合音上，使之表現(xiàn)出不同的語義特點。同時，反問語氣的附加語用意義，包括說話人的主觀情感與態(tài)度，也會與“不會”結(jié)合，構(gòu)成“白”的語用意義。李宇明（1990）把反問句理解為“命題＋否定”?！鞍住睉摰扔凇安粫穸ā?。反問語氣越強，疑問程度越低，否定意義越明顯。正因為如此，“白”不用于反問句。而反詰程度強、疑問程度低的確定義、委婉義“白”，不僅帶上較強的肯定意味，而且含有了一個“命題＋否定”預設。它們應該是反問句中“不會”合音為“白”的典型形式。低反詰程度的反問句，否定意義不明顯，疑問程度卻加強。表揣測的“不會”反問句，可以由陳述句構(gòu)成，確信的成分相對較多；也可以由“吧”字是非問句構(gòu)成，疑問的成分相對較多。這也是為什么“白”既用于陳述句也用于“吧”字是非問句的原因。至于疑問句中的“白”，因為疑問句反詰程度為零，不可能由“不會＋反問語氣”構(gòu)成，它應該是典型的“白”合音形成后擴散的結(jié)果，因此，不能用“不會”反問句替換。

丹江方言輕讀的語氣副詞“白”，可以表示確定、委婉、猜測、深究等語氣。說話人在話語預設與自己的主觀意愿不合或認識上對預設存在疑問的背景下，根據(jù)不同的交際意圖和目的使用不同語氣的“白”來施行不同的申言行為，以提出符合自己意愿和認識的觀點、意見和疑問等，同時表達主觀情感與態(tài)度?！鞍住钡倪@種語義語用功能，是“不會”反問句中“不會”與反問語氣共同作用而成，“白”應該是“不會”的合音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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