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民
(四川大學,四川成都610064)
什么是主語?這問題至今難以確切地回答。憑語感,我們似乎總能識別一個句子中什么成分是主語,但主語的性質到底是什么卻并未得到說明;西方語言學及語言哲學均未能給出主語的普遍性定義。漢語語言學界則更是眾說紛紜、爭議不斷。本文打算對主語的性質做個理論反思。鑒于本論題的難度,我并不打算一勞永逸地提出關于主語的定義,而是對主語的性質,尤其是漢語主語的難題,做個思考,為我們理解“主語”這一語言學的基礎性概念做出一點兒貢獻,以求引發(fā)學者們更多的思考。
西方語言的結構形式化特征比較完備,其主語一般具有如下語法特征:a)由名詞性短語(NP)擔當,b)位于限定性動詞之前,且c)與動詞具有語法人稱、性、數(shù)一致性。其中c要求至為關鍵。以英語為例,下列句子中的下劃線成分即是主語:
①Mona Lisa attracts all visitors.
②All visitors are attracted by Mona Lisa.
③a.The boy opens the door.
b.The key opens the door.
c.The door opens.
這么看來,主語應當是句法性概念。但這4個簡單例子已經(jīng)表明,句法屬性并不能完全刻畫主語的性質,至少沒有說明①與②主語的主題角色及④的語義格角色。這表明,主語還有句法之外的其它屬性。此外,下述例句的存在也對主語的句法性質構成挑戰(zhàn):
④Jack ,I don't like him.
⑤What is need are rational and firm actions.
⑥a.Five days are needed to finish the test.
b.Five days is not a long time.
其中,④句的下劃線成分是名詞,也位于句首,但要說它是主語,明顯有問題。⑤句的主語則很難確定,位于動詞前后的單、雙下劃線成分均部分地符合主語的語法定義特征。而⑥的下劃線部分均合法地與后面的謂語動詞具有語法一致性,其變化卻取決于說話人把下劃線視為整體還是分離的個體。
由此觀之,句法之外,語義、語用也能作確定主語的指標:主語通常是施事,但也可以是受事、工具、作格等不同語義角色的名詞性成分;而從語用的角度看,主語則具有話題性質,提供已知或焦點信息,且與說話人的主觀意圖有關。這么一來,在句法主語(syntactical subject)之外,我們還有語義主語(semantic subject)和語用主語(pragmatic subject)。在教學與語別語言學,這樣的區(qū)分已經(jīng)夠用了。但這些現(xiàn)象所提出的問題是:主語的性質是什么,句法、語義、還是語用?此問題在漢語尤其突出。
作為人類語言之一,漢語與西方語言必然有共性。因而西方語言的主語確定標準同樣也基本適用于漢語。但同時,漢語也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使得西方語言的主語確定標準應用起來問題很多,而漢語獨特的句型句式則更是對主語的性質構成了挑戰(zhàn)。接下來,我們先看看漢語的句法主語和語義主語,語用主語問題稍后再談。
首先得肯定,漢語大量的句子能夠應用句法主語標準。漢語雖然不具有變格和變位等形式特征,主謂一致性標準無法應用,但漢語作為分析語,主要依靠語序來表達句意,因而語序位置能夠應用于漢語句主語的確定;即:位于動詞前的名詞性成分為主語。如:“貓吃魚”和“花是紅的”等句中下劃線成分定為主語無可爭議。應當說,在沒有形態(tài)變化的條件下,按動詞前的名詞性成分來確定主語,即語序標準,具有明確可行的特點。因此,漢語主語的定義一般采用這樣的表述:“主語和謂語是句子作第一層切分后得到的兩個句法成分。漢語的基本句法結構為:主語+謂語”(楊文全2010:303)。這也是普適性的語言結構。
漢語“詞無定類”現(xiàn)象,即無法從詞形來確定一個詞是動詞還是名詞,對此并不構成太大的障礙。漢語的語言表達式是否是一個詞、是個什么詞、能怎么搭配,使用漢語的說話人和聽話人可以在語言使用中約定性地把握。(陳嘉映2007)王力也說,“‘名詞是指稱事物的,動詞是指稱行為的’等等,雖然說得不夠全面,但是并沒有犯原則上的錯誤……連小學生也都能判別‘人’和‘馬’是名詞,‘走’和‘跑’是動詞”(王力 2002:355)。這樣,我們可以經(jīng)驗地識別動詞,并將位于動詞前的名詞性成分確定為主語。
同時,語義主語標準也可應用于漢語。例如:
⑦飯煮好了。
⑧鑰匙打開門。
⑨門打開了。
我們可以確定出受事主語⑦,工具格主語⑧、作格主語⑨。漢語雖然在形式上并無西方語言,尤其是德語、俄語等語言的格標志,但是從語義上,漢語使用者完全能夠識別出動作的施動與受動、屬性、工具等格角色。按照Fillmore的格語法,格是所有語言普適的語義角色系統(tǒng)(Fillmore 2002:3)。漢語名詞雖然不像西方語言那樣具有格標志及形變,但其格角色也是客觀存在的。這樣說應當不至于引起爭議。
然而,問題是:漢語的主語到底具有什么性質?這個問題引起了國內(nèi)漢語界長期爭論,卻至今未達成一致認識。這是由于漢語語法結構松散,幾乎無形式化標志,結果漢語中大量存在著特殊句,其主語的確定使得主語性質問題更難回答。這里略舉幾例:
⑩a.臺上坐著主席團。
b.今天開了個會。
[11]a.這把刀我用來切肉。
b.曹禺我喜歡他的《雷雨》。
[12]這桌飯吃十個人。
[13]王冕七歲死了父親。
這類句子的主語給漢語語言學家造成了極大的麻煩,學者們意見分歧嚴重。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三十多位學者就漢語主語的問題展開過一場激烈辯論。參與各方意見不同、甚至完全相左,但如朱德熙所概括的那樣,大致可分為“意義派”和“詞序派”(朱德熙1985:27)。前者傾向于以施受關系來確定主語,即主張主語是一個語義學性質的概念;而后者則要求按語序位置先后來確定主語,即認為主語是一個句法學性質的概念。
朱德熙為代表的學者主張漢語主語的句法性質。朱德熙指出,“正常情況下,主語一定在謂語前頭……主語是對謂語說的,賓語是對述語說的……主語不一定是施事,賓語也不一定是受事”(朱德熙1982:110-111)。丁聲樹也持同樣的觀點,認為無論主謂語義關系有何不同(施事、受事或無施動關系等),總應是“主語在前,謂語在后”(丁聲樹1999:9)。
而黎錦熙為代表的一派則提出,確定主語的過程就是以動詞為中心而找到動作者(施事)的過程。動作者位于什么位置,主語就在什么位置;若找不到動作者,則句子無主語。(黎錦熙1953:22-23)這無疑是語義標準。呂叔湘也明確反對以語序來確定漢語主語,認為那等于使得“主語”成為了“毫無意義的名稱。稍微給點意義就要出問題”(呂叔湘1984:536)。他認為施-受關系才是確定漢語句主語的重要指標(同上:537)。
依據(jù)詞序派和意義派的不同標準,漢語句子的主語的確定差別極大。例如:“飯煮好了”、“凡是敢說敢干的,差不多都收進來了”之類的句子或被確定為主-謂結構,其中下劃線成分為主語(詞序派),或被認為是無主句,其中下劃線成分為賓語(意義派)。前述⑩a、⑩b按詞序派的標準是主-謂結構,其中的下劃線成分為方位名詞或時間名詞是主語。意義派則視之為謂-主結構,下劃線成分是狀語。[11]a和b兩句,詞序派認為是主-主-謂結構,其中單下劃線為大主語、雙下劃線為小主語;這即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以主謂結構作謂語而形成的漢語特有的“主謂謂語句”(楊文全2010:303)。但是意義派則認為這兩句應當是賓-主-謂結構,其中單下劃線成分從意義角色上講是動詞的賓語。
至于[12]和[13],詞序派和意義派各自均能按自己的原則確定不同成分為主語,只是爭議可能更大。例[12]句的“這桌飯”則既可以從意義上確定為被前置了的、動詞“吃”的賓語,整句具有賓-動-主結構,又可以被確定為大主語,而由“十個人吃”的主謂結構作為其謂語,主語是“受動”格,因而整句結構為主-主-謂,還可以是一個真正的句法主語,即將[12]視為“這桌飯夠十個人吃”的同義轉換句。但這就凸顯了我們前面提出的問題:主語的性質是什么。至于[13],詞序派把動詞前的名詞“王冕”作為主語,而意義派則將動詞后的“父親”作為主語。[13]句解釋之難,以至于目前仍無一致意見,學者們還在不斷發(fā)表看法;如沈家煊(2006)的“糅合”說、余理明(2011)的多層面歷史梳理等等。這類漢語特殊句型的主語,其性質是語法的還是語義的,很難說清。
在語法和語義主語之外,趙元任提出,漢語研究中,把主語、謂語當作話題和說明來看待,比較合適(趙元任1979:51-53)。主語作為話題,作為問話,謂語作為說明,作為答話。后來,Li和Thompson(1976)將“話題-說明”觀點更進一步上升到語言類型學高度,提出了4種語言類型:A)主語突出語言;B)話題突出語言;C)主語-話題并重突出語言;和D)主語-話題均不突出的語言。例如,英語就是A類型語言,而漢語則是B類型語言。
“話題”說認為漢語主語既不是句法性的,也不是語義性的,而是語用性的。但這一定性并非為所有學者所接受。朱德熙(1982:41)明確指出,這種分析方法混淆了結構和語義兩個層面,因而從原則上說就是錯誤的。王力(2002:367-368)也認為以話題作為漢語句主語是機械的、極其空洞的,因而是不對的。兩位語言學大師的批評有道理。語用性質論似乎能解釋一些現(xiàn)象,但同時也造成另一個問題:一股腦兒把漢語句型都解釋為話題-說明結構,有可能抹殺了不同句型的差別和分析意義。另一個問題就是:“話題”論意味著連主-謂語這類語言分析的基礎性區(qū)分都不能適用于所有語言,因而不具有普遍性,那么邏輯地講,語言之間甚至連結構也不具有共性了。這與人的直覺似乎并不吻合。前面的英漢例句均顯示,主語和話題不能等同。
漢語主語難題的核心在于主語的性質這個帶根本性的問題。沈家煊(1999:232)認為,漢語主語問題之所以意見紛爭,根源在于我們總是在尋找主語的定義性本質,但這是不正確的。他提出放棄非此即彼的主語性質觀,而以“典型”主語為范疇原型來分別對待不同程度的“非典型”主語。這種基于維特根斯坦“家族相似性”原理的觀點有其合理之處。對應用語言學,甚至語別語言學,這也夠用了。但是,一個對象之所以被稱為那個對象,應當有其本質屬性;對“主語”概念的性質進行追問是人類認識的沖動之一。畢竟,主、謂語是語言及語言學研究賴以進行的基礎性概念(Robins 2001:32),有必要對其進行理論梳理和澄清。
本節(jié)考察的主語性質難題有兩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一是語法、語義、語用等關于主語確定的標準其實都有道理,在各自的學科范圍內(nèi)都能自恰。問題、爭議是在“越界”時,即跨學科界限討論共同使用的概念時出現(xiàn)的。二是前述漢語特例多為日??谡Z或與之接近的文本(小說、個性化演講等等)中抽取出的;從講究思想表達準確性的正式文本中引出的例子很少,科技文本或法律文本的例子則未發(fā)現(xiàn)。這兩個現(xiàn)象意味著什么呢?接下來,我們分別看看。
第一節(jié)考察中,另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作為漢語特例語句的獨特語言現(xiàn)象幾乎都與日常語言有關(文學必須逼近生活,因而不可能、也不應當使用邏輯嚴謹?shù)恼Z言表達)。這跟現(xiàn)代語言學著重活生生的日常語言有關。現(xiàn)代語言學并不認為非正式言語現(xiàn)象不合語法,但確實在解釋這類現(xiàn)象時(比如本文所談的主語性質問題)遇到了困難。有一點值得注意,即語言學爭議、問題的背后隱現(xiàn)的關鍵卻是人,而語言科學常常采用的是靜止、單維度的研究方式,一般考慮不及人的因素。雖然語用學家涉及了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交往,但由于語用學突出語境、意圖而忽略形式化的語法及語義維度,因而也沒能為我們遇到的難題提供解答或者深入思考的建議。
語言是人的活動,甚至就是人的本質。語言不僅僅是交流工具,“語言就是人,人就是語言”(李洪儒2007)。的確,若沒有了人,語言的結構、意義本身將無意義,根本無從談起。語言研究、關于語言學問題的反思,若不關注人,則問題可能是想不通的。作為科學,語言學的研究是靜態(tài)、單維的,即把語言與人的使用相分離,單獨抽出語言的音、形、義等部分加以考察。這是有理由的,因為整體無法分析地把握。對語言科學而言,對象越單純、定義疆界越清楚、表達越清晰,就越能排除對象之外因素的干擾,研究也越具有確定性(文炳陳嘉映2010)。不僅如此,語言學這種“割裂式”研究并不只是出于學術興趣。我們之所以對能夠進行種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學科、論題劃分,正是因為這些部分都是客觀存在的、可以劃分的。語言就是發(fā)音、結構和意義3位一體地定義的。因此,我們無法反對語言學各學科的靜態(tài)、單維的語言分析研究,因為它們各有其理論與應用價值。即便是最形式化的句法分析,如TG語法拒斥語義、視句法為自主體系的研究,也有其重大價值。至少,TG的研究具有對象的確定性,其在人工智能等領域的應用也已經(jīng)展示了巨大優(yōu)勢。但是,如前所見,這樣的研究恐怕造成的問題多于回答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主語的性質。主語性質問題正是產(chǎn)生于語言學的靜態(tài)、單維的研究路數(shù)。盡管有其價值,卻也導致了見木不見林的困境:我們只能在一個特定的句法、語義或語用框架內(nèi)定義、討論主語的性質。一旦越出學科邊界,則意見分歧、對抗立顯。
我們思考關于主語性質的問題不能不考慮人的因素。這里,維特根斯坦的思想能給我們助力。維特根斯坦并不否認語法、意義的客觀性,但他認為意義并不是規(guī)定性的,而是在語言交往之中呈現(xiàn)的。他強調“生活形式”下的“語言游戲”,側重的是同樣的語句在不同生活形式下的意義,即同一個語句在不同的生活形式下完成了不同的游戲,如:“舅舅來了”可以在日常生活形式中表達“媽媽的哥哥(弟弟)來了”;也可在間諜接頭這一生活形式中表達“上級派人來了”;而在翻譯生活形式中,可以是My uncle has come的譯文,等等。
本文基本贊同這一觀點,但還傾向于反過來看:同一生活形式由不同的說話人來表達,則將形成不同的言語樣態(tài)。如,科技、法律之類正式文本旨在直截了當、不模糊、無歧義地傳遞信息內(nèi)容,因而對言語表達要求很嚴格,其句子各成分之間無論從形式上講、還是從意義上言,均呈現(xiàn)出最符合邏輯的關系組織方式。但日常口語表達則無此高要求。日常生活形式中,最符合邏輯的句子組織方式不免是干巴巴的,毫無吸引力。日??谡Z樣態(tài)則是靈活的,因為語言使用人不是呆板的,他們可以用自己偏好的游戲方式來對同一個生活形式進行表達。這就牽涉到很多因素:語境、習慣、興趣、意圖、先天或習得性變體、甚至個性情緒等等。因而說話人不一定非要用完全合乎標準句法和語義的方式來進行言語表達。
但同時我認為,聽話人的角色同樣十分重要,而這常被忽視了。之所以說這很重要,因為無論說話人以什么方式編碼他的言語表達,聽話人一定不會僅僅囿于表層言語,而會把言語的意義命題解碼出來,加以把握。無論是正式語體,還是日常口語,目的都是達意,即實現(xiàn)正確無誤的信息傳遞、思想交換、感情表達等等。而要保證達意的成功,言語行為的基礎就必須遵守語言規(guī)則,符合人的認知機制。聽話人之所以能夠正確地解碼說話人編碼的內(nèi)容,關鍵在于,一個生活形式所涉及的對象之間關系總是客觀的。在日??谡Z表達中,組成句子的成分及其相互之間的邏輯關系跟在正式文本的表達中一樣,是客觀存在的。
這點上,李洪儒區(qū)分“句子”和“語句”的觀點對本文很有啟發(fā)價值;他說:“句子是語言單位,語句是言語單位,是話語的組成成分。……語句是說話人主觀操作后的結果……而句子的意義僅僅是命題?!?李洪儒2006)質言之,句子所表達的是邏輯命題,而句子的意義可以由完全符合邏輯的結構方式來表達為語句(如正式文本中那些完全符合規(guī)范語法的語句),也可以由說話人使用自己認為合適的非典型結構、方式說出來,成為交際語句。
這一區(qū)分在英文中很明確。按《牛津英漢雙解詞典》,“語句”是“utterance”,指“用語詞表達事情的發(fā)聲行為”;“句子”則是“sentence”,指“語法的最大單位,通常包含一個主語、一個動詞和賓語等,并表達一個陳述、提問或命令”?!罢Z句”一的定義核心是“行為”,而“句子”的定義核心是包含“主語”等成分的“語法單位”。漢語中也有很接近的定義區(qū)別,但在使用中,乃至漢語研究中,人們并不刻意區(qū)分這兩個概念,因而在文中常?;煊谩5渥邮钦Z言分析層面的概念,而語句則是言語交際層面的概念;所有的句子都是語句,而語句卻不都是句子,這是應當分明的。李洪儒的觀點對本文有啟發(fā)價值的是后面部分關于“說話人的操作”與“命題”;我們下文將論及這一點。
值得注意的是,英語和漢語都劃分“句子”和“語句”,但是在英語中,對應于漢語的語言學概念“主語”與哲學、邏輯學“主詞”概念的,卻只有subject一詞;對應于“謂語”、“謂詞”的,也只有predicate??梢?,按英語概念,“主詞”與“主語”、“謂語”與“謂詞”至少應是同出一源的。這種同源性應當對我們有所啟發(fā):邏輯脫胎于語言(霍凱特2002:286),卻是語言意義交流的正確性保證。
根據(jù)李洪儒關于句子和語句的區(qū)分,我們應能劃分出句子和語句兩個層面的主語:(1)句子主語(sentence subject;SS):句子主語的性質應當是具有邏輯主詞地位的名詞性成分,位于句子謂語(PredS)之前,其職能是以命名的方式在句中引入一個對象,且該對象自身的屬性、狀態(tài)、活動、與他者之關系等等由謂語陳述。(2)語句主語(utterance subject;SU):語句主語的性質應當是說話人希望使得聽話人理解自己的意圖而配置的前置成分;這種成分不限于邏輯主詞(甚至不一定是名詞短語),不一定承擔引入對象的職能,而是提供焦點背景;因此,語句的謂語(PredU)并不一定陳述主語自身的屬性、狀態(tài)、活動、與他者之關系等等,而是在焦點背景之下陳述的內(nèi)容。例如:
[14]今天周一。
[15]今天植樹;
其中,下劃線時間名詞“今天”在(14)中是句子主語(SS),在[15]中是語句主語(SU);前者以名稱引入今天這一對象,使之具有命題邏輯主詞的地位,而以“周一”陳述其屬性之一;后者也以“今天”起始,但它不具有命題邏輯主詞的地位,謂語不陳述它自身的屬性、狀態(tài)等(植樹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今天自身能具有的屬性、狀態(tài)、活動)。[15]中的“今天”只提供了一個話語焦點背景(時間),然后再陳述此背景之下的事件內(nèi)容。
句子主語是語句主語的子集:SSSU。即是說,句子主語可以是語句主語,但語句主語不一定是句子主語;這取決于言語交流的目的。若說話人的目的在于清晰直接地傳達思想,并避免可能的解讀誤差,那么說話人使用的語句結構可完全與句子結構吻合。王力(2002:370)指出:“語法主語和邏輯主語基本上是一致的。我們說語法和邏輯不能混為一談,主要是說不能拿邏輯的規(guī)則來衡量語法。至于說到主語這個問題上,謂語所指稱的標志(行為、狀態(tài)、特性等)應該屬于主語所指稱的事物,這是語法和邏輯的共同點?!闭缤趿λ裕谡秸Z體,如科技、法律文本中,邏輯主詞與SS是一致的,語法主語與語義主語也是一致的。如:“金屬遇熱膨脹”、“被告人有權提出申述”之類表達式的下劃線成分,既是SS,也是SU。
但是在非正式言語活動,尤其是日??谡Z中,說話人不一定非得嚴格遵守SS的邏輯要求。言語交際中,SU的功能在于確定當下言說的焦點背景,它由語境、意圖和興趣等所決定。前述(13)句中,說話人的意圖聚焦于“王冕”(如視王冕為同情的對象,或者按認知語言學的術語說,“凸顯”王冕),那么他有可能把“王冕”作為SU,以此為說話的焦點背景,然后陳述在該背景之下的事件,即“死了父親”,以言明把王冕作為焦點的理由。顯然,“王冕”并不處于謂語動詞“死了”所陳述的狀態(tài)(通俗地說,不是王冕死了),因而并不具有命題邏輯主詞的地位。所以,當回答“誰死了?”的提問時,說話人就不能把“王冕”作為主語,只能把“王冕的父親”作為主語,回答這個“誰”指誰的問題。
須著重指出的是,無論語句具有多大的靈活性、形式多樣性,要達到言語交際的目的,說話人和聽話人都不得不依賴共同的語言規(guī)則和標準。萬變不離其宗,聽話人總是要尋求一個關于說話人語句中各成分之間關系的合理、完全的說明,從而準確地把握語句意義。否則,誤解就會產(chǎn)生;當然,幽默也可以產(chǎn)生。以我的一次親歷為例。說話人拿起一小瓶蘋果醋,問道:“這瓶醋喝幾個人哪?”聽話人A:“呵!醋喝人了嘿!”其余聽話人一笑??梢酝葡?,聽話人解碼說話人的語句時,首先確定了焦點“這瓶醋”及該焦點下的事件“喝幾個人”。但他依據(jù)語詞意義的邏輯關系判斷,醋不具有做出喝這一動作的性質,不能合理地說明“醋”與“人”之間的施-受動關系。于是聽話人只能合理地將“幾個人”解釋為SS,而“喝這瓶醋”解釋為 PredS。但是,由于 SU的確是“醋”,而PredU確實是“喝人”,于是聽話人察覺到了“醋”作為言語焦點與作為邏輯主詞之間的層次差異(discrepancy),進而利用“醋”作為 SS和 SU之區(qū)別,取得了言語表達的幽默效果。
聽話人將語句意義進行符合邏輯的解碼是客觀事實。認知心理學早已用實驗證明,聽話人聽到語句后,對原句進行切分并提取意義;這個過程完成后,原語法結構很快被遺忘,而語句意義則被記憶保存,保存的方式就是命題的邏輯結構(Anderson 1985:350)。這意味著,語句編碼服從一定的認知機制。正是這認知機制使得聽話人能準確地進行語義解碼。
所謂“認知機制”,即由人在言語活動中不可能不遵從的關于意義關系的判定規(guī)則構成。這個規(guī)則即是關于主-謂結構關系的符合邏輯的把握。既然是人在將不同的語詞概念組合以表達完整的意義,那么這個組合的規(guī)則一定與人認識世界的方式相一致。如果說主語表達一個命題所關于的對象,而謂語則賦予一個命題結構,且主語的理解不依賴謂語,而謂語的理解則有賴于主語,那么這種主-謂之分的認知依據(jù)是:沒有了對象,屬性、行為、狀態(tài)等將無從存在,更無從認知。因此,主-謂區(qū)分是基于人的認知方式的,因而是客觀存在的。邏輯地確定主-謂關系即是認知機制的內(nèi)核。無論是語言學家的語言分析,還是日常交流中聽話人對說話人言語的解讀,均是這個認知機制在起作用。
這就能解釋為什么全世界的語言有那么巨大的形態(tài)差異,但核心句法結構卻是具有共性的;其中在句子層面,最大的共性就是主語位于句前,大多數(shù)形成SOV或SVO結構。(Anderson 1985:320)也有少數(shù)例外;約有21%的語言將動詞位于句首。但這并不構成解釋困難,因為現(xiàn)代邏輯關于謂詞結構的記法即是以動詞為中心的,如:單目謂 詞 (Rx)、雙 目 謂 詞 (R(x,y))、三 目 謂 詞(R(x,y,z))。簡言之,人的認知總得有一個對象(客觀實在的或概念性的),然后才能談得上對象的屬性;或者有兩個對象,它們之間具有某種關系(空間位置、時間序列、施動受動等等);或者存在三元關系,給予者、受益人、被給予之物等。因此,對于一個語句,我們總是要求明確地說明1)是關于什么的,2)關于它說了什么。主-謂的劃分并非只是學術興趣,而是人的認知機制決定了的。
無論語句以什么句型存在,其主-謂邏輯關系總可以抽象描述為:存在著一個x,這個x具有某種屬性,即:?x(Rx);或:存在著一個x,這個x與y之間具有關系 R,即:?x(R(x,y));或:存在著一個 x,這個 x與 y之間具有關系,即:?x(R(x,y,z))。若是全稱命題,則是 x;如:“所有天鵝都是白的”被抽象描述為:對于所有的x,如果x具有S屬性,那么x具有W屬性,即:?x(Sx→Wx)。
按照本文的這個思路來反觀第一節(jié)中所談的主語劃分與確定的難題,我們不妨說,語法、語義、語用主語等都是人類語言的客觀現(xiàn)象,不可能用其中任何一個主語概念來替換其它主語概念。但是,言語表達方式與語言認知機制不是一回事,因而我們事實上可以區(qū)分出SS和SU兩個術語概念(SS?U),兩者各自的性質是不同的。
以此來再看漢語特例句型,我認為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釋。對第一節(jié)中的(⑩a、⑩b)兩句,我們在言語交際層面上,有理由視“臺上”和“今天”為SU。漢語的時間詞、方位詞原本就可以作為時間名詞和方位名詞而起名詞的一般作用,擔當主語自然沒有問題,何況我們可以在這兩個詞所構成的背景下陳述某個事件(開會或主席團的狀態(tài)等)的發(fā)生。但當我們在語言分析的層面上使用“主語”一詞時,就不能以它們做SS,因為句子意義的邏輯關系是:有一個x,這個x做了某事,即:?x(Rx)等。顯然,“臺上”和“今天”都不能作為邏輯主詞,因而不是SS。
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句型十分相同的漢語特殊語句中,有的可以轉換成另外的句型,而另一些則不能轉換。例如:
[16]“墻上掛著一幅畫”。
[17]“門外點著燈”。
[18]“臺上唱著戲”
[19]“心里惦記著孩子”。
(楊文全2010:326-327)
其中,[16]和[17]可以分別轉換為[20]“一幅畫掛在墻上”[21]“燈點在門外”;但是[18]和[19]卻不能轉換為“戲唱在臺上”、“孩子惦記在心里”。后兩句之所以不能轉換,因為其SS并不是該兩句中的任何名詞成分。我們不能說“有一個x,這個x是戲,并且這個x做了唱這件事”或者“有一個x,這個x是孩子,并且這個x做了惦記這件事”。正是這類句子中各成分之間的邏輯關系決定了它們能否進行句型轉換。也就是說,對于[16]和[17]兩句,SS作為一個構成成分而出現(xiàn)在語句中,因而其SU有條件進行移動換位,使得SU=SS,且使得PredS成為 SS的述謂;而對于[18]和[19],SS是被隱藏了的,并未作為構成成分而在場于句中,使得SU的移動換位不可能進行,因而,﹁ ◇[SU=SS]。
再如,([11]a、[11]b)兩句的主語是什么,曾引起詞序派和意義派之間的極大爭議。但是按本文關于主語性質的思考,這兩派都是正確的,只不過兩者使用的“主語”概念性質不同。視之為SU的話,“這把刀我用來切肉”和“曹禺我喜歡他的《雷雨》”中的單、雙下劃線成分按詞序派的意見分別視為大主語和小主語并無不妥,其中小主語是作為謂語的主謂結構的主語(性質是SS),而大主語則是整個語句的主語(性質是SU)。但是意義派也沒有錯,因為從SS觀之,雙下劃線成分肯定是主語(性質是SS),單下劃線成分則是賓語;這符合句子成分的語義邏輯關系。以11a為例,其各成分的語義邏輯關系為:?x(A(x,y))∧ (B(x,z));即:有一個x,這個x做了A事,并且這個x做了B事;其中,x=“我”,A 事 =“x用 y(這把刀)”,B事=“x切z(肉)”。這么看來,“這把刀”應當是(A事)謂語之一部分,是動詞的賓語。同樣的解釋也可以用于[11]b。雖然[11]b中賓語位置有代詞“他”,但“他”=“曹禺”,曹禺是代詞所指對象。事實上,11a句完全可以改為“這把刀我用它來切肉”或“我用這把刀來切肉”而毫無問題。其中,在“我用這把刀來切肉”轉換句中,SU=SS.
至于[12]句,前面已有談及,此不重復。我們再看看[13],即“王冕死了父親”。跟上一段談及的詞序派與意義派之爭一樣,兩派都有道理,只是兩派所說的“主語”不在一個層面。該句所表達的言語交際蘊義,即語用意義,或許可以用“損失”+“同情”來說明,即SU代表的對象遭受了損失,因而突出該對象以表達同情之意。但這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語言分析”了,何況這樣的解釋不免勉強。比如:“這輛車爆了前胎”只是在報告事實,說話人沒必要對汽車報以同情吧?還有“老王來了客人”中“老王”損失了什么?這些都不好解釋。前述沈家煊的“糅合”論和余理明的歷史發(fā)展綜合形成論當然是有價值的思考,但出于本文思考的“主語”對象,這里著重的是言語交際雙方當下的語言能力,尤其是聽話人判別這類語句意義的基本能力。因此,我們應當從語言認知機制的角度對此問題做個回答。
該句的SU就是“王冕”。這一主語的說出,由語用原因引發(fā),即說話人因語境、意圖、交際方式諸多原因,希望聽話人聚焦于王冕,其PredU則是在此焦點背景之下的事件陳述。當說話人意圖凸顯王冕時,他關于事件陳述有兩種選擇:一是“父親”在前,“死”在后;但這樣的話,動詞前的成分將事實上成為SS,因而整句將突出王冕之父,而不是王冕;這就實現(xiàn)不了說話人的交際意圖;二是動詞在前,“父親”移后,這就達到了凸顯王冕的語用要求。也許有人會提出反例,為何“張三的孩子哭了”不能改為“張三哭了孩子”?這其實不是難題,因為說“張三哭孩子”是可以的,不過其含義是“張三哭喪”。日常語言雖然充滿模糊性和歧義性,但對說話人,若有可能,一般以避免歧義為要,因而不會說“張三哭了孩子”。而“父親”的移動不導致這種歧義,該詞移至動詞后,使“王冕”擔任起了SU.
但[13]的SS肯定不是“王冕”。該句所表達的命題意義的邏輯關系是:?x[Dx∧ F(x,y)],即:有一個x,這個x死了,并且這個x對于y有F的關系(是王冕的父親)。作為邏輯主詞的x只能是父親,而不是王冕;否則,“王冕”的語義地位和角色得不到說明。由于“父親”并非特指,因而在這個命題中,不能引入一個對象,因而需要王冕(y)來具體化父親(x)的所指。這使得“王冕”作為修飾成分而獲得語義地位及角色解釋。因此,前述意義派將“父親”確定為主語(性質為SS),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同樣的分析也可用來解釋“這車爆了前胎”“總經(jīng)理來了兩推銷員”等。
本文考察主語性質的這一討論呼應了前述李洪儒的觀點。句子和語句都有各自的主-謂(SSPredS;或:SU-PredU)結構。至于賓語、表語等,應當屬于謂語的下位區(qū)分;與謂語同位的,只有主語。按本文的視角,如果SS=?x或SS=?x,即在句子中以命名方式引入一個對象(實在的或概念的、殊相的或共相的、或者其它邏輯的或形而上學性質的等,暫且不議),使之具有邏輯主詞的地位,并且其PredS則賦予了述謂結構,即:PredS=“x是 y(或:x有 y、x做 y,等等)”,則由此性質之主-謂構成的語言表達式就是句子。一個句子與其命題邏輯表達式結構同構,其語法主語與語義主語重合。
如前所述,一個句子可以同時是一個語句,但一個語句不一定同時是句子。邏輯是單調呆板的,而人的生活形式卻是豐富、多樣的。說話人完全可以以不違反各成分之間的邏輯關系為原則,依語境、意圖等情況,語用地確定什么作為言說的焦點背景 SU,并陳述以 SU為背景要說的內(nèi)容PredU。這樣說出的一句句生動有力、交際貼切的話,無論是否與邏輯式結構上同構,都是語句。同樣,聽話人也將以句中成分的邏輯關系為準則,對語句進行解碼,抽取出其中的意義命題,進而判斷說話人之所以如此這般使用語句的意圖。
本文對上述例句的試分析意味著,基于SS的性質,前述詞序派和意義派、甚至包括“話題論”之間是有溝通可能的。如何溝通,在什么點上達成一致,則還須深入研究。
結束本文時,我想重申,本文旨在對“主語”這一語言學基本概念的性質進行思考,并無企圖替代現(xiàn)有種種定義或結束關于主語性質之紛爭。本文所做的是純理論思考,只是一種思路,且即使作為思路,也是初步的,還有待深化。有的觀點,如語句主語作為焦點背景而進入話語這一觀點還需進一步詳證;一些表達法是否精確,尚可質疑。作為作者,我誠摯期盼同行批評指正。至于應用價值,暫時不在論域之內(nèi)。在語言教學中,我們盡可以利用現(xiàn)有的關于“主語”概念的定義進行語言教學、翻譯和人工智能設計等。不過,當關于主語如何確定的爭議出現(xiàn)的時候,本文對于“主語”性質的討論也許不無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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