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王曉明

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沖突。這劇烈的矛盾沖突就是那個時代的痛苦。在矛盾面前，人們往往都會選擇犧牲自己的利益，從他們的悲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和慘烈。

槍里還有一顆子彈。他的手冷靜地抬起，將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他要用這顆子彈，結(jié)果自己這個殺死親生兒子的人，去和兒子一起走向永恒。

這是最后的潰敗，驚心動魄的潰敗，就像鋼鐵突然發(fā)生了斷裂。

幾乎在萬分之一秒間，慌亂像驟降的飛雪一樣籠罩著這片廝殺的戰(zhàn)場，每個人的胸腔里霎時變得雪野一樣的冰涼蒼白。沒有了子彈、手榴彈，沒有了可以依托的一切。

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殘酷地踏碎了一切生還的希望，裹挾著漫天飛揚的黃塵和死亡席卷而來。

“殺呀！殺紅黨！”

荒原狼的嗥（háo）叫陰慘慘地掠過大漠。

老吳頭跳出工事，奔向毫無依托的曠野，然后靈巧地閃到了一條溝坎（kǎn）的后邊。只一瞬間，他那逃亡的惶恐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能就這樣逃走，他必須找到兒子！

沒有誰比他更愛兒子的了，沒有比兒子更值得他愛的了。他的兒子是紅五軍團的機要員，當(dāng)馬夫的爹竟有個挎手槍、背皮包，整天跟首長在一起的兒子。小小年紀(jì)，滿肚子的軍機大事，老吳家哪輩子燒了高香，捧出了這么一輪太陽？！

老吳頭從溝坎面探出頭來，迎著呼嘯的槍彈和席卷而來的馬隊，尋覓（mì）著兒子。

第一撥馬隊飛沙走石般地掠過去了。蒼黃的大漠上躺滿了一片穿灰軍服和藍軍服的尸體。幾匹瀕死的黑馬蠕動著，噴吐著腥熱的血沫。

老吳頭的目光在尸堆里來回搜尋。一點棕色在灰藍色的尸堆里顯得分外醒目。那是兒子從不離身的棕色皮包，里面裝著比他這個爹更重要的東西——密碼。

老吳頭頓時眼睛發(fā)直，“伢崽！”然后蹦跳起來，撲向尸堆，扒出血淋淋的兒子。幾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之后，兒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伢崽，你的手呢？”

兒子無力地動了動手臂。那兩只20年前嫩筍般撩撥過他的心的小手，那兩只十年后本該攙扶他的強壯的手，被馬刀齊腕劈去了，只剩下兩條柴棍似的胳膊。

“殺紅黨呀……”一片白色的浪潮呼嘯著，從地平線上涌過來。白馬營又開始沖鋒了。

老吳頭不顧一切地背起兒子，拼盡全力向遠處的山巒奔去。

“抓活的，抓住一個當(dāng)官的賞五十大洋！”

嚎叫聲風(fēng)一樣從身后緊逼過來。老吳頭突然聽見了幾聲熟稔（rěn）的鄉(xiāng)音：“看那個背皮包的，他是軍團部機要員！”

老吳頭心里一緊：那鄉(xiāng)音是軍里的劉參謀，上次倪家營子戰(zhàn)敗投敵的叛徒。

老吳頭背著兒子狂奔起來。

“抓住那個背皮包的有重賞！”喊聲催著馬蹄從身后漫過來。

“爹！”兒子淌血的手臂急促地捶打著他的臉頰。“爹，打死我！我不能被他們抓住，我得死呀！”

老吳頭依然狂奔不息?！柏筢?，你要活著！”

“爹，你讓我死，我得死呀！”兒子發(fā)瘋似的在他背上掙扎，試圖迫使他停下來。

“伢崽，挺?。〉€能跑，就不能讓你死……”

“爹！我怕呀！我怕被他們抓住，受不了那種折磨呀！你還是讓我死吧……”

老吳頭跑動的腳步慢了下來，他終于明白：兒子是怕當(dāng)俘虜，怕受不了馬拖、鞭抽、火烙、暴曬種種酷刑的折磨，怕自己供出軍團的秘密！

兒子還在他背上拼命嘶喊掙扎，老吳頭不得不停止了奔跑。他感到了那塊硌（ɡè）在他和兒子之間的硬物。那是兒子的手槍，機要員的手槍。他知道兒子的手槍里總是留著兩顆子彈，那不是用來殺死敵人的，而是準(zhǔn)備射殺自己的。機要員就是秘密，就是軍團的生死存亡，而秘密是不能被俘的。

現(xiàn)在兒子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守不住秘密！

老吳頭放下兒子，在兒子哀求的目光中抓起了手槍。他從來沒感到手槍竟有這么沉，沉得讓他這雙能夠拖勒住烈馬的手舉不起槍。

“爹，幫幫我，快開槍呀！”

在兒子求死的懇求聲中，老吳頭抬起了槍，烏黑的槍口對準(zhǔn)了那張酷似他的臉。他只感到心和手一起顫動了一下，整個大漠都在槍聲中顫動了一下。他看見兒子臉上迸濺出一股鮮血，一股從他身上延續(xù)的鮮血。他聽見兒子最后喚了他一聲“爹”，一聲像子彈一樣鉆進他心窩的“爹”。

“伢崽！”他大聲吼叫起來，吼聲蒼涼凄厲，傳向大漠深處，仿佛要喚回剛剛離去的兒子。

槍里還有一顆子彈。他的手冷靜地抬起，將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他要用這顆子彈，結(jié)果自己這個殺死親生兒子的人，去和兒子一起走向永恒。

身后的馬蹄聲停止了。大漠回歸于一片永恒的死寂。

“天哪！老頭打死了自己的兒子！”

老吳頭轉(zhuǎn)過身，面對那個發(fā)出驚叫的沙啞鄉(xiāng)音，面對成扇形包圍著他的馬隊和白亮亮血淋淋的馬刀，咧嘴笑了起來。

“瘋了，老頭瘋了！”一根根韁繩勒起馬頭，驚惶地后退。

“伢崽——”老吳頭像老狼般悲愴地吼著，然后扣動了扳機。

（選自《課外閱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