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榮
憨山德清(1546—1623)是晚明佛教四大師之一,在中國佛教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縱觀德清一生,其從佛教高僧成長為大師,實與嶗山生涯有關(guān)。萬歷前期,他住錫嶗山十二年,以往的相關(guān)研究多側(cè)重于德清的佛學思想和曹溪改革,對他在嶗山期間的佛學修為僅個別涉及海印寺官司。本文擬全面考察德清在嶗山期間的佛學思想和實踐,總結(jié)晚明佛教大師的群體特征,從而展示德清從高僧到大師的轉(zhuǎn)變。不當之處,請方家指正。
憨山德清俗姓蔡,南直隸全椒縣(今屬安徽)人。幼聰慧,入社學讀書。因其母信佛敬僧,遂發(fā)出家之志。嘉靖三十六年(1557),入南京大報恩寺,從住持僧西林永寧學法。永寧為擇師,先教以佛教諸經(jīng),后授“四書五經(jīng)”及“時藝”(八股文)、詩文。四十三年,披剃出家。隨無極守愚法師聽講《華嚴玄談》,從受具足戒,“至十玄門海印森羅常住處,恍然了悟法界圓融無盡之旨”。他慕華嚴四祖澄觀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次年十月,法會建禪期于天界寺,德清預會,得“開示審實念佛公案”,“從此參究”[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初入禪門。
大報恩寺本為晉長干寺、宋天禧寺,洪武年間列于國家五大寺。明成祖重建,“梵宇皆準大內(nèi)式,中造九級琉璃塔,賜額大報恩寺”[2](卷三一《聚寶山報恩寺》),是永樂以后南京三大寺之一。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場雷雨將寺塔殿廊焚毀,昔日富麗輝煌的皇家寺院圮廢。德清與寺僧雪浪洪恩“俱決興復之志”,但靠他們當時的名聲與資歷遠不能募集到足夠資金,于是相約“拌命修行,以待時可也”[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這年冬,德清從守愚聽《法華經(jīng)》于天界寺,結(jié)識山陰王替僧妙峰福登。
隆慶六年(1572),德清決定到北方游方問道,提升自己的佛學造詣。在北京,他謁摩訶忠法師,聽講《觀無量壽佛經(jīng)疏妙宗鈔》及法華、唯識宗學,又請安法師講解因明學說。他參遍融真圓、笑巖德寶二尊宿,真圓“唯直視之而已”,德寶“開示向上數(shù)語”。他與達官名士王世貞、汪道昆等交游,談佛論儒。他還短暫游歷五臺山、盤山。在五臺山,見北臺憨山“果奇秀,默取為號”。在盤山,隨一隱修僧修行,初證境空。萬歷二年(1574),他與福登一起赴五臺山。在蒲州見山陰王,留結(jié)冬。校閱《肇論中吳集解》,他對僧肇“物不遷”論有了透徹了解,恍悟“諸法本無去來也”。福登聞之,稱其“有住山本錢矣”[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明人吳應賓將德清一生佛法精進概括為“得宗通之相四”,此悟“諸法本無去來”,為“得宗通之相一”[1](卷五五吳應賓《憨山大師塔銘有序》)。他又向伏牛山法光禪師請益,法光“開示以離心意識參,出凡圣路學”,教以克治“禪病”,德清“深得其旨”[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萬歷三年二月,德清到達五臺山,居北臺修行。溪上有獨木橋,他每日坐立其上,初則水聲宛然,久之動念即聞,不動即不聞。一日,忽然忘身,音聲寂然。一日,“不見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圓滿湛寂,如大圓鏡,山河大地,影現(xiàn)其中。及覺則朗然,自覓身心,了不可得”。從此,他“內(nèi)外湛然,無復音聲色相為障礙,從前疑會,當下頓消”。吳應賓稱此悟從“忘身”到“忘心”,為“得宗通之相二”。此后,他又多次證悟,“入此三昧純熟”[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與此同時,德清交結(jié)官員士庶。平陽知府胡來貢聞德清名,交游請教。塔院寺主僧大方被誣訟,德清為謁已升任山西副使的胡來貢辯白。五臺山林木被奸商砍伐,威脅國防及梵修環(huán)境,德清報告胡來貢,經(jīng)巡撫高文薦“具本題準,嚴加禁革,砍伐乃寢”[3](卷六《明高、胡二公禁砍伐傳》)。萬歷八年,大學士張居正令在全國丈田征稅,地方官命五臺山征糧五百石。德清“具白當?shù)溃姑馇逭?,未加升合,臺山道場遂以全”[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德清積極結(jié)緣皇室。神宗生母李太后“信佛甚殷,布施甚廣,京師人稱佛老娘娘”[4](卷上,萬歷五年丁丑)。萬歷初年,她“以保國選僧誦經(jīng)”,德清列名其中。萬歷五年春,德清決定刺血書寫《華嚴經(jīng)》一部,李太后賜金紙以助。萬歷七年,李太后命修塔院寺舍利寶塔,德清積極協(xié)助。萬歷九年,德清與福登籌備為各自血書《華嚴經(jīng)》成而“建一圓滿道場,名無遮會”。適神宗“有旨祈皇嗣,遣官于武當”,李太后“遣官于五臺,即于本寺(指塔院寺,引者注)”。神宗為寵妃鄭氏,李太后則為被神宗“私幸”的宮女王氏。德清認為,“沙門所作一切佛事,無非為國祝釐,陰翊皇度。今祈皇儲,乃為國之本也,莫大于此者”,力主將無遮法會“盡歸并于求儲一事”。福登起初不同意,宮廷內(nèi)使也不贊成。德清力爭,祈儲遂成無遮法會主題。十月,祈儲法會舉行。次年春,德清開講《華嚴玄談》。法會聲勢浩大,“百日之內(nèi),常住上牌一千眾,十方云集僧俗,每日不下萬眾”。三月,會罷,德清與福登結(jié)清錢糧,福登往蘆芽山,德清先后到真定障石巖、京西中峰寺調(diào)養(yǎng)。八月,王氏生皇長子常洛,“計人生十月之期,灼然不爽”[4](卷上,萬歷十年壬午),德清等名聲大振。至萬歷十一年春,德清赴嶗山隱居,至此易號“憨山”。
縱觀德清的早年經(jīng)歷,從嘉靖四十三年披剃,到萬歷三年二月到達五臺山,是他出家修行的初期階段。他初入佛門,接觸禪宗、華嚴宗、天臺宗、凈土宗等,具備一定的佛學基礎(chǔ),是一位佛法學習者、南方行腳僧。萬歷三年二月到達五臺山,至萬歷十年三月離開,德清在此居住修行八年。他多次證悟,深入地把握和領(lǐng)會了佛法,尤其是禪宗與華嚴宗。他開始與皇室、官員士庶交往,關(guān)注佛教發(fā)展,以出世人作入世事,也贏得了聲名。在五臺山期間,德清“從一名佛法的學習者轉(zhuǎn)變成一個佛法的施教者,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南方行腳僧成長為一名佛法造詣高深的高僧”[5](P57-58)。
嶗山,時作“勞山”,或作“牢山”,在山東萊州府膠州即墨縣(今青島市)東南海濱,位置偏僻,佛教勢微。作為名聞教內(nèi)外的高僧,德清何以離開佛教圣地五臺山,到“不具之區(qū)”嶗山隱居?據(jù)德清自己說:第一,五臺山祈儲成功,其名聲大振,但也得罪了前來祈儲的宦官。原來該宦官“窺伺”神宗意旨,“懼有不測,故以阿附為心”,遂“二心”于李太后之命,不愿將規(guī)模盛大的無遮法會改為祈儲法會,與德清產(chǎn)生矛盾。所謂“以當日無遮道場太盛,為宮闈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忤內(nèi)使之言有聞于內(nèi),其事更大,其名更不可居。是以臺山難返,他山難就”[4](卷上,萬歷九年辛巳、十一年癸未)。第二,德清志復大報恩寺,嶗山較五臺山離京城更近便,利于抓住時機。他說:“始予為本寺回祿,志在興復,故修行以約緣。然居臺山八年,頗有機會??诌h失時,故隱居東海。此本心也?!盵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第三,嶗山是《華嚴經(jīng)》所載那羅延窟諸菩薩住處,德清修學華嚴,“因慕之”。
自萬歷十一年四月至二十三年二月,德清住錫嶗山,“教化十二年”。大體說來,其修行教化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萬歷十一年四月八日,德清至嶗山,找到那羅延窟,但“不可居”。他“探山南之最深處”,得傾圮不堪的道教太清宮,其中有觀音庵廢址,“初掩片席于樹下”。七月,得土人張大心居士“為誅茅結(jié)廬以居”。
李太后為感謝德清祈嗣,派人尋訪,德清不愿赴京受賞。李太后在西山建寺,命其往住,德清竟謝不就。聽說嶗山無房舍可居,李太后“即發(fā)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但德清堅決不同意,改以三千金賑災(詳見后文)。萬歷十四年,神宗以新刻成《續(xù)入藏經(jīng)》四十一函“并舊刻藏經(jīng)六百三十七函”十五部,頒布天下名山。在李太后主使下,嶗山、蘆芽山各獲賜一部。大藏經(jīng)送到嶗山,“無可安頓”,撫按官只好命先找地方暫時“供奉”。德清詣京謝恩,李太后“命合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請命名曰海印寺”[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海印寺的修建,也得到山東官員大力支持。巡按御史毛在“現(xiàn)宰官身,而作佛事,一彈指頃,頓令海印發(fā)光,須彌涌動,天人忻悅”。寺居深山,道路隔絕,“凡百運用,不無艱難,幸馬即墨力任持之”[1](卷一四《謝毛文源待御》)。所謂“馬即墨”,即時任即墨知縣馬登高。
海印寺作為皇家佛寺,莊嚴崇麗,“頗極體勢之壯”[6](卷一七《觀海印寺故址》)。寺院經(jīng)濟逐步建立,有“山場數(shù)處”[7](卷一《耿真人傳》),“民產(chǎn)三千余畝”[8](耿義蘭《控憨山疏》,P684-686)。此后,德清在嶗山立足安居,修行傳教條件大大改善。
德清一生實修實悟。此前居五臺山,“參究向上”,以《首楞嚴經(jīng)》印證,“豁然有得”。至嶗山,“枯坐三年,偶閱此經(jīng)”。一夕,“于海湛空澄、雪月交光之際,恍然大悟,忽身心世界,當下平沈,如空花影落”[1](卷一九《首楞嚴經(jīng)通議序》)。吳應賓稱此悟為“牢山之會心也”,為“得宗通之相三”。萬歷十七年,德清閱藏,為眾講《法華經(jīng)》、《起信論》。自別五臺,他時有省親之心,“且恐落世諦也,姑自驗之”。一夕又悟,“靜中機發(fā),不因心念,意在舌端”,為“得宗通之相四,蓋自是回真入俗,而有省覲之游”。一天,他應請“說《法華經(jīng)》,至《方便品》,感佛恩深,不覺痛哭流涕者再,于實相之旨,恍然不疑”[1](卷一九《妙法蓮華經(jīng)通義后序》)。先是在五臺山發(fā)悟后,“無人請益”,德清亦曾“展《楞伽》印證”。至萬歷二十年夏,他“偶患足痛,不能忍,因請此經(jīng)置案頭,潛心力究,忽寂爾忘身。及開卷讀百八義,了然如視白黑”[1](卷二三《觀楞伽寶經(jīng)閣筆記》)。
吳應賓總結(jié)德清一生,指出他“二十六,北游,出入燕晉,得自在三昧于臺山。三十八,遁跡東海之那羅延窟,久之,得六種就。踰五十,放于嶺南,而以出家優(yōu)婆塞,大振曹溪之鐸”[1](卷五五,吳應賓《憨山大師塔銘有序》)??梢姡虑逶趰魃狡陂g完成了佛學證悟,不僅深入禪宗,而且對華嚴宗有很深造詣,“得六種[成]就”,于天臺宗、凈土宗等亦有涉獵。他重視凈土念佛,主張念佛即是參禪,“僧家功課之法,不必拘套,但以念佛為主”[1](卷十《答德王問》)。
嶗山期間,德清始撰寫佛學著作。萬歷十四年他閱《首楞嚴經(jīng)》,“則全經(jīng)觀境,了然心目,隨命筆述《楞嚴懸鏡》一卷”。次年,為居士作《心經(jīng)直說》。十六年,因?qū)W人之請,“創(chuàng)意述《[楞嚴]通議》,已立大旨”[1](卷五十三《年譜實錄》上)。十八年,他“閱《楞嚴》、《法華》次,有請益老、莊之旨者”,遂作《觀老莊影響論》[1](卷四五《觀老莊影響論·敘意》)。
德清初至嶗山,弟子不多。有德宗大義,原為山陰王家僧、福登“法親”。五臺山祈嗣法會后,隨德清為侍者。入嶗山初,條件艱苦,德宗“實甘心焉”。朝廷賜藏建寺,德宗主持“經(jīng)營事務”[1](卷二《促小師大義歸家山侍養(yǎng)》)。其“為法懇誠之心,未嘗一念稍間”。德清“唯以不思議智炬照之而已”[1](卷三一《菩提心愿文跋》)。海印寺建立后,“四方衲子日益至”。如,僧果然,休寧汪氏子,“販牛為生”。后改業(yè),至嶗山謁德清,“隨乞剃發(fā),服勤五載”[9](卷二《人物志》下)。萬歷十五年秋,胡來貢(萊州人)“請告歸田,攜其親之子送出家,為侍者,命名福善”[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明桂,西蜀李氏子,年十七出家,參謁諸方尊宿。后至嶗山,“受金剛寶戒”。德清“每為曲唱傍通,方便調(diào)伏者期年”。一日,“聞唯心宗旨,恍然自信,遂誓歸依”[1](卷二《示無隱桂禪人》)。
德清安居立足,更多地為弟子講經(jīng)說法,指導修行。如,萬歷十六年,“學人”讀其《楞嚴懸鏡》,希望他進一步著述,“愿字字消歸觀心”。萬歷十七年,他“為眾講《法華經(jīng)》、《起信論》”[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在德清的其他一些篇章中,也常見類似記載。如,“山居今日大眾結(jié)制,海印據(jù)座,說《法華經(jīng)》”[1](卷一二《示周子寅》);“學人真照……謁余于那羅延窟。余政悲末法務本者希,乃為諸弟子誦《梵網(wǎng)戒》,照聞而有感,遂哀請授戒”[1](卷三一《血書梵網(wǎng)經(jīng)跋》);“此《八大人覺經(jīng)》,予昔居海上,時時書示弟子輩持誦”[1](卷三一《八大人覺經(jīng)跋》)。德清在一封信中說道:“鄙人自謂世尊現(xiàn)身東方,安坐海印道場,日每諷誦《華嚴》,六時不斷。且又善巧說法,而以種種譬喻因緣,演說諸法。”[1](卷一四《與張守庵》)這里說的恐怕不是“世尊”,而是德清自己在海印寺說法的情景。
各地僧人紛紛前來參訪請教,切磋討論。如,萬歷十四年秋,達觀真可與弟子密藏道開來訪,“具白重刻方冊大藏因緣,方且訂盟于窟中”[1](卷一九《刻方冊藏經(jīng)序》)。萬歷十八年秋,真可弟子幻余法本“來入海印”,介紹刻方冊藏的進展。德清欣然作序[1](卷一九《刻方冊藏經(jīng)序》)。方山映川法師,與德清初識于“都市”,“莫逆于心”。至是,“杖策而來”,二人“把臂而游,登金剛之峰,入那羅之窟,乘堅固之筏,泛海印之光,捫摸虛無,指揮萬象”[1](卷二一《送方山暎川法師幻游序》)。
對本地及外地名僧,德清也主動交游。本地僧人如性香、近悟等。性香,山東平度巨族子。他“學究華梵,宗通性相”,住即墨靈山大覺寺,“道風大振”。萬歷十一年夏,德清“訪師于靈山之下”[1](卷二二《重修靈山大覺禪寺記》),應請為作重修寺記。他們經(jīng)常來往,德清贊其“法利之盛”[1](卷九)。近悟在嶗山西南悟山重修觀音庵,德清“歡喜贊嘆”[1](卷二二《重修悟山觀音庵記并銘》),為作記。外地名僧如云棲祩 宏、無言正道、瑞庵廣禎、無瑕明玉、愚庵真貴、達觀真可等。德清結(jié)識祩宏于五臺山,“談心甚契”。其后,二人保持聯(lián)系,德清致信祩 宏,介紹嶗山傳教情況[1](卷一三《寄蓮池禪師》)。正道為曹洞宗第二十五代幻休常潤弟子,萬歷二十年十月繼任少林寺住持,德清為作序勉勵。廣禎為京城龍華寺住持,曾訪德清于五臺山,參加祈嗣法會,會后奉李太后命尋德清于嶗山,多次代表皇室到各地飯僧賜藏,后謝職獨居,“抱疾期年”,德清“從海上往問之”,與“把臂”相談,廣禎囑以后事[1](卷二九《金臺龍華寺第八代住山瑞庵禎公塔銘》)。明玉為京城慈慧寺名僧,寂,德清應其俗子、慈慧寺住持真貴之請,“狀其事”[1](卷二九《慈慧寺無瑕玉和尚塔銘》)。而其中意義最為重大者,是他與真可在北京的交游。萬歷二十年,真可游方至京,恢復房山石經(jīng)山隋僧靜琬塔院,并重藏所發(fā)現(xiàn)舍利。德清赴京相見,“即同過石經(jīng)山”,為作二記,“相對盤桓四十晝夜”[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次年七月,真可又與德清商議“修我朝《傳燈錄》”,德清“以禪宗凋敝”,約真可“往浚曹溪,以開法脈”[10](卷首,釋德清《達觀大師塔銘》)。與真可交游,德清的志愿和認識也從區(qū)區(qū)修復大報恩寺擴展到宏大的復興晚明佛教,表現(xiàn)出大師情懷。德清在嶗山講經(jīng)說法,名聞天下,“其時凡圣交接,遐邇悉赴”[11](《游勞山記》),“道俗皈依”,海印寺“漸成大叢林”[12](卷二七《憨山之譴》)。
德清離開南京游方,主要目的是提升佛法造詣,覓緣修復大報恩寺。至此,他與李太后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把復寺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德清先為大報恩寺請藏,獲得批準。萬歷十七年十一月,他奉敕送大藏經(jīng)到達南京。安經(jīng)建道場,據(jù)說“光相日日不絕”,“瞻禮者日萬余人,以為希有之瑞”。迨回京復命,遂具奏大報恩寺始末,且云:“工大費巨難輕舉,愿乞圣母日減膳羞百兩,積之三年事可舉,十年工可成?!崩钐蟆按髳?,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儲積始”[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十八年春,德清為李太后“代書《法華經(jīng)》”。二十二年十月,德清入京賀李太后五十大壽。賀畢,李太后“留過歲,請說戒于慈壽寺”。德清“以修本寺因緣,知圣母儲已厚,乃請舉事”。但時值明朝派兵援朝抗日,兵餉耗費巨大,故出內(nèi)帑修大報恩寺事,神宗命“姑徐之”[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至次年二月,德清被謫戍,其借助李太后之力修復大報恩寺的志愿終未能實現(xiàn),留下永遠的遺憾。
慈壽寺在京師阜成門外八里,萬歷四年李太后興建,又稱“上方兜率院”,極盡富麗奢華。德清在寺說戒,李太后“禮賜綦隆”。經(jīng)過多年接觸和了解,李太后至此皈依德清,成為其俗家弟子。臘八日,李太后命內(nèi)侍賜德清以衣帽,并“欲延入宮,面請法名”。德清“知非上意,力謝以祖宗制僧不入宮”。李太后“乃遣內(nèi)侍繪像命名以進”,“懸像內(nèi)殿,令上侍立,拜受法名”[4](卷上,萬歷二十二年甲午)。
德清也得到宮中妃嬪、宦官、宮女的崇信。海印寺修建,就是李太后帶領(lǐng)他們施舍資金。德清在嶗山,“大珰輩慕之,爭往頂禮”。李太后宮中太監(jiān)張本“尤尊信,言之太后,內(nèi)出全藏經(jīng)賜之”[12](卷二七《憨山之譴》)。
德清注重將佛法與世間法結(jié)合,更為積極而深入地結(jié)緣皇室,交游王臣士庶,一方面,利用佛教“陰翊王度”,直接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另一方面,德清與其談儒論佛,指導修行,傳播佛教,同時爭取其護持,保障佛教發(fā)展。
德清交游的藩王有山陰王、德王等。山陰王好佛,萬歷初年即崇禮、接待過德清。居嶗山期間,德清仍與其交游。得知山陰王入佛漸深,德清致書加以鼓勵:“惟愿大檀安心一境,平視死生,是則把臂寂場,至無盡際,豈直千里同風者比哉?!盵1](卷一四《與蒲州山陰王》)德王封地在山東,德清“屢荷垂慈,眷顧殷勤”。后德清覲見,“問道談心”。德王“問日用工夫”,德清修書,詳細作答[1](卷一四《上山東德王》)。
德清與眾多的高官名士交游。其中,有其出入京師期間,有在嶗山住坐之時。時人董其昌記載,萬歷十六年冬,與唐文獻、袁宗道、瞿汝稷、吳應賓、吳用先、蕭云舉等達官名士“同會于龍華寺,憨山禪師夜談”,討論《中庸》“戒慎乎其所不覩,恐懼乎其所不聞”句義,董與瞿觀點不同,“唐、袁諸君子初依法門,未能了余此義,即憨山禪師亦兩存之,不能商量究竟”[13](卷一《禪悅》)。從記載來看,德清與諸位討論儒學問題,最后還擔當了評判者角色。吳應賓也談到了德清在龍華寺與他們談佛論禪:“余小子應賓之在中秘也,偕同參數(shù)子,請益牢山憨公于龍華精舍。……所聞非帝網(wǎng)之十玄,則祖燈之五葉,而師特以體究念佛為露地兩輪?!盵1](卷五五,吳應賓《憨山大師塔銘有序》)可見,德清充當了這些達官名士的宗教導師,指導修學禪、華嚴、凈土等宗學。時人王元翰的記載,更廣泛地反映了這一情景:“其時,京師學道人如林,善知識則有達觀[真可]、朗目[本智]、憨山[德清]、月川[鎮(zhèn)澄]、雪浪[洪恩]、隱庵、清虛、愚庵[真貴]諸公,宰官則有黃慎軒[輝]、李卓吾[贄]、袁中郎[宏道]、袁小修[中道]、王性海[爾康]、段幻然[然]、陶石簣[望齡]、蔡五岳[善繼]、陶不退[珽]、蔡[槐庭]承植諸君,聲氣相求,函蓋相合,莫不日髯公語,語皆從悟后出,遂更相唱迭,境順心縱”,“洵法門龍象,佛口兒孫”。[14](卷一0《與野愚僧》)
至于山東官員,德清交往也不少。李太后賜藏建海印寺,巡按御史毛在大力支持。后德清致信毛在,言及寺建碑亭,希望其與“大中丞”即時任巡撫李戴各為撰寫碑文[1](卷一四《謝毛文源待御》)。萊州知府薛承范,也應請撰寫了碑記[8](P726)。萬歷二十二年三月,時任巡撫鄭汝璧也“入山見訪問法”,德清“為說方便語”[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德清交游的當?shù)剜l(xiāng)紳士庶更多。如,胡來貢官至大同巡撫,對德清一直很尊崇,結(jié)下友誼。萬歷十五年秋,他“請告歸田”,常來拜訪請教,“游戲于海印光中”[1](卷四0《祭大中丞順庵胡公文》)。嶗山中,黃氏家族最大,“諸子漸漸親近”。兵部尚書黃嘉善弟黃納善,“歸依請益,授以《楞嚴》,二月成誦,從此齋素”[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時來安坐海印光中,與諸幻眾揮麈默談”[1](卷一五《與黃子光》)。
居嶗山期間,德清交接了大批王臣士庶,涉及山東、京師、山西乃至全國各地。《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二至十二“法語”,許多篇目是他在嶗山期間對僧眾和王臣士庶的開示;卷十四至十八收錄他與居士宰官近九十人的書信,大多是嶗山期間結(jié)交的。德清已成為當時的佛教領(lǐng)袖,為道俗所歸依信向。
德清關(guān)注民眾疾苦。萬歷十二年,李太后因德清在嶗山“無房舍”,即發(fā)三千金,“以修庵居”。中使持金至,德清不同意,力止之曰:“我茅屋數(shù)椽,有余樂矣,何用多為?”中使“強之,不敢復命”[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時山東尤其是嶗山所在的登州、萊州一帶連遇災傷。萬歷十一年,“登州府大饑”[15](卷三三《五行志》)。十二年,“登、萊二府水旱相仍”[16](卷一五二,萬歷十二年八月壬子)。德清遂決定,以此銀兩賑濟災民。他表示:“古人有矯詔濟饑之事,今山東歲兇,何不廣圣慈于饑民乎?”他“乃令僧領(lǐng)來使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獄囚,各取所司印冊繳報”。至二十一年,“山東大饑,餓死者載道”。德清又將“山中所儲齋糧,盡分賑近山之民”。寺糧不足,他不辭勞苦和艱險,“乘便舟至遼東,糴豆數(shù)百石以濟之”。由于積極賑災,“邊山四社之民,無一饑死者”[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德清初至嶗山,當?shù)厥⑿辛_教。羅教創(chuàng)始人羅清,年輕時為邊境戍軍,生活艱苦。成化后期,他自稱得道,創(chuàng)立羅教。適應底層民眾擺脫苦難、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羅清創(chuàng)造出“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八字真訣。他雜糅佛教禪凈思想和道教清靜無為觀念,鼓吹只要信眾修行其“無為法”,“無生老母”就會下凡解救受苦受難的皇胎兒女,回到永恒、真實、圓滿的“真空家鄉(xiāng)”,獲得“無生”的“永生”[17][18](P59-60)[19](P330-338)。羅教創(chuàng)立后,“愚夫懸婦率多樂于從事”[20](《五部六冊》),“蔓引株連,流傳愈廣,蹤跡詭秘,北直隸、山東、河南頗眾”[16](卷一八二,萬歷十五年正月庚子)。嶗山地區(qū)為羅清家鄉(xiāng),當?shù)亓_教勢力更為盛行。德清通過講經(jīng)說法,宣揚正信佛教,輔以賑濟災荒等慈善活動,切實關(guān)注和解決當?shù)孛癖娂部?,加上他結(jié)緣宮廷,交游王臣士庶,影響很大,“漸漸攝化,久之,凡為彼師長者,率眾來歸,自此始知有佛法”[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這樣,嶗山地區(qū)原本盛行的羅教受到壓制,佛教興起,“不具之區(qū),恍若化國”[11](《復游勞山記》)。
佛教在嶗山地區(qū)迅速傳播,終與當?shù)氐澜虅萘Πl(fā)生沖突,從而爆發(fā)了一場跨度達七年的官司。
嶗山素有“神仙窟宅”、“洞天福地”美譽,據(jù)說先秦時期就有方士在此修煉。《嶗山太清宮志》記載,西漢建元年間,道士張廉夫建“三官廟”,“又建筑殿宇,供奉三清神像,額曰太清宮”[7](卷一《開山始基》),為嶗山道教之始。其實,這一記載并不可信,因當時道教還未創(chuàng)立,南北朝以后“三清”觀念才逐漸形成[21]。
嶗山道教發(fā)端在唐宋時期。唐末,嶗山出現(xiàn)了第一位有名的道士李哲玄,“建殿宇,供奉三皇神像,名曰三皇庵”,后封為“道化普濟真人”[7](卷一《李真人傳》)。后唐同光年間,道士劉若拙自蜀來訪李哲玄,宋初,封“華蓋真人”。后回山,“傳授道要”[7](卷一《華蓋真人傳》),創(chuàng)立道教華蓋派。
金元時期,嶗山道教進入興盛期。時全真道北宗創(chuàng)立者王喆 (重陽子)往業(yè)于登、萊一帶,收丘處機、劉處玄等七大弟子。宋慶元年間,全真七子來到嶗山太清宮,“講道傳玄,宏闡教義,道眾大悅,各受戒律”。不久,丘處機等西去,劉處玄留傳隨山派。后丘處機曾“重來本宮,說法闡教”[7](卷一《七真降臨太清宮事跡記》),龍門派又盛。元末,全真道武當派張三豐來嶗山,“遁跡驅(qū)虎[庵]數(shù)年”[7](卷一《張三豐祖師傳》)。
明朝前期、中期,嶗山道教衰微,沒有可稱述的名道。嘉靖年間,嶗山龍門派有徐復陽創(chuàng)鶴山派,孫玄清創(chuàng)金山派,齊本守創(chuàng)金輝派,稍有振興之象。但新創(chuàng)教派并沒有什么理論創(chuàng)新,在全國也缺乏影響。作為隨山派祖庭的太清宮繁盛不再,萬歷初年,“傾圮甚,羽流竄亡,一二香火守廢基,苦無藉”[22](卷五《德清》)。
德清初至嶗山,見太清宮內(nèi)有古觀音庵廢基,“可以廣僧寮、演大乘”[22](卷三《名勝·下清宮》),遂居之。時“羽流窘甚,舉地售之”[23](卷一二《德清》)。在李太后資助下,德清廢太清宮,建海印寺。對此,德清說:“地名觀音庵,蓋古剎也,唯廢基存焉。考之,乃元初七真出于東方,假世祖威福,多占佛寺,改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聞,多命恢復。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絕世之所,志愿居之?!盵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明神宗實錄》也記載:德清“得舊觀音庵址,建寺居之”[16](卷二八五,萬歷二十三年五月丁酉)。至于寺名,《明神宗實錄》記載是送大藏經(jīng)太監(jiān)張本擅取,而德清記載為李太后所賜。從常理上推測,寺名可能確為張本所取,但經(jīng)李太后“敕賜”。所以釋福征說:“海印寺命名,請自圣母令旨。”[4](卷上,萬歷二十三年乙未)
隨著海印寺的修建,佛教在嶗山日益興盛,道教越發(fā)衰微,一些嶗山道士開始忿忿不平。部分鄉(xiāng)紳趁機勾結(jié)道士、無賴,企圖占奪寺址,訛索德清。德清在自序年譜萬歷十八年條記載:“殿宇成”,“時有鄉(xiāng)宦欲謀道場者,乃構(gòu)方外黃冠,假稱占彼道院,聚集多人,訟于撫院。開府李公先具悉其事,痛恨之,下送萊州府,窮治其狀”[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伴_府李公”即時任巡撫李戴,萬歷十四年二月至十七年六月在任,其后宋應昌繼任至二十年四月。德清在另一篇文章中也說:“[海印寺]豎立未幾,狂魔競作。己丑歲(即萬歷十七年,引者注),即遭侵撓。”[1](卷二《促小師大義歸家山侍養(yǎng)》)道士等所控不實,李戴先知內(nèi)情,批給萊州府嚴審,紳、道等糾集數(shù)百人,包圍府城,哄鬧示威,甚至要殺死德清。知府聞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在德清勸解下,“乃令地方盡驅(qū)之”,“由是此事遂以寧”。[1](卷五三《年譜實錄》上)
這場官司只是暫時平息了。時領(lǐng)頭控告德清的是道士耿義蘭。據(jù)《嶗山太清宮志》,耿義蘭,山東高密人,生于正德四年(1509),“登嘉靖進士第”。他“慕玄風”,遇嶗山太清宮道士高禮巖,“拜為師”,同赴華山,“得趙靜虛真人傳道”。后入京,“住白云觀叢林,參訪道理”?;貚魃?,隱居慈光洞、黃石宮等處?!坝谌f歷十三年,忽來勢僧,假稱奉旨,將本宮道士劉真湖等逐出,打死住持張德容,碑記神像盡拋于海,改太清宮為海印寺,又白占山場數(shù)處”,耿義蘭“乃出,與本宮同志道士賈性全、劉真湖、張復仁、覃尋先等協(xié)力抗爭?!盵7](卷一《耿真人傳》)這一傳文有多處不可信,限于篇幅,這里僅討論耿義蘭為太清宮道士被打死驅(qū)逐及宮觀被毀而仗義挺身控告德清問題。事實上,不僅是上引德清記載,即使當時其他人乃至后人,本地人與外地人,幾乎所有記載此事者,都稱耿義蘭是無賴勒索。僅舉幾例:“適即墨有無賴羽人耿義蘭者,詭云其地曾為道院故址,今宜復歸黃冠,其意不過需索金帛耳。憨既不酬,且詬辱之”[12](卷二七《憨山之譴》);“道士耿義蘭者,寺中有所餂,見逆,出怨言,訟于公”[22](卷五《德清》);“忽有么么黃冠耿義蘭,非此山宮觀眷屬,不知自何方來,魔憨大師甚,憨大師怒斥之,蘭乃走京師上書”[11](《復游勞山記》)。而且,后來毀寺復宮,太清宮住持賈性全立碑紀形勝地至,涉事記載也是:“[德清]因?qū)m址為海印寺,并葺三官廟,以妥黃冠。黃冠者為鳴鳩逐鵲計,劾奏之?!盵7](卷五,趙任《太清宮形勝地至碑記》)即德清建海印寺,仍修葺其中三官廟以安置道士,并無驅(qū)逐、逼死情節(jié),這是當時太清宮的官方說法。
據(jù)耿義蘭說,萬歷十七年,他們向李戴控告,萊州府判耿“徒罪四年”。賈性全等于十八年八月“復告”,巡撫宋應昌再批轉(zhuǎn)府州審理,判決賈性全以“不應罪名”。道童連演書、劉真湖又告,宋應昌“批海防道轉(zhuǎn)行本府”再審,結(jié)果“劉真湖被誣,連演書方得釋放逃生”[8](耿義蘭《控憨山疏》,P684-686)。眼見在山東告不贏,萬歷十九年,耿義蘭赴京告狀。但是,一直無人理會。至萬歷二十三年二月,據(jù)說在白云觀道長王常月幫助下,耿義蘭向神宗遞上控告德清的奏疏。在奏疏中,耿義蘭列舉了德清多款“罪狀”:先年拜太監(jiān)馮保為義父,隱匿五臺山無遮法會宮中布施銀兩;“逃入山東,冒稱皇親出家”;“結(jié)黨白蓮教等教頭張鳴桂”;結(jié)納太監(jiān)張本,拆毀太清宮,驅(qū)逐、打死道士,改宮為敕建海印寺,“勢占民產(chǎn)三千余畝”;交結(jié)地方官,打壓控告的眾道士;詐稱皇家錢糧、佛像、佛經(jīng),“假持兵部明文”,用驛遞運送,“百計害民”;“現(xiàn)今造海船,蓋營房,駱駝運糧草”,“出沒異常”,有勾結(jié)“外國倭夷”嫌疑。神宗御批:“既屢控,巡撫理宜親審具奏,何疊批有司?黨援妖僧,害道殃民,是何情弊?仰刑部將經(jīng)書、官員并一干人犯提審?!盵8]耿義蘭《控憨山疏》,P684-686)
耿義蘭所列罪狀,每款都足可判德清以死刑。但它們基本上不是事實,神宗也并不相信。三月,德清逮至京師,“奉旨下鎮(zhèn)撫司打問,執(zhí)事者先受風旨,欲盡招追向圣母所出諸名山施資,不下數(shù)十萬計,苦刑拷訊”。也就是說,對德清的審問并沒有按照耿義蘭控告各款展開,承審官員受命審問的是李太后布施諸佛教名山的銀錢都到哪里去了。德清招供要保護李太后和皇帝間慈孝,不能制造隔閡和矛盾,“以死力抵之”,“止招前眾布施七百余金”。經(jīng)“查內(nèi)支簿及前山東代賑之冊籍”,布施給嶗山的錢財被用于賑濟災民,并無靡費,神宗“意遂解”。五月,將德清“坐以私創(chuàng)寺院”,即海印寺名非來自神宗敕賜,“遣戍雷州”[1](卷五四《年譜實錄》下)。
表面上看,德清因耿義蘭等控告其“私創(chuàng)寺院”而謫戍。實際上,其得罪的真正原因是他卷入了當時的宮廷斗爭,尤其是神宗與李太后的矛盾沖突。
第一,德清順承李太后旨意,祈嗣保嗣,卷入“國本”之爭。原來,神宗不喜歡王氏生皇長子常洛,而欲冊立寵妃鄭氏生皇三子常洵為太子,遭到了堅守封建禮法制度群臣的激烈反對,雙方為此斗爭十五六年,為爭“國本”。在宮中,李太后是王氏、常洛堅定支持者,始終站在維護傳統(tǒng)立儲制度的群臣一邊,與神宗對立[24]。德清順承李太后旨意,五臺山祈嗣,“功在首倡”;應李太后請,“說戒于慈壽寺”,據(jù)說“慈壽保嗣”,大概涉及了爭護“國本”內(nèi)容。神宗對爭“國本”諸臣降謫累累,正好耿義蘭控告疏上,神宗最終選擇其中較為靠譜的“私創(chuàng)寺院”罪名懲治德清。由此,神宗否定李太后布施修建且賜名的海印寺,逮捕、謫戍她崇信并皈依的德清,打擊二人,因為他們都是“國本”問題上與他對立者,甚至“國本”之爭由他們祈嗣而生發(fā)。故釋福征說:“臺山祈嗣,慈壽保嗣,[德清]以出世人干系國祚大事”,海印寺官司“卻與嶗山道士全沒交涉,惟道士沒影響,知宮廷水火矣”,“建儲之大關(guān)目、大是非,波累及之”。[4](卷上,萬歷二十三年乙未)
第二,李太后極度崇佛,且耗費過多,引起神宗不滿。李太后皈依德清,成為其俗家弟子。她甚至在宮內(nèi)懸掛德清畫像,并命神宗也“侍立”,與她一起“拜受法名”,引起神宗不快和反感,所謂“上事圣母至孝,此日未免色動”[4](卷上,萬歷二十二年甲午)。另一方面,萬歷中期,國家財政危機日益加劇,而李太后好佛,大肆布施,宦官“讒構(gòu),動以煩費為言”,神宗“弗問也”,“其語頗聞于外廷,所司遂以師(指德清,引者注)為奇貨,欲因以株連慈圣[李太后]左右”[25](卷六八《憨山大師廬山五乳峰塔銘》)。株連“左右”,不可能不傷及李太后。神宗也不是“弗問”,德清稱神宗“惜財,素惡內(nèi)使以佛事請用太煩。時內(nèi)庭偶以他故,觸圣怒,將及圣母,左右大臣危之”[1](卷五四《年譜實錄》下)。德清被逮,神宗讓官員審問,希望他招供李太后宮中太監(jiān)耗費錢財以崇佛,實際也是打擊太監(jiān)“主人”李太后。德清以死抵抗,僅招供用太后布施七百余金建寺,這才作罷。
第三,宦官忌恨德清與宦官之間內(nèi)斗。如前所述,李太后派往五臺山祈儲的宦官害怕得罪神宗,不愿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祈儲法會,與德清產(chǎn)生矛盾。后德清為修復大報恩寺,乞李太后“日減膳羞百兩”。而據(jù)學者研究,時慈寧宮宮膳花費最高,日均約銀九十二兩九錢[26]。不管李太后能否達到每日減膳饈百兩,但李太后確實開始行動。萬歷二十二年,“儲已厚”。慈寧宮節(jié)縮開支,無疑降低了宮中生活標準,也減少了宦官借此貪污克扣的銀兩。因此,“三年儲積之說,大不便于內(nèi)官”[4](卷上,萬歷二十三年乙未),也招致忿恨。另外,太監(jiān)張本得罪了神宗,遭同儕排限,所謂“牢山使者在內(nèi)庭,他事觸上怒,內(nèi)貴軋之,欲陷以死,因以搖慈圣”[27](卷一七《題神祖御書白衣大士贊后》)。最后判決,張本“以詐旨論死”,德清“謫戍”[16](卷二八五,萬歷二十三年五月丁酉)。
晚明佛教復興,龍象紛出,云棲祩宏、達觀真可、憨山德清與蕅益智旭四人“尤為出類拔萃,末法所不多見”[28](卷一《與佛學報館書》),因此并稱為晚明佛教四大師,或晚明四大高僧。四大師有何“出類拔萃”、“末法所不多見”之處?或者說,他們?yōu)楹伪环Q為晚明佛教大師?下面,我們先以祩宏、真可、智旭為例,剖析其群體特征,再對比嶗山時期德清的佛學修為,展現(xiàn)其從高僧到大師的轉(zhuǎn)變。
明朝對佛教實行整頓和限制為主,同時保護和提倡的政策。這一方面使佛教迅速恢復和發(fā)展,出家人數(shù)不斷增加,佛寺持續(xù)修建。另一方面,明朝嚴禁僧人雜處民間、與俗混淆,并劃分教僧專門從事瑜伽法事,使其逐漸占到僧團半數(shù),“呈現(xiàn)當時佛教趨向‘山林佛教’、‘死人佛教’、‘經(jīng)懺佛教’之特質(zhì)”[29]。明中期,佛教各宗沉寂不振,“教律凈禪,皆聲聞闃寂”[30](P13),本質(zhì)上更加衰微。
晚明佛教諸大師正是在明朝中期以來佛教極度衰微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他們普遍以復興佛法為使命,擔負起挽救佛教危機的重任,在佛學思想和實踐方面頗多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是禪教兼通的高僧。祩宏早年曾參訪禪宗名宿德寶等人,于禪學有深厚造詣。他也是華嚴宗名僧,后世推為華嚴圭峰下第二十二世。他又是凈土宗大師,被稱為蓮宗第八祖。真可立足禪宗,但并不排斥天臺、華嚴、唯識等,于諸宗均有造詣。智旭禪教兼通,尤致力天臺,被稱為元照以后的唯一律學大家,是凈土宗第九祖。其次,他們都提倡諸宗融合、三教合一。祩宏主張禪、教一致,參禪不能離教,禪、凈同時修習,讀經(jīng)、參禪的最終目的是往生凈土。他強調(diào)佛、儒、道三教“理無二致”,應“相資”、“相贊”。真可提倡禪、教合一,認為禪與文字、性與相都如水與波,圓融相通。真可會通佛、儒,認為儒家“五?!本褪欠鸾獭拔褰洹薄V切窳χ鞫U、教一致,參禪者應學習經(jīng)典,否則不能悟道。他集天臺、參禪、念佛諸法門于一身,鼓吹凈土信仰殊勝。他認為三教同源于“自心”,以佛釋儒,以儒附佛??傊?,祩宏、真可、智旭等鑒于佛教的嚴重弊端和危機,提倡諸宗融合,禪教一致,“意在借助經(jīng)教,提高僧徒的佛學素養(yǎng)”,“開辟一條通往近代佛教的道路”,“這條道路便是混融佛教”[31],引領(lǐng)了當時佛教理論的前行方向。再次,他們都修建寺院,講經(jīng)說法,關(guān)注佛教發(fā)展。祩宏修建云棲寺,弘法數(shù)十年。他著《阿彌陀經(jīng)疏鈔》,強調(diào)凈土念佛;著《沙彌要略》、《具戒便蒙》、《梵網(wǎng)經(jīng)疏發(fā)隱》,“發(fā)明”戒律;編《禪關(guān)策進》,與《高峰語錄》等并刊,指導參禪。祩宏還規(guī)范水陸儀軌、放生儀軌等佛教儀禮。對于天主教和羅教,他也加以批判。真可游歷天下,復興古剎十五所。他見《大藏經(jīng)》“卷帙重多”,力倡刊刻簡易的方冊大藏經(jīng)(《徑山藏》、《嘉興藏》)。真可還與德清約定,合修明朝《傳燈錄》。智旭長期住坐浙江孝豐靈峰寺,亦曾歷游江浙閩皖諸省,不斷從事閱藏、講述和著作,“融會諸宗”,希圖依靠各宗共力來復興佛教。最后,他們皆交游王臣士庶,關(guān)注民生社會。祩宏著《放生文》,傳誦海內(nèi),慈圣李太后嗟嘆賜紫,遣人“咨問法要”。其“道風日播”,達官賢士及門問道者以百計,“靡不心折。真可游歷各地,出入京城,神宗曾遣人問法,李太后亦加禮敬。他“戀戀長安,與縉紳日為伍”[16](卷三七0,萬歷三十年三月乙丑),將救德清、止礦稅、續(xù)《傳燈錄》視為平生“三大負”[10](卷首,釋德清《達觀大師塔銘》)。智旭也關(guān)注民生疾苦。生當明末清初,他發(fā)愿以己身代眾受苦,祈愿眾生“徑超九蓮之土”,“永享太平之安”[33](卷一之四《禮千佛告文》)。因此,晚明佛教諸大師“不像先前時期的著名僧人,并不是與世隔絕的個體存在,而是領(lǐng)導著一個充滿活力并自我維持的佛教僧人與民眾信徒的社團”[34](P912),他們復興晚明佛教,在當時社會有極大影響[19](P54-72)。
正是具備了這些修行特征,祩宏、真可、智旭等超出了當時絕大多數(shù)僧人,成為佛門領(lǐng)袖,引領(lǐng)中國佛教的發(fā)展方向,被后人尊為晚明佛教大師。憨山德清作為晚明佛教四大師之一,具足以上諸特征。而通過本文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德清具足這些特征、完成從高僧到大師的轉(zhuǎn)變,即在隱居嶗山十二年間。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德清完成了個人的佛學證悟。德清作為“禪門宗匠,而極力倡導禪凈一致,尤致意于華嚴”[35](P292)。從出家開始,他實修實悟,通過不斷參訪、學習,多次證悟,佛學造詣不斷提高。其“得宗通之相四”,后兩層次即完成于嶗山。
其二,德清的佛學思想基本形成。他主張禪教一致,既指導參禪,又講授華嚴、法華、律宗等各宗經(jīng)典注疏,強調(diào)凈土念佛。他對佛法有了自己的理解和領(lǐng)悟,開始撰寫數(shù)部佛學著作。他鼓吹三教合一,以佛釋儒、道,以儒釋佛。其中,《觀老莊影響論》“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表現(xiàn)出三教一致的思想傾向。盡管德清這一時期的佛學思想還稍顯薄弱,不盡完善,但畢竟基本成型,代表了當時佛學進步傾向,引領(lǐng)著中國佛教的前行方向。
其三,德清復興了嶗山、北京等地的佛教。德清在嶗山講經(jīng)說法,四方衲子日至,建立起興盛的海印寺僧團。他還走出寺院,向民眾傳播佛教,反對羅教,使嶗山地區(qū)民眾普遍奉佛。嶗山佛教的興起,可稱是晚明佛教復興的一個典范。
他還出入北京、南京等地,推動了各地佛教的復興。尤其是與真可在嶗山、北京的交游,對其個人影響也很大,德清開始自覺地以復興晚明佛教為己任。
其四,德清交游世俗,為王臣士庶所崇信,在當時社會有很大影響。尤其是李太后成為其俗家弟子,反映了皇室對其佛學修為和佛教領(lǐng)袖地位的高度肯定,也為他贏得更大聲譽。
以往研究憨山德清者,涉及其嶗山生涯,皆言其最終寺毀人謫,是個失敗案例。其實,嶗山佛教經(jīng)由德清提倡和傳播,“法道聿興”,從幾乎的佛教荒漠變?yōu)椤皷|海洋洋佛國”[1](卷二《促小師大義歸家山侍養(yǎng)》)。雖然最終德清遭謫,海印寺被毀,但薪火未絕,即墨民眾已多信奉佛教,尊崇德清。當他被逮時,“城中士民老小傾城而出,涕泣追送,足見人心之感化也”[1](卷五四《年譜實錄》下)。在當?shù)?,德清作為傳播佛教的高僧記入史冊,流傳民間,而耿義蘭則被視為無賴,在當?shù)厥分?除《嶗山太清宮志》)中根本找不到傳記。清初宋琬游嶗山,“觀海印寺遺址”,“山中人”仍盛稱“此憨大師之所荒也”,“道士忌而譖之于朝”[36](卷一《送紹玄上人南歸序》)。
德清雖遭逮謫,而聲名益高。其初下獄,京城佛教界及達官士庶皆以其被誣陷,紛紛救護,“京城諸剎皆為誦經(jīng)禮懺保護,衲子中有然香煉臂、水齋持咒以加護之者”。兵部尚書鄭洛“子在金吾,素未相識,特設(shè)燕會在朝縉紳請救,以至涕泣,訴其無妄”。其被謫,“發(fā)遣南行,朝士大夫多褻服策蹇相送以津濟者”。抵廣州,他“囚服見大將軍(疑為時任廣東總兵王化熙,引者注),將軍為釋縛,款齋食”。他寓海珠寺,時任廣東按察僉事周汝登率門生數(shù)十人過訪,請教《易·系辭》句義,德清開示,周汝登擊節(jié)稱賞,“一座嘆服”。諸護法居士以書信通報“制府大司馬陳公”,即時任兩廣總督陳大科,陳大科“遣郵符津濟”[1](卷五四《年譜實錄》下)??梢?,廣東文武官員也沒有以德清為罪犯而輕蔑虐待,反而是主動接納,討問請教,待若上賓。這也反映出德清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
綜上所述,嶗山期間,憨山德清把振興晚明佛教視為己任,從一名高僧成長為佛教大師。因此,德清的嶗山生涯,無論是對其個人,還是中國佛教史,都具有重要意義。盡管晚明佛教的復興有過不少挫折,但在四大師等人帶領(lǐng)下,晚明佛教還是得到了全面復興,在社會中崛起,并走上通往近代佛教的道路。
[1](明)釋德清.憨山老人夢游集[M].卍新纂續(xù)藏(第73冊),第145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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