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勁楠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如果真的有來生,真的做了一棵樹,就真的沒有了悲歡離合么?人之為人,就是因為“人有悲歡離合”,而樹之為樹,就真的能超脫戀戀紅塵么?
在我老家門口,有棵銀杏樹,那是香港回歸之年,大妹夫栽下的。那一年,大妹夫在家門口栽下了兩棵銀杏樹。銀杏樹長得很快,幾年之后,靠近大妹夫家的一棵樹,已經(jīng)長到了他家陽臺那么高,甚至遮擋了光線,風一吹,樹枝搖曳,還會敲打陽臺上的玻璃。大妹妹嫌礙事,以一包煙的報酬請了一個叫“細狗”的人,把那棵“礙事”的銀杏樹給砍了——不用問那棵銀杏樹去哪兒了,它肯定成了柴火,早已化為灰燼——這棵本來正在茁壯成長的樹,哪里知道竟會遭遇這樣的“不測”呢?僅僅是因為它所處的位置有些“礙事”而已。
幸存下的那棵銀杏樹,在孤獨中成長,沒人給它施肥、沒人為它打理,但它兀自越長越高。我見過它在春風中綠意盎然、我見過它在夏雨中枝繁葉茂、我見過它在秋陽中搖曳生姿、我見過它在冬雪中玉樹瓊枝,它在四季輪回中不斷增添年輪。每次回到鄉(xiāng)下的家中,天晴時,早晨起來,我透過樹梢看太陽升起,聽枝椏間鳥兒啁啾;而許多個月夜,包括周而復始的元宵夜、中秋夜,我也是透過樹梢去看圓圓的月亮,以這種視角構(gòu)圖很適合在鄉(xiāng)村月夜才特有的靜謐意境,只有在這遠離城市噪雜的靜默鄉(xiāng)村、在生我劬勞的父母身邊、在厚道村民的淳樸民風中,才能片刻擁有暫離塵世喧囂的心境。
或許是“樹大招風”吧,前兩年,有個樹販子看中了這棵銀杏樹,不厭其煩地打電話給我爸爸,非要買走這棵樹,而且價錢越出越高。爸爸每次打電話與我商量,我都不同意,我說:人家把樹買去也是為了栽,咱家既然栽了又何必賣呢?爸爸贊成我的觀點,他與我一直是這樣的默契。不幸的是,與病魔頑強抗爭了半年的爸爸于今年正月去世。爸爸去世了,是我今生今世永難愈合的傷痛,從此,我失去了一個知音、失去了一個頂梁柱、失去了一個主心骨……不久前,樹販子又找到我媽媽,媽媽打電話問在外打工的大妹夫,大妹夫決定把樹賣了,他打電話“禮節(jié)性”的告知我,并且說第二天樹販子就要來挖樹。我無意責備大妹夫賣樹的行為,樹是他栽的,他完全有這個自主權(quán),他決定了要賣,我也沒辦法。
3月23日,也就是賣樹的那天,恰逢星期日,我便特意趕回家中。見兩個民工正在挖樹,他們繞著圈子挖,累得汗流浹背,他們挖了一整天,傍晚時,他們用草繩把樹根部的土纏好,固定成一個大土球;又用竹片把樹干底部裹好以保護樹皮,“人怕傷心樹怕剝皮”啊。晚上十點多鐘,樹販子叫來了吊車,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樹放倒,高大的銀杏樹,在倒下去的時候,樹梢“親吻”了我老屋的屋角,以致掃落了幾片瓦,或許,這是銀杏樹對這個家園的依戀吧;他們又把銀杏樹吊上車,用繩子把張開的樹枝盡量捆緊,有兩根樹枝都被折斷了(樹販子不會關(guān)心樹是否痛,只擔心樹的賣相),或許,這是銀杏樹在默默抗爭吧,難道銀杏樹也能體會到“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之痛么?我時不時用手機拍攝這伙人挖掘樹、放倒樹、吊起樹、捆綁樹的過程,村里人會心地說:“你真舍不得這棵樹呵!”;我把照片傳到微信上,“朋友圈”很多人都怪我不該賣樹:“這么好的樹怎么要賣掉啊?”“雪夜飛鴻”直呼“可惜了!”,我無奈亦無語。樹販子們“挑燈夜戰(zhàn)”,直到十二點多鐘,才把碩大的銀杏樹運走。聽著運樹的吊車的馬達聲漸去漸遠,我悵然若失;燈影中,看到家門口滿地的被折落的細小枝椏和因樹被連根拔起而留下的一個大土坑,我心中更是空落落的……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便y杏樹與我們“從今分兩地”了。銀杏樹去哪兒了——是去了某個“土豪”的院落?是去了某個喧囂的街頭?是去了某個幽靜的莊園?我不得而知,惟愿“各自保平安”吧!銀杏樹離開這里,算得上是“背井離鄉(xiāng)”么?它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原本就無從知曉,它此番去了異地,會不會“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從今往后,我會時不時的想起銀杏樹;草木非人,就真的無情么?銀杏樹是否會偶爾想起它一站就是十七年的村落家園?我想,即使因緣巧合有朝一日能與銀杏樹邂逅,可是,我還能認得它么?它還能認得我么?只怕是對面相逢不相識吧!由此看來,我們也只能“相忘于江湖”了。
銀杏樹被挖走的那天下午,我來到父親的墳前,父親長眠于我們村莊后的高高山崗上,默默無言,但我堅信,父子之心是永遠相通的,我在他墳前點燃三支心香,告訴他,銀杏樹要離開我們了,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與父親嘮嘮家常,好讓他老人家知道,在我們家門口佇立了十七年的銀杏樹,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安頓之所,會裝點一處更美的風景線。
銀杏樹去哪兒了?我沒有辦法去尋找它,“望家鄉(xiāng),路遠山高”,但我想,它一定有了更好的依靠,我只愿它能忘記那折斷枝椏之傷和離別故土之痛,站成永恒,在土里的一半能安詳,在風中的一半能飛揚。其實,哪怕是一棵沉默而驕傲的樹,也難超脫塵世的悲歡離合,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如果有來生,還要做一棵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