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偷著活

      2014-11-27 20:28:21李新勇
      飛天 2014年9期
      關鍵詞:紅苕我們仨螞蚱

      李新勇,生于四川西昌,定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花城》《長城》《飛天》《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散文》等刊物,入多種年度作品選。出版小說集《麗日紅塵》《風月》《某年某月某一天》、散文集《穿草鞋的風》《余棉有韻》、長篇紀實文學《到江尾海頭去》等九部。曾獲《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獎、“南通市德藝雙馨藝術家”榮譽稱號。

      廖老師放學的學字才說到一半,我已沖出教室,奔跑在田埂上。我那細高個兒比廖老師高一頭;腦袋碩大無比,全校師生中找不出比我更大的。為此,從奔跑的第一秒開始,我耳朵里灌滿了濃稠的秋風和稀薄的陽光。我的目的地是三里地之外的家——那個家其實是我奶奶的。我奔跑的速度是那樣惹眼,田里干活的人直起腰來說“勞改犯的餓癆鬼兒子放學了”,說完彎下腰去繼續(xù)干活。

      對我的奔跑他們習以為常。大多數時候,我的影子消失在奶奶家的院墻內,那些不同年級的小學校友才涌出學校門。我成了校內校外最引人注目的小學生。廖老師知道她的話追不上我,因此哪天她放學的學字說到一半還不見我子彈般飛出去,就會詫異地問我是不是病了。

      僅此而已,田里干活的那些人才不會關心我那么多呢。我像空氣,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不敢肯定若是餓死在奔跑的路上,他們會不會對我施舍一點關心。這種情況還沒有發(fā)生過,我奶奶總是在我放學前,在碗柜里放上十幾粒帶殼的花生或蠶豆。奶奶此舉對我來說還有更為重要的意義,有這點東西墊底,待紅苕和蕎殼進村,我們仨丟掉書包再次鉆進莊稼地的時候,我就有足夠的智力帶領他倆成功對付生產隊的看秋員黃螞蚱。那是個令人恨之入骨的笨蛋。

      今晨上學之前,我奶奶愁眉苦臉地給我煮了半碗黃豆。奶奶的表情我懂,再過幾天,她連煮黃豆都端不出來了。這半碗黃豆在肚子里產生大量氣體。我是個要面子的人,忍了整整一個上午,肚子空洞地膨脹得難受。剛才我一路奔跑一路放屁,跟后來在書里看到的噴氣式飛機那樣,我跑得越快,放得越大越舒服。我感覺肛門跟一些人吐煙圈那樣,嘭,嘭,嘭,嘭,一個接一個,不歇氣地砸在翻飛的腳后跟上。離家只剩幾百米時我發(fā)現,這一路上干的活兒,夠爽,夠舒服,結果卻相當于吃了個大虧:排完空氣的肚子癟出一個大坑,前胸貼后背,餓得舌頭底下都伸得出手來。

      碗柜里沒有我想要的東西。里面只有幾只粗糙的土碗和小半罐子鹽,另一個空罐原本是裝油的,空空如也,半年多沒有動過了。

      我失望地走出院門,碰到我奶奶拿了七八張?zhí)鸩巳~子進來,她在準備我們奶孫倆的午飯。

      “奶奶,我餓!”多么希望奶奶聽了這話之后,能給我花生或者蠶豆,哪怕幾粒都行,免得我待會兒在紅苕和蕎殼面前丟臉。每一次弄到糊口的東西,不管是青豌豆還是青玉米棒子,我們仨平分。他倆不要命地狂啃濫嚼,跟餓壞了的豬似的,一點尊嚴都沒有。我總是罵他們:“你兩個跟豬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他倆顧不上還嘴,繼續(xù)狂啃屬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今天要是搞到食物,我感覺自己不可能再像往常那樣從容,也會跟他倆一樣。

      “快了?!蹦棠痰穆曇袈犐先?,饑餓的程度比我更深沉。

      “要等到什么時候呢?”這句話到底被我重復過多少次,我自己也數不清楚,好像從盛夏開始這句話就經常出現在我跟奶奶的交流中。

      “菊花盛開的時候?!泵磕甑侥菚r候,生產隊要分谷子、紅苕、包谷、蕎子,哪怕每年都只有那么一點點,吃不到來年夏天這些東西就會吃完,但在剛領回這些東西的時候,奶奶還是會讓我敞開肚皮吃幾天的。之后,我奶奶就會計算著過日子,每頓一小半糧食,一大半野菜。自從五年前我被我媽從城里送到奶奶身邊就這樣。我爸有個響亮的稱號:資本主義當權派。這稱號讓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村里人都懶得理我,為了活下去,我找了紅苕和蕎殼這兩個誰都不愿意跟他倆做朋友的人做伴兒。我媽有沒有什么響亮的稱號我說不上來。大概相差不離兒,誰叫她跟我爸是兩口子?他們被發(fā)配到大西南。對此,奶奶除了嘆氣傷心,跟我一樣在人前人后抬不起頭,就是經常教導我:“做人要聽話,要會看別人的眼風,你爸要不是犟得跟頭牛似的,不至于被搞得那么慘!”

      奶奶說的菊花,種在奶奶家院門口正對的一堵墻底下。墻上刷了兩條標語,一條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一條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長資本主義的苗”。過了盛夏我就看見菊枝頂上出現了許多骨朵。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去看開花沒有。后來就不去看了,看得越勤,越看不出變化。奶奶這話讓我由不得扭頭看了看那叢菊花,那些骨朵鼓起腮幫,嘟起淡紅、粉黃的花嘴,一副明天就開的樣子。

      可今天不會開,一朵乍開的跡象都沒有。

      紅苕和蕎殼氣喘吁吁地跑到院門口,看到我奶奶,沖著我喊:“燒餅,甜酒釀家的貓下了五個小崽崽,我們要去看,你去不去?”如果我奶奶不在,他們只要拍幾下巴掌,我丟下書包就跟他們一起跑。甜酒釀家的貓半年前失蹤了,我在紅苕家房背后看到許多可疑的貓毛。關于這,打死我也不會向任何人說。我奶奶不知道甜酒釀家的貓失蹤了,她老人家很多年前就希望養(yǎng)只貓。家里糊兩張嘴巴都艱難,那只是個美好的念想。我轉身沖出屋去。奶奶在背后沖著我的背影說:“快吃午飯了,你去看一眼就回來。”她最后幾個字我是猜出來的,那幾個字追不上我奔跑的速度。

      我們跑出村子。田野上,陽光裹挾著各種神奇的香味,沿著這些香味,能找到白茅根、野草莓、野山楂。白茅根無比香甜,野草莓能填飽肚子,野山楂香味實在誘人,可我們不敢吃,吃了餓得更厲害。

      收獲過的田野是那么空曠,闊大得讓人傷心。要是蠶豆還沒收,紅苕的任務,是不時在蠶豆地的某個部位露出頭來,吸引看秋員黃螞蚱的目光。黃螞蚱一年四季穿同一件草綠色的舊軍裝,那是他“大串聯”上北京別人送給他的,如今爛得不成樣子,他還舍不得換。紅苕在哪里露頭,黃螞蚱立即跟過去。等黃螞蚱趕到紅苕剛才露頭的地方,紅苕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紅苕待過的地方一個蠶豆莢都不會丟。黃螞蚱就要放心離開的時候,紅苕又在另一塊地上露出頭來??辞飭T立即向他露頭的地方趕過去。紅苕就這么日弄黃螞蚱,黃螞蚱誠心誠意地接受紅苕的日弄。他倆像在田野上捉迷藏,一副離開誰都玩不起來的樣子。紅苕呢,五短身材,骨骼粗大,面孔朝天,是個誰見了都討厭的人。他比我高一個年級,歲數比我大四歲。大家懷疑他腦子里裝的是蘿卜干兒,單一年級就讀了三次,還一次都沒考及格。這也罷了,他還有以把老師和同學搞得哭笑不得、無計可施為樂的怪癖。數學課前,他趁人不注意在粉筆盒里放一只剛學會飛的小麻雀,數學老師伸手取粉筆,一聲慘叫之后,一只驚慌失措的麻雀從粉筆盒里竄出,在教室里東突西奔,胡亂撲騰;用牛屎把學校小食堂的煙囪堵死,校長請來的土匠從煙囪里掏出半籮筐牛屎;還經常在我們必經的獨木橋上擺死蛇、下絆子。半年前,不知他從哪里搞到一個巴掌大的放大鏡。有了這東西,一眨眼就讓他百毒不拒。他的放大鏡不用于放大,而用來聚集陽光??窟@東西,不是把告密同學的書燒得千瘡百孔,就是趁別人躺在太陽底下睡覺的時候,把人家的衣服烤出若干洞洞來。后來,我成了他的煞星,跟我這剛上一年級的“勞改犯的餓癆鬼兒子”認識后,我喊朝東,他絕對不愿意朝西。這并不是我個高頭大,也不是我拳頭硬,而是自從跟我以后,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天天挨餓。

      在紅苕日弄看秋員的時候,我和蕎殼在更遠的地方干更重要的事情。蕎殼細得跟豆芽似的,脾氣相當犟。不犟的時候是我的好幫手,我倆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倆一出村子就鉆進莊稼地,莊稼淹沒我們的身體。借莊稼的掩護,我倆跨過一道道溝,越過一道道坎,來到事先偵察好的蠶豆地邊。蠶豆莢挺起大肚子,只消從中間折斷,再稍微用力擠,誘人的蠶豆仁兒就落在手掌心上。接著,把擠了蠶豆的豆莢復原,這樣,至少在三天內不被黃螞蚱發(fā)現。等發(fā)現,他打破脖頸上的砂罐,也想不出是誰干的。我的衣服和褲子上各有兩個口袋,蕎殼渾身上下沒有口袋,他把兩個褲腳扎起來。待我們覺得再往里面裝,很可能會因跑不動而被抓住的時候就收手,之后,我倆躲到生產隊保管室背后一片茂密的茅草叢中等紅苕。紅苕來了,我們仨的牙祭就開始了。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對付過青豌豆、麥子、青玉米棒子、紅苕。吃紅苕的時候,我咔嚓咬一口紅苕,用含混的聲音對紅苕說:“你的肉真香!天天有幾根紅苕吃就好了!”紅苕哎呦叫了一聲,手放屁股上,用同樣含混的聲音說:“你一定咬到我屁股了——千萬別把我的屎吃下去了?!笔w殼在手里的紅苕上啃出一個雞雞,讓紅苕看,極其認真、不動聲色地咔嚓一聲咬下來,笑得滾到地上去。紅苕立即跳起來撲到蕎殼身上。我在他倆屁股上各踹一腳,讓他們動靜小些。

      只要田里還有讓我們藏身的莊稼,我們就能搞到填肚皮的東西。今天,跑遍熟悉的田埂,除了一大片盛開著紫紅色花朵的苦蕎,就只有幾畦胡蘿卜。我們仨鉆進胡蘿卜地,拔起一片胡蘿卜。別看胡蘿卜纓如此茂盛,底下的蘿卜比根筷子還細。要吃上它,還得等上兩個月。

      我們失望地離開胡蘿卜地。我不想回家,奶奶的甜菜葉已對付了將近半個月,無油無鹽,跟吃樹葉沒啥差別。紅苕和蕎殼也沒打算回家,他們兩家并不比我奶奶家里好過。沒有商量,交談要花力氣,我們盡量節(jié)省體力。是我們的腳帶著我們朝生產隊保管室跑去的。大概我們的腳希望能從那片高過人頭的茅草叢中找到幾星往日吃落下的東西,哪怕幾片地瓜皮,塞塞牙縫都好。

      靠近那片茅草叢,我們聽見保管室前面鬧哄哄的,就轉過去了。

      生產隊的社員在綁一頭牛。我們仨都注意到,這是紅苕家的牛。紅苕家養(yǎng)的是全生產隊唯一的一頭公牛。全隊七十七戶人家七十七頭牛,四十二頭犍牛,三十四頭母牛,一頭公牛。按說,一比三十四,夠這頭公??旎畹?。這頭公牛卻跟紅苕一樣招人討厭,只要犍牛敢蹭母牛,做出雄壯的樣子,立即會遭到它毫不留情的爆頂。它高大壯實,力大無比,兇猛異常。它的牛角是那樣尖銳,頂一下,立即現出兩個血窟窿;更可惡的是,它天天都要干那事,一天不干就瘋子似的到處亂跑,碰上母牛,不管是在奶小牛的還是懷上小牛崽的,都要爬。不少母牛為此流產了。那時候,社員家的牛是算工分的,給它這一弄,社員就會被扣工分。人家不答應,找到紅苕的爹,找生產隊長。工分扣到紅苕的爹身上。紅苕的爹相當冤枉,委屈地說那又不是他干的。對方說,你干它干都一樣。紅苕的爹恨死了這頭牛,卻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打它,隨你怎么打,打完了放出去,它要咋干還咋干;餓它更不行,它把牛繩繞到犄角上,繃直了繩子,用力一扯,嘣一聲,繩子就斷了。耕田犁地不好好干,只要遠處有母牛,聞到氣味兒,啥都不顧,拖著犁耙直奔母牛而去。紅苕的爹要把它退給生產隊長,生產隊長開會說:“誰愿意領這頭?;厝ヰB(yǎng)?愿意領回去的舉手?!鄙鐔T沒有一個舉手。生產隊長一臉無奈地對紅苕爹說:“看來還得由你們家養(yǎng)。緣分??!” 最近,不曉得紅苕的爹整了什么蠱,還是這頭公牛覺得自己本事實在大,牛逼哄哄過頭了,竟然在生產隊長的肚子上頂了個血窟窿,生產隊長至今躺在床上。

      每個人臉上都擺出一副興奮的神情。下套,套住一只腳,收套,繩子緊緊勒到牛腿上,人群發(fā)出歡呼。人群的歡呼還沒結束,那牛一收蹄子,繩子立即從牽繩者手中脫落。再下套,結果還是一樣。那頭牛像在跟人開玩笑,懶得跑,任由人們在它四只腳上下套。

      這事讓我們仨也興奮得不行。我們喜歡大家一起綁牛綁豬,經常出手幫忙,我們身子靈巧,比大人管用。我們以為大家把這牛綁起來,是為了把它閹了:綁起來之后,某個人一手拿石板一手拿榔頭上前,把石板墊到牛睪丸底下,用榔頭把睪丸砸破,去掉它的騷性,讓它跟犍牛為伍,從此安分老實。

      那四個套是在我們仨的協(xié)助下完成的。紅苕負責下套,畢竟是他家的牛,他靠上前去,牛不會頂他。我跟蕎殼負責牽繩,我們身后是廣大社員。紅苕一旦得逞,身后的社員立即發(fā)力,使繩子勒緊。牛一收蹄子,扯在手上的繩子立即被繃脫手,掉到地上。他們的意思很明確,待四個蹄子都套了繩子,同時向四個方向發(fā)力,不怕這牛不趴下。

      可惜一點用都沒有。四根繩子繃直,繃到都快斷了,這牛的四條腿閃都不閃一下。這牛昂起頭來,一副得意的表情。我甚至看出來,它是想陪大家玩兒到最后的。在場的人誰都怕它的犄角,要是打算跑,它隨時能跑掉。

      就在大家束手無策之際,紅苕摸出放大鏡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懂他的意思。我用饑餓的聲音對他說:“小子,看不出你還是有點腦子的嘛?!贝藭r,中午的陽光是那樣燦爛,在每個人身上恰到好處地敷上一層溫暖。一絲一絲金色的陽光讓這頭渾身黢黑油亮的公牛也感到了溫暖。

      氤氳這份兒溫暖,這頭牛打算繼續(xù)陪大家玩。

      紅苕左手握一把青草向公牛示好,右手放到背后。牛剛把草吃到嘴里,紅苕右手一翻,放大鏡擺到了牛的左眼上方。陽光穿過放大鏡,在公牛鼓起的瞳仁上濃縮成一粒黃豆大的亮點。那牛起先沒醒過神,待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來,哞地叫了一聲,在場的所有人都聞到一股鹽水烤焦的氣味。這牛的左眼廢掉了。為保護右眼,它把兩只眼睛都閉起來。說時遲那時快,社員已經在公牛的兩個犄角上各套了一根繩子。專事宰豬殺牛的潲水桶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左手拿一根空心錐形鋼管,右手持鐵錘。我曾見過他使用這倆家伙:他把空心鋼管對準牛頭正中長了一個毛旋兒的位置,一錘下去,空心鋼管進去一尺多長,一股筷子粗的血柱噴泉那樣射向空中,高約丈許,此時牛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等鮮血模糊了視線,掙扎已來不及了。前后十幾分鐘,鮮血流盡,六七百斤重的牛便轟然氣絕。

      紅苕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懂。他后悔了。他沒想到放大鏡的殺傷力那么大,更沒想到社員不是要閹這頭牛,是要它老命。在我的記憶里,這個生產隊曾分食過一次牛肉。兩年前,一頭牛在溝邊吃草,不小心滑到溝里,溝底太深太窄,牛摔下去四腳朝天,翻不過身來。牛一輩子看不見天空。仰面朝天,看見天空的云朵像一塊塊巨石向它飛來,不等大家把它撬起,就自己嚇死了。潲水桶不是這個生產隊的。哪個生產隊殺豬宰牛都要請他。殺豬宰牛是個肥缺兒,不少人想干,其他人干一趟兩趟就沒有人請。其中的秘密,潲水桶打死不說。秘密在分肉上,他不僅能讓每家每戶分到肉,還能最后剩下十來斤上好的肉,讓生產隊長有底氣把大隊書記一干大大小小的干部招呼到家里來打牙祭,喝到爛醉如泥。別的小刀手,要么分到最后不夠,要么只剩那么一兩斤,弄得生產隊長不是這家一刀那家一刀去扣回幾兩肉回來湊足了份兒給沒領到肉的社員,就是不敢請上面的領導——吃自家那份兒,誰都是舍不得的。潲水桶出現在哪個生產隊,那個生產隊不吃豬肉,就要吃牛肉了。

      對這頭牛不討厭的,全生產隊只有紅苕。紅苕曾成功教唆這頭牛把生產隊長和黃螞蚱兩家的牛打得遍體鱗傷。過河渡水,它就是紅苕的船。有一次洪水過后,我們仨跟這頭牛在一個水灣里游泳,紅苕不小心被扯進漩渦,我和蕎殼嚇得光起屁股爬上岸來大喊救命,前后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在我倆絕望的時候,只見這頭牛鉆到水下,用犄角把喝飽水的紅苕叉到河岸上。

      牛是大型牲畜,重要的生產資料。如果沒有生產隊長之命,給社員放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動刀吃肉。就是生產隊長說了也不算,還得報告到大隊,大隊書記批準,才可以動手。大隊書記大概許久沒吃肉了,而生產隊長想吃它的肉不是一天兩天了。多年以后我認為,這頭牛不去頂生產隊長那么一下,不管它如何作惡多端,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畢竟全生產隊有三十四頭母牛需要它經營。

      對于公牛來說,后悔已來不及了,六條繩子同時發(fā)力,它明顯吃不消了,好在實力在那里,它并沒有把眼睛完全閉上,右眼虛開一條縫。潲水桶靠上前去,他的空心鋼錐管剛觸到牛頭,牛瞬時上前兩步,把潲水桶叉到犄角上,抬頭向后拋去,潲水桶左手的錐管在空中飛舞,右手的鐵錘跟他的身體一塊兒落到公牛背上,公牛把身子一抖,潲水桶從牛屁股上滾落到地上來。好在有六條繩子牽著,力道不夠,潲水桶沒有受傷。但受驚不輕,手抖得拿不起鐵錘。他說:“不干了不干了,這雜種命不該絕!”收起工具氣呼呼溜掉了。

      圍觀的社員連吃頓飽飯都艱難,眼看到嘴邊的肉就這么溜掉,自然舍不得,也不愿意。尤其是紅苕他爹,喂這頭牛,不但養(yǎng)牛的工分年年得不到,一家人掙的工分還因這頭瘟神被扣掉若干,巴不得它快點死?!澳愀伤啥家粯印保@是什么話?祖宗八輩的臉面都丟干凈了。

      公牛此時明白了,這不是一場游戲,它開始狂躁,暴怒,左奔右突,想掙脫六根繩子,但為時已晚,體力耗費太多,到這會兒,氣力早已不像先前。它喘著粗氣,用剩下的右眼觀察四周,想找個突破口。周圍都是牽繩子和圍觀的社員,密不透風。突破口已不復存在。

      隊長的兒子是民兵,他背來半自動步槍。公牛單用右眼觀察四周的舉動給他留出了空檔。他讓社員大聲吶喊,以掩蓋腳步聲,他從左側靠近公牛。槍管對準潲水桶空心鋼錐管畫過的地方,輕扣扳機,砰一聲巨響,我們耳朵里填滿槍聲,除了嗡嗡嗡的回響,什么也聽不見。這一聲巨響同樣驚嚇到在場的所有社員。隨著槍響,牛被強大的力量推得倒退四五步,前腿趴到地上。氣力徹底散了。牛頭上血花四濺,雜亂,沒有章法,沒用空心鋼錐管戳出來的血柱好看,很快,牛頭和半個身子一片血紅。步槍子彈殼在空中劃了一條美麗的圓弧,還沒落到地上,一聲氣球破裂的聲音之后,彈頭從公牛右眼鉆出來。公牛勉強眨巴著眼皮,左眼里全是血污,右眼里空空蕩蕩,血污中有黑色的東西在流淌。

      血淌了一陣不淌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臭。這兩樣東西實在不能放到一起,放到一起就由不得人想到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想到成堆的死人。我肚子里像放了一坨凝固的血污,只想著吐,因為饑餓,什么都吐不出來——吐不出來比吐得出來更難受。

      公牛還勉強“站”在那里,疲軟,還是不服輸,仍然沒有倒地的跡象。

      社員中有心腸軟的,躲到人背后去了。隊長兒子的步槍里還有幾發(fā)子彈,不曉得該往牛的哪個部位放,于是上了保險,把槍暫時倒掛到樹杈上。有個木匠正好背著工具箱打那兒經過,隊長的兒子招呼木匠:“木匠,借你鋸子用用?!蹦窘秤X得這簡直是在開玩笑,就用玩笑的口吻對隊長的兒子說:“難不成你要用鋸子殺牛?”隊長的兒子說:“我要把它的腦殼鋸下來!”隊長的兒子說得認真,木匠從來沒想到他的鋸子能派這用場,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包括我。木匠不愿意,他說:“魯班仙師當初發(fā)明鋸子,是專派來鋸木頭的,吃素,不吃葷?!标犻L的兒子上前奪過鋸子說:“啥雞巴仙師不仙師?你沒見全生產隊的人都等著吃肉么?”

      六條繩子繃緊。公牛還喘著粗氣,呼吸的力量不比先前。

      鋸子仰面朝上。這頭牛的脖子又短又粗。牛脖子不比木材,沒有準性,鋸口東一下西一下。公牛吃了那么多疼痛,又瞎了一雙眼睛,對疼痛麻木了,似乎也希望早些倒地。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任由鋸子在它脖子上來回抽動,每次抽動都不在同一個位置上。

      終于,鋸子鋸到牛的氣管。公牛“哞嗚——”大叫一聲,撕心裂肺,氣壯山河,驚動了在場所有的人。多年以后,人們還說起這聲絕唱。所有人都說,他們只聽到過“哞”,活了一輩子沒有聽到過“哞”之后還有那長生幺幺的“嗚”的。不待鋸到血管,公牛轟然倒地。

      公牛終于斷氣了。

      這時人們發(fā)現,沒有潲水桶大家依然吃不成牛肉,剝牛皮、分割牛肉是技術活,沒看家本領做不成功。于是派人去請潲水桶。等待潲水桶到來的時間是漫長的,許多社員回家吃中午飯去了。日頭過午,這時候吃中午飯有些晚,他們不介意,為在傍晚時分替自家分回一塊好牛肉,他們現在必須養(yǎng)好精神。潲水桶來之后要先剝皮,再開膛,之后才能分牛肉。全生產隊每家派一個人去排隊領牛肉,割到哪里就領哪里的肉。根據兩年前的經驗,為分到中意的好肉,許多人在排隊時大動腦筋,早了不行,遲了更不行,就是排在隊伍中都還得動腦筋,比如快割到大骨的時候,輪到的人不是說要拉肚子,就是灶下的火忘了滅了,從隊伍里掙脫出來,在場外繞一圈再回去排隊,運氣好就能輪到后腿肉什么的。牛的下水是不分的,潲水桶說牛的下水是裝牛屎牛尿的,臭得很,不好吃,就當他的酬勞。

      到潲水桶再次出現的時候,場上只剩下紅苕、蕎殼、我和看秋員黃螞蚱。黃螞蚱對紅苕恨之入骨,卻又拿不到任何把柄。他是來守牛肉的。潲水桶一邊剝皮一邊抱怨說:“為你們生產隊的事情,弄得我到這時候還沒吃上中午飯?!彼麑S螞蚱說,“你去知會你們隊長一聲,待會兒剝完皮,讓我先吃兩碗干飯,才有力氣給大家分肉!”黃螞蚱估計剝皮沒那么快結束,守肉還要過一陣,就上隊長家去了。

      見他對我們仨不放心的樣子,我給紅苕和蕎殼遞了個眼色,嘴巴里喊著“玩兒去啰”,轉身跑得比黃螞蚱還快。黃螞蚱真上隊長家去了。我們躲在保管室后面的茅草叢中,待黃螞蚱走遠了,我們又悄悄溜回來,在遠處觀看逐漸露出骨肉的公牛。

      潲水桶刀法熟練,很快一張皮就攤在地上。從前裹在公牛身上并不覺得大,攤開來鋪到地上,感覺無比遼闊。潲水桶站起身來,從懷里掏出半截煙屁股點上,吸了兩口,吐煙的時候往四下看了看,確信沒人,抽出剜刀順著牛腿剜一刀下去,一條四指寬的牛肉像皮帶那樣被削下來,他把“牛皮帶”放在手心里卷面團一般卷成一團,塞到工具箱的暗箱里。剜了左腿,又在右腿上剜了一刀。他手腳麻利,事情做完,煙屁股還剩一半。他把煙屁股掐滅,小心地放回工具箱。我們確信他根本不抽煙,煙屁股只是他打掩護的道具。紅苕和蕎殼對我說,我們是不是沖過去,逮他個正著,能分一塊就分一塊;如果不分,對不起,我們就喊叫,把社員叫來,看我們生產隊的人不把他打死。我說別急,他過會兒要上隊長家吃飯,趁他去吃飯的時候,我們想辦法把黃螞蚱引開,然后搞幾塊大的。紅苕和蕎殼都聽我的。我讓蕎殼去把他家的菜刀偷出來,他不敢去。我們仨中,數蕎殼家的菜刀鋼火最好。紅苕自告奮勇說我去,我就說我家沒刀剁牛肉,向蕎殼的爹借把刀用用。我說紅苕,你小子又聰明了一點。紅苕得了我的夸獎,跑得飛快,很快就把刀借來了。

      潲水桶在把剝皮的工具收拾進工具箱的時候,隊長的兒子、黃螞蚱領著四個社員帶了繩子和三根木棒來了。紅苕悲傷地說,完了,他們要把牛肉抬進保管室,可惜我花那么大力氣去把刀借來了。蕎殼用眼睛望著我,征求我的意見說,我們要不要喊?我在蕎殼頭上打了一巴掌,你豬腦子???你這一喊,他,我們,誰都搞不到肉吃。蕎殼不服氣地說,咱們不喊,一樣搞不到。我也后悔,萬萬沒有料到隊長的兒子和黃螞蚱會來這一招??晌耶吘贡人麄兟斆鼽c,人做事不能做絕,損人要利己,損人不利己不僅斷了別人的路,同時也斷了自己的路。

      他們果然把牛肉抬到保管室里去。公牛足夠沉,他們六個人三根木棒,一同使勁還累得哼哧哼哧喊號子。令人痛心的是,現在我們一口都吃不上了。

      他們連牛皮都拖進保管室。

      鎖上門,黃螞蚱坐在保管室門口不走。隊長兒子對他不放心,從他手里把保管室鑰匙拿走。黃螞蚱真是條光曉得吃屎的狗,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一屁股坐在保管室門前冰冷的石階上。門上碩大的掛鎖在他頭頂上晃來晃去。

      黃螞蚱提著個碩大的牛鞭跟著隊長的兒子朝隊長家走去。

      我們仨繞著保管室的側墻和后墻觀察了半天,連個耗子洞都沒有。紅苕肚子餓得提刀的力氣都找不到,還口口聲聲說要把黃螞蚱劈了。我說你小點聲兒可不可以?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英雄!紅苕說我算啥雞巴英雄?我家的牛才是英雄!蕎殼耐性最差,他還在抱怨我剛才制止他上去跟潲水桶分一塊肉。他故意不理我,對紅苕說,你家的牛是英雄全生產隊的人都知道,我們仨做了狗熊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習慣性地在蕎殼頭上拍了一巴掌,剛張開嘴巴要教訓他,他從地上摸起一塊磚頭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對我說,以后你再敢動不動打我腦袋,看我不一磚頭把你拍扁!我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我腦子比他好使點,立馬轉過彎說,我們仨從現在開始別出聲,看誰先想出把牛肉吃進嘴巴的主意,我還真不相信,就一個黃螞蚱我們對付不了!蕎殼把磚頭塞到我手里說,好歹你也算條漢子,去吧,我等你去把黃蚱蜢拍死!我伸手又想打他,看看他手里的磚頭,算了。蕎殼那餓死鬼樣子讓我不得不想辦法把牛肉吃到嘴里,非吃不可,否則太丟臉了。

      我們仨六只眼睛碰到一起。要靠紅苕這笨蛋想點子等于讓水里淹了半個小時的死人做夢,讓蕎殼想點子也不靠譜,他還沒從憤怒中走出來。我拍著腦子想了一會兒。這一想,我發(fā)現自己剛才不比紅苕和蕎殼聰明,我剛才一直在想如何把黃螞蚱引開,跟在田野里那樣,我曾設想讓蕎殼去告訴黃螞蚱蘿卜地里的蘿卜被拔了,待黃螞蚱前去查看,我們……我們又能做什么呢?總不能把鎖砸了?

      我抬頭看了看保管室。這屋的墻是土磚砌的,土磚之間的縫隙對別人來說就只是縫隙,對我們仨來說就是梯子,沿著磚縫爬到屋檐底下,翻上屋頂就容易了。我試了一下,相當容易。揭開幾片瓦,牛肉就在瓦片底下。我在房頂上對著他倆招一招手,他倆心領神會,也上了屋頂。揭開十幾片瓦,露出椽子縫隙。若能從椽子縫鉆進去,就能順著柱子滑下去。我試了試,身子能過去,碩大的頭卻礙事兒了,無法從椽子縫中穿過;紅苕身子比我大好幾號,根本塞不進去。我倆拿眼睛看蕎殼,蕎殼細小的身子再貼上幾斤肉都能鉆進去。他見我倆看著他,尾巴翹起來了,把頭扭到一邊,跟他沒關系似的。紅苕求蕎殼說,好歹你也算條漢子,你下去吧,搞到了你吃大塊的。蕎殼說,我們仨有言在先,平均分配,誰也不得壞了這規(guī)矩。這小雜種啰嗦半天,不麻利點下去的態(tài)度讓我非常惱火,我心想,總有一天我要揍到讓你聽到我的聲音就發(fā)抖。我說,撤退吧,反正到太陽落山,家家都能分到牛肉,誰都能吃上幾口。說這話的時候,胃里翻江倒海,腮幫里全是口水。牛肉的味道太美了,細細剁碎,跟芹菜碎末一起炒了,起鍋前加上半勺花椒粉,那是兩年前的味道,至今想起來還讓人受不了。如我所料,蕎殼聽了這話,立即說,讓我試試。說完不等我做出任何反應,取過紅苕手里的刀,穿過椽子縫,悄無聲息地沿著房內的柱子滑下去。他抬起頭來,我沖著他翹起大拇指,他高興壞了。蕎殼輕輕拍了拍剛才被剜過兩刀的牛腿,翹起大拇指。后來他說,那個老賊刀法太好了,割了跟沒割一個樣。得了潲水桶的啟發(fā),他也想搞那么兩下,可惜他家的菜刀比不得剜刀,整天切素菜的刀鋼火再好也是吃素的。好在是他自己家的刀,用起來順手,很快切下三坨肉,他順著房柱上來,把肉給我倆,又滑了下去。我聽見隊長的兒子在他家門口吹哨子,吹完了喊:“各家各戶注意,一戶一人,前往保管室分牛肉,早到早分,遲到遲分,不來的就沒有!”人們像早就等在門口似的,隊長的兒子話音剛落,到處都是人,往保管室趕來。我以為蕎殼還要割肉,使勁給他比手勢。他根本不聽我的,圍著牛肉轉了好幾圈。我心里著急得不行,這小子一定讓牛肉給整瘋掉了,他要是給捉住,我們仨都逃不了,要是老賬新賬一起算,我們三家今年的口糧就完蛋了。要是那樣,我再也用不著關心我奶奶家門口的菊花開不開了。就在我嚇得快尿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他家的那把菜刀。原來他這一趟是下去找菜刀的。刀在他家比牛肉重要一百倍,他家就這把菜刀。他后來說,他興奮得忘了刀擱在哪里了,繞了好幾圈才找到。我卻覺得他是因為緊張才忘掉的。他如釋重負爬了上來。我也如釋重負。

      我們把瓦重新蓋回去,手摳腳蹬那些磚縫從房上下來,一溜煙跑向田野深處。

      三塊均分,丟在火堆里燒熟了吃?;鹗强考t苕的放大鏡點著的。西斜的太陽費了我們好大勁兒。沒有一點鹽花花兒,我們一樣吃得津津有味。我實在餓壞了,吃相相當不雅,前一口還在喉嚨里蠕動,沒吞下去,第二口已在上下牙之間簡單地咀嚼了,而我不爭氣的眼睛早就盤踞在手里剩下的牛肉上,尋找最佳的下口位置。蕎殼看不下去,他對我說,你每次都罵我們是豬,你看你今天呢?搞得比你奔跑的速度還快!

      天剛黑,我打著飽嗝回家。我想象奶奶這時候多半炒了牛肉,正等我回家。

      院子里異常安靜,只有風推院門的吱呀聲。

      我喊了幾聲奶奶,沒人答應。我以為奶奶去領牛肉還沒回來。

      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突然什么東西絆了我一跤。我站起來,摸索著把燈點上。我的奶奶躺在地上。剛才絆倒我的是奶奶的身體。她餓昏了。桌上還擺著兩碗煮甜菜葉,了無熱氣,是中午放上去的。奶奶還有一口微弱的氣息。我出門喊來鄰居,鄰居跟我一起來把奶奶抬到床上。鄰居走了,沒有別的表示,他們家也正缺糧呢。我把甜菜葉熱了,一點一點給奶奶喂下去,奶奶終于有了一點氣息。

      我去找生產隊長要糧食,要沒有分到手的那份牛肉。生產隊長躺在床上,對我的表現非常憤怒,之前從來沒有哪個社員敢上他門來要東西。大概牛鞭吃多了,他聲音洪亮得炸耳,底氣充盈得走音,他破口大罵道:“勞改犯的兒子!你再敢到我家里來要這要那,看我不把你攆出這個村子!喊話發(fā)通知的時候說得清清楚楚,‘早到早分,遲到遲分,不來的就沒有,你們奶孫倆不來領,怪誰?再說了,你奶奶是活是死關我球事,一人坐牢,全家不是好東西。滾!”半個月后,我奶奶亡故了,裹我奶奶的草席被抬出去的時候,我注意到,奶奶家門口那堵墻根下的菊花像一個個淺紅、純黃的漩渦,蓬蓬勃勃地盛開了。奶奶死后三天,收進倉庫三個多月的糧食終于分下來了,我一個人吃著奶奶的口糧。填飽了肚子我的思路清晰了不少,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糧食收上去那么長時間不分下來?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从虚_不完的會、喊不完的口號、刷不完的標語,餓著肚子也不去多種些糧食?

      五年后,1980年,我的爸爸媽媽從遙遠的大西南回來把我接走,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據說我爸被“平反”了?!捌椒础笔鞘裁匆馑迹也欢?,也來不及懂,因為我還沒來得及問,一下就讓我爸的形象給整懵了。我差點沒認出我爸,才三十五歲,駝背拱得比他的頭頂還高,瘸了一條腿,走路需要拐杖。我爸這輩子都離不開拐杖了。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五年前被宰殺的紅苕家的公牛。我打了個足以影響我一輩子的寒戰(zhàn),背脊涼颼颼的。在死亡和生不如死之間,后者更令人恐怖。這個年輕的殘廢老頭兒牽起我的手往我臉上看了一陣。他的手粗糙堅硬,跟枯樹枝似的,沒有熱氣。從他渾濁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不相信我長這么高大了,剛見面的時候他甚至不相信我就是他兒子。終于,他確信了,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卻只說出一句:“燒餅,我們回家!”爸爸的后四個字讓我熱淚盈眶——我特別注意到,是“我們”,不是“你”或者“我”,指代我們仨——這就是說,我從此又有家了。我媽頭發(fā)白了一大半,從前兩條黑黝黝的辮子,現在扎成一個,還嫌頭發(fā)少。全生產隊沒有一個人來送我們一家三口。我很希望看見紅苕和蕎殼,我們都長高了許多,紅苕比以前聰明,蕎殼還那么倔。如果紅苕和蕎殼能來送我多好,我們仨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我們仨晚上出門,狗都不敢叫一聲。直到我走出村子,村子在我身后消失不見,也沒見到紅苕和蕎殼的影子。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昨天我們已踩好點,今天即將發(fā)生的事兒本來有我的份兒,臨出門我爸媽來了,沒作任何停留,接上我就上路。這會兒,他倆說不定在碰頭點抱怨我呢。

      我離開的時候,村里人興奮地對他們的鄰居說,勞改犯的餓癆鬼兒子被接走了!他們的鄰居同樣興奮,興奮的臉上掛著幾許憂慮,他說:“三個惡棍還剩兩個,那兩個可是沒人來接走的!啥時候死了才好?!?/p>

      責任編輯 子 矜

      猜你喜歡
      紅苕我們仨螞蚱
      百吃不厭的紅苕
      青年文學家(2022年7期)2022-04-24 21:55:24
      我們仨
      快活的小螞蚱
      學生天地(2020年36期)2020-06-09 03:12:30
      故鄉(xiāng)的紅苕
      工友(2020年2期)2020-03-04 17:22:48
      捉螞蚱真有趣
      我曾經傷過紅苕的心
      我的粉螞蚱
      螞蚱武士
      夢的旅人——讀《我們仨》有感
      相信時光
      菏泽市| 三都| 大英县| 沅江市| 彰武县| 平度市| 青州市| 鹤庆县| 博野县| 扎鲁特旗| 建德市| 遂川县| 蒙阴县| 民勤县| 临夏市| 贵南县| 宁强县| 秦皇岛市| 锡林郭勒盟| 台州市| 饶河县| 大城县| 恭城| 肃宁县| 乐都县| 东阳市| 文化| 贵定县| 平阴县| 辽宁省| 普定县| 灵璧县| 元朗区| 永新县| 东乡族自治县| 开封县| 长宁区| 南投县| 崇州市| 泊头市| 齐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