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尚齡和他的《吉金所見錄》——《中華珍泉追蹤錄續(xù)篇》（九）

關漢亨

在拙編《集幣隨筆》中，曾撰短文《泉學開山祖師初渭園》，介紹這位清乾嘉時期著名泉學家。近年重溫初氏名著《吉金所見錄》，開卷有益，頗有收獲，現(xiàn)將讀書心得簡記于后。

一 《吉金所見錄》成書經(jīng)過

初尚齡（1759—1841）字渭園，山東萊陽人，出身于海濱名族官宦之家，其祖父及世父皆“從科第起家，畢力詩書，宦游兩世”。其大兄初頤園嘉慶六年進士，曾任官于滇南撫署。尚齡幼承家學，博雅嗜古，早年好書古法帖，喜考究文字，其后服官中外“宦游四十年”。乾隆丁酉（1777）尚齡時年十九，他“隨侍浙西，于海昌得古錢數(shù)十品，卒皆秦之半兩，漢之五銖”，為集泉之開始。此后廣事搜羅，不遺余力，并隨得隨錄，“迄乙卯歲（1795），幾至盈千”。乾隆四十七年（1782），尚齡專注匯輯《吉金所見錄》，歷四十三年，凡五易其稿，嘉慶廿四年（1819）定稿付梓，刻印需時五載，至道光五年（1825），萊陽初氏古香書屋刻本印成刊行。

尚齡一生不好金錢好古錢，他曾說：“吾素不好金錢”，“余寡所嗜好，獨于此（古錢）寄愛不倦，非惟古香古澤，適一時之興，而按圖考據(jù)，亦可補金石文字之缺也”。他數(shù)十年的集藏歲月，曾與眾多泉家交往，據(jù)他憶述：“余吉金之好四十余年來，同好者海昌陳輿伯，廣陵江秋史，北平翁宜泉，同邑趙北嵐數(shù)家”?！埃▌ⅲ┣鄨@余姻戚，亦余同好，近今所稱廣收博覽者”，“所蓄吉金甲于一時云”?！岸〕螅?817）在都見吳柳門（名文炳）所刻《泉幣圖說》，展閱累日，神往久之，己卯（1819）春始識其人”。尚齡相識之博古者還有宋西崖、周松靄、馬思賢（號衍齋），海昌之周春、張集堂、俞氏，膠西胡憩棠，杭州汪氏，其侄兒初銘峻亦好此收藏。

尚齡在其著述中，多處談及他集藏及著錄之經(jīng)歷，所見所聞所得，一一記錄。初氏曾說：“自乾隆丁酉（1777）隨侍浙西，即有吉金之嗜”，其后“宦游四十年”，而搜集、筆錄、考據(jù)亦四十余年。他又說：泉貨“存今者尚多，然博古征信無逾于此，自茲以往加意搜羅，足跡所至，當無不留意焉，積四十余年，藏千有余種”，“爰為辨其文字同異，考其世次先后，俱摩其文于右，而詳注于左”，“自周秦以及勝國，凡有所得及耳目所接見者，咸入于圖，名之曰吉金所見錄”。“是編始輯于壬寅仲夏（1782）”，閱五、六年，初稿“抄錄成帙，淺見寡聞，未敢遽以示人”。

乾隆癸卯（1783），尚齡于海昌請有三十年集錢經(jīng)歷藏泉家周春先生作序，是該書五篇序跋中之首篇。同年冬，尚齡“旋赴金陵”，“隨先伯父金陵鹽巡道任所皖江太守江年丈”工作多年，差務繁忙，他仍“俱攜諸行篋，隨得隨錄，迄乙卯歲（1795），幾至盈千”。至此尚齡蓄泉初具規(guī)模。其后“遂出而與翁太史宜泉相商榷”，翁樹培閱覽其書稿后建議鐫刻，以公諸同好，“余因以谫陋未遑也”。

嘉慶四年（1799），尚齡又請其好友黃如瑀作序，為該書第二篇序文。嘉慶五年（1800），尚齡游滇南撫署，探訪大兄初頤園，并將書稿“重輯之”。他記述：大兄頤園“工書畫，善篆隸，錢譜乃其緒余耳”。其兄并“曾題數(shù)語于簡端，今又二十余年矣”。嘉慶廿三年春（1818），初氏到訪若溪長興官署，并請有十年交情之好友延荔蒲明府為其著作題跋，“戊寅春攜赴若溪，延荔蒲明府又見而悅之，其詩友王屆山又極力至成，并為之跋，且助以資，囑即鐫刻，回里后倉猝莫辦”。王屆山先生題跋為七言長句，茲錄其中詩句云：“渭園先生東海邊，家藏歷代刀布錢，摹拓成譜置行篋，古香撲鼻文斐然”。“君言宦游四十年，黔蜀吳越雍幽燕，足跡所到必搜覽，在山掘地溪沉淵，時人掉頭不屑顧，君乃積累方盈千”。

嘉慶廿四年（1819），尚齡“攜（書稿）以赴都，質(zhì)之劉青園，青園余姻戚，亦余同好（尚齡是長輩，劉氏稱他為姻丈）”，“承其指示，舛訛仍多，因詳加厘定，稽諸舊史之記載，參以同好之論衡”。在京逗留期間，曾選劉氏所藏古錢精品多種，手拓于青園京寓韓家潭書舍。嘉慶廿五年春（1820），“同石貞、時園兩弟（將書稿）重加修輯”，“勒為四冊，分為十六卷，又撮其大概，得二十二條，一一臚列于右，名之曰考古瑣言，附諸卷末。”道光乙酉夏（1825）鐫刻告成，全書總計錢圖一千二百一十種，計字七萬余?！澳畲怂氖陙?，白駒過隙而學殖荒落，僅存此管窺之見，聊用銷磨歲月以自娛也”。

二 該書三大特色及其精要內(nèi)容

據(jù)尚齡考訂，“吉金”一詞出自宋歐陽永叔《集古錄》，“韓城鼎銘以金鑄，器成通謂之吉金”。尚齡說：“錢為歷朝國寶，是其尤著者，故以此名編”。而書名曰“所見錄”，是指作者所見、所聞、所得之真實記錄。尚齡十分強調(diào)，“茲編必實有是錢，然后拓入，欲見廬山真面目也”。唐宋以來泉譜，多采用手摹前人譜錄之錢圖入編，無實物可循，未經(jīng)考訂，走樣失真。初氏《所見錄》除選自個人藏品外，不少泉拓由同好博古者提供。他曾說：“編內(nèi)新奇罕靚之品，多有拓于劉氏青園者”。經(jīng)檢閱得知，劉氏提供泉拓有貝益化、大泉五十背十五字銘奇品，淳祐當百，嘉定折十，靖康元寶鐵錢，西夏梵文錢、漢文錢等十多種。吳柳門提供大布黃千，貝益化方孔圓錢，孫吳大泉五百：陳輿伯提供豐貨、淳祐通寶當百、五銖異品。還有衍齋之大泉五十錢范，周松靄之貨布泉范、“富人六萬”錢范，海昌俞氏之隸書靖康元寶折二等。

尚齡十分重視古錢出土資料之搜集，包括出土時間地點、錢幣類別及數(shù)量，均一一記錄在案。他曾說：“古錢之出土者多在北五省，而吾登萊尤多”，“古布及漢錢近今晉省最多，陜次之，尤多莽泉，明字刀盡出北直間”。道光五年（1825）該書鐫刻接近尾聲，他發(fā)現(xiàn)一份重要的刀幣出土資料尚未入編，于是立即補刻在《考古瑣言》第十八條內(nèi)。他記述：“齊刀盡出吾鄉(xiāng)，乾隆丙午（1786）昌陽城南趙旺莊鄉(xiāng)人掊土得齊刀百余品，三字者居多，間有四字者”。“嘉慶辛酉（1801）即墨東北皋虞古城掘得即墨刀數(shù)十品，內(nèi)有安陽刀數(shù)品”。“道光辛巳（1821）嵩陽城西閻家村，掘得齊刀數(shù)十品，內(nèi)有即墨、安陽刀各數(shù)品”?！暗拦馊晌纾?822）即墨城東臺上莊掘得即墨刀數(shù)十品。癸未（1823）昌陽城東南澤上莊掘得齊刀數(shù)百品，以上五處，余所目睹者各購數(shù)枚。百余里之內(nèi)，三十余年間已五見矣”。

該書還記錄：乾隆癸卯（1783）江寧師古灘掘河掊土時，發(fā)現(xiàn)出土蟻鼻錢數(shù)千枚；嘉慶十年（1805）甘肅涼州窖藏出土唐宋古錢及遼錢、西夏文錢數(shù)千枚等。本書最大特色在于采錄錢圖確有實據(jù)，別開生面而引人注目，增強了本書的真實性和科學性，此其一。

《所見錄》前一卷“古圜金刀布文字考”，列出古刀布常見八十二種古篆文字，并予釋讀。例如京作，穎作，金作，當作，法作，貨作或，邑作或等。 卷二篇內(nèi)，還收錄廿一種古布文字與鐘鼎文之比較。后一卷“考古瑣言”中，介紹一組錢幣名詞術語，包括錢幣的歷史、名稱、別名、形狀，錢之面文和背文，鑄幣的材料，錢文字體及名家書法，錢之大小輕重及錢之行使流通。該書還收錄多種歷代錢譜書目。以上資料都是學習古錢入門基本知識，為舊譜所缺少者。本書知識性強，可以說它是一本集幣者必讀的參考書，是為該書之第二特色。

尚齡數(shù)十年來潛心學問，孜孜不倦，考據(jù)錢幣甚有見地，皆因他十分重視歷代博古者對古篆文字的考訂研究成果，集思廣益，并加以善用，尤其是對錢幣“制度之沿革，用法之輕重，采輯群書，參以諸譜，務求允當，不使稍涉紕謬云”。該書多處引錄金石類古籍文獻包括有：宋歐陽永叔《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山左金石志》、宋李孝美《錢譜》、南宋洪遵《泉志》、元孔行素《至正雜記》、《至正直記》、《西湖外記》和《西清古鑒》、吳柳門《泉幣圖說》、劉青園泉拓本等。該書經(jīng)過翁樹培、劉青園等古泉名家過目審定。書內(nèi)考訂錢幣時，亦嘗采錄陳輿伯、吳柳門、趙北嵐等諸家解讀和評說，經(jīng)多方考據(jù)后尚齡再加案語，如此可靠而有力的考證，無疑增添了讀者對本書的認受性，此是該書第三特色及可取之處。

《吉金所見錄》十六卷，全書精要內(nèi)容在前六卷及末一卷。關于古代文字的演變，尚齡記述：上古為蝌蚪文字，“周宣王（在位于公元前827年一前782年）改為籀文，列國以籀文而各為一體，秦始皇改為小篆，又改隸書，漢興有草書又變?yōu)榭薄：沃^蝌蚪文字，何謂籀文。他說“頭圓大而尾細，古文似之，故孔安國云蝌蚪文字是也”。尚齡又據(jù)《法書要錄》所云“籀文折直勁迅，有如鏤鐵，而端姿旁逸兼婉潤者也”。尚齡說：“古錢斷自秦半兩，今周圜法尚有可據(jù)，惟刀布史無明文，后之排纂譜錄者，率多荒誕紕謬”。他經(jīng)過對各種古布作細致的觀察和考據(jù)后指出：“以上列國布幾百品，雖其篆法各殊，而結構則一”，可見“列國布盡為籀文”，“按其篆法，辨其文字，（它）確為周列國時物”。尚齡并指出：“古布中其文有不能盡識者，各國難以分晰，茲就所有者聯(lián)類編入，統(tǒng)謂之周列國布，世次前后，所不計也”。

關于空首布（鏟布），尚齡記述：“此種（鏟布）出土最晚，元明以前未有言及者，近來見者甚多，大小文字互異，賞鑒家呼為鏟幣或曰空心幣，實無所稽，以其形似為名耳。今細玩其銅質(zhì)篆文，似在前諸布之先，為春秋以前物”?！斑儊碇兄莩鐾琳呱醵?，他處無之，聞山右亦間有之，是亦近于中州者，其為衛(wèi)幣，似有可據(jù)”。該書共收載“安藏”、“武”字等空首布十余品，考訂空首布為衛(wèi)國鑄幣亦較允當。

該書收錄各式齊刀四十一品。尚齡指出：“今此（齊）刀盡出吾鄉(xiāng)而登萊尤多，其為齊之遺制無疑”?！凹茨队染珶捄裰亍?，“與前品規(guī)制相同，即墨為齊之大都會，其為齊刀無疑”。另有“安陽之法貨”五字刀，尚齡指出其“銅質(zhì)精煉而篆法遒勁”，“其形制文字，確是齊刀”。

該書收載明字刀廿四品，尚齡考訂說：明字指“平明”之地，“屬北平郡，列國時為燕地。此種（刀）或其遺制，且此刀盡出燕市，邇來河間易州，于敗井頹垣中每有所獲，動輒數(shù)千，吾鄉(xiāng)莒地曾無一見。質(zhì)之劉青園，據(jù)云此種非莒刀，余向亦疑之，今聞此說，已先得我心”，“余謂既非莒刀，又出燕地，漢志之平明，何必不始于列國時耶”。初氏對明刀之考據(jù)尚屬允當。

三 諸家對該書之評說

初尚齡博學精思，不盲從附會。他重實物重考據(jù)的研究學風，使其見識超軼流輩，故他能打破前人舊譜對古刀布錯謬論說，直指舊說“荒誕紕謬”，并認定古刀布“確為周列國時物”。此劃時代之論斷，可謂前無古人，真知灼見，對后世錢學研究影響極為深遠。當年為該書作序之人士皆認為，初氏“泉譜一書，搜羅極富，考定亦精”，其“立言謹慎”，“考證得失多古人所不及”。

鮑康曾說：“古泉之學至嘉道間始有確據(jù)，前人譜錄率不足征信”?！俺跷紙@吉金所見錄，視以前諸譜所收為多，凡千二百十種”。是書“然能一掃舊譜沿訛之陋，最為善本，所可議者三五品耳”（觀古閣泉說）。清末泉學家饒登秩在其《古歡齋泉說》中稱：鮑康“于古刀布主初氏說，謂其篆文平易近人，不純屬上古”，“余嘗統(tǒng)而觀之，圖錄之書多矣，唯初氏之譜為大純，論錢之書亦多，唯鮑氏之說為最平允”。

民國時期著名錢幣學家張纟冋伯先生在《古錢大辭典拾遺》序文中曾有評說：“嘗謂乾隆以前無錢學，……嘉道以還，錢學始萌，初渭園為開山祖師，《吉金所見錄》雖非完書，而刀布斷自列國，一掃前人陋妄，真知卓越，洵不可及”。纟冋伯先生對初氏及其著述給予很高的評價。該書尚有許多不足之處，例如，戰(zhàn)國后期齊國鑄貝益化圜錢，初氏斷為周景王大錢。魏幣共字圜錢、钅斤字布、當寽布，還有閵字方足布、茲氏半布、虞陽，背十二銖圓足三孔布，面文及背文初氏均未能準確釋讀等。兩百年前，真正泉學研究剛起步，初尚齡能寫出此書已十分可貴。我們研讀此書時須辨識真?zhèn)?，取其精華，當會有不少收獲。

初尚齡于道光廿二年（1841）去世，享年八十三歲。同治十二年（1873）李佐賢在《續(xù)泉說》一文中寫道：“藏泉家垂久遠者鮮，翁宜泉所藏早經(jīng)易主，吾鄉(xiāng)初渭園所蓄早歸他氏”。初氏遺藏雖已星散人間，然而他的遺著卻對后世泉學研究有著重要影響，為泉學界人士所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