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軍峰 男,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采訪團成員,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國際書畫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已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消費日報》、《河北日報》、《河北農民報》、《燕趙都市報》、《散文》、《遼河》等各級報刊發(fā)表文字30余萬字,報告文學《歷史下的守望——河北省文物建筑保護工作紀實》即將出版,先后獲得省級以上獎項11次。
師徒倆是三里五鄉(xiāng)有名的一對紙糊匠。歲數(shù)小的是師傅,五十大幾,年長的是徒弟,七十出頭。倆人長得身子與體重不成比例,瘦小且高,活像閻王殿里的黑白無常。師徒倆都沒上過學,聰明而貧窮。手藝是師傅祖上傳下來的,所以經他們樹皮樣干癟粗糙的雙手扎出的孝子帽、招魂幡、哭喪棒、孝靈燈等等手法細膩,式樣精美,很受村里人歡迎。
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白事到,紅事叫”。無論大清早還是后半夜,只要“通——嘭,通——嘭”四聲追魂炮響過,師徒倆就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事主家里,比近門近親來得還要快。師徒倆做白事紙糊從不收錢,但一個事下來,每人會得到一瓶白酒和兩盒煙。酒是村子里最普通的簡裝瓶,七八塊的樣子;煙是“白石”煙,最大眾最便宜的那種大路貨。當然,他們還會獲得一頓不算豐盛的答謝餐,豬頭肉、肝肺拼盤、豆腐絲、水煮花生米,兩葷兩素,酒隨便喝,煙隨便抽。遇到主家闊綽的,還會炒上兩個熱菜,無非豆芽炒肉、尖椒豆腐、白菜炒肉之類。因為沒有太大效益,所以師徒倆一直貧窮,但他們樂此不疲。另外,本來半天就可以將所有喪事用的東西糊完,師徒倆卻要緊跟著喪事的日子:主家辦三天,他們糊三天,主家辦五天,他們糊五天,直到出殯入葬才算完事。目的無非兩個,一是能多混幾頓飯吃,二是不能讓人們忘記他們在村子里的重要性。
師傅是個光棍,爹娘老早就沒了。因為人太過沉悶,村里人稱其“魂不全”,所以大半輩子孤身。去年春上,師傅好不容易花七千塊錢買了個南方女人,只不過一個晚上,那女人就悄默聲地跑了,從此杳無音信。徒弟呢,嘴巴倒是勤快,只不過盡是些愣愣乎乎、不著調的閑言碎語,村里人稱其“愣頭青”。他四十六歲那年娶了個病啞巴,沒兩年就一命嗚呼,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了,沒有再找?;蛟S,是因為倆人境遇雷同,五年前,愣頭青找到魂不全,非要跟他學紙糊這門手藝。愣頭青的理由很簡單:活不了幾天啦,又下不了地,無非混口飯吃,餓不死算了?;瓴蝗?,自打從他爹那輩學了這門手藝,因為光棍一根,“藝不外傳”的規(guī)矩就成了頭疼事。愣頭青找來時他本不同意,理由也簡單:活不了幾天了,傳也是白傳。但,如今村里愿意學這手藝的人一個都沒有,年輕的嫌寒磣,歲數(shù)大的嫌沒收益;也只有愣頭青,既不怕丟人又不求收益?;瓴蝗南?,傳就傳吧,說不定這一傳還真能傳出個下一代。茫然的期望成為倆人組合在一起最好的理由。
人們正在美夢中酣睡,劉家屯的上空“通——嘭,通——嘭”響了四聲追魂炮。清早起來,街坊鄉(xiāng)鄰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馬上福家中時,師徒倆已經在忙活了。
大門西側用帆布搭了涼棚。涼棚下,兩張長方形的地桌拼在一起,桌子旁邊放一把方形靠椅,桌子上擺滿了整張的、零零碎碎的白紙,還有剪刀、麻繩、漿糊、鐵絲之類。椅子上放一把污垢斑斑少了半截嘴子的茶壺,兩個白瓷茶碗,一包“白石”煙。馬家是村里的大戶,親戚朋友多得數(shù)不清,所以桌子上的白紙放了厚厚一摞,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高粱桿橫七豎八將師徒倆包圍起來。馬家老太太壽終九十有六,村子里稱之為“囍喪”,所以紙糊用紙除了白、紅、綠、藍常用的四種顏色,還加了兩刀金紙,深黃的顏色不但檔次上去了,還加入了喜慶的意味。白紙是喪事中的“大料”,招魂幡、哭喪棒之類都用得到;紅、綠、藍三色屬“配料”,一般用這些顏色的紙扎成“孝花”。紅孝花別在孫女、外孫女的孝條上;綠的、藍的孝花用在外孫、孫子或者隔輩人拿的哭喪棒上。這些講究沒有明文規(guī)定,自成條文,歷史傳承。
師徒倆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徒弟負責選料、裁紙、糊粘;師傅負責裁剪、造型。流水線作業(yè),有條不紊,井然有序。最先做的是孝靈燈。按照習俗,誰家老了人,第一時間告訴人們的除了炮響,就是掛在門前的孝靈燈,為的是讓前來吊孝的友人好認家門。徒弟拿著一把刀子在裁紙,“滋啦,滋啦”幾張重疊在一起的整張紙瞬間分為兩份。師傅坐在板凳上往高粱桿上擰鐵絲準備孝靈燈的雛形。徒弟的一沓紙剛割完,師傅突然拍了下腦門,忘了問主家孝靈燈做多大的啦。通常情況下,一般人家做一尺四,大戶人家則做成一尺八長。師傅起身去靈前問馬上福。馬上福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最大的。問好尺寸,師傅問徒弟割了多大的紙,徒弟說是按照一尺八割的,師傅會心地笑了笑。徒弟把裁好的紙遞給師傅,師傅接過來,食指上沾了唾沫從厚厚一沓紙中數(shù)出三張,“嘩啦,嘩啦”轉眼工夫就疊成了長方形。師傅左手拿著疊好的紙,右手只往外一伸,徒弟就把剪刀遞了過去,默契程度可見一斑。徒弟暫時停下割紙,目不轉睛盯著師傅,剪刀在師傅手里變成了玩偶,左右歪扭上下翻動,不一會兒工夫,碎紙屑就如雪花樣飄了一地。師傅把剪好的紙疊在手中一抖,那些重重疊疊的白紙就像緩緩綻放的白牡丹一層層展開,寬處寸余,窄處不過半厘,密密麻麻的紙空緊緊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同捕魚的大網(wǎng),一個燈籠的形狀就呈現(xiàn)在面前。師傅拎在手里,細細端詳一番,慢悠悠地交到徒弟手上,徒弟小心翼翼接過去,拿細棍掛了漿糊,將手捏的開口粘牢,然后固定到已經做好的高粱桿上。徒弟拿著高粱桿的一端,另一端的孝靈燈經風一吹,左右搖擺,還挺好看。將孝靈燈交到管事者手中,一項重要工作算是完成。
接下來做招魂幡。師傅讓徒弟先去叫了馬上福,馬上福站在師傅面前,師傅讓他左轉轉、右轉轉。師傅量馬上福的身高,叫他怎么著他就怎么著,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再闊綽的人此刻也得任憑他擺布。量身高是為了定高粱桿的尺寸,以便核實招魂幡的大小。這里面有講究:倘若孝子個小,做得招魂幡大了,出殯扛著風一吹就折;如果孝子個大,招魂幡做小了,扛著就沒有排場。村里人無論窮富,講究的就是排場。徒弟將裁好的紙遞給師傅,師傅先剪幡頂?shù)睦C球,疊成圓形的白紙在師傅的手里開始跳舞,“沙,沙,沙”,轉眼就變得窟窿滔天。接著剪幡中間的葫蘆和小鬼,葫蘆剪法與繡球大致相同,小鬼則最見工夫,先得將紙疊成長方形,然后要憑借腦子里的記憶剪出有鼻子有眼的人形,七個小鬼手拉手腳連腳,就像一群游戲的孩子。最后剪幡底部的“孝尾”,將白紙裁成二尺多長的條,把長紙條的兩側剪成彎彎曲曲的線條,樣子如同春節(jié)掛在大街上彩旗的尾巴。師傅剪好了,剩下的粘貼屬于徒弟。徒弟歲數(shù)大了,手腳還算靈便,他坐在板凳上一絲不茍地粘著。這時候,師傅則坐到一旁喝茶抽煙。
徒弟粘好招魂幡,這一天的事情就算做完。剩下的時間,就是借著清理高粱桿的名義喝茶抽煙,等著吃午飯和晚飯。
吃過晚飯,“噔——咣,噔——咣”炮聲響過,報完了廟,剩下時間就是難熬的守靈。師徒倆并沒有急著回家,回了家也是一個人倒不如在這里熱鬧,更何況守靈到后半夜還有酒喝和夜宵吃。靈堂里坐滿了人,前來吊紙的鄉(xiāng)友陸陸續(xù)續(xù)趕來。師徒倆在屋里沒地方坐,就在院子里胡亂轉悠。三月的鄉(xiāng)村,晚上寒氣依然很重,師徒倆穿得不厚,寒顫就打個不停。
一幫人在屋里推牌九?!皣W啦嘩啦”的洗牌聲攪得師傅心里的癢癢蟲直往嗓子眼兒里鉆。師傅年輕那會兒也好這口,只不過后來日子過得實在緊巴,進賭場的想法就漸漸消退,也只有在喪事這樣的場合,師傅才能過過眼癮。十幾個人圍成一團,一人叼著一支煙,煙氣繚繞搞得屋里云里霧里,同時也給靈堂增添了不少陰森的氣氛。師傅鉆進煙霧里,順著那團人的縫隙向里面窺探。這個縫隙看不見又轉到另外兩個人中間,正來回鉆著,有人在師傅的脖梗子上拍了個“馬瓜”。師傅并不生氣,回頭沖著那人咧著大嘴嘿嘿地笑。那人示意師傅進去玩兩把,師傅不說話,伸手將褲兜翻出來,意思是沒錢。守在靈旁的馬上福早就看在眼里,伸手從兜里掏出十塊錢給了師傅。師傅如獲珍寶,攥著十塊錢又開始圍著賭桌轉悠。瞧準了“乾門”正順,師傅就把十塊錢壓了上去。運氣還不錯,十塊變成了二十。師傅得了便宜不敢再玩,拿著二十塊錢樂呵呵出了屋。院子里,徒弟正蹲在屋檐下抽煙。師傅拿著錢在徒弟面前晃了晃,徒弟滿臉羨慕:師傅就是師傅,永遠比徒弟技高一籌。
待到賭場散了,豬頭肉、手掰腸、耳朵絲、花生米、豆腐皮等等一大碗一大碗的酒菜陸陸續(xù)續(xù)擺在桌上,一整箱簡裝瓶的白酒放在了桌子底下。一幫人開始喝酒,酒香和著菜香飄飄悠悠就到了門口。師徒倆沒有進屋,這樣的場合,沒人愿意跟他們這種身份的人在一起吆五喝六。徒弟聞見香味,深深地咽了兩口唾沫,掀開門簾的一個小縫向里面觀望:二狗子一口氣喝了半杯;三順的筷子一個勁兒地夾豬頭肉吃,筷子攥在手里都沒放過;還有老傻,半杯酒下去就脖子臉通紅,看來是暈了……一邊看著,徒弟一邊給師傅講里面的情況。師傅抽著煙,不言語。這時,馬上福瞧見了徒弟,就喚他們進來喝點吃點暖暖身子,酒足飯飽好睡個安穩(wěn)覺。師徒倆就等有人叫,迅疾掀開門簾進了屋。倆人在屋里找了凳子,嬉皮笑臉插進二狗子和三順中間。二狗子和三順故意擠了他們幾下,示意他們離遠點。師徒倆假裝不明白,硬是坐了下來。師徒倆一坐下來,三順的眼珠子一轉就冒了壞水。給師徒倆倒了滿滿兩杯酒。他們剛想喝,三順卻提了要求:在場的人,喝不完杯中酒不讓吃菜。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都知道這師徒倆喝不了快酒,一旦喝快了,一杯下去準醉。大伙紛紛迎合三順的提議,共同舉杯一飲而盡,師徒倆端起酒杯只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其他人都拿起筷子吃菜,豬頭肉、耳絲、手掰腸一塊塊塞進嘴里,師徒倆眼巴巴的瞅著,舌頭都咽下去半截。瞧著他們狠勁地吃,師傅趕緊端起酒杯又喝了稍微大點的一口。酒一咽下去,師傅就“咳咳咳”的嗆了幾下。徒弟瞧著碗里的肉越來越少,一邊端起酒杯喝,一邊做出祈求的樣子:你們吃慢點,一會兒別給俺們吃完了。徒弟的話一說出,惹得全場人哈哈大笑,震得靈桌上的童男童女都晃晃悠悠。
一杯酒下去,師徒倆的酒勁就上來了。酒勁一上來,有人就開始拿他們找樂子。“魂不全,上當了吧,七千塊錢一晚上,多虧得慌。你給我七千,我給你拉一火車娘們?!睅煾底毂?,知道他們在拿自己花七千塊買個媳婦一晚上就跑了的事情取笑,但他沒有反駁,一則人家說的是事實,二則怕言語上說不對付,人家把自己攆走,那樣等了半拉晚上才吃上的酒菜就化為泡影。徒弟畢竟向著師傅,見有人取笑師傅,徒弟咧著嘴:“俺有三千塊,你給俺拉半火車老太太吧,行不?”徒弟話一出口又惹得一陣大笑?!般额^青,你師傅找你談過幾次話了,是不是打算把你收為干小子?”一說這話,徒弟的臉上就大放異彩,滿臉皺紋開了花,幾根山羊胡直蹦跶。那是他剛跟師傅學紙糊時,有人問他,人家的手藝概不外傳怎么就單單愿意傳給你個快入土的老頭子。徒弟的回應是,師傅已經找我談過好幾次話了,說我是干這塊的料。徒弟把和師傅的對話說成是“談話”,煞有領導想要提拔下屬的意味在里面,這話出在一個老百姓嘴里,自然也就成了人們的笑柄。
師徒倆的酒勁越來越大,兩個人暈暈乎乎就都起身坐到酒桌后面的沙發(fā)上醒酒。師傅沒多大功夫就響了呼嚕,“哼哼哼”地像一頭沉睡的公豬。徒弟被師傅的呼嚕聲攪得睡不著,可是酒勁又折騰得難受,就團在沙發(fā)上來回翻身。不一會兒,師傅“啊切”一聲打了個噴嚏,有人馬上就說,不好了,這家伙喝醉酒只要一打噴嚏沒個半拉鐘頭停不下來。果然如此,從師傅第一聲噴嚏開始,“啊切,啊切,啊——切”一聲接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噴嚏一打,嗓子眼兒和鼻孔就通了氣,一條條青色的鼻涕從嘴角淌出來,黏黏糊糊掛到胸前和衣領上;鼻孔里則開始冒白泡,白泡里夾雜著沫沫粥粥的東西從鼻子眼里鉆出來,瞬間爆裂,糊得滿臉都是。有人用腳踹了徒弟兩下:快起來給你師傅擦屁股,瞧瞧這腌臜勁兒還叫人吃喝不!徒弟一邊給師傅擦那些爛七八糟的穢物,有人又冒了壞水?!般额^青,趁著你師傅睡著了,你把他那二十塊錢拿出來,我給你一盒‘紅石(這種煙只在招待客人時抽,價格是“白石”煙的幾倍),剩下的酒菜也讓你拿回家?!蓖降軉柺遣皇钦娴?,那人說還騙你不成。結果是,徒弟趁著給醉酒中的師傅擦鼻涕的空當拿走了師傅的二十塊錢,當然徒弟也如愿以償?shù)挠媚嵌畨K錢換得了一盒馬上福家的招待煙和半塑料袋的剩酒菜。
鬧騰了大半夜,酒盡人散,徒弟也駕著師傅趔趔趄趄回了家。
第二天,大鍋菜的香味已經彌漫了整個院子和巷子,師徒倆才來。師徒倆翻騰出干活的家伙,今天主要糊的東西是哭喪棒和孝花。一場喪事,除了孝子的招魂幡,侄輩的花圈(花圈都是親友贈送,不用紙糊)以外,哭喪棒的數(shù)量使用最多。盡管數(shù)量多,哭喪棒的制作工藝卻相對簡單。所以徒弟就負責那四十多個哭喪棒從割紙到裁剪從正型到粘糊的全部流程。徒弟在一旁“滋啦滋啦”地割紙,師傅則坐在板凳上認真的做孝花。如果說哭喪棒是紙糊匠的基本技能,孝花的制作就應該屬于看家本領了。師傅將彩紙疊好,小心翼翼地剪成無數(shù)個大小一致的半圓形碎片,碎片在師傅的手里如彩蝶飛舞,最后變成漂亮的花朵。粘的過程十分講究也大有學問,得從上向下從里到外一層層的粘,不然成不了漂亮的花朵,既費工又費料。盡管制作工藝比較講究,可對于師傅來說那都是輕車熟路手到擒來。十幾歲就跟著爹學這手藝,幾十年了,一朵花需要多少碎片,需要粘幾層,師傅早已胸有成竹。師傅把孝花粘好放到徒弟跟前,徒弟做好一支哭喪棒,隨后將師傅做好的孝花粘上去,就算一個完整哭喪棒的完成。做了些紅、綠、藍的孝花,師傅又開始做金色的。金紙比一般的紙都厚,所以加工難度就不同一般。師傅小心翼翼地裁,認認真真地粘,一邊做著金孝花,心里一邊洋洋得意:三里五鄉(xiāng)能做紙糊的也就我一個人,全鎮(zhèn)上能做金孝花的也就我一個人。幾十根的哭喪棒,要是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做,也不過二三個鐘頭,可師徒倆還是老規(guī)矩,半天能干完的事情一定要一天干完,一天干完的事情,一定要兩天甚至三天做完。更何況,馬上福家說好的喪事辦五天,第四天火化,第五天入土,提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很容易落下白吃閑飯的閑話,耗磨時間,怎么也得熬過這幾天,那樣飯吃得才氣勢。
當天下午,師徒倆扒拉一會兒高粱桿,喝上幾壺茶抽上一會兒煙。有時候為了避免主家看自己閑著,他們就站起來雙手插在腰間扭動扭動,假裝腰疼故做放松的樣子。師傅轉悠到灶臺,廚子正在“當當當”的切白菜,菱形的白菜一塊塊從刀下飛到大盆里,就像連續(xù)作業(yè)的鍘草機;另一個廚子則掄著專制的小鐵锨在大鍋里翻來翻去,一看那動作就是和泥的高手。厚厚的肥肉在作料的作用下變得鮮艷明亮,濃烈的香味時不時鉆進鼻孔,惹得師傅的胃不停的鬧騰。師傅蹭到灶臺前,在煙盒里抽出一根“白石”煙點上。切菜的廚子瞧見了,沖著師傅樂呵呵的,是鍋里的肥肉多還是娘們的肥肉多?師傅的臉紅一塊青一塊,別,別老往人家的痛處說嘛!師傅話一出口,又惹得燒菜的廚子哄堂大笑。師傅討了沒趣,灰溜溜回到門外的涼棚下繼續(xù)扒拉高粱桿。
熬得吃過了晚飯,師徒倆沒有長時間逗留,早早地回家睡覺。第三天,師徒倆早早過來,吃了早飯,按部就班做他們該做的事情。第四天是火化的日子,師徒倆早早地過來。他們必須在午飯前把去火葬場時用的“買路錢”剪好。剪“買路錢”是紙糊匠最基礎的技術,但凡學習紙糊技術都得從剪“買路錢”開始。師傅依稀記得,自己當年跟爹學的時候,爹整整讓他剪了三年的“買路錢”。剪“買路錢”練的是基本功,只有基本功扎實了,手藝才能學得精,這是爹說過的話。剪“買路錢”的活鐵定是由徒弟完成,徒弟先將用整張紙時剩下的邊角料處理掉,然后又開始“滋啦滋啦”的割紙。徒弟記得清楚,剛開始時自己也就只能剪疊七八層的紙,一超過這個界限,最里層的“買路錢”就會變得洞孔大小不一。后來隨著技術的逐漸熟練,他現(xiàn)在已經能剪十五六層了,而且剪出來的“買路錢”大小均勻,孔洞一致,尤其是中間的四邊形,還真有些古銅錢的意味。
剪紙錢不是什么耗工夫的活,所以也就個把鐘頭,辦喪事用的提籃里就已經滿滿的,即使第二天出殯都夠用了。這功夫,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人多得擠不動晃不動,鄉(xiāng)親們給他們騰了地方,紛紛擠到做紙糊的涼棚下面。看著斷斷續(xù)續(xù)來到的親戚,叫老娘的,叫妗子的,叫姑姑的,叫干娘的,師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感到悲涼起來。一個大家庭和一個小家庭的差距就在這里,沒事的時候感覺不到,一旦有事馬上就體會深刻。徒弟的心思也天馬行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喪事,給別人家糊了這么多年紙糊,按說這可是積德行善的事情,到頭來又有誰給自己來做紙糊?想到這里,他扭頭看看旁邊的師傅,師傅正低著頭悶悶地抽煙,如果師傅能給我做紙糊就好了,徒弟的心一下子安慰起來。
“通——嘭,通——嘭”,四聲追魂炮響過,親戚們先吃飯,親戚們吃過,鄉(xiāng)親們又吃,二百多號的人整整吃了三大鍋熬菜,消化掉兩簸籮饅頭。吃完飯,馬上福的妹妹給死去的娘凈了面,又親自往提籃里裝了香、買路錢等等。一切準備停當,靈車奏著低沉的哀樂已經停到了門口。提前安排好的八個人站在尸體旁等著主事者的號令。抬尸體的擔架進屋,四個人舉著涼席罩著尸體,四個人負責抬上靈車。尸體一抬,馬上福的妹妹、媳婦等等婦女們就開始娘啊,俺的那個親娘呀地聲淚俱下起來。
靈車去了火葬場,剩下的人在家里等著靈車回來。徒弟還沉浸在剛才此起彼伏的哭聲中,他是個眼窩淺的人,女人們一哭,惹得他的眼圈也紅紅的。人啊,天大的本事到頭來還不都得化成灰。師徒倆坐在涼棚下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坐著,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大約三個鐘頭的時間,村西口“通——嘭,通——嘭”響了二踢腳,緊接著家里也放了回應炮。此時此刻,炮已經代替了語言,村西口一放炮是告訴人們,火化的回來了,家里一放炮就表示知道了,已做好迎接的準備。馬上福抱著骨灰盒從靈車上下來,閨女、媳婦們又是歇斯底里地哭嚎。放好了骨灰盒,一切擺放妥當,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剩下的就又是本村的鄉(xiāng)親們。這時,師徒倆聽說晚上馬上福家要放煙花,而且有更好的酒菜準備。畢竟只有一個晚上了,大戶人家講究的就是這個排場。吃過晚飯,師徒倆沒有回去。因為吃飯時,主事的總管告訴師傅,晚上十二點鐘還得燒車馬,就讓師傅當個“開車人”。其實,按照村子里的習慣,“開車人”并非是個人就能擔當?shù)?,一般都是選當家比較近的人,免得中間出了差錯。但他們不會那一套詞兒,師傅是老手,所以就選了他。這一點徒弟十分崇拜,師傅就是師傅,絕活就是比徒弟多。師徒倆看了煙花,在院子里轉悠了一會兒,靈屋里推牌九的又開始了。師傅一聽到牌聲,癢癢蟲又開始在心里鬧騰。癢癢蟲一鬧騰,師傅就下意識的將手伸進了口袋。二十塊錢不見了,師傅并沒有多想,喝醉了酒的事情誰知道錢到哪里去了,誰拿了也沒人承認,說不定是自己丟在了路上或者茅房里也說不準。師傅酒后丟錢的事情并非一次兩次,所以就沒有細想。不能玩,看看總行吧,最起碼過過眼癮。師傅進了屋,又是圍著賭桌轉悠找縫隙。第一天晚上讓徒弟拿師傅錢的那個人瞧見,又冒了壞水?;瓴蝗?,你那二十塊錢呢,趕緊拿出來下注吧,一會兒就變四十了。師傅嘿嘿一笑,沒有搭理他的話。莫不是把二十塊錢花到娘們身上了吧。師傅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別,別老往人家痛處說嘛。大家又是哄堂大笑。這樣吧,你把七千塊錢一晚上的事情給大伙講講,我給你二十。有啥好講哩。這時,大伙都開始起哄,講,講,講了我再給五塊,其間又有人摻和。師傅本不想講,可轉念一想,二十五塊,夠明兒早上上祭用的了,而且還能玩一把,何樂不為。但師傅愣歸愣,悶歸悶,心眼一點也不少。你們先給錢,我就講。兩個人把錢甩給師傅,師傅笑嘻嘻地說,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人家正見紅哩,不讓碰。話一說,人們抻長了的脖子就都縮了回去,失望之余他們才知道上了這家伙的當。拿出五塊,師傅在“地門”押了一把賠了進去。有人還勸他接著押,師傅灰溜溜地出了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押了,再押明天的上祭錢就沒了。
差十分不到十二點,賭場散了,放了四聲炮,意思是提醒人們現(xiàn)在別出門要燒車馬了。村里有說道,遇見燒車馬的,晦氣那是相當?shù)拇蟆R磺袦蕚渚途w,點了燒紙,師傅手里提著煤油燈走在前面,緊跟著孝子、當家的三個小輩。燒車馬有個規(guī)矩,從去到回來,一路上誰也不能說話,一說話死者的魂就到不了該到的地方了,所以一般不讓去太多人,人越少安全系數(shù)就越高。來到報廟的地方,孝子們跪下,師傅將事先準備好的蠟車馬用燒紙點著,一邊用木棍扒拉著,嘴里一邊嘟嘟囔囔:走吧,安安生生走吧,車是好車,馬是好馬,道兒也挺順當?shù)模⒆觽兌疾挥脪炷?,去了就別回來啦……燒完車馬回到馬上福家里,剛才的賭桌又變成了酒桌。這次,人們主動將師徒倆拉到桌前,做了事就得有飯吃,不能白使喚人,這也是村里的規(guī)矩。
這次,師傅沒喝太多酒,只是草草地吃了些菜就起身走開。師傅一走,徒弟也呆不住,索性跟著師傅出門,各回了各家。出殯這天,天還沒亮喇叭就“哇啦哇啦”響起來。攢忙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趕到,在供桌前燒了香磕了頭上了祭錢,各忙各的事情。師徒倆由師傅代表,把昨晚的二十塊錢上了,記了兩個人的名。紙糊的事情已經做完,師徒倆就坐在涼棚下聽喇叭吹響。吃過早飯,耍歌舞的也搭了臺子。臺子很簡易,一輛三馬子將車斗四周的圍擋打開,就變成了舞臺。這又是師徒倆比較喜歡的事情。歌舞是上午十點開始的,音箱里先是放了幾段激情的音樂,緊接著就是一個四十多歲化妝妖艷女人的唱歌。女人長得五大三粗,粉子在臉上抹了厚厚一層,一蹦“嘩啦嘩啦”往下掉。一曲《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罷,又是《十五的月亮》,接著是河北梆子《大登殿》選段。女人一邊唱一邊搔首弄姿,大屁股一顛一顛,奶子像兩個大葫蘆在胸前左右擺動。師徒倆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女人的表演,一個人一次表演四五個節(jié)目。一場歌舞下來,五六個人綽綽有余……不知不覺已近中午。下午一點出殯,中午飯就吃得早,還是親戚們先吃,接著是鄉(xiāng)親們吃。吃罷飯,該穿孝的穿孝,該披麻的披麻,十幾輛拖拉機也陸陸續(xù)續(xù)停到了街口,等著出殯。
噼里啪啦響過一陣鞭炮,攢忙的人將骨灰盒放進棺材,衣服、童男童女、老人活著時喜歡玩的麻將、紙牌,甚至還有假手機、收音機等等之類統(tǒng)統(tǒng)裝到里面。木匠一邊釘棺材釘,孩子們一邊喊著娘躲釘,奶奶躲釘,緊接著是亂成一團的哭嚎。摔了喪盆,棺材抬上靈車,男人們按照各自的輩份拿了花圈、哭喪棒,女人們按照輩份上了拖拉機,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在大街里排成一條長龍。師徒倆早已經跑到隊伍的最前面,最前面是歌舞女。出殯隊伍走一段,齊刷刷的跪下,歌舞女就隨著喇叭的節(jié)奏又扭開了大屁股。馬上福家的墳地離村子不遠,如此反復三五次之后,出了村子,歌舞女和吹喇叭的返回,大街上看熱鬧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師徒倆回到主事家里,總管早為師徒二人準備了豬頭肉、豆腐絲、拍黃瓜、豬心四個涼菜外加青椒炒肉、醋溜土豆絲兩個熱菜和一瓶酒。此時的酒宴屬于師徒倆,他們飽飽地吃了一頓。酒足飯飽,總管又給了他們每人一瓶酒兩盒煙,師徒倆辦完這宗事,帶著幾分醉意樂呵呵地回家去。畢竟歲數(shù)到了,忙活了這些天,兩個人都有些乏累。
一個早晨,師徒倆還沒有起床,就聽見“通——嘭,通——嘭”四聲炮響,師徒倆不約而同地起床,不約而同地在街口碰頭,又一樁紙糊的生意在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