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韓非子》篇目真?zhèn)螁栴}的一點看法

楊興涓+李延芳

[摘 要]《韓非子》篇目的真?zhèn)?，是韓非子研究中的一個難點，近代以來，不少學者懷疑《韓非子》中多數(shù)篇目不是韓非所作，但卻僅從思想和風格去推論，存在一定的缺陷。從司馬遷的記載和現(xiàn)傳《韓非子》的實際情況來看，除《存韓》后半部、《初見秦》篇外，在沒有新的確鑿證據(jù)前，都應認為是韓非的作品。

[關鍵詞]《韓非子》；真?zhèn)?/p>

《韓非子》一書，自《漢書·藝文志》以來，歷代官家史志及私人目錄書籍皆載二十卷，五十五篇，篇數(shù)、卷數(shù)皆與今本相符。惟司馬光《資治通鑒》和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作五十六篇，“殆傳寫字誤也”（1）。韓非子的文章在他出使秦國以前業(yè)已流傳，除《老莊申韓列傳》外，《史記》中多次提到《韓非子》一書，如《韓長孺列傳》說：“韓安國梁城安人也，后徒睢陽，嘗受《韓子》雜家說于騶田生所”（2）?！肚厥蓟时炯o》、《李斯列傳》、《范雎蔡澤列傳》、《游俠列傳》等篇中也有對《韓非子》一書的引用，《漢書·藝文志》著錄時稱《韓子》，現(xiàn)在流傳《韓非子》的版本中最早的是南宋乾道本，其他還有趙用賢本、道藏本兩個系統(tǒng)。據(jù)《史記·李斯列傳》，秦二世和李斯分別引用《五蠹》、《顯學》中的話，并稱其為“韓子”，又因《史記》、《漢書》對《韓非子》一書都有記載，從漢到唐，沒有人懷疑過它的真?zhèn)巍Ｖ了瓮鯌胍畴S程氏曰：“非書有《存韓篇》故李斯言非終為韓不為秦。后人誤以范睢書廁其間，乃有舉韓之論?！锻ㄨb》謂非欲覆宗國，則非也?！保?）首先提出了《韓子》的真?zhèn)螁栴}。不過，從宋至清，雖考據(jù)辨?zhèn)沃L日盛，除明代門無子《韓子迂評》有所涉及外，也沒有人在《韓非子》的真?zhèn)螁栴}上大做文章。自近代以后，疑古之風盛行，胡適、郭沫若、梁啟超、梁啟雄、陳啟天、容肇祖、高亨、陳奇猷等中國學者以及日太田方、松皋圓等都曾對《韓非子》篇目的真?zhèn)芜M行過考辯。其中，懷疑最大膽、否定最徹底的是胡適，影響較大、較具有代表性的則有是胡適、容肇祖、陳奇猷，現(xiàn)將三家觀點略陳于下并略作辨析。

胡適認為：“《漢書·藝文志》載《韓非子》五十五篇，今本也有五十五篇。但其中很多是不可靠的，如《初見秦》乃是張儀說秦王的話，所以勸秦王攻韓?！诹队卸取氛f荊燕魏四國之亡。韓非死時，六國都不曾亡。齊亡最后，那是韓非已死十二年了?！牢铱磥?，《韓非子》十分之中，僅有一二分可靠，其余都是加入的。那可靠的諸篇如下：《顯學》、《五蠹》、《定法》、《難勢》、《詭使》、《六反》、《問辨》。此外如《孤憤》、《說林》、《說難》、《內(nèi)外儲》，雖是司馬遷所舉的文章，但司馬遷的話是不很靠得住的?！保?）容肇祖認為：《五蠹》、《顯學》確為韓非所作，《難勢》、《詭使》、《六反》、《問辨》、《難一》從學說上推證為韓非作，《解老》、《喻老》是黃老或道家學說混入，《初見秦》、《說難》、《內(nèi)儲說》兩篇、《外儲說》六篇為縱橫家或游說家言混入，《有度》為他家言法確定非韓非所作，《存韓》、《問田》為與韓非有關的記載二混入，《孤憤》、《說林》上、下為司馬遷指為韓非作卻未可信者，《難言》為文著非名而未可信者，《奸劫弒臣》為似非作而后攙雜他人之文，《愛臣》、《二柄》、《八奸》、《十過》、《和氏》、《亡征》、《三守》、《備內(nèi)》、《南面》、《飾邪》、《觀行》、《安危》、《守道》、《用人》、《功名》、《大體》、《定法》、《說疑》、《八說》、《八經(jīng)》、《忠孝》、《人主》、《飭令》、《制分》為是否為非作，疑未定，又無充分證據(jù)的。（5）其余《難二》等諸篇容氏則未加考證。陳奇猷認為：“《韓非子》中，的確有不是韓非的作品。已有定論的是《存韓》篇后半，那是李斯的言論。的確可疑的有《人主》、《制分》，以及《難四》、《難勢》中反駁責難的段落。其他篇章，除《初見秦》爭論較大尚須謹慎對待外，一般的篇章，即使個別詞句有問題，我們都不宜否定它們是韓非所作?！保?）

從以上觀點來看，胡、容、陳三家明顯不同，胡氏對《韓非子》一書大多篇章持有懷疑態(tài)度；容氏除堅決肯定《五蠹》、《顯學》和從學說上推證為韓非作的《難勢》等篇外，其余大多存疑；而陳氏認為大多是可信的。之所以出現(xiàn)這么大的分歧，馬世年《關于<韓非子>篇目真?zhèn)慰急娴膸c思考》一文認為“主要是辨?zhèn)握咴谘芯糠椒ā⒔嵌纫约澳康牡牟煌保?）。我個人更傾向于陳氏的說法，但也略有不同。理由如下：

一、從歷史事實來看，司馬遷的記錄應該是真實可靠的

首先，《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說：“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保?）韓非子的文章，在生前就已經(jīng)傳入秦國，秦王政看到韓非的書后大動干戈，以武力索取韓非，那么，韓非在見秦始皇的時候，應帶有自己的作品，也就是說秦王朝應留存有韓非交給請始皇的第一手材料，不存在作偽的可能。

其次，秦代雖然百家之書盡焚，但韓非子的文章應該不在焚毀之列。根據(jù)《李斯列傳》記載，秦二世責問李斯說：“吾有私議而有所聞于韓子也，曰……”（2）從秦二世和李斯的對話以及上引秦始皇的感嘆中可以看出，韓非的學說深受秦始皇和二世推重；而且秦人以吏為師，《韓非子》等法律之書應該是不會燒的。而當年劉邦攻入咸陽時，“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2），《韓非子》應該在其中。

再次，司馬遷及其父談有條件看到從秦朝接受過來的文獻資料并判斷真?zhèn)巍Ｋ抉R遷生活的時代距秦亡不到百年，他和他父親都曾任太史令，能夠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翻閱國家收藏的各種文獻。司馬談知識廣博，對諸子百家學說有深入研究，《太史公自序》收錄了他的《論六家指要》一文，論法家說：“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2）從《史記》提供的線索來看，司馬遷閱讀的范圍也相當廣泛，遍及諸子百家、秦漢之際的史料，而且不是浮光掠影式的閱讀，能過認真辨別真?zhèn)巍⒈容^異同。

這樣說來，至少司馬遷在《老莊申韓列傳》提到的《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諸篇，肯定是韓非所作。而司馬遷說《韓非子》“十余萬言”，也跟現(xiàn)存的篇幅相當。胡適和容肇祖都認為，司馬遷的話是不很靠得住，又以同出于荀卿之門的李斯的話來證明《顯學》、《五蠹》的可靠，但是，李斯的話也出自于司馬遷的記錄，“同是司馬遷的文章，為什么《李斯列傳》靠得住，《老莊申韓列傳》就靠不住了呢？”（6）

二、從思想和文體風格判斷偽作時，應考慮作家思想的復雜性、變化性和文體選擇的靈活性、風格的多樣性

胡適認為《韓非子》除了《顯學》等少數(shù)篇目都不可信，其方法是從學說上去推論；容肇祖認為《解老》等篇目是黃老道家、縱橫家或游說家言學說混入，其主要方法也是從學說和文體風格上去推論。但是，這種推論存在致命的缺陷。韓非在先秦諸子中是最晚出的，不僅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也是集諸子學說之大成的思想家。從人們公認為韓非所作的《顯學》、《五蠹》兩篇來看，他對以前的思想和學說進行過廣泛而深刻的研究。他的思想極其復雜，繼承發(fā)展前期法家的思想，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師承荀子，將荀子的政治學說發(fā)展成為刑名法術之學；他借鑒了老子的哲學思想，對“道”賦予了法術的內(nèi)涵。所以司馬遷說：“而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與黃老”（2），況且一個思想家的思想總是會發(fā)展變化的，既然我們不能明顯知道《韓非子》中某篇作于何時，就不應該以某篇文章中有某種思想而判定其真?zhèn)巍９粼凇俄n非子的批判》一文中也說：“這兩篇（指《主道》、《揚權》）差不多通體是韻文，想見作者寫它們時是怎樣的躊躇滿志，近來也有人懷疑它們不是韓非所作，但理由僅是‘這兩篇的文體和《五蠹》、《顯學》諸篇不類，這根據(jù)是很薄弱的，《韓非子》是韓非的文集，并不是嚴整的有系統(tǒng)的著作，所作之文既非一時，所用之體也并不一致?！保?）

三、《韓非子》五十五篇中的確有不是韓非所作的，現(xiàn)有證據(jù)能證明的有《存韓》的后半篇、《初見秦》，其余的暫應認定為韓非所作

《韓非子》的成書，一般認為是韓非門人編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疑非所著書本各自為篇，非歿之后，其徒收拾編次，以成一帙。故在韓在秦之作，均為收錄，并其私記未完之稿亦收入書中。名為非撰，實非非所手定也。”（1）馬世年《<韓非子>的成書及其文學研究》則認為其編集成書“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司馬遷所見到的韓非著作編集已與今本很接近，這個本子當是在漢初至武帝建元元年之間完成的”，“所以才會將《初見秦》這樣的文章收錄到韓非的編集中”。（9）在《韓非子》五十五篇中，現(xiàn)有充分證據(jù)能證明不是韓非所作的，只有《存韓》的后半篇和《初見秦》。

《存韓》篇自“下臣斯，甚不以為然”以后為李斯給秦王政的上書和李斯出使韓國給韓王安的上書，除胡適和太田方外，上述所列舉的學者皆持此說?！冻跻娗亍菲獱幷撦^大，高亨、鄧思善、陳啟天認為是韓非所作，沙隨程氏、胡適、梁啟超、容肇祖、劉汝霖、梁啟雄、郭沫若認為不是韓非作，陳奇猷、施覺懷、張富祥則存疑不論。在認為本篇不是韓非作的學者對它的作者，作了種種推測，沙隨程氏、梁啟超認為是范雎所作，胡適認為是張儀所作，容肇祖、劉汝霖推測可能是蔡澤，郭沫若認為是呂不韋所作。不管如何，認為《初見秦》不是韓非作的學者們所列證據(jù)是具有說服力的，現(xiàn)簡要綜述如下：首先，韓非是韓國人，他在《存韓》明明勸秦王存韓，而在本篇卻說“韓不亡……斬臣以殉國”。其次，本篇篇首言：“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笔橇鶉峡v擯秦時的形式，而不是“韓事秦三十年，入貢職與郡縣無異”時的形勢。容肇祖、郭沫若還根據(jù)文中“趙氏，中央之國也，難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币欢慰甲C出是指秦昭王四十七年白起破趙于長平，四十八年昭王聽范雎之謀“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時候的事，斷不會為始皇十三年入秦的韓非所說。這其中第二條比起第一條推論韓非心理的證據(jù)更具有說服力。

綜上所述，我認為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之前，不能一味疑古，借用松皋圓《定本韓非子纂聞題言》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臆斷于千載之下，妄意割裂，變亂篇章，恐非信古闕疑之道”（10）。對《韓非子》五十五篇真?zhèn)蔚目急嬉矐撊绱?，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其非為韓非子所作之前，除《存韓》后半部、《初見秦》篇外，其余都應該認為是韓非的作品。

注釋：

（1）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中華書局，1964.

（2）司馬遷.史記[M].中華書局，1972.

（3）轉(zhuǎn)引自郭沫若.《韓非子·初見秦》篇發(fā)微[A].青銅時代[M].科技出版社，1957.

（4）胡適.古代哲學的終局[A].胡適文集[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5）容肇祖.韓非的著作考[A].古史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陳奇猷、張覺.《韓非子》各篇的真?zhèn)蝃A].韓非子導讀[M].巴蜀書社，1990.

（7）馬世平.關于《韓非子》篇目真?zhèn)慰急娴膸c思考[J].圖書與情報，2007（6）.

（8）郭沫若.韓非子的批判[A].十批判書[M].人民出版社，1954.

（9）馬世年.《韓非子》的成書及其文學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日）松皋圓.定本韓非子纂聞[M].叢書集成續(xù)編[Z].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