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鳴
平靜的詰問與漫長的告別
曾 鳴
閱讀毛國聰?shù)纳⑽脑?,完全顛覆了自己過去對散文詩這一文體的總體印象,或許,是國聰?shù)呐?,回答了“散文詩還可以這樣寫”。閃爍著哲思與詰問光芒的五十余件作品,給我的視野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并讓人驚訝地透過文字看見了作者出眾的才華。
時光荏苒,國聰冷眼看世界的眼光沒有變,對人性弱點的挑剔及批評的態(tài)度沒有變,對善良與美好的追求沒有變,他將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用文字保留了下來。如果我沒看錯,這些還是手卷的書稿,是未來文字天空可以飛翔的鴿群。
哲思、詰問、行走,是我閱讀過程中提取出的三個主題詞,也是貫穿這部散文詩集的三條主線。其實,這三個詞在很多時候又交織在一起,所以又不能截然分割。作這樣的劃分,只是為了表述的方便。
通過平常場景的描繪,折射哲思的光芒,投出諷刺的利劍,是毛國聰這類作品的不凡之處。他出生在川西平原上的淺丘地帶,老鷹與麻雀都是童年司空見慣的鳥類。這兩種本質(zhì)上敵視的鳥多年后置上了文本,竟有了驚人的視覺沖擊力。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麻雀,也有老鷹。它們最大的共同點,都會飛;它們最大的不同,也是飛。”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描寫對象的同與不同。共同點是飛,不同點也是飛。接著,作者繼續(xù)沿著“同與不同”進行挖掘,“麻雀的飛,快速,著急,……我總是擔(dān)心,一不小心它就會像一顆石子,砸在樹枝上、窩里、草地上。麻雀在飛的過程中,總要嘰嘰喳喳地叫,好像背負(fù)著膽怯、恐懼?!倍袄销椩谛枰覀冄鐾目臻g里飛,那是飛翔,輕盈、優(yōu)美、安詳、平靜。它穿云破霧,自由翱翔?!覀兟牪坏剿穆曇?,看不見它飛過的路。我經(jīng)??匆姷粼诘厣系穆槿?,從未見過從空中摔下來的老鷹?!保ā独销椗c麻雀》)。這章散文詩能夠一下子抓住我,在于作者看似妙手拈來的對比中,蘊藏的哲思意味。我從中讀出了小場景與大境界之分,小安樂與大愉快之隔,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正是這樣。
毫無疑問,國聰是描繪場景的高手,并善于在描繪中悄無聲息地植入自己的奇思妙想。
“太陽出來了?!艺酒饋恚虐l(fā)現(xiàn)渾身嘎嘎作痛。思想,也會疲勞?失眠,也會疼痛?我已承受不了陽光的撫摸、照耀?”(《太陽出來了》)。清晨的陽光與一夜未眠形成強烈反差,植入的是思考者思想的疲勞和失眠的疼痛。同時,剖刀一樣地切開了一個“承受不了陽光的撫摸、照耀”的孤獨之心。國聰在場景的描繪中常常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孤獨情緒,使描寫空間陡然擴大,也拉開了與讀者的距離,使人獲得不同的閱讀體驗。
比如《春天》,“我常常在春天迷失,仿佛一覺醒來,從一個夢里逃出又闖進了另一個夢里。前一個夢太長太壓抑,像在長長的陰暗而逼仄的小巷中行走,身子和心靈已被擠壓成了櫞子和箭鏃,在絕望中捶打穿梭。而另一個夢又如此明亮而遼闊,讓我一瞬間由櫞子、箭鏃變成了飄漾的柳絲、綻放的花朵??僧?dāng)我想飛翔的時候,春天就轉(zhuǎn)過身去,變成了一個符號,一種象征,一次思考, 多重世界的區(qū)別,反反復(fù)復(fù)要做的夢……”對比,使哲思閃亮、思想尖銳,不由得對“被擠壓成了櫞子和箭鏃,在絕望中捶打穿梭”的作者心懷敬意,正是他全力地深入,才賦予了我們“深潛”似的窺探。
面對客觀世界,面對自身,發(fā)出鞭辟入里、振聾發(fā)聵的詰問,是國聰作品的另一特色。在這類表達中,他多選取昆蟲和小動物為對象,以小見大,以輕見重。我曾讀過許多寫小動物的文章或詩歌,大多寫得輕輕飄飄、甜甜膩膩,讀過即忘。而國聰筆下的這些作品,讀后總給人沉甸甸的感覺。
“我相信,蒼蠅不是一個卑鄙的家伙,誰見過卑鄙會飛翔?蒼蠅也不是一個骯臟的東西,誰見過生有翅膀的骯臟?蒼蠅從來都是一個模樣,我剛剛看見的那只蒼蠅,跟我小時候追逐的那只一模一樣。我更堅信,所有的蒼蠅都會重生,去年我拍死的那只蒼蠅,又跟著我飛進了夏季。”(《蒼蠅》)我猜想作者在寫出這一段之后,臉上一定洋溢著少有的快意。卑鄙會飛翔、 骯臟生有翅膀,這兩句頗具深意。即人性的弱點和不良嗜好是可以復(fù)制的,克服的難度可想而見。而且,所有的卑鄙和骯臟都有同一性,和“小時候追逐的”,和“去年拍死的”,甚至今后見到的,都可能一樣。作者通過對蒼蠅的注視,看到了人類社會里蘊含的蒼蠅屬性,那是與高尚一道進化的卑鄙,與純潔一道進化的骯臟。誰說這樣的詰問不是一種警醒,一種鞭笞?要剔除這種人之大患,當(dāng)然需要刮骨療傷?!氨氨墒潜氨烧叩耐ㄐ凶C,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憤怒中,難掩幾分悲壯。
國聰?shù)钠饰龅朵J利而尖刻,在對客觀世界進行掃描的同時,也常常不客氣地對準(zhǔn)自己。
在《我驕傲》中,他這樣寫道:
我驕傲。我像某些人一樣地思考、生活。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才發(fā)覺,我是一條狗,夾著尾巴的狗。
在《池中魚》里,他也對自己發(fā)出詰問:“穿紅色泳衣的錦鯉,著超短裙的金魚,束緊身衣的小丑魚……在池中穿梭來往。它們正在排練,去為一位明星伴舞。它們是一群觀賞魚,我是一個被觀賞的人?”
還有,“早晨醒來,我不再著急地打聽這個世界怎么了?!薄拔壹拍貙徱曋松野庵割^計算著把一個人變成英雄的成本?!?/p>
在一次談話中,我和國聰討論過,為什么作品中詰問隨處可見?是對存在的疑慮還是有意要和寫作對象拉開距離?還是為了保持一種情緒平衡?他沒有明確回答。后來我從他的另外一些作品里似乎找到了答案。
“童年,是我的瓢蟲,它停在了時光的面孔上,仿佛一個五彩斑斕的句號?!保ā镀跋x》)
“三五天的生命,也能發(fā)光。微弱的身體,也能跟黑暗較量。那是生命之光,最耀眼的太陽?!保ā段灮鹣x》)
“我相信,只有大人們,才有憎恨。因為他們把你們當(dāng)做仇恨,種在了自己的心里。”(《蝗蟲》)
“不知什么時候,我離開了嬉鬧的人群,獨自在青石板上漫步。這是我的老家。我的老家早就消失了?!保ā逗甏濉罚?/p>
在國聰描寫童年和鄉(xiāng)情一類的作品中,我讀到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和善,于是恍然大悟,他不滿的根源在于,成年所見與當(dāng)初相比,實在是走了樣。他渴望依舊停留在原處,但又常常身不由己,于是連自己一同地懷疑起來。
書名為《行走的感覺》,關(guān)涉行走的作品一定不會少。但是,若以為他只是為讀者奉獻了一大片或山清水秀、或富麗堂皇的美景那就錯了,他是一邊行走,一邊發(fā)出喃喃的獨語。與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是情語”又有不同,他眼睛在看,心卻神游八極,生出的妙語常常讓人一愣。
“十四億年的高齡,依然不老。十四億年的成長,只能是一座大山。山,是天塌下來的模樣?!保ā饵S山》)誰見過這樣寫山的?
“三清山的陽光,明亮、潔凈,我相信,如果用它做一件衣服,一定能溫暖我們的一生。/我伸出雙手,我要捧起陽光,放在屋里。一次又一次,可總是兩手空空……/于是,我奔出了房間?!保ā度迳降年柟狻罚┱l又見過這樣的陽光?
如果僅是這樣妙語連珠,那還不是毛國聰,他的筆下總有波瀾。
“在埃德蒙頓市,同行的張先生勇敢地打死了一只加拿大蚊子,被李先生仔細(xì)鑒定為一只母蚊,被徐先生總結(jié)為外國的蚊子喜歡咱們中國人的血液?!保ā锻鈬恕罚├蠈嵳f,讀到這里,我是被愣住了,過后,會心一笑,再過后,笑不出來了。
還有,“塵埃不再張揚,大地不再僵硬,污垢不再堅持,人與人之間不再有距離?!D(zhuǎn)過身,我已是一滴走進生活的水,干干凈凈?!?《潑水節(jié)》)“安大略湖的平靜,只為了讓我的心蕩漾?!保ā栋泊舐院罚┕?jié)制的描述與暢快淋漓的表達、外界美景與豐富的心境,相依相襯的,是一份“超然物外”的灑脫。
國聰?shù)牟徘樘N含于深刻的思考之中,要基本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路子,我認(rèn)為,下面這個作品最具有代表性。
路是人們建造的海市蜃樓。我不喜歡路。大凡是路,都會把人帶入歧途。
目的是人們拒絕幸福的幻想。我不喜歡目的。大凡目的,都會把人引入癲狂。
只有人這種奇特的生命才自作聰明地發(fā)明了路,才得意忘形地規(guī)劃了目的,才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世界上有一條路的指引,有一個目的在等待。
在坦克的前面,從來就沒有路;在輪船的面前,也沒有路;在宇宙飛船的前面,更沒有路。但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時,路就轟隆隆地誕生了。
所有偉大的科學(xué)家、藝術(shù)家、革命家的前面都沒有路,一旦他們出現(xiàn)了,路就開始延伸。
很多時候,我們并不需要路,而是方向。
所有創(chuàng)造者的前面都沒有路,但他們有方向。
方向,才是真正的路。
當(dāng)我仰望茫茫太空時,我發(fā)現(xiàn),最好的路是我們的眼光。
當(dāng)我靜下來思索人生時,我覺得,最好的路是我們的思想和智慧。
當(dāng)我觀察社會人生時,我認(rèn)為,最好的路是自由和創(chuàng)造。
世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尋找路的人,一種是路在尋找他的人。
我們大多數(shù)人是在尋找路,只有極少數(shù)人是路在尋找他。
——《路》
先抑后揚,引而勃發(fā),于無理中厘清道理,最后讓人信服。這種寫作是傷神的,是靈魂、心血、智性的交付。
或許只是因為,人生“旅途,僅僅是一次漫長的告別?!保ā堵猛尽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