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為何走不出去

葛浩文

我想談談中國文學走出去這個最近幾年相當熱門的話題。先聲明一下，討論的重點在小說，因為我主要是翻譯小說的。近10多年來，中國小說在美國、英國等英語世界不是特別受歡迎，出版社不太愿意出中文小說的翻譯，即使出版了也甚少做促銷活動。就像某個評論所說：

中國作家寫作一般缺乏紀律，書寫的速度大概是一個小時五百英里，寫成的作品里常有前后不一致、與事實不合的錯誤，缺乏有說服力的人物和荒謬的情節(jié)等問題，可以說是一種“浮躁”的現(xiàn)象，中國作家和評論家也承認有這樣的問題。這類問題屬于寫作態(tài)度方面，另外還有寫作技巧或經(jīng)驗方面的缺憾。由于缺乏客觀的角度或經(jīng)驗不夠，作家看不到他們的小說的一些可以理解的錯誤。

中國小說在西方并不特別受歡迎可能與小說中的人物缺少深度有關。大體來說，中國小說的敘述是以故事和行動來推動的，對人物心靈的探索，少之又少。而把人物寫得躍然紙上，使人物形象烙印在讀者記憶里，是西方敏感的讀者評價小說好壞的一個標準。

前一陣剛過世的著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評論家和學者夏志清教授提起的一個現(xiàn)象，可以有助于說明中國小說為何走不出去。那就是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感時憂國”傾向使得他們無法把自己國家的狀況和中國以外的現(xiàn)代世界的人的狀態(tài)連接起來。我個人認為當代作家也有類似情況，太過關注中國的一切，因而忽略掉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要點——小說要好看，才有人買！這個現(xiàn)象可能跟教育有關，也可能是因為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思想作祟。關注中國國內(nèi)的社會現(xiàn)狀當然無可厚非，但是若因此忽略了文學作品應有的普遍性，很可能有不良效應。

德國漢學家顧彬曾把當代中國文學作品貶為垃圾。他批評得最為嚴重的一個現(xiàn)象是，中國作家很少看得懂外文。比方說莫言，他可能是近年來唯一一個不懂任何外語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顧彬認為這個缺失導致中國小說視野過于狹隘，我同意他的說法。中國作家到國外旅行演講，必須完全仰賴口譯的協(xié)助，因此自行到處走動與當?shù)厝私佑|的機會少之又少，通常就是和中國同胞在一起，等于是人的身體出了國，但其他種種（語言、心態(tài)）還是留在中國。

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小說過于冗長，似乎不知見好就收的道理。這個寫作傾向或許跟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根深蒂固的影響有關。中國古典名著，如《紅樓夢》等，要是用西方當代小說評論標準來看，不見得能算是偉大的小說，因為書里夾雜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jié)，使得敘述不夠流暢。《紅樓夢》是否算是一個結(jié)構(gòu)嚴謹?shù)男≌f？不該有的都有了，該有的卻不一定都有。這些看法極具爭議性。

當年“五四”時期的改革派文人提倡除去傳統(tǒng)寫作的影響，效果為時不長。以我看來，傳統(tǒng)文學的結(jié)構(gòu)與寫作方式對當代作家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因而導致中國文學走不出去。這關聯(lián)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是否有一個國際公認的文學標準？我這么說，可能有人要指控我宣揚文化帝國主義，以西方的文學標準來評價中國小說。我的想法是，如果中國小說構(gòu)思寫作嚴謹又具國際性，相信絕對可以走出去的。市場也會決定一個小說該怎么寫，這是很現(xiàn)實的，尤其在世界各地讀者日益減少的現(xiàn)在。

以上這些對中國當代小說的批評可能讓讀者反感，因此需要強調(diào)的一點是，我的重點放在“想走出去”的作品。我想我們都同意不是每一本小說都能或都需要翻譯成外文的。有些作品就是純粹為國內(nèi)的讀者寫的，能受到這些讀者的歡迎就可。但當一部作品想要走出國境，就必須注意一些潛規(guī)則。以后是否有中國小說可以成功地違反所有潛規(guī)則以及市場標準？很難說。但對大部分的小說而言，不管是在翻譯后尋找出版社時，或是出版后面向讀者介紹時，這些潛規(guī)則是不容違逆的。

此外，世界聞名的作家都有一個了不起的編輯幫他們成為偉大的作家。身為一部小說的作者，很難完全客觀看待自己的作品。編輯不是作家，但可能是最好的讀者。很不幸的，編輯和翻譯在中國出版界的地位不夠高，報酬也微薄得很。據(jù)我所知，中國的很多出版社缺乏有才華的編輯，因此小說有毛病也就無法避免了。

（摘自《博客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