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旗
小說天下燒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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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前天就開始嚷嚷,說她城里的女婿要過來玩兩天。一提及這個女婿,她的話音就大起來,嗓門像喇叭似的。昨晚,阿英來電話,說他們今天上午坐輪渡過來?!耙覀儨蕚涫裁??”阿蘭在電話里問。阿英說:“不用,該帶的東西我們都帶了。”掛了電話,阿蘭一會兒功夫就把廚房收拾好了。她叫老頭子幫她把鴨子趕進圈舍里。平常,她會對這些鴨子罵罵咧咧的,今天卻哼著小曲?!懊魈焐衔纾_定了?!卑⑻m對阿貴說。她用一塊木板堵住圈門。上一次阿英回來是什么時候?阿貴回憶了一下,是元宵節(jié)后,但具體哪天他記不得了。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嫁得有點遠。阿貴猜女兒一定是說了什么,所以老婆才會神秘兮兮地問他:“燒烤好吃嗎?”
“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焦味?!卑①F說。其實他也沒吃過,除了烤番薯。
將近中午時,他們終于過來了。一共是五個人,除了女兒和女婿,還有兩男一女。外孫們在家沒有來。女的叫雪萍,是雄哥的相好。黑仔比雄哥年輕些,也三十出頭了。這三人阿蘭都認識,上次在城里女婿家見過。還是這些狐朋狗友,阿蘭心里嘀咕著。他們把大包小包拎到客廳里,有的擱在已經掉漆的八仙桌上,有的放在地上。有個四方形的不銹鋼器具從袋子里探出頭來。阿蘭問:“那是什么?”
阿英說:“那就是燒烤爐。”
阿蘭一聽感到很失望,因為它太小了,顯然烤不了多少東西。她又好奇地打開旁邊那個裝得鼓鼓的紅塑料袋?!把?,都是些木炭啊?!彼α诵?,說,“你們連木炭都帶了啊。聽說你們要燒烤,老頭子一大早就起來劈柴了?!?/p>
大家被她的話逗樂了。雄哥笑著說:“現在超市里什么都有?!彼蚕袼瞿菢佑H熱地叫她“阿母”。雪萍也說他們把辣椒粉、胡椒粉、五香粉、十三香、孜然、香油、火腿等都帶來了?!斑€有一些雞翅、鴨翅、牛肉、羊肉,都先放在叔叔家的冰箱里。”阿英補充道。阿蘭看了看女兒:每次她回來都會扮大款。
考慮到島上的井水太咸,阿英打開錢包,抽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叫她父親幫忙買幾件礦泉水。阿貴接過錢,說:“島上已經通自來水了?!卑⒂⑦t疑了一下,說:“那就買兩件吧?!?/p>
阿蘭問大家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煮點媽祖面墊墊肚子?!安挥茫簏c米飯,再隨便做兩道菜,吃了好去午休。”她女兒解釋說,這些人昨晚鬧到兩點半才睡,所以沒趕上第一班輪渡。
阿蘭知道他們都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晚上喝酒聊天,白天睡覺,直到午后兩三點才起床。所以,阿蘭在女婿家里待不習慣,她自己早早就醒了,老擔心弄出什么動靜打攪了年輕人的睡夢,連走路都踮著腳尖。每次她煮好了飯,總是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吃著,并且心里老惦記著鍋里的飯,總想去叫他們起來吃,這念頭老是懸在心里大半天。光這一點,就已經夠讓人難受了,更別說大家在客廳里喝酒時她不敢去用廁所了。
女婿掃了一眼屋檐下剛洗好的一盆海蝦,說:“哇,還會動。剛上海的吧?”其他人也夸海蝦新鮮。阿蘭解釋說:“老頭子一直在海邊蹲著,挑了三家才買到這些。”雪萍伸出右手食指去碰海蝦的腹肢。阿蘭發(fā)現她的手指纖細修長,還涂著暗紅色指甲油,很是漂亮,嘴唇也涂有淡淡的口紅。阿英在城里也會涂口紅、抹眼影,可一回娘家了就不用了,相比之下,阿英的臉色顯得暗黃干枯。
“活的!”雪萍驚奇地叫著。黑仔也靠過去,伸手去觸動海蝦。雪萍拍了一下他的手,笑著問他:“這些軟軟的會動的東西叫腳呢還是像魚那樣叫鰭?”黑仔不知道,雄哥也不知道。買礦泉水回來的阿貴告訴大家,那五對是游泳肢。女婿豎起大拇指,夸老丈人專業(yè)?!拔依习謪柡Π?!”他說。于是,大家都跟著起哄,弄得阿貴有點不好意思了。
已經是八月底了,中午還非常炎熱。吃飯時阿貴把家里的兩臺電風扇都拿過來了,一臺立式的,一臺臺式的,可大家還是邊吃邊叫熱。阿蘭聽得心煩,心想,這些城里人就愛折騰,好好的空調屋里不待,偏偏跑到鄉(xiāng)下活受罪。她悄悄地跟阿貴商量,要不要到鄰居家借一臺大一點的電風扇。阿貴嗯了一聲,轉身就走,過了一小會兒,阿貴扛來了一臺大號電風扇,扇面有大鍋蓋那么大,雖然銹跡斑斑,但接上電后,呼呼直轉。
“好家伙!簡直就像直升飛機上面的螺旋槳?!焙谧姓f道。他已經脫掉了T恤,只剩一條印花七分短褲,脖子上一條黃燦燦的金鏈子顯得特別顯眼。阿貴想到了女兒孝敬他的那條金鏈子,比黑仔脖子上的稍細些,也沒那么搶眼,但每次戴它出來,總能迎來別人羨慕的眼光;只是一出海島,他便聽從老伴兒的勸告把它摘下來放在了衣柜的抽屜里,因為他們聽到過不少搶奪金鏈子的傳聞。
黑仔的左前胸紋了一只蝎子,足足有八公分長,模樣挺嚇人的。阿貴問道:“紋身會不會痛?”黑仔正忙著吃菜,雄哥替他回答了:“有一點點,但不會很痛?!毖┢加闷婀值难凵窨戳丝此?,又瞥了一眼黑仔,抿嘴一笑。
“這蝎子,紋了好久了,征兵體檢時,人家看我有紋身,就踹了我一腳,把我淘汰掉了,我就靠它逃過了一劫?!焙谧杏X得自己很幸運,因此得意洋洋。
阿蘭問大家要不要喝點酒,她讓阿貴去買。
女婿回應說:“下午大家要去游泳,不喝酒,晚上燒烤時再喝?!?/p>
這時,阿英的手機又響了,原來是還有三個人下午要過來,問最后一趟輪渡是幾點。阿英說:“黑仔,你的老婆也要來。”“那個神經病女人,什么熱鬧她都愛湊?!焙谧幸宦犓呐艘惨^來,便罵了一聲?!斑@回怕是甩不掉了?!毖┢夹χf,她看了一眼雄哥,夾起一塊冬瓜塞到他碗里。除了黑仔的老婆,還有一對夫婦,也是女婿生意上的朋友。阿蘭笑呵呵地說:“來了就來了,人多熱鬧?!彼缇透闱宄麄冞@個圈子了,她女婿就像一塊磁鐵,周圍總吸著一些小鐵片?!叭绻麤]有這些朋友,我們就沒有那些賺錢的門路?!彼浀冒⒂⒄f過這話。
正午時更熱了,屋外樹上的夏蟬叫得比上午更歡了,如果不是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空氣恐怕都會凝固起來。他們要午休了。阿蘭把阿英和雪萍安排在樓上她和老伴兒睡的兩個房間。她和老伴兒分開睡已經好多年了,但這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感情。“床上那股子我們老人的味兒,不嫌棄就行?!卑⑻m說。
阿貴給剩下三個男的搬來一張竹席和兩張草席,又給他們每人拿了一個枕頭。大家都想睡竹席,但彼此推讓一番后,決定讓雄哥睡。女婿和雄哥也脫掉了上衣,露出白白的肌肉。他們并排躺在廳堂靠后門的地板上,那里有風進來。阿蘭把水泥地板拖得很干凈,但廳里依然有些雜物,且?guī)е任?。一對長長的搖櫓斜斜地靠在墻邊,下面還有三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里面隨意放著些絲繩、空飲料瓶、舊衣服以及尚未織好的一塊塊小漁網。阿蘭怕這些人住不慣,她早把自己的擔心跟女兒說過,但阿英堅持說沒事。果然不一會兒,他們就叫起來了:“阿母,有蚊香嗎?”阿蘭在廚房里大聲叫喚阿貴,讓他去拿蚊香。一會兒,黑仔又叫了:“有風油精嗎?”阿蘭在廚房里又大聲叫喚阿貴,讓他到樓上去拿風油精?!霸谖曳块g的床頭找找!”阿蘭扯著大大的嗓門對正在上樓的阿貴說。阿貴把風油精拿下來,發(fā)現地板上那三個人都被蚊子叮了好幾個包。
黑仔說:“太厲害了,這島上的蚊子簡直就是戰(zhàn)斗機?!?/p>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被蚊子咬得睡不著覺?!迸龉室獍言捯衾瞄L長的,他雖然笑嘻嘻的,但話里透出渴望睡又睡不著的煩惱。
阿貴感到過意不去,又找來一瓶花露水,說這個可能更管用。他們坐起來,把花露水往身上裸露的地方涂了個遍。他女婿還把瓶子里剩下的花露水灑在了草席上、竹席上、木桶里、櫓桿上、墻壁和地板上,整個房間頓時彌漫著濃烈的香味。
阿蘭在廚房里都聞到了。她走了過來,心里想說灑花露水沒用,那三臺電風扇一會兒就會把那股味兒全吹走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大家好好賺錢,發(fā)了財支援阿母,把這個房子整修一遍,安上空調,下次你們來了,就不會熱,也沒有蚊子了?!卑①F皺了一下眉頭,顯然不滿意她那樣說話。大家紛紛說好,說憑她女婿目前的實力,這個目標很快就能實現。說著說著,大家就扯到城里的房價。“現在在城里買一套120平方米的住房用的錢,可以在這里蓋兩座小別墅了吧?”雄哥說。女婿倒也爽快,表態(tài)說只要生意好做,房子的事他包了。還說老了后,他跟阿英回來住。倒是那個黑仔故意反問阿蘭,到時候房產證要登記誰的名字。“都可以,都可以,我們老了,所有這一切最后還不都是孩子們的。”阿蘭嘿嘿笑著,走回廚房去。
雄哥坐起來問阿貴:“家里有書嗎?”“你要看什么書?”阿貴問?!半S便什么書都可以?!毙鄹缯f。他覺得書最容易讓人入睡了,即便不看,放一本在枕邊也有助于睡眠。于是,阿貴不知從哪個旮旯里翻出一本破舊的《三國演義》。
“幾點退潮?我們想去游泳?!迸鰡?。
阿貴估計了一下,說:“現在潮水漲得最高,下午四點左右去合適。”女婿想了想,說:“四點左右,另外三個坐末班船的差不多也到了?!?/p>
下午四點多,那三個人已經到了。太陽還是很大,但光線變得軟弱下來。阿蘭和阿貴坐在屋檐下背陰處的一張木桌旁邊歇著。那些男男女女們都去海里游泳了。從他們家往前走七八十米就到了大海。桌子上放著茶具和兩碟瓜子糖果——這些也是阿英帶回來的。阿蘭撕開包裝袋,自己吃了一枚咸橄欖,遞了一枚給老伴兒。阿貴不吃,堅持要喝茶。女兒久久才回家一次,他樂意跑上跑下,做個盡心的傭人?,F在,世界仿佛隨著年輕人的離去,暫時變得安靜了。阿蘭說,她在女婿家時,也被這些人吵得要命,個個都是酒壇子,一喝就喝到大半夜,讓她整個晚上都不能睡覺。
阿貴在女婿家待得少,這些人他都不太了解,阿蘭就說給他聽?!澳莻€穿白T恤的就是雄哥。雄哥和雪萍是一對,但兩人沒結婚。雄哥三十多歲了,家庭條件也不錯,媒人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姑娘,他就是看不上,偏偏喜歡雪萍,把他父母都氣吐血了。雪萍是湖南人,在酒店上班,現在好像是老鴇。他們是在包廂里認識的,之后兩個人就像膠水一樣黏在一起了。”阿貴淡淡地說了句:“那女的長得也一般般。”阿蘭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雄哥那么帥,怎么會挑中這么個姿色平平的女人,而且還是小姐?
“這就叫犯賤?!卑⑻m說。
雄哥是他女婿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有一次他們在一起喝酒,不知為什么發(fā)生了爭執(zhí),雄哥把他們家的電視機都砸爛了?!八灿镁破咳デ眯鄹绲念^?!卑⒂啄昵霸鴮λf過這件事。兩個人斷交了一陣子,后來不知什么緣故又攪在一起了。
平頭的那個叫黑仔,后面來的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就是他的相好,名字阿蘭不知道,那女人跟丈夫分居了,整天纏著黑仔,一口一個“老公”,聽著都讓人討厭。阿貴想知道黑仔是干什么的,因為中午他無意中聽到黑仔跟別人手機通話時講:“挑了他的腳筋,讓他躺十天半個月就行,不需要做得太過分。”阿貴聽到了這句話,聽得真真切切,這種狠話一般人是說不出口的。阿貴嚇了一跳,他不明白女婿為什么要跟這種人泡在一起。阿蘭說:“他以前跟人合伙倒賣建筑用沙,現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最后來的一對,就是小敏夫婦。他倆有自己的鞋廠,生意做得挺大的,在廈門海滄有房產。阿蘭不無感激地表示,如果當初不是小敏拉一把,她女婿也沒有今天的局面。那個頭發(fā)燙得卷卷的女人,就是小敏的老婆?!八羞@些女人里,她的胸懷最大。”阿蘭記得女兒曾經這樣評價她。小敏在外面養(yǎng)情人,還生了一個男孩,她不但不生氣,還把他抱過來喂養(yǎng),待他像自己親生的一樣?!翱坷瞎燥埖呐?,只能那樣?!卑①F說。他不說她精明,也不說她傻。
院子里有一口井。有個女鄰居過來打水澆菜。她沖著這一對老夫婦感嘆說:“女兒還是嫁得遠一點才親,一回來就熱熱鬧鬧?!边@句話觸動了他們的心病。他們曾經考慮,要么招一個女婿上門,要么女兒嫁得近些,彼此方便照顧。沒想到女兒去了城里,在商場里賣化妝品,不到三個月兩個人就談上了?!凹藿o城里人,她起碼喝一滴水都不用去挑?!卑⑻m曾經這樣做阿貴的思想工作。在島上一個農家婦女整天都在忙些啥,他們一清二楚。都是為了孩子,他能不想通嗎?阿貴心里也有疙瘩:“我們老了怎么辦?”阿蘭說:“順其自然吧,最好你走在我前面,這樣你就不會孤單。”
“是啊,一回來就熱熱鬧鬧,一走就冷冷清清。”阿蘭笑著應道。
女鄰居建議說:“那就留他們多住幾天,或者你們都跟過去。”“哎呀,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住在居民樓里靜死了?!卑⑻m對這個問題早已應付裕如了。這位女鄰居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在本村,二女兒嫁給了臺灣人。阿英在房子西邊的墻腳下種了幾株爬山虎,她二女兒在自家院子里栽了一棵榴蓮。平時,阿蘭喜歡和她說說話,彼此嘮叨一下遠方的女兒,或者扯一扯榴蓮和爬山虎。
她又問阿蘭:“開車來的?”
“轎車放在碼頭那邊,過輪渡有點不方便?!卑⑻m說。阿英也喜歡讓村里人知道她女兒有車。聊著聊著,女鄰居不由得流露出羨慕的意思:“阿蘭最有福氣,找了一個金龜婿,打打手機就有錢賺?!?/p>
這一點確實如她所說。這島上的男人哪個不是迎著風浪出海?你看他們長著厚繭的雙手,骨節(jié)寬大的八字腳,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還有那眉宇間緊鎖著的憂愁,他們哪能跟城里人比呀!對這個女婿,阿蘭也覺得挺滿意的,起碼女兒跟著他,有房,有車,晚上能睡在空調房里。
“他們都去游泳了?”女鄰居問道。
“都去了,連四個女人也去了,穿著那個叫什么‘比基尼’,露著兩團大奶子,屁顛屁顛地跟著男人們走。我說城里人就是不害臊,要是咱們,羞都羞死了。”
笑了一陣子之后,阿蘭突然想起七月中旬發(fā)生過的一起溺水事故,死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八麄儙Ь壬α藛幔俊卑⑻m問老伴兒。她決定和老伴兒一起去沙灘上看看,順便幫他們照看堆放在沙灘上的衣服和手機什么的。阿貴說:“沒有?!毙绷税⑻m一眼,又補充一句:“全都是大人了,干嗎一驚一乍的?”阿蘭禁不住又埋怨了他幾句。于是,兩個老人一前一后快步向海邊走去。
他們站在海堤上遠遠地看著他們。幾個女的就在淺灘附近瞎撲騰,浪潮在她們身上沖刷起陣陣水花,幾個男的倒游得有模有樣。每個人屁股后面都有一個紅色的漂浮物。阿貴說那叫“跟屁蟲”,是一種安全游泳包。兩個老人在黃昏中,靜靜地看著他們,仿佛那是幾只快樂的海鴨。
更遠處,有幾艘漁船正從東南海面緩緩歸來。
“樓下蚊子太多了。”于是,有人提議在樓頂燒烤。這是一座兩層小樓,樓頂鋪著長條石板,樓頂四周都用石欄桿圍著。那里確實是納涼的好地方,蚊子少。他們順著石梯把桌椅搬上去,把燒烤的東西也提上去,還有店里送過來的三箱啤酒。阿貴在欄桿處分別綁了兩根竹竿,把兩盞流動的燈掛上去,擔心不夠亮,都換上了一百瓦的節(jié)能燈泡。燒烤還沒有開始,幾個男人就開啟酒瓶蓋了。小敏用手機播放音樂,歌聲在鄉(xiāng)村的夜幕中似乎飄得很遠。
“要不要吃點稀飯?”阿蘭在樓下問大家。
“他們要喝酒了,還吃什么稀飯?!卑①F責怪阿蘭沒腦子。阿蘭心里一直覺得燒烤不能當飯吃,吃不飽。她覺得阿貴的話有點沖,但聽說他要跟她一起吃稀飯,心里剛涌起的怨氣馬上就消失了。她聽到女婿讓阿英打電話叫她叔叔過來喝酒。每次女婿來,都是叔叔陪他喝酒的。這時,她嬸嬸也送了些新鮮的魚蝦過來。
阿蘭把收拾好的魚和蝦送到樓上去。“魚要先放在香料盆里腌泡幾分鐘?!毖┢紝λf。阿蘭看著雪萍正在給幾串雞翅刷椰油,一會兒又給它們涂抹上五香粉、辣椒粉,一股香味撲鼻而來。八串雞翅一下子就分掉了。叔叔說他不吃,在家里吃飽了。小敏的老婆把剩下的一串硬塞給阿蘭。阿蘭接過,咬了一口,連聲叫辣,還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笆炙囘@么好,怪不得雄哥圍著你團團轉。”阿蘭夸道。
“男人個個饞嘴?!焙谧械睦掀乓残χf。
就在接過烤雞翅的瞬間,阿蘭發(fā)現小敏老婆的眉頭處有一顆黑痣,便說:“你臉上也有一顆痣啊?!卑⑻m自己嘴角下方也長了一顆,她不好意思稱它為“美人痣”。關于黑痣,素有“男藏女現”的說法,小敏的老婆也懂,所以她說:“阿母,你的痣好大,好有福氣啊!”
阿英也去學燒烤。剛把雞肉串放在烤爐上一會兒,燒烤爐里就冒出濃煙。雪萍連忙說:“油刷得太多了,都滴到炭火中去了。”阿蘭像觀看表演一樣看女兒忙活。黑仔的相好也在一旁指點:“雞肉串很容易熟,烤久了會焦?,F在給它翻動一下。”
阿貴吃完稀飯上來,雪萍正在教黑仔的相好燒烤。原來,她也不會燒烤,阿蘭心想,剛才她還指點阿英呢?!棒~剛上烤架,不要急著翻來翻去,這樣肉會變硬,等烤得差不多了再翻面,魚就不會脫皮?!毖┢颊f。
而后,阿英說精鹽沒了,阿貴又轉身下樓去拿。
阿蘭手癢癢的,也過去試著烤一條魚。烤著烤著,她就發(fā)現,果真如雪萍說的,魚皮粘在網架上了。小敏的老婆看她學得很專注,就說道:“阿母可以在島上開個燒烤店了?!薄伴_燒烤店?誰吃?”阿母應道,她怕大家誤解,又解釋說,“平時這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外面謀生,留在島上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小孩。”“其實這里可以搞旅游的。”小敏說,“在這里住多舒服,空氣好,吃得東西也放心。”
“一兩天還可以,呆久了,就會無聊?!卑⒂⒄f。
不知什么時候,前面鄰居家的兩個孩子也摸了上來。有人問:“這兩個小孩是兄妹嗎?”小女孩回答說:“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卑⑻m介紹說:“大的十歲,小的六歲了,都很聰明?!薄昂_叺暮⒆佣奸L得很漂亮哩!”小敏的老婆說。阿蘭給兄妹倆每人一串烤香腸,接著阿英又給他們一串烤蝦。兄妹倆玩了一會兒,被他媽媽喊回去睡覺了。
男人們一邊喝酒,一邊天南海北地閑聊:股市、汽車、足球、籃球,一會兒談論奧巴馬獵殺本·拉登,一會兒議論巴黎街頭的游行示威。十一點的時候,叔叔先回去了,說是明天還要趕早出海。臨走時,他對阿英吩咐道:“等下過去睡覺,二樓給你們留了兩個房間,樓下的大門鎖著,從旁邊的小門進?!?/p>
“您沒事吧?”阿英問。
“我還沒醉?!彼f。
送走叔叔后,阿英突然覺得很困,但看到大家的興致依舊很高,也只好陪著。她望了望四周,除了遠處教堂鐘樓還閃著燈光,已經一團漆黑了,海風把整個漁村吹得涼涼的,很是恬靜。她讓母親先去睡覺。阿蘭走下石階時,聽見阿英說:“只有我們這里亮著燈,有說有笑的,像一個戲臺?!?/p>
“阿貴,你怎么啦?”阿蘭剛進房間,就聞到一股紅花油的味道。老伴兒在蚊帳里面說:“沒什么,剛才下樓時絆了一下?!北M管房間里有燈光,但阿蘭還是打著手電筒,撩開蚊帳,去查看阿貴的傷。阿貴的右膝蓋下面一處被磕得有些發(fā)青?!跋聵侨【}的時候,碰到長條椅了?!卑①F懊惱地說。阿蘭嘲笑他:“眼睛長在你臉上算是浪費了?!?/p>
兩個老人躺在阿貴房里的床上,睡不著,聽著樓板上的聲音。他們談到南京某個教授因為搞換妻游戲被抓起來的事。這是屬于年輕人的話題,阿蘭覺得自己撤退得及時,若她在場,年輕人會覺得礙事。另外,她還發(fā)現了一個秘密:雪萍從洗手間出來,黑仔過去吻了她。過了一會兒后,她聽見老頭子開始打起呼嚕。她背過身,不一會兒,自己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蘭被外面的吵架聲驚醒了。她仔細一聽,是她女兒和女婿的聲音,聲音順著房子東邊的小路傳過來,越來越近,可以推斷,他們是從叔叔家往回走。“他們又吵嘴了。”她叫醒了阿貴。兩人都急忙穿衣起床。
“出了什么事?”阿蘭問。
她聽著女兒女婿從樓梯上來。“神經??!這也怪我?!”阿英氣呼呼地說。原來,他們喝完酒后,阿英把他們帶到叔叔家休息,本來她想,兩個房間,幾個男的一間,幾個女的一間,將就一小會兒天就亮了,可是那些女人硬是要擠著男人,結果小敏夫婦沒地方睡了,于是女婿就罵阿英沒把事情安排好。
“你既然請人家過來,就得準備好!”女婿批評阿英。
“哪里是我請他們的!”阿英爭辯說。
“不是你請,難道是我請的?”女婿反駁道,聲音也越來越大。阿蘭知道女婿性子急,容易上脾氣,連忙勸道:“孩子,這三更半夜的,吵架讓鄰里笑話?!笨墒?,他女婿真的是氣昏了,竟然歇斯底里地發(fā)起毒誓:“好,你說是我請的,如果是我請的,我就在路上被車撞死!”
“哎呀,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卑⑻m勸道。阿英在屋子里辯解,但聲音小了很多,說:“都是你的死黨,他們開口說要來玩,你也沒拒絕呀?!苯酉聛恚堇镬o默了,燈也熄了。阿蘭和阿貴回到了房里。
“都四點了,天快亮了。”阿貴說。
兩個老人再次把燈關了,躺進蚊帳里。兩人都睡不著,又輕聲地嘀咕起來。阿蘭原以為女兒會在鎮(zhèn)上的賓館訂幾個房間,因為家里明顯住不下這么多人。阿貴又怪她沒腦子,說三更半夜的,又沒車子,去鎮(zhèn)上得走半個小時。阿蘭一會兒嘆息女兒有點傻,花了錢還買了個難受;一會兒又挑女婿的脾氣不好。尤其是說到撞車,阿蘭聽得心驚肉跳的。因為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女婿差點就被一輛大卡車撞了,還好他及時把車閃到一旁的綠化帶里去了。
其實,對這個女婿,阿貴老早就有看法了,這也是他為什么不愿常去女兒家的原因。在那邊,女兒會提醒他該去洗澡、理發(fā)了;外孫們也會說:“外公,你褲門上的拉鏈又忘了拉?!彼贤陰鶗r常忘記關燈,電視音量總是調得過大,他又不會喝酒,無法融入那種氛圍。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不自在。他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小便后忘了沖水,他女婿就開罵,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他聽得出那些難聽的話是沖他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聽見隔壁有人走動?!皨專依镉兴巻??”是女兒阿英的聲音。“英兒,怎么啦?”阿蘭問。阿英說她肚子有點痛。“鬧肚子?一定是燒烤,東西沒熟透?!卑①F披衣起來給女兒找藥、倒開水。
聽到雞鳴,阿貴和阿蘭就起來了。盡管不知道大家要不要吃早飯,阿蘭還是給他們準備上了?!岸嗔司偷菇o鴨子吃。”阿蘭自言自語道。女兒女婿也起來了。
“媽,不用煮我們的飯。我們要坐第一班輪渡走?!卑⒂⒄f。
“要走?。棵锥枷洛伭??!卑⑻m應道。
阿貴燒了水,和女婿沏茶喝。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不久,那六個男男女女也從叔叔家返回了。阿英說:“咱們早上就回去?!贝蠹叶紱]意見,洗漱完了,圍過來喝茶。阿蘭在廚房里嚷嚷,說阿英昨晚吃了燒烤,半夜里肚子痛,又是拉又是吐。言下之意,希望大家理解為什么這么急著要出島。大家都沒吱聲,個個一臉的疲憊,顯然昨晚都沒睡好。
把他們送上鄉(xiāng)村客運班車后,阿蘭囑咐道:“到家了,打電話報個平安?!睆能嚧袄铮梢钥匆娔切┤硕紦]手向兩個老人告別。直到班車拐個彎駛遠了,聽不見發(fā)動機的聲音了,兩個老人才慢慢地轉身往回走。
“走了好,走了安靜?!卑⑻m邊走邊說。
阿貴沉默著,他每走一步都踩著自己的影子。下次英兒回來,不會帶這么多人了,不會再燒烤了,盡管燒烤爐還在屋頂,但愿他們……阿貴心想。他垂著頭看著脖子上的金鏈子,那是女兒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它一下。“孩子們年紀還小,不懂事?!卑⒂⒂粥止玖艘痪?,“還好,兩個外孫都大了,都很聰明。”
到了家里,一對老夫婦靜靜地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似乎累得只剩出神的勁兒。半晌后,阿蘭問阿貴:“英兒是不是嫁遠了點兒?”阿貴沒應答。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不是遠近的問題。接下來,他們也沒什么事可做,就等那個平安電話。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