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跨文體影子的傀儡
章德益
他的實驗無疑是劃時代的。他那天成功地從一只雞蛋里孵出了一匹馬。是魔術(shù)吧?會有人問。不,那實驗者說。那完全是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生命的完全吸收、融化、吸納、改良與升華。而此時,那匹馬正滴答滴答地走在剛裂開的蛋殼邊緣上,打著哈欠,輕靈得像一種裝有齒輪與發(fā)條的玩具生命。
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所住房子呈現(xiàn)一種懸浮狀態(tài)。有點夢游的意味。他忙推開門去看,果然,不知誰在半夜趁他熟睡時,把整座房子的地基連石帶泥全部挖走、掏空,使房子不著邊際地漂懸在四周無物的空氣中!真是太驚險了!他想,暗自為自己沒有連房帶人一起掉進地心而慶幸。但誰是干這異事的人呢?那人把他的地基偷走后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懶洋洋地想著,嘆了口氣,想,還是回房子睡覺去吧!等明天太陽出來后再去房產(chǎn)登記處重新登記備案,申辦一份新的沒有地基之房的房產(chǎn)證吧。他如是想著,就又呼呼睡著了。夢中,他看見他的房子因為沒有地基而迅速升空,噴吐著藍色火焰,呼嘯著飛入外太空,化成一顆黑色衛(wèi)星繞著冥王星紫紅色地飛翔!
白紙上,一個蟹行的括號向我爬來,張開它的兩翼試圖包圍我。我想起多少年來,我一直被一個主題圍獵,不斷鉆進文字的縫隙里向后逃。一路上不斷被逗號包圍,被頓號打斷,被引號銬住,被驚嘆號揍昏,被省略號刪節(jié),被問號吊住,被句號示眾,一直難以成為一篇有頭有尾的好文章。真想成為好文章呢。我想。但一生的結(jié)構(gòu)總是由別人斟酌,一生的修辭總是由別人潤飾,一生的首尾總是由別人呼應(yīng),一生的版面總是由別人欽定。唉,我麻木地看著此刻向我蟹行而來的饑餓括號,隨便它處置吧??此丝虄蓚?cè)的兩只蟹鉗,高高地舉著。細(xì)看時,一只是圣旨,另一只是鬼符。
長長的試管,里面有很多人類的精子在爬。似乎在尋找卵子。誰又在搞人工授精?誰又在企圖為利潤批量生產(chǎn)試管嬰兒?誰又準(zhǔn)備為已經(jīng)擁有六七十億人口的地球再添加幾張貪吃的嘴巴?但是那些精子是沒有前途的。因為那試管那么長呵,又陡又遠,像一條上帝的隧道不知通向什么人性之外的康莊大道,而這些可憐的精蟲們更可能是在隧道盡頭拐一個彎,筆直通向一個圣者的排泄中的大腸。唉,那些被上帝之手隨便試驗來試驗去,安排來安排去的人類精子哥呵。
不經(jīng)意間,丟失了一張名片。這之后,總有他人打電話來或找上門來,訊問我是否通過電話找過他們。這讓我非常詫異。因為我長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沒有找過任何人。當(dāng)這類非正常事件越來越多后,我報了警。警員們偵查后告訴我,這類電話全部打自距我家不遠處的一個公共電話亭,但他們沒有找到人。我于是下決心自行在那里設(shè)伏,看看能否找到那騷擾者。某次,深夜,我聽到電話亭里突然一片喧嘩,語聲嘈雜,卻沒有一個人。我詫異極了,遂不顧一切地沖進去要看個究竟。沖進去一看,卻見我那張丟失的名片正趴在電話機上熱烈地打電話,還有板有眼地模仿著我的用語與聲音。我憤怒極了,沖上去攫住這張丟失多時的名片。(那一瞬間,我看到它當(dāng)年平滑的肌膚已因多時歷練而泛出了一些細(xì)細(xì)的皺紋)我喝斥它為何如此膽大妄為,冒充它的主人在外面招搖撞騙。那名片并不驚慌,它從容地從我指縫間掙脫出來,有板有眼、義正辭嚴(yán)地反駁我說,它才是我真實存在,是我的的頭銜、我的主宰,是我的全部意義與升華,是我全部價值的結(jié)晶與最高體現(xiàn),而我只是它的影子,是它的傀儡它的奴仆它的棄物而已。我大怒,撕它,而在撕開它的一瞬間,突然我體內(nèi)一陣銳痛,從銳痛的傷口間望下去是一條斷裂的深淵。我嚇得一聲大叫,扔下這張名片就落荒而逃。
總覺他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種灼痛、燃燒、刺透感。我的衣服被目光灼燒洞穿而漸漸透明。皮膚也透明,毛孔也透明?;糜X肌膚下面的經(jīng)絡(luò)、血脈、穴位都顯現(xiàn)了出來。那是什么目光呢?我想?;丶?,竟發(fā)現(xiàn)四壁也都幽幽閃光,屋頂也幽幽閃光,我換下的衣服鞋子也幽幽發(fā)光,連我的十指、書桌與紙與所有的書籍也幽幽發(fā)光。我的輪廓與思維在里面清晰顯現(xiàn)出來。呵,我突然明白,那些落在我周身的目光都一定是一束束X光呢。而我四周的墻、窗、樹葉、房子以及一切有形無形之物都是隱蔽的X光底片。我走在街上其實就是走在無數(shù)X光的重圍里。那些暗暗射來的光不斷透視著我的頭腦、口袋、皮包、心臟、身份證、器官、房子與一切。想起,其實,這人世間每個人都是一臺長有人形軀殼的X光透視機。那滿街的人其實都是一臺臺活的X光機在走。而那滿街的探頭一定是人類目光的延伸,物化、精密機械化與高端電子化吧?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幻覺無數(shù)的X光交織在一起,成為一種全新的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神的視網(wǎng)膜與思想的新圖騰。
那夜,他的影子不幸去世。他很悲痛了一陣,暗想,一定要為這影子辦理好后事。第二天,他走遍了城市所有的影子醫(yī)院、影子大學(xué)、影子圖書館、影子養(yǎng)老院,去咨詢最佳的處理方式,但都無果。他最后終于在位于市中心的極具權(quán)威性的影子博物館里謁見到影子館長。那館長誠懇地提供給他兩個建議:1,回家后,在夜深人靜時,把那影子制成木乃伊,以便長期保存,甚至日后可以與他合葬在一起。這是最好的紀(jì)念方式。制作時要切記三點,一是要讓那影子一定死透死徹底,直到死成影子的影子。二是一定要讓那影子隔絕陽光、空氣與水,與萬物絕對隔離。三是絕對要在子夜時分進行,不能有燈光,這才能契合影子的本性。他聽后,心里一聲咯噔,想,那不是在暗指他的靈魂嗎?2,也可以把那影子用鹽,用酒,用茴香,用蒜,用醋腌制起來,放在古陶罐里密封數(shù)年,之后取出來,慢慢享用。要知道,食用影子,就是食用歲月,食用記憶,食用自己。而把那影子全部消化在你的血肉里,與之合一,那是影子與人的最圓滿完成與最高境界呵。他心里又咯噔一聲,想,那不是又在暗喻他的一生嗎?
月夜,無人時,他偷偷去某處盜挖一棵樹的影子。用鎬刨,用鍬鏟,用手摳,終于完完整整地把那樹影從泥土里取出,再用白布纏起來,悄悄扛回家里,種在自己的床上。第二天,他想,那樹根的影子還未挖走呢。他又拐回那里,卻見,那樹的廢墟里,已寂寞而孤獨地生長出另一棵更大的虛擬的影子之樹。一塊他自身的墓碑!
這個世界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正常人。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隱形的殘疾人。有時是四肢正常內(nèi)心殘疾了,有時是影子正常頭腦殘疾了。而沒有絕對的人格與靈魂正常者。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一臺自身并不一定覺察到的內(nèi)心的輪椅。那輪椅有時是面具,有時是酒杯,有時是神龕,有時是能言善辯的舌頭,有時是榮耀的名片,有時是裝滿金幣的口袋。有時是豪宅,有時是一夜成名的流行書籍,有時是各種頭銜,有時是孤獨。他們因為有這樣的輪椅而自認(rèn)為是正常人,但真正的正常人一定是那些極少數(shù)的能清晰洞察并面對自己內(nèi)心殘疾的人。這樣的人在每一個時代中都是稀缺者!而人類最大的殘疾必定是在每個人變形的靈魂里!
墻縫里嵌著一只眼睛。我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它正悄悄地凝視我。當(dāng)它感到我發(fā)覺它時,它趕忙眨了一下睫毛,閉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誰的眼睛。但在我一人獨居一室之時,它也讓我有了一種伴侶之感。某日,我看到這眼睛里竟?jié)B出了一滴水,又一滴水,又一滴水……那天無雨,墻縫并不漏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墻縫里隱隱有爭吵聲。莫不是那眼睛在流淚?我忙隨手用桌上一塊布替它拭了一下。第二天,那眼睛竟沒有睜開。我想,莫不是我的拭布太臟,使之患上麥粒腫、結(jié)膜炎,或者角膜炎?或者是它還陷于昨天的悲痛中,對我這小小的偶然朋友無暇一顧?但我還是在那堵墻邊恭恭敬敬點一盞燈,放一張桌子,放一瓶眼藥水,并且用蠟筆在那只眼睛邊上畫了一副大大的眼鏡,給它戴上。在最孤獨的日子里,生命中即使有一只陌生人的眼睛偷窺也是溫暖的呵!
一只意念中的手套。它孤單地放在那兒,不聲不響,但在午夜它就自行進化成一種五條腕足的動物。它擺動著觸手,呼吸著塵土,蠕動著爬升著,浮游于光與影之間、墻與屋頂之間。并且沿桌、椅、床、墻爬動著,觸摸與搜尋著一切可以捕捉,可以掌控,可以攫取的有形與有形之物。它有著物質(zhì)的內(nèi)臟與饑餓的欲念,它有著軟體的外形與變動不居的謙和,它爬動著覓食著,這間房子這個世界都是它的分泌物與獵物。我知道,那手套其實就是我的意念。我想,這人世間每個人內(nèi)心中藏有一只善于變形、充滿欲望、渴望攫住萬事萬物的人性手套。
那人一直夸我氣色紅潤,五官端正,有福人相。某日,我與他正歡歡而談,親熱得準(zhǔn)備對火點煙之際,只聽見可怖的一聲嗤拉,一陣裂痛,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發(fā)現(xiàn)我的頭顱已被移植到他的肩膀上,而他的頭顱已被移植到我的肩膀上。怎么會有此等事呢?怎么會有此等好手段與此等的絕活呢?正在我詫異、訥悶,還沒有緩過氣來之際,那人(其實他已擁有我的軀殼呢)的體腔內(nèi)發(fā)出一陣幽幽的聲音:不必驚惶,不必過慮,慢慢就會習(xí)慣的。果然,沒有多久,我的頭顱就習(xí)慣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思考、微笑,表演各種表情甚至唱圣歌了。有時我與他在路上撞見,看見他的頭顱下是我當(dāng)年最愛穿的那件嚴(yán)肅的中山裝,而我的頭顱下正閃閃亮著他那條紅色鮮艷的新潮西裝領(lǐng)帶。我寬慰地笑了。
嚴(yán)格來說,窗與墻之間有一種宿命的關(guān)系。窗不滿墻,因為墻獨自占有了那么大的空間,下面擁有地基,上面擁有天空,簡直是一切房子的主宰與土地神。窗因此到處反對墻的格局、墻的封閉、墻的整體性與墻的定義。它不斷用向外敞開的窟窿顯示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空間與價值。因此窗把自己想象成一切已有結(jié)構(gòu)的反叛者、終結(jié)者與詩意的開發(fā)者,甚至把自己想象成思想者。某日地震,一瞬間地動山搖,墻與窗都迅速瓦解,歸于空無。一塊埋在墻灰里的窗玻璃碎片里隱隱反射出從巨大墻體到廢墟到末日的全過程。它終于明白:它們原本就共生在一種千古鐵定的秩序里。它們原來就是一種禍福相倚的命運共同體。
那張嘴巴總?cè)找共煌5貙ξ覈Z叨,卻又看不見那張嘴巴。這不,這張嘴巴又開始躲在不知什么地方嘮叨了:今天外面天冷,你出去多穿衣裳呵。過街要注意橫道線,尤其是十字路口的橫道線,千萬別被車撞了。千萬別在外面貪吃各種充滿反式脂肪酸的奶油蛋糕、西式點心,它們會要了你的命的。如是等等,不一而足。我天天聽時時聽,厭煩極了,終于忍不住對著那聲音大吼一聲:住嘴!那看不見的嘴巴稍稍停歇了片刻,又開始從另一角度另一方位向我嘮叨起來。我急急地大吼一聲逃了出去。那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半夜時分,我的緊閉的門突然被一個什么東西頂著頂著就開了,軟軟地爬進了一個什么東西,我細(xì)看,竟是一張沒有臉,沒有身體,沒有牙齒,沒有胡須,只有長長兩瓣紅唇的巨大嘴巴,它蠕動著,輕喘著,爬到我床邊停下,竟吹著口琴,唱起歌來。什么催眠曲,圣誕曲,小夜曲,歡樂頌,綿綿不絕,唱個不休。我躲在被子里,驚恐極了。唱著唱著,歌聲停了,竟悠悠響起了綿長的鼾聲。呵,我想,機會來了。我馬上爬下床,找出針線盒,趁那嘴巴熟睡時,把它迅速而綿密地縫了三個來回。第二天醒來,卻發(fā)現(xiàn)我自己發(fā)不出聲了。一照鏡,清晰看見我嘴巴上被誰密密縫上了三道厚實的針線。
那人在大商場里的試衣鏡前試穿新衣,也許是太用力太投入了吧,冷不防就被那鏡子內(nèi)部的一閃亮光反穿進鏡子里了,那鏡子還一層一層把他穿進了玻璃的最深處,成為鏡子的貼身內(nèi)衣。嘿,那人急了,從穿衣鏡最內(nèi)部敲著玻璃,大聲向外喊著,喂,快放我出來,快放我出來,我不買衣服了!但那穿衣鏡卻裝聾作啞,毫無反應(yīng),反而把那人更深更深地穿進鏡子的水銀里,大搖大擺地走出商場,還堂而皇之地下樓梯,走上街頭。她走在城市最喧囂的街頭。從鏡子內(nèi)部望出去,看見滿街竟走滿了像她這樣的玻璃時裝合成人。
我的口袋里總是奇怪地擱著一只別人的手,一只不知是誰的手。那只手不知逃離了誰的身體誰的骨骼誰的手腕,單獨而詭異地埋伏在我的口袋里,總是不安分地搜索著。喂,我常常喊,你快些離開,我要報警了。那手就迅速地溶解成一條手的影子,平平地貼在我衣服最內(nèi)部,并且沿著我四肢到處爬動著。我能感到那手的冰涼、饑餓與迫切,有時還聽到那手的喘息聲。我當(dāng)然不敢報警,因為我曾經(jīng)嘗試過。其結(jié)果就是那手的影子迅速沿我的肚臍縫隙鉆進我體內(nèi),四處游走,不斷轟響著碰擊器官,直至爬上我胸口上方扼住我的咽喉。
一直患有頸椎病。經(jīng)過多方打探,得知,最簡易快活的治療方法是放風(fēng)箏。想想也對,一個人手牽長繩,翹首望天,長此以往,怎么會治不好頸椎病呢?我于是決心一試。我住處附近的一大片廣場上就天天有人在天不亮就放風(fēng)箏。我那天提著風(fēng)箏去一看,果然,雄赳赳的一大片人,一律手握風(fēng)箏翹首望天,在廣場上歡奔。細(xì)看時,竟發(fā)現(xiàn)每個人脖子后都還糊有一帖帖風(fēng)濕止痛膏呢。我也加入其中。只是那天風(fēng)特大,放風(fēng)箏的效果特好??匆娨徊糠志诖说勒咻d歌載舞,脖子筆直,正是療效甚佳,但歡聲中,突然我看見幾個放風(fēng)箏的人,不知怎么被風(fēng)箏一拽,一瞬間悠悠浮起,飄飄上升,且速度越升越快,迅疾縮小成天上的幾個點。大地上一片歡騰。我聽見周圍一片羨慕之聲。據(jù)說,那些升天的人頸椎病都已痊愈了。我坐下,在一旁充滿欽仰之情地仰觀。不多久,卻聽見從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些東西。我趕忙撿起掉在我腳邊的東西一看,呵,竟是紅澄澄亮閃閃的幾塊藝術(shù)品般精美的頸椎骨呢。哦,他們終于在升天的半途中脫胎換骨了。
房子不小,但窗只有一扇。太憋悶了。他因此決定再開三扇窗。他那天提著鎬、斧頭、錘子、磚塊以及水泥來開窗。他先從東墻開始,但他剛一鎬砸到墻上,就聽見墻縫里突然傳出一聲痛叫,他一嚇,忙從砸開的墻眼驚訝地望里一看,呵,里面竟然端坐著一個人。那人幽幽地向他說:我在里面已隱居了三百年,請勿來打擾。呵呵,對不起對不起,他忙抱歉著,轉(zhuǎn)身就走。他轉(zhuǎn)到北墻,尋找著恰當(dāng)?shù)奈恢?。他終于看中一處,一錘子砸下去,磚馬上掉了一塊,但墻里卻一片敞亮,空間非常遼闊。他驚訝極了,看進去,里面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原來是在為一個不知道的誰辦生日大席呢。有人從墻縫內(nèi)一眼看見了他,忙招他進去,說,我們的主人今天在慶六百五十歲大壽呢,歡迎免費入席。哦,不了不了,你們忙。他忙應(yīng)酬著,用一塊磚趕緊塞住墻的缺口。他喘著氣轉(zhuǎn)到西墻,想,再試一次吧。再試最后一次吧。這次他砸開墻后倒是很安靜,只是墻縫里咝咝滲出一股股發(fā)霉的冷氣。他嗅了嗅,感到氣味不對。難道里面是墓地?正在他猶豫之際,里面終于透出游絲般的一縷膩滑的聲音:呵,歡迎歡迎,我的替身終于來了。我終于可以投胎轉(zhuǎn)世了。我為此已經(jīng)等了七百年了。他大駭,未及聽完,馬上用一袋水泥潑上去,迅速堵嚴(yán)墻頭。他終于放松了下來,坐在門檻上,喘著氣想,呵,也許還是以前的老房子好呢。
經(jīng)過一番火燒、蒸發(fā)、過濾與冷卻后,大家終于在一只小小方盆子里安頓下來。只是有點黑呢,那撮由大腦變成的骨灰這么想。無妨,它身邊那幾粒由手指變成的灰燼哼唧著,往四周捅了捅。怎么這么不講輩分呢,那堆由頭蓋骨燒成的灰塵有點憤憤不平,因為緊挨著它的竟是一堆由大腸小腸乃至肛門燒成的冷灰。而上方的一撮由幾塊腳趾蓋燒成的冷燼正偷偷樂著,因為它們此生終于第一次置身于一只手掌的灰燼之上。四周的骨灰們終于慢慢安靜下來。只是有點冷呢!那撮由兩只肩膀燒成的骨灰趕忙掖了掖四周的木頭被子。終于,萬物的位置在不和諧中和諧了,小小盒子內(nèi)響起平緩的誦詩聲、祈禱聲與鼾聲。毀滅終于使這個小小的世界天下太平。
不喜歡這個世界。不喜歡這個世界的那份喧囂,那份功利,那份男盜女娼,那份浮躁騷動。我因此把背朝向這個世界,但用不了多久,我就感到事情不妙。因為我分明感到有一群螞蟻般的人在我背后走動,甚至有人擅自闖進我背脊的骨縫里,砌磚頭,灌水泥,搭腳手架,裝下水道。汽車晝夜轟鳴,一片繁忙景象。我想轉(zhuǎn)過身去喝問、阻止,但已轉(zhuǎn)不過身去!我的四肢分明被一種無形的木樁釘住,影子的地基已被掏空,胸口中布滿腳手架,而軀殼里早填滿了又濕又重的不明混凝土。很快,一堵巨墻就從我背脊里升起,直逼我的咽喉。不多久,就聽見有一大隊人從我身后經(jīng)過,停下,指指點點,并有一個權(quán)威的聲音嚴(yán)厲斥責(zé)說:“誰在這十字路口搞了這么個玩意兒?這是違章建筑。”便有一個人在我心臟部位畫了一個圈圈,上面用紅漆寫了個“拆”字。
那夜我照鏡,卻在里面看見一張別人的臉,一張我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的臉。那臉有些陰暗與恐怖,目光森森地盯視著我。我非常驚恐。這是誰的臉呢?我習(xí)慣性地往左往右往后面看看,并沒有人。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立在鏡子前。我有些驚懼。再繞到鏡子背后看看,并沒有異樣。我滿腹狐疑地又繞回鏡子前,卻見那鏡子里又映現(xiàn)出一張女子的如花似玉的臉,極其妖媚而年輕,仿佛一只剛從蒲松齡鬼怪故事里逃出的鮮艷狐貍精。我禁不住問:你是誰?那女子旋即蒸發(fā),化作一縷煙,匿形。我遂擊碎鏡子而入,要看看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卻見那碎裂的鏡子中又升起一面完整的新鏡子,再擊碎新鏡子闖入,又升起一面新鏡子。再擊碎一面,又升起一面,一鏡套一鏡,直至無窮……腳下的碎玻璃片里,卻旋轉(zhuǎn)著無數(shù)臉的碎片,臉的傷口,臉的剖面,臉的分泌物。爬動的面具,滴著顏料的臉譜,燃燒的面罩。而我就踏著這些臉的尸體往前走,仿佛在走回這世界的第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