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昕
小時候,我大致屬于那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孩子。在街上,看著別人家孩子把陀螺抽得團團轉(zhuǎn),推著鐵環(huán)滿市街瘋跑,只有羨慕的份兒。但我也有一手絕活兒,就是拍三角。三角就是把大人抽完煙的煙卷盒子疊成三角狀,然后拿到街上和伙伴們放到地上拍。誰的煙盒子被對方拍得翻了個個兒,誰就算輸,對方的煙盒就歸了自己。我的煙盒放到地上任對方怎么拍,也是躺在那兒巋然不動,反之,對方的煙盒,大多數(shù)兒,我一拍,馬上翻個跟斗。這致勝的因素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某天有個孩子給說破了。他說:“你那煙盒都是老牌子,紙硬。我們的煙都是雜牌兒,紙軟,一拍就起來?!?/p>
他說的還真是這么回事兒。我疊三角用的都是祖父抽完煙的煙盒,記得有紅/藍牡丹、天女散花、阿詩瑪、紅雙喜、大重九、中華、上海、彩蝶等等。這些煙,祖父平常放在書架線裝書的上頭,或一條或幾盒,與又黃又黑的線裝書相比,圖案斑斕光彩奪目,很是好看。
祖父除了喜歡抽好煙,也喜歡喝好酒、好茶。我印象深的是祖父泡茶的方法。茶葉不能放多,放在一個老紫砂壺里,倒半壺現(xiàn)燒開的水,燜半個時辰左右,倒在蓋碗或茶盅里,也就三分之一或略多些,再往茶盅里注水,慢慢喝。茶壺里的是茶鹵,是用來兌著喝的。祖父有個習慣,喜歡與人共享他的煙酒茶,而且不分年紀長幼文化高低相識早晚,只要對方一夸他的煙酒茶,他就特別高興,聊得也特投入。
我自幼及長,都與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受到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但有時,祖父也把我照顧得讓我“受不了”了。我上小學時,有年冬天特別冷,又刮大風,我剛要走,祖父說:“今兒你別走著去了。我給你叫輛三輪兒?!比缓笥帜贸鲆豁敎\綠色的瓜皮帽,說:“這帽子緊扒腦袋,一點風都進不去。路上戴著?!蹦翘煊兄樗阏n,祖父不知又從哪兒找出一個巨大的紅木算盤,叫我?guī)?。我從來不違抗家長的意思,戴著瓜皮帽上了三輪車。但心里想,瓜皮帽三輪車還一個大算盤,這像什么呢?當時學校剛組織看完反映土改時農(nóng)民斗地主的電影《槐樹莊》,那里有個鏡頭就是一個地主戴著瓜皮帽老花鏡躲在陰暗房間里打算盤,估計是在算變天賬。我這樣到了學校哪兒行!于是扯下瓜皮帽,藏起大算盤,還在離學校很遠的地方下了三輪,進了學校。
自然,我也有給祖父“幫忙”的時候。比如,祖父讀線裝書的時候,常要拿毛筆在那上頭批批點點,因此要先研墨。我小時看他拿塊小紅墨在硯臺上打轉(zhuǎn)悠,覺得很好玩兒。但我那時才上一年級,個子太小,站在桌旁,得使勁兒撅著胳膊才能夠著。祖父就教我爬上旁邊的椅子,跪在椅子上,磨墨就省力了。還記得那時我一邊努力認真地磨著墨,一邊好奇地看著祖父在書的天頭地腳寫出紅色小字。那黃黃的書頁,黑黑的墨色,朱紅的批語,以及墨和書混合一起散發(fā)出的古老氣息,令人難忘。
很多年過去了,有個情景,印象深刻。那時祖母已去世,我在照顧祖父的生活。一天中午飯后,我照料祖父睡下,然后坐在祖父書桌前的沙發(fā)椅上,房中一片午后的寂靜。忽然,我看見書桌的大玻璃板上,映射出一片美麗的天光。細看,原來是窗前蓉花樹的粉紅花朵、深綠葉片和藍天白云一齊投映其上,艷麗明朗。我抬頭望望窗外,覺得外邊的景致反不如這玻璃的反射,也許是光的作用,它顯得更深沉更遙遠,深遠到近于夢幻。蓉花樹下,一架金銀花正在盛開,黃白花朵重重疊疊,一陣又一陣香氣順著綠紗窗透進來,靜謐中,尤使人沉醉。但就這時,我忽然一陣惆悵。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祖父早已下世,惆悵早已過去。只是這些前塵夢影,從未遺忘,也不會遺忘。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