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趣（中篇小說）

□鄭局廷

茶 趣（中篇小說）

□鄭局廷

一

“商有商道，官有官品，茶有茶趣?！边@是五年多前，蔣志鋒在職博士的論文答辯結束后，在導師周文康的辦公室里，導師對著他說的。參加論文答辯前，市委書記已經(jīng)找他談話，讓他到寧陽去做縣委書記。幾天的準備和答辯，他一直恪守著這個秘密，只字未提。答辯順利通過后，他才把這項任命說與導師聽。導師不置可否，說了那組排比句。他坐在沙發(fā)上，聆候下文。導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既像是叮嚀，又像是告誡，更像是朋友之間語重心長的囑托：“沒事，喝茶。 ”

一想到這些的時候，蔣志鋒心里便涌過一片溫暖。陪副市長黃建軍吃完晚飯，他便讓司機送自己回到住地，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茶具，準備泡茶。

喝上自己泡的茶固然欣然，其實讓他更為愜意的是泡制的過程。在那個有些冗長有些緩慢有些千篇一律的過程之中，他享受到的是一種潛心靜氣的淡泊和遠離塵囂的安然。

蔣志鋒將泡制好的茶倒在壺中，熱氣騰騰，雋香四溢。他端起茶壺，將壺嘴送到嘴里，滋滋地、美美地小抿一口，香氣沖鼻而入，甜味沁人心脾，讓他感受到一種做神仙享清福的安逸和自在。

黃副市長是寧陽人，每年回家鄉(xiāng)一兩次。每次回來，比在其他地方要“放肆”一些。這次回老家調研環(huán)保，安排的活動早就完了，但黃副市長有興趣夜宿，縣里求之不得。按理他應該“全陪”到底。但是，他只做了“半陪”，陪吃完飯就回住處了。后續(xù)“半陪”——洗腳、K歌、打“雙升”，他交給縣長朱圣光了。他實在是受不了！只需花半個小時就能解決的一頓晚餐，卻足足吃了兩個半小時，杯來盞去輪番敬酒，天南地北胡侃海聊，坐在那兒強裝歡顏疲于應付，心里頭煩得要命，巴望不得快點散席。當一場馬拉松式的晚筵結束后，他借口吃藥，和黃副市長握手告辭抽身而去。不是他耍伎倆哄領導，實在是他受不了這種無休止的繁禮縟節(jié)。后續(xù)還有三項活動，少說也得耗時五六個鐘頭。足浴捏腳得花一個半時辰。K歌沒有兩三個小時，領導唱不足癮。等到轉鐘回到酒店，再打三局“雙升”，不到凌晨兩三點鐘上不了床。最要命的是，第二天上班頭重腳輕昏昏沉沉，人像犯鴉片癮一樣哈欠連天無精打采，哪有心思工作？把大把大把的時間耗在這些上面，人累心瘁，毫無意義，真的不如回到住處，泡茶品茶，身心放松，自得其樂。

第一道茶喝完，他又開始泡制第二道。

做了五年的縣委書記，應該說對導師“沒事，喝茶”的四字諍言已經(jīng)深有領悟融會貫通。導師深鎖校園置身學術，卻能洞悉事態(tài)讀懂世事讀透官場，說出這等警世格言，好比冥冥之中上帝賜給他的一道神符，成為他行為處事的座右銘，讓他在炙手可熱大權獨攬的崗位以及虛浮躁動風氣不好的官場，能夠處變不驚臨難不懼站穩(wěn)腳跟立于不敗，一路順利地走過來。是的，喝茶，讓人潛心靜氣滌煩益思；喝茶，讓人愉悅身心打發(fā)時光；喝茶，讓人淡泊名利剔除邪念。

泡好第二道茶，他把茶水倒進壺里，捏住壺把，正要往口里送，手機里赫然飄出《自由飛翔》的鈴聲。來電話了，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拿過手機接聽，耳窩里傳來常務副縣長張曉然急促的聲音：“蔣書記，不好了，工地上出大事了。”他心口突地一緊，感覺到工地所出之事絕非小事，不然，張曉然不會晚上打電話驚擾他的，忙問：“出啥事了？”張曉然喘不過氣似的，急慌慌地說：“河口村近百村民手持鐵鍬和沖擔，闖進金威建筑公司駐地，把四個小青年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彼s緊命令道：“你讓人迅速送四位傷者到縣人民醫(yī)院，控制現(xiàn)場，切莫再發(fā)生報復性械斗。我叫上公安局黃局長，馬上趕到?！彼眉t色座機撥通黃局長家的電話，讓黃局長火速趕到青口鎮(zhèn)河口村部和他會合。

青口鎮(zhèn)位于縣城的西南面，毗鄰大巴山脈，翻過山便是鄰省的疆界。青口鎮(zhèn)有八個村，人口不到兩萬，稀稀疏疏散居在將近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這里盛產(chǎn)綠茶，尤以“青口毛尖”受人青睞暢銷市場。到寧陽任職的頭兩年，他沒有急于貿(mào)然地打出寧陽經(jīng)濟發(fā)展的招牌，而是用許許多多的時間深入各地考察調研，走訪農(nóng)戶，廣泛征求各方建議，最后才形成以打造“青口毛尖”為中心的方圓百里“茶鄉(xiāng)”的戰(zhàn)略定位。這兩三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茶鄉(xiāng)”建設之中，像撫育自已心愛的孩子一樣，傾注了足夠的呵護和關愛。國家對民生投入加大，各類項目紛至沓來目不暇接，錢隨項目走，按那種分布，只能像撒胡椒面一樣，星星點點地這里投一點，那里投一點。錢投進去了，起不到實際作用，看不出整體效果。分析出這種弊端，為了用好國家的每分錢，他大膽提出整合項目集并投資的想法，把這幾年國家投入到寧陽的民生項目和資金全部放在青口鎮(zhèn)和雙月鎮(zhèn)，作為新農(nóng)村建設的先行區(qū)來打造，同時也作為城鎮(zhèn)化建設的示范片來培育。光靠國家的項目和投資難以完成兩個鎮(zhèn)的建設規(guī)劃，他便把縣財政用于民生的資金也傾斜到這一塊兒上，讓常務副縣長張曉然統(tǒng)一調度統(tǒng)一指揮，運行兩年多下來還比較順利。

怎么突然出現(xiàn)嚴重的傷人事件呢？蔣志鋒有些鬧不明白。這里的老百姓，淳厚善良，老實本分。他們怎會集結一塊兒沖進工地襲擊傷人呢？

小車載著一路疑惑的蔣志鋒來到青口鎮(zhèn)政府院內，黃局長的車已先期到達，另外，幾輛警車閃爍著紅燈，停在院內。

張曉然迎候他走進會議室，拉開圓桌中間的座椅，侍奉他坐下。

鎮(zhèn)委書記簡短地匯報了案由：河口村的村部旁，有一爛尾房，屋頂塌陷，殘垣斷壁，曾經(jīng)做過廠房。二十年前，鎮(zhèn)里響應縣委號召，要求村里興辦茶葉加工廠，當時的村支書被逼無奈，便吆喝本姓本族的自家兄弟近二十人，每人出資五千元，辦起了河口茶葉加工廠。由于缺乏技術、缺乏市場、缺乏資金，工廠從投產(chǎn)之日起便虧損，維持了不到兩年就破產(chǎn)關閉。這次新農(nóng)村建設，村里的八十多戶整體搬遷，村部也要拆遷搬走，村部所在地按規(guī)劃要挖一個百畝見方的大蓄水池。金威公司進駐后，和村里簽了搬遷合同，但卻沒有考慮這片破廠房。正當他們要清障拆除時，那些曾投資辦廠的人出面阻撓，要求補償損失。金威公司和村里簽拆遷合同時，村里曾要求他們考慮這個方面的賠償。但是，金威公司認為，地是村里的地，他們又沒辦證，房子也破得像個遭受戰(zhàn)火洗禮的遺址，毫無價值，不需考慮賠償。當他們準備強行拆除時，二十戶里選出了十位老爺老太，分班值守在破廠房里。工程無法進展下去，金威公司便從老家請來了在 “道”上混的四個“土油子”，夜晚家家上門威脅恐嚇，但無濟于事，二十戶團結一心像鐵板一塊。幾個“土油子”一計不成，便出惡招。夜半時分，他們集結一塊，砍這些人家的茶樹，向這些人家的豬圈雞棚里投毒。今天早上，有五頭大肥豬和近百只土雞被毒死。于是，晚上就發(fā)生了近百村民沖進工棚打傷小青年的行為。

會議室里一片靜默。

“你們說說，該怎么處理？”他打破沉默，問。

“金威公司固然不該雇請‘拐子哥’來鬧事。但是，這幫刁民本不該揪住陳年舊賬不放而阻撓施工，更不該蓄意報復惡意傷人。為了保證工程順利進行下去，必須讓公安派出所抓獲幾個為頭的刁民，刑拘幾天，以儆效尤！”常務副縣長張曉然怒氣沖沖地說。

他把目光掃視到鎮(zhèn)委書記臉上，在和鎮(zhèn)委書記的眼光交接之時，鎮(zhèn)委書記的眼光避過了。鎮(zhèn)委書記從他的臉上沒有看出什么異常，便順著張曉然的話，同仇敵愾地說：“辦廠是二十年前的事，都水過幾秋了，還抓著不放。地是村里的集體用地，他們又沒出錢買，所以不應該存在賠償問題。前不久，我們鎮(zhèn)里組織專班找他們做工作，根本說不通，凈是些歪理邪說。尤其還有幾個刁民，硬生生地把我們做工作的專班人員推到門外，說和我們說不到一塊。之后我們再去，他們家家關門閉戶，根本不睬我們。鑒于這種情況，我同意張縣長的意見，抓幾個為首的刁民——”說到這兒，鎮(zhèn)委書記瞅瞅他的臉色，見他臉色鐵青眉心緊鎖，猜不透他的心思，沒再往下說。

嗚呼！他的心里涌過一陣悲涼。大會說小會講：群眾利益無小事！他們是真的沒有聽進去呢，還是有其他隱情？這么明顯的侵權行為，他們居然信口胡說，責罵老百姓是刁民。他忍住胸中噴噴直涌的憤懣，控制住霍地站起的沖動，厲聲質問：“你們口口聲聲刁民刁民的，他們何刁之有？ ”

張曉然、鎮(zhèn)委書記在他利箭般眼光的逼視之下，埋下了頭。

“二十年前，這些純善的老百姓響應上級號召，每家出資五千元辦廠，虧進去一大砣。幾千塊錢，對于這些山區(qū)的農(nóng)家小戶來說，是多么巨大的一筆財富！這些年，支撐他們奪回虧損的希望就是那片破廠房。而金威公司一口拒絕不予考慮，他們能不鬧騰嗎？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金威公司竟然請來‘拐子哥’，威嚇、投毒、害民、傷畜，老百姓能不惱恨嗎？不說他們打傷那幾個小混混，就是打死他們也不為過！”他有些咬牙切齒，有些痛心疾首，像槍彈出膛地說出這番話，好比一股郁結之氣從胸中噴出，人感覺舒坦多了。

“這幫小混混為非作歹危害鄉(xiāng)鄰可惡可恨，老百姓在他們身上出出氣解解恨可以理解。但是，再不能出人命了。”黃局長笑道。為了緩和會議室里略顯緊張的氣氛，黃局長建議道：“參與打人的老百姓有過失，但法不責眾，公安派出所不能去抓他們，怕引發(fā)大規(guī)模群體事件。最好的辦法就是鎮(zhèn)里的干部和我們派出所民警到村里去開個會，對他們進行一下教育。”

“如果這樣處理，項目就難以進行下去了?！辨?zhèn)委書記這才回過神來，嘟呶道，“金威公司已派人回老家報信，他們揚言明天用汽車拖一百多名‘拐子哥’來，踏平河口村！”

“放肆！”他猛拍桌子霍然而起，高聲道，“共產(chǎn)黨領導下還敢出這等事。讓金威公司滾！你黃局長負責，連夜清場！”張曉然繞到他的身邊，附在他的耳旁，低聲提醒道：“金威公司是曹市長老家的公司——”

他的心里一騰，人緩緩地坐了下來。聯(lián)想到兩年多前，項目進入招投標程序，一切在公開公平公正的環(huán)境下展開，最后中標的是來自省城的紅人集團和縣里的水利工程公司。但曹市長出面給張曉然打了招呼，張曉然給他匯報后，倆人密謀半天，最后采取變通辦法，從縣水利工程公司的工程量中摳出一塊給了金威公司。請神容易送神難，趕走金威公司，意味著得罪曹市長，那個麻煩就有點大了。何況自己處在仕進的關鍵時刻，冒犯一把手市長，那不是在活活斷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嗎？想到這里，他有些懊悔自己太沖動太冒失太不冷靜。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開弓豈有回頭箭。當著幾位要員的面，收回彈出口腔的話，作為縣委書記有何顏面威望何在？再說，青口雙月示范片建設項目是縣里的“一號工程”，也是自己任職寧陽留給群眾的一份禮物，如果讓金威公司繼續(xù)干下去，這份禮物可能就會大打折扣，不像一份拿得出手有模有樣的禮物。更為重要的是，只有趕走金威公司，才能對河口村的老百姓有一個交待，以絕雙方繼續(xù)交惡之后患，工程才得以順利實施下去。為了一言九鼎的權威，為了給老百姓一個說法，為了自己悉心培育的項目順利完工，只能犧牲金威公司了。

腦子里經(jīng)過短兵相接的交鋒過后，他痛下決心斬釘截鐵地說：“必須趕走金威公司！”

“我是現(xiàn)場總指揮，三家公司中，最不聽調度、工程進度掉坎最大、質量最差的就是金威公司。我拿這幫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也沒啥辦法，巴望不得把他們趕走?！睆垥匀桓胶偷溃D而不無擔憂地問：“金威公司仗著后臺老板硬，要是賴著不走怎么辦？”

“想方設法，也得把他們攆走！”丟下這句話，他走出了會議室。

回到住地，已是轉鐘，簡單地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

第二天早上，人正在迷糊之間，張曉然的電話打了進來，欣喜地向他報告：已經(jīng)穩(wěn)妥地遣送走了金威公司的全部人員。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仿佛又安上了一塊疙瘩，他指示道：“在工程量的測算和資金結算方面，給點傾斜。另外，落實好那四個住院小混混的醫(yī)藥費用和誤工費用。”張曉然答道：“這個請您放心，我已做好安排。只是曹市長那里，我建議您一定得去說一說。今天是周五，您回家休息，順帶把這件事辦了。我可不希望您為了我們寧陽的工作把自己的前程耽誤了。”張曉然美其名曰地關心他的政治前途，實則他更加關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命運。他只有三十多歲，一路綠燈暢通提拔，未曾出現(xiàn)坎坷。如果這次在曹市長這兒受點阻，勢必會影響他順風順水無可限量的仕途。好漢做事好漢當，有難來臨挺身扛！他淡定地安慰道：“你不要太過操心，曹市長那兒，我想我會說通的?！睆垥匀晃ЬS道：“有您親自出馬，當然不在話下?！?/p>

擱下話筒，他拿起手機，從“聯(lián)系人”中翻出曹市長秘書小軍的號碼，隨手撥了過去，通了，彼此寒暄幾句后，他便詢問市長下午的行程安排。小軍告訴他，市長下午主持召開市長辦公會議，五點半鐘接待華晨電子的老板，六點半陪省安委會的領導晚餐。他趕緊說：“你見縫插針安排我見一見市長吧，我有要緊事向他匯報?！毙≤娨豢趹邢聛?。

下午，他沒有安排其他活動，坐在辦公室處理了幾份文電。四點半鐘，他從屜柜里取出盛裝紫砂壺的禮品盒，打開盒子，揭開紅緞布，一尊“貴妃出浴”壺展現(xiàn)在眼前。這是在云南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一名老同學送的，據(jù)說是呂堯臣大師打造的全手工紫砂壺。乍一看，蓋是乳，身是臀，嘴巴線條極像貴妃。一只壺值不值錢，有無收藏價值，關鍵看它是不是手工制作。他雖然不能認定這只壺是呂堯臣大師的手工真品，但他確定這只壺也假不到哪兒去。起碼購買時花去了不菲的價格。再則，他對鑒別壺的真假略知一二：從壺上可以看到有泥條的接頭痕跡和用手拍打過的印記，手指觸摸壺內壁有明顯的褶皺。正是看到它的珍貴，所以他只是偶爾取出欣賞欣賞，一直未舍得用。沒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場了，有什么比送這種東西更合適呢？高尚而又風雅，低調而不奢華。

他小心翼翼地還原好包裝，輕輕擱進公文包里。

從縣城回市里只有四十分鐘車程，五點半前，他趕到市政府，小軍見到他，有些著急地說：“我正等您來呢。市長辦公會提前結束，華晨的老總正在市長辦公室里談事。我已經(jīng)給市長講過了。這會兒我要出去給市長處理一件事。你就在我辦公室等著，市長接待完，會叫你的?！彼B說了幾聲謝謝，在沙發(fā)上坐下。

小軍給他倒了一杯水后，匆匆而去。他兀自坐在那里，腦子里思慮著該如何開口跟曹市長說？是先匯報工作說明案由再賠禮道歉，還是開門見山賠禮道歉，其他的話什么都不用說？思來想去幾個回合，他決定還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先賠禮道歉再說，市長接受致歉就會問問案由，如果市長不接受道歉，說什么也沒用。

海關的鐘聲敲響了六下，他站起身，走到門口，看到隔壁市長辦公室大門緊閉，好像密談還在進行之中。他返回小軍的辦公室，有些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心也在一點一點地沉淪。六點十分，隔壁辦公室的門還是沒有動靜。六點二十分，市長辦公室的大門依然故我，好像焊死一般。小軍向市長稟報過了，難道市長忘了？抑或——他不敢往下想，宛如在滑向一片難以見底的深淵。

六點半鐘，隔壁辦公室發(fā)出開門聲響，他拎上公文包迎了出來，眼睜睜地看到一位戴眼鏡的客商和市長先后出門，在出門的剎那，市長隨手帶上了門。他有些尷尬地站在那兒。市長從他身邊走過，不動聲色地說：“今天要陪省里的客人晚餐，沒時間見你了。”好大一個閉門羹，讓他措手不及。

陪客人晚餐遲一會早一會有啥關系？這分明是市長用這種托辭回擊自己昨晚的行動。看來自己得罪市長了，并且得罪得不輕。不然，市長不會無視一個縣委書記的存在，怎么也得抽點空隙接待一下的。

目送市長和客商走進電梯，長長的走道上空空如也。他感覺到自己有如一個被拋到沙漠的棄兒，孤獨、絕望、無助?，F(xiàn)在官場流行“官員三法則”：“曖昧女人但不曖昧感情，接受禮品但不接受現(xiàn)金，得罪群眾但不得罪領導?！遍_始聽到，只是一笑而過，因為他實在不敢茍同這些觀點。但今天的事實，讓他頗有感悟。

一陣風從走道里嗖地穿過，他感到一股透心的涼和蝕骨般的冷。

二

周一早上，蔣志鋒七點鐘從家里出發(fā)，不到八點就到了辦公室，人未落座，分管工業(yè)經(jīng)濟和招商引資的常委、副縣長曾子斌推門而入，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秘書剛用茶具泡了一壺茶，拿紙杯給他倒了一杯。曾子斌美美地抿了一口，贊嘆道：“還是蔣書記您會享受生活，這茶呀，喝得真香！”他瞧一眼曾子斌，問：“看你滿面喜色，是不是有啥高興事？”曾子斌嘿地一笑道：“還真被您說中了?！苯又首魃衩氐匦÷暤溃骸斑@次可招來了一個大東西?！?/p>

一直以來，寧陽縣的工業(yè)經(jīng)濟是短腿，招商引資是弱項。除了偏遠、閉塞之外，與上級對這里“以保護生態(tài)為主”的定位很有關系。話雖這么說，但市里對寧陽的考核結賬與其他縣區(qū)一樣，依然和GDP緊密相關。所以每年考核結賬排位，寧陽總是市里的倒數(shù)第一。除了名聲不好聽面子不好過外，對干部的任用也有一定的影響。即便這樣，他始終抱定一個信念：招商引資必須招引適合寧陽的。所謂“適合”，最基本一點就是項目必須綠色環(huán)保，不帶絲毫污染。因而，在招商引資上一直沒有什么大的突破。今天突然聽到曾子斌說招引了一個大東西，他的心里也跟著滋潤起來，欣然問道：“是一個什么大項目？”

曾子斌沒再賣關子，直言奉上道：“一個臺商投資3億美金，專門生產(chǎn)手機電池。 ”

聽到投資3億美金，他怦然心動。不說寧陽這座小縣城，就是很多經(jīng)濟發(fā)達的縣市，也很少招到單體投資3億美金的特大項目。而聽到電池項目后，他的興趣銳減。不是他排斥電池項目，而是他認為手機電池項目落戶寧陽，水土不服，不會有好的投資收益。他淡淡地問：“項目談到一個什么地步？”

“雙方基本框架達成一致，只是他們提出了三個要求，如果我們能夠答應，明天您就可以飛到東莞和他們簽約。”曾子斌正兒八經(jīng)道。

果然有附加條件，他早就預料到了，并且他還預感到，臺商提出的附加條件很直白很苛刻很實際，簡而言之就是兩個字：攫利。讓你欲罷不能棄之可惜。雖然興趣全無，項目也不太靠譜，但也得耐著性子聽下去，畢竟這是曾子斌付出艱辛所得，要是你連聽都不聽完，對分管領導的工作積極性是一種摧毀性打擊，那班子里今后誰還會為你賣命工作呢？他笑道：“你具體說說他們提出的條件和要求。”

曾子斌翻開筆記本，鄭重其事地報告道：“第一，在縣城工業(yè)園區(qū)零地價供地800畝，為他們辦理工業(yè)用地的土地證。第二，項目是用電大戶，縣里為其架設雙回路的線路，用電價格比照我們縣小水站發(fā)電的入網(wǎng)價格收取。第三，負責建設污水處理站并允許其排放?！?/p>

哼！簡直就是霸王條約，逼你入甕，逼你就范。他不動聲色地問：“你算過滿足他們這三條要求，縣財政得貼多少錢嗎？”

“算過，滿打滿算得貼一點八億?！痹颖蠊φn做得很足，一口拿出了數(shù)據(jù)。

“我們縣每年一般預算收入也就個把多億，你覺得能夠承受得下這個項目嗎？”他其實已經(jīng)在心里對這個項目畫了十個血紅血紅的大叉叉。一次性財政補貼一點八億不說，以后每年還要貼補電費，最不能容忍的是，電池項目是重金屬污染，滲入地下破壞地下水資源及地力，可能會影響幾百上千年。他本想一口拒絕，但為了照顧曾子斌的情緒，所以沒有一口拍死。他想循循誘導，讓曾子斌自行放棄，這樣就不致于挫傷他的工作激情。

“一點八億的補貼，對我們寧陽財政來說，的確難堪其負。但是，我們應該看到項目投產(chǎn)后所產(chǎn)生的巨大經(jīng)濟效益：年繳稅五千萬以上，能夠解決一千多人就業(yè)?！痹颖筮€在竭力爭取，想用實打實的數(shù)據(jù)說服。

“這只是你理想中的數(shù)據(jù)?！彼Φ?。他的心里明鏡似的，像這種項目，在寧陽無法生存下來發(fā)展下去，也許項目投產(chǎn)之時就是工廠倒閉之日。姑且不論交通費用，關聯(lián)企業(yè)的配套問題，單就“用工荒”，就是首先要面臨的一大難題。在寧陽招不到上千名技工，到外地招，人家不會來。招不來工，就達不了產(chǎn)，達不了產(chǎn)，就產(chǎn)生不了稅收?？h財政投進去一兩個億，等于把錢扔進古井，恐怕連泡也不會冒出一個。

“即便是理想的數(shù)據(jù)，我覺得應該努力一把。臺商好不容易把我們寧陽作為幾個候選地，我們不能輕言放棄。現(xiàn)在的招商引資，都得花巨資下血本貼錢補物，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然，老板不會到你這個地方投資辦廠。蔣書記，寧陽幾年來沒有招到一個像模像樣的項目，您開會坐黑角，我們感覺也很憋屈。如果我們引進這個項目，至少在市里放顆衛(wèi)星，同時在全省能引起一定的轟動效應，對您對于整個班子都是一個大好事！”曾子斌發(fā)自肺腑、情真意切地說。

他何嘗不想在招商引資中火上一把，在工業(yè)發(fā)展上風光一回，在GDP的增幅上領先一次。但是，人不能為了解脫霉頭霉腦的窘境而喪失底線，更不能為了提拔重用而貽害子孫后代。他有些激動地說：“項目入駐寧陽，意味著我們這片好山好水好風光要遭受污染?！?/p>

“為了發(fā)展，為了寧陽的整個班子，您就不能網(wǎng)開一面？”曾子斌心猶不甘，不愿放棄。

“環(huán)保是我們寧陽的生命線，我不敢越過半步！主政一天，我就要堅守二十四小時?！彼粸樗鶆訄猿旨阂?。

“唉——”曾子斌長嘆一聲，沒再往下說。

雖然否定了曾子斌的項目，但不能否定他的工作，他充分肯定道：“你們招商專班能夠找到這么大的項目，可見付出了許多艱辛，值得表揚?！苯又膭畹溃骸爸灰３诌@種干勁兒，一定能找到既綠色又環(huán)保的好項目。我相信你們！”

曾子斌慘淡一笑，挾上筆記本走出辦公室。

秘書閃身而入，輕聲報告道：“紅人集團的汪董在外恭候多時，想見您一面?！?/p>

他想起來了，昨天在家里休息，導師周文康打過電話，向自己推薦紅人集團董事長汪雨欣。紅人集團在青口做工程，他只聽說過，從未與汪雨欣謀面。導師最后特別強調道：“雨欣是我極為欣賞為數(shù)不多的女弟子之一。她可是有來頭的，你好好接待一下，對你會有益處?！备鷮煂W習三年，雖然不是脫產(chǎn)，卻與導師之間感情篤深關系甚近無話不談。做縣委書記五年，他只是逢年過節(jié)去拜訪一下導師，導師從未因為私事找過自己，今天破例電話求助，他有什么推卻的理由呢？所以他很爽快地答應道：“您讓她周一早上到我辦公室，有什么事我們當面談。”導師呵呵笑道：“行?。⊥炅四阕屗选嗫诿狻o我?guī)б稽c過來，茶還得喝呀?！彼s緊檢討道：“失職失職，我改日到省里開會時親自奉上?！睂熋髟皇窍蜃约河懸扒嗫诿狻?，實則是在暗示自己，要時刻記住他曾說過的話：“沒事，喝茶！”

導師看人重看秉性，所以能夠進入導師法眼的人并不太多，能讓導師隆重推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看來姓汪的女人非等閑之輩。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他特想見識見識，對秘書說：“你讓她進來吧。 ”

僅過一會兒，門上響起兩聲輕微的敲門聲，輕得好像怕吵到主人似的。從這敲門的力度和聲響，他便斷定來人懂禮儀有涵養(yǎng)。他回應道：“請進！”

門鎖被輕輕旋動，門扇被緩緩推開，映入他眼簾的是一位高挑而白皙的女子，一身素裝，幾分優(yōu)雅。他禮貌地指指沙發(fā)：“請坐?！彼蜃煲恍Γ娜蛔?，雙腿緊挾，好一副淑女范兒！

他從茶壺里給她沏了一杯茶，她輕啟朱唇：“謝謝！”接著她呷上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在口舌間旋動，咽下，柔聲柔氣恭維道：“蔣書記泡制的‘青口毛尖’色美氣香鮮醇爽口，果然名不虛傳！”

“看來你也是懂茶之人?！彼谒龑γ娴纳嘲l(fā)上坐下，猜道。

“略知皮毛而已。我們兩個人都有幸?guī)煆闹芪目祵煟摹疀]事，喝茶’理論對我們應該都有影響?！彼m時拋出兩個人熟識而尊敬的導師，意欲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在世態(tài)浮躁紅塵滾滾的當下，能夠修煉到‘沒事，喝茶’的境界的人，為數(shù)不多，導師應該算一個?！彼芍缘刭潎@道。

“你也可以算一個?！彼鹧┌准毮鄣挠袷掷w指，點著他說。

被人贊美讓人神清氣爽，被漂亮的異性贊美，更是讓人心花怒放。他謙遜地說：“算不上，算不上。 ”

“敢于得罪市長攆走金威，這樣的人既有李白不事權貴的傲然風骨，又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君子風范。還不能算一個？”她引經(jīng)據(jù)典地把他與兩位名士相提并論，絲毫看不出阿諛逢迎之嫌。

“為了工作，我的決定無可非議。但是，面對現(xiàn)實，我感到自己魯莽無知，甚至可能闖下大禍?！辈惶徇@件事，心情很好，提起這件事，他的心情變得糟透了。

“在這個官本位的年代，你的行動不啻于扇了市長一記耳光。所以，你目前需要做的就是想方設法修復和市長的關系。這也是我今天來面見您的一個重要任務?！蓖粲晷罃科鹦θ荩鄬烂C地提醒道。

“有點難，但我會盡力去做！”他沉吟片刻，表態(tài)道。

“相信您能做到！”她投射給他兩道信任激勵的暖流，讓他力量倍增。他想急于跳出那團不愉快的泥淖，立馬轉換話題，問：“說說你的下一個次要任務吧?！?/p>

她的思維還停留在那個話題中，聽到他變換頻道，她稍稍有點猝不及防，但她只用了兩秒鐘進行調整，迅速跟上他的節(jié)奏，平靜而又溫柔地說：“金威退出，張副縣長讓我們紅人集團接手他們未做完的工程。我們集團做工程的宗旨是，既保證工期，更保證質量。張副縣長讓我們多做工程是好事，但也讓我們感到有些為難——”

“你們?yōu)殡y什么？”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問。

“首先，我們按照施工合同，超做了許多工程量，縣里沒撥付資金。第二，這次讓我們接手金威公司的余下工程，沒撥一分錢。讓我們墊資做。考慮到這項工程是為民謀利為民造福的 ‘一號工程’，我們集團很重視，準備從省城調度一點資金墊付先做，沒想到遭遇銀行‘錢荒’，調不出資金。所以，找您解決燃眉之急，為我們出面借支兩千萬，只挪借兩個月，我們承擔利息?！彼行┎缓靡馑迹f完便低下了頭。

名曰借支，其實她是在討要縣里本該付給她的工程款，只是她變換一個角度，送你一個人情。縣里財政空虛，拿不出錢，不然張曉然會按工程進度付款給紅人集團的。找誰呢？找當老板的朋友，自己出面籌集兩千萬沒啥問題，但萬一自己突然調走，錢還不回去咋辦？害朋友的事堅決不能做！想來想去，只能再賒一次臉去找市財政局的馬天明了。心里有了主意，他當即承諾道：“我馬上去找我的老同學借借看，力爭不影響你的進度?！?/p>

“那先謝您啦！”她甜甜地說，有點嗲，女人的柔媚盡顯其中。

汪雨欣飄然而去，留下一盒老班章古樹茶擱在茶幾上。這是頂級普洱，價格比較昂貴，第一反應他準備趕出去退還給她的，但細細一想，卻之不恭。何況受了這份禮，養(yǎng)湖水煮湖魚，把它轉送給市財政局的馬天明，也是一個不錯的安排。那個家伙愛茶如命堪稱“茶圣”，投其所好送他一柄茶，或許能夠助推借支成功。他用座機打通馬天明電話，問他上午在不在局里？馬說在，他約定十點半鐘在他辦公室見，未等馬回話，他就撂下話筒，匆匆出門。財政局長是炙手可熱人人敬奉的主兒，該有多少人等著約見，如果你不先發(fā)制人給他約定時間，指望排隊也許等到猴年馬月呢。

十點半鐘，他準點到達市財政局三樓東頭，看到門口候著幾個人。他推開馬天明虛掩的門，有人正在給馬匯報工作，看到他進屋，匯報工作的人立馬起身，說改時間再來，說完便出門了。

他把茶葉放在馬天明辦公桌上，馬拎起，細細端詳一番，說：“老班章的貨，不便宜呀！看你這副樣子，又是來者不善啦?！?/p>

他嘿地一笑，用玩笑的口吻說：“送這么好的茶葉供你品鑒，當然是有事相求。不然，喂白眼狼呀?！?/p>

“蔣志鋒，你別得了鹽不知咸淡，討了利不知好歹。以前給你辦事，什么時候收過你的禮品？”馬天明有些急眼地申辯過后，言歸正傳地問：“大書記，有事直說吧?！?/p>

“示范區(qū)上，建設資金差了人家施工單位一大截，再不撥付一點，人家可要停工。你也知道，那個工程就是我的命根子。所以，只有找你想方了?！彼敛浑[瞞如實稟告。

“眼下市局的調度資金也很緊張。”馬天明一臉嚴肅。

“哭窮是財政局長的天性。我不管你緊不緊張，反正你拱天眼鉆地洞也得為我調度兩千萬資金救急！”他裝出一副耍賴玩潑的模樣，口氣強硬地像下命令。

馬天明也許從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之中看到，不打發(fā)打發(fā)他不會消停，思慮片刻，說：“我只能從企業(yè)解困資金中給你們調度一千萬?！?/p>

“還多調一點吧，一千五百萬?！彼憙r還價地說。

“好吧，你下午讓縣局局長來辦手續(xù)。蔣志鋒，為了你的示范區(qū)建設，我踩紅線給你調度了多少次資金？但是，我不怕，因為你是在為老百姓造福謀利，我調得心里高興?！瘪R天明亮開心扉，頗有感觸地說。

“謝謝老同學的理解！”他眼眶紅紅的，淚珠差點滾落下來。

“還有一件事你考慮一下。我們省廳和省里的五家主流媒體就財政民生投入做幾個專題和幾個專訪，我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把你縣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設好好宣揚宣揚?！瘪R天明好心建議道。

“別——”他立即拿手制止，佯裝不滿地咕嘟道，“老同學，怎么變得這么現(xiàn)實，一會放了點春風，立馬就想收場夜雨。”

“我是為你提升知名度和影響力?！瘪R天明首先予以聲明，繼而批評道，“當五年縣委書記，從來沒有在‘電視上露過臉、廣播里留過言、報紙上登照片’，這不正常，這很做作！”

他沒與馬天明爭辯下去，而是雙手合拳作了個揖，裝出告饒的樣子念叨道：“低調，低調。 ”

馬天明沒再強求，無奈地搖搖頭，走過去把門關嚴，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嚴肅地問：“你沒有得罪過曹市長吧？”他不明就里，趕忙搖頭否認：“沒有?。　瘪R天明皺皺眉，神秘兮兮地說：“宣傳部長老劉調省新聞出版廣電局任職，空出一名常委職數(shù)，昨天書記召集市長、副書記、紀委書記和組織部長的五人小組會，討論增補人選。書記提議補你，但曹市長堅決反對，所以這件事擱下來了?！?/p>

“消息可靠嗎？”他有些不相信，因為他妻子在市委機關大院內工作，沒有聽到這個方面的信息。

“絕對可靠！”馬天明擲地有聲地答道，接著說：“如果這次你能直接補進常委，不枉在寧陽苦守五年，說明市委對你還是公正的。但是，變數(shù)很大，你得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決定權在別人手上，你讓我怎么把握？”他鎮(zhèn)定自若不急不慌地說，“行賄買官，打死我也不會去做。到上面打通關節(jié)向下打招呼，我也沒門道。所以，只能聽之任之。 ”

“你糊涂！”馬天明恨鐵不成鋼地猛拍一下他的肩膀，故意刺激道：“做五年縣委書記不得提拔，依舊‘蹲點’，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別人會笑你窩囊無用，會說你不思進取。難道你愿意背負這種名聲？”

“我也沒辦法，我得罪曹市長了。”他無奈地向馬天明坦白了攆走金威公司以及第二天趕去給市長賠禮卻被吃閉門羹的全部經(jīng)過。

“不說曹市長，換任何人都不會原諒你?！瘪R天明聽完原委，嚴厲批評道，“你好歹四十多歲了，做縣委書記五年，官場規(guī)則怎么一竅不通呢？再說你是品茶之人，一向淡泊、心靜，關鍵時刻怎么能像‘憤青’一樣由著性子像‘愣頭青’一樣做事不顧及后果呢？你攤上大事了！”

“情急之下，我看不得老百姓受委屈，沒想到得罪了曹市長。你也別教訓我了，快說說怎么挽回吧。”他深知禍闖得不小，在心里反復批評自己N次了，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補救。

“曹市長很喜歡字畫。我這里有一幅名人的畫，是前年市里在北京做活動，一位畫家送的，我交給你，加上你的那只壺，一并奉上。今晚你必須見到曹市長，如不在家，你就等，別坐在車上等，坐門口臺階等，打點悲情牌，讓領導看出你的誠意。”馬天明思路清晰目標明確，當機立斷沉穩(wěn)部署道。

他總算找到了一定的方向。

從馬天明手里接過名家的畫，他的心里涌過一陣莫名的感動 ，很強烈。

三

在機關食堂用過晚餐，蔣志鋒沒回辦公室，而是獨自出門，沿護城河——府河散步。剛剛調到寧陽時，府河兩岸雜草叢生垃圾遍河不堪入目，他燒的第一把火就是治理府河，通過向上爭取府河改造資金五千萬，縣財政補貼兩千萬，將府河兩岸護坡、做清水平臺、栽花植樹，花一個冬季時間把府河建成像公園一樣的景觀帶。開園那天，老百姓自發(fā)地燃鞭放炮，慶?；顒映掷m(xù)了兩個多小時。

走在用青石鋪就的清水平臺上，望著清凌凌藍悠悠的河水緩緩而下，吮吸著那簇簇喇叭狀的石榴花發(fā)出的清香，他和眾多休閑晚練的人一樣，自得其樂沉醉其中。

手機鈴聲響起，他瞧一眼屏顯，寫著朱圣光的名字，趕緊接聽，朱圣光在電話里告知，省里縣域經(jīng)濟工作會議結束，他直接往回趕了，約他七點鐘在辦公室給他匯報。

看朱圣光急溜急溜的樣子，真應了別人形容共產(chǎn)黨官員的一句話：“貫徹會議不過夜，落實精神不誤時?！彼底源Γ焓ス獠恢皇菂R報會議精神那么簡單，一定還有更為緊迫的事情。

他返回辦公室，秘書已經(jīng)沖制好一壺茶，正在清理茶具，他對秘書說：“你忙一天也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p>

秘書前腳出門，朱圣光后腳趕到。甫一坐下，朱圣光便向他呈上省委省政府關于縣域經(jīng)濟考核排位的通報。他接過來，寥寥掃了一眼，看到寧陽排到85位，比去年又降2位，正好落入后十位，成為“擺尾方陣”中的一員。

“是不是又有壓力了？”他淡淡地問。

“壓力超大的。”朱圣光語氣凝重地說，“看到通報后，自感矮人一等。分組討論時，書記市長雖然沒有點名批評，但旁敲側擊地指出了我們招商不力總量不大發(fā)展緩慢的問題?！?/p>

“省領導有明確指示，像我們這類縣不受排名影響。你應該看淡點，別那么在意?！彼p言慢語地勸道。

“您沒身臨其境，感受不到那種氣氛。我坐在那里，有如火燒屁股坐不住呀。最令人憂慮的是，明年縣域經(jīng)濟排位將以城鎮(zhèn)化建設為重點，而目前我縣的城鎮(zhèn)化率，排在全省倒數(shù)三甲?！敝焓ス庑募被鹆牵敛槐苤M地直言道。

“青口雙月示范片建成后，應該算是一種新型城鎮(zhèn)化模式，我縣的城鎮(zhèn)化率應該會有所提升?！彼皶r點醒道。

“沒有領導出面表態(tài)，只怕費神費力費錢費物，到時落得個不認可?！敝焓ス鈽O為擔憂，坦言道。

聽完朱圣光的回答，他的心里很不舒服。打造青口雙月示范區(qū)，是在為老百姓做事，怎么是費神費力費錢費物呢？他嚴正指出道：“領導認不認可不打緊，老百姓的認可最重要?！闭f完，他盯著朱圣光的臉，推心置腹地感嘆道，“老朱，跟你說心里話，我對排名并不看重，因為我更看重的是在我們的任內實實在在為老百姓做一兩件不留隱患不留遺憾的事。剔除‘追求政績’的要挾，拋卻‘形象工程’的束縛，用很純粹的心理很認真的態(tài)度去做。這樣才不枉任職一屆?！?/p>

“也許我還遠沒有修煉到您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和‘埋頭做事不顧其他’的高度。我們受名利所困為名利所擾，怎么也擺不脫那種羈絆?！敝焓ス庾岳⒏ト绲拖履X袋檢討道。

“我也沒有你吹捧的那么高尚那么不食人間煙火。但是，有一點必須把握，我們的工作不能被名利綁架！”他特別強調道。

“您太‘奇葩’了?！敝焓ス鈳е揶淼目跉獾?，“這次面臨晉升機會，您也無動于衷？ ”

面前的縣長匯報會議精神只是一種鋪陳，討論晉升才是他的落腳點。他裝著不知情地問：“又聽到什么風聲了？”

朱圣光有些驚詫地搖搖頭：“宣傳部長老劉調省里任職，這地球人都知道的消息，未必您還蒙在鼓里？”

“不是還沒走嗎？”他故意強詞奪理道。

“等他走了，黃花菜都涼了，常委位置也有人坐上去了?！敝焓ス庹f。

“看來形勢挺嚴峻的，民間組織都有些什么傳聞？”他平時最討厭八卦，但好奇心驅使他關心起“小道消息”來。

“按資歷和能力，論資排輩應該遞補您進常委。但是，有些人會找關系拱路子呀，如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老關，本身級別是副廳，他轉任常委比您提拔進常委要容易得多，何況人家現(xiàn)在是廣泛發(fā)動，四處撒網(wǎng)，功課做得相當扎實?！敝焓ス獗系?。

“他拱他的路子，我沒啥關系可找的，只能順其自然了?！币还杀^的情緒籠罩心頭，讓他郁郁寡歡。

“不拱路子可以，不找關系也行。但是，您必須修復和曹市長的關系！不然，會影響到您影響到我影響到我們整個班子！”朱圣光有些激動，話語中隱含著訓誡和“逼宮”的意味。

為了工作，趕走了曹市長老家的金威公司，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怎么到了他們眼里，就像是觸犯了天條帝旨呢？平時對自己唯唯諾諾言聽計從的朱圣光居然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太不像話了！他狠狠地剜了朱圣光一眼，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慢慢咽下，隨之而下的是那蓬騰騰上升的火氣。靜下心來，細細想過，他放棄了猛烈抨擊朱圣光一番的想法。同處一個班子，如果把面皮撕破，今后如何共事？再說，他能夠理解朱圣光的心境。朱圣光年近不惑，做了三年多縣長，按官場“三年一級”的慣性提拔思維，他也應該做書記了。如果再不升任書記，也許就要調入市直部門任職。從縣長到書記，雖是平級，但就有那么一坎，邁不上那道坎，等于是沒過當“一把手”的癮，必定遺憾終生。所以，朱圣光恨不得馬上邁上那道坎。望著朱圣光直射過來的急切而又渴盼的眼神，他心平氣和地回應道：“曹市長那里我已經(jīng)去溝通過了，領導大度，不會計較這芝麻小事。同時你盡可放心，我不會阻礙你仕進的，等青口雙月示范片年底建成，我向市委請辭回市直安排工作?！?/p>

“您千萬別這樣說。我對自己很放心，我只是對您不放心。誰都知道，您資歷深厚，品德絕佳，能力出眾，呼聲極高，如果不提拔任用您，天地良心啦！”朱圣光不吝贊美之辭，也許他已經(jīng)領悟到了剛才那番話的不禮和放肆，所以就用悼詞一樣的褒揚大肆贊美，以彌補其過失?！澳悴槐匮赃^其辭地夸獎，我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掂量得出來的。你跟著我搭班子幾年了，為人不錯，工作也不賴，市委會考慮你的。”他好言安撫道。他說這些話是有依據(jù)的，只要在書記市長出席的場合，他總是極力推薦這位“副手”，以加深在他們心中的印象。

“那謝謝您啦！”朱圣光感覺到這個議題再討論下去純屬多余，便轉換話題問：“貫徹縣域經(jīng)濟會議精神，您安排在什么時間？”

他在心里揣摩片刻，明天一天有活動，后天上午也有安排，“后天下午吧?！?/p>

朱圣光站起身，核實道：“周五下午召開常委會，我讓縣委辦公室的同志下通知?！?/p>

周五下午的常委會雖是兩點半開始，但九名常委和兩名列席人員人大主任及政協(xié)主席都提前到了會場，進入會議開始前的“輕松五分鐘”環(huán)節(jié)。往往這種時候，大家會推舉人大主任老郭講個段子。老郭天生就是講笑話的料，人生相滑稽不說，語音可塑性強，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種聲音，增強現(xiàn)場效果。同時，老郭記性好，聽了的笑話過耳記住，看了的段子過目不忘，腦殼里儲存的段子多，可以在不同場合不同人群講不同的笑話。當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老郭身上時，老郭也不客套，便潤潤喉嚨，繪聲繪色地講開來：“一名副縣長心里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老婆怎么服侍也枉然。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便追問老婆：你到底出軌幾次？老婆含羞道：三次。副縣長大怒：哪三次？老婆小聲答：一次是你要當科長，局長不同意；二次是你要當局長，分管副縣長不同意；三次是你要當副縣長，縣里的66名企業(yè)家不同意?！北娙撕逄枚?。幾名副縣長明知被編排了也沒敢聲張，只能一笑而過。

兩點半鐘，他宣布會議開始。瞬間，會場安靜下來，大家打開筆記本，屏氣凝神，邊聽邊記。

朱圣光簡要介紹了全省縣域經(jīng)濟會議的現(xiàn)場參觀情況和會議概況，重點傳達了省委書記省長的講話精神，最后，他就貫徹落實會議精神講了三點要求：“第一，吃透精神，形成共識。第二，找準定位，明確目標。第三，制定方案，強化考核?！?/p>

朱圣光講完，蔣志鋒的心里有些隱隱不悅，除了對自己提出的打造“茶鄉(xiāng)”的戰(zhàn)略定位只字未提外，同時對青口雙月示范片建設也閉口沒說。他不理解朱圣光在城鎮(zhèn)化建設上還要找準什么定位明確什么目標？

不悅只在心頭一晃而過，他整理好情緒，啟發(fā)道：“剛才朱縣長已經(jīng)傳達了縣域經(jīng)濟會議精神，請大家放開思路討論一下，如何因地制宜地做好我們寧陽的城鎮(zhèn)化建設這篇大文章?！痹凇耙虻刂埔恕边@四個字上，他咬字特別重。

片刻的冷場過后，三十出頭的組織部長金城虎打起頭陣率先發(fā)言：“省里對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十分重視，考核體系非常完備，雖有領導說我們這類縣納入考核，但任用干部不看名次不受影響。這話能聽嗎？既然納入考核，就必須要看名次受影響?！苯鸪腔㈩D了頓，提高音調，“這就牽涉到一個發(fā)展觀的問題，我認為我縣在發(fā)展縣域經(jīng)濟上思想過于保守，重心不夠突出，措施缺乏力度，發(fā)展趨于緩慢，導致這幾年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基本無所作為。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重溫小平同志的語錄：‘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樣發(fā)展才更好一點。”

這哪里是在發(fā)言，簡直有如發(fā)難！他有些驚詫地瞥了一眼這位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八零后同仁，心里悄悄地自省開了：“我的思想不解放嗎？我的工作力度欠缺嗎？我的任內沒有作為嗎？”一連串的想法像氣泡冒出后迅速消失了。因為他很敏銳地察覺到了金城虎的用心。他是市里下派的年輕干部，按照人家給他設計的仕進路徑應該是兩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從組織部長到縣委副書記再到縣長到書記，完成這些程序只能在十年之內四十歲之前。而目前他下派三年多，原地踏步紋絲未動，他的心里急呀！人一急就生怨，有怨也就在發(fā)言中激憤難耐，帶有明顯的攻擊意味了。

“我覺得金部長說得有些道理?！备笨h長曾子斌接著發(fā)言道，“我們的發(fā)展思路不清晰，沒有高舉工業(yè)化發(fā)展這面大旗。城鎮(zhèn)化的內核是工業(yè)化，如果沒有工業(yè)化作支撐，城鎮(zhèn)化只能是空中樓閣。這幾年，我縣沒有引進一個大項目，工業(yè)發(fā)展拖后腿，稅收增長很緩慢。在此，要給大家作檢討?！痹颖笱栽~懇切，語調沉重地說，接著話鋒一轉，激情高揚道：“下一段，我們在工業(yè)發(fā)展和招商引資上思想要放得更開，政策要放得更活，門檻要放得更低，服務要變得更優(yōu)。否則，就招不到大項目進來，就只能永遠落后！‘貧困縣’的帽子不應成為我們延誤發(fā)展的搪塞，交通閉塞不應成為我們遲緩發(fā)展的理由，保護生態(tài)維護環(huán)境不應成為我們不去發(fā)展的借口?！?/p>

金虎城點火，曾子斌澆油，火勢越來越大，讓一場工作討論會，儼然向著批斗會的方向演變。雖然很刺耳，雖然很灼人，但也得硬著頭皮聽，不能堵塞言路呀。

宣傳部長黃貫中挪挪身子聳聳肩膀，亮開大嗓門開了腔：“我牽頭城建工作，但這幾年，我縣的城建工作重城管輕拓展，重老城改造輕新鋪攤子，重修修補補輕園區(qū)建設。所以，投入小，亮點少，城鎮(zhèn)化率沒多少上升?，F(xiàn)在流行四句話評判標準：‘變化看城建，發(fā)展看稅收，收入看居住，穩(wěn)定看情緒?！胍幌?，我們離這個標準有多么大的差距。上級領導到寧陽視察和調研，只是走馬觀花地在縣城及周邊走一走，看到我們縣城山河依舊沒啥變樣，當然會認為我們力度不大作為不大。有幾個領導能夠屈駕到青口雙月示范片去走一走瞧一瞧的？舉全縣之力投那么多錢進去，不宣傳，不造勢，肉淹沒在咸菜里，有什么用？我們雖不提倡‘路邊花’，但也不能‘路邊差’呀。我建議市城投公司多賣幾宗地吸納資金，不要守著金飯碗討飯吃。要學習其他縣市，拉債扯債也要建個幾十平方公里的新區(qū)，既提高城鎮(zhèn)化率，更讓上級領導看看咱們的氣魄、膽識和作為！”黃貫中慷慨陳詞過后，歸納總結道：“我們整個班子為何幾年不動？歸根結底就是我們缺乏建設寧陽的責任意識和改造寧陽的作為意識，思想上墨守成規(guī)，行動上畏畏縮縮，發(fā)展緩慢，亮點不亮。長期處于落后被動的狀況，班子不動也就不足為怪了。”

黃貫中的發(fā)言帶有一種聲討的意味，名義上說班子，實則在說帶班的班長。不只是像曾子斌在那把火上澆油，簡直就是在往那蓬火上輸送天然氣，火勢噴地一下躥起老高。從金城虎到曾子斌，再到黃貫中，怎么都是一種口氣一個腔調？難道有人在底下預先組織？雖然不能確定，但是這種苗頭和跡象對于班子建設也是非常不好的。原來他一直很自信地認為，自己對這個班子還是能夠自如掌控的，除了清晰的工作思路和扎實的工作作風外，還有更能征服人的人格魅力——善良、真誠、正派。他也知道這個班子幾年沒動，死水一潭，每次開會看到的都是那幾張老面孔，沒有新生代補進來，就像吃肉一樣，多吃幾次就膩了。大家有些怨氣有些牢騷，他能夠理解。但是，不至于這樣無限地上綱上線，質疑他的發(fā)展定位，工作理念以及作為意識。照這個陣勢來看，自己已經(jīng)很難箍住這班人了。因為這個平時貌似親熱一團和氣的團隊里，已經(jīng)有人在“提拔”面前，變得焦躁不安，變得迫不及待，變得喪失理智。完了，完了，如果再有兩個人順著這個思路發(fā)言下去，這個討論會就會變?yōu)橐粓鰪仡^徹尾的“斗地主”會，那蓬熊熊燃燒的大火恐怕請消防車來也難澆滅。

他感到一種危機在逼近。

常務副縣長張曉然正要發(fā)言，被人大主任老郭舉手攔住。老郭先是一笑，然后板起臉孔，嚴肅地說：“我雖是列席會議，但我得說幾句。我是一個老同志，不怕得罪你們，對你們幾位年輕人積極要求政治進步可以理解，但是，你們不能為這幾年沒能晉升和提拔而瞎指責。什么思想保守呀，什么力度不大呀，什么無所作為呀，統(tǒng)統(tǒng)都是信口雌黃亂說一氣?！崩瞎嵅灰?，一針見血地先予回擊，接著條分縷析地駁斥道，“首先，保護就是最大的發(fā)展。如果圍著GDP的指揮棒轉，跟著加快發(fā)展的步伐走，既曲解了上級領導對我們縣的要求，更浪費資源破壞環(huán)境，我們?yōu)橹湴临囈陨娴倪@片好山好水好風光就不復存在。所以，我們必須堅定不移地按照現(xiàn)有的發(fā)展觀走下去！第二，賣地斂財，亂鋪攤子，用子孫的錢來裝點門面，換來‘鬼城’、‘空城’、‘死城’，那是罪在當下貽害無窮，我們切莫效仿！第三，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設，是打造寧陽‘茶鄉(xiāng)’的具體行動，雖然沒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領導所看到所賞識，但是，老百姓拍手稱快呀。這種造福百姓功德無量的實事不僅是大發(fā)展，更是一種大作為！作為班子成員，我們不能視而不見亂發(fā)議論。”

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換屆時節(jié)，老郭只有五十二歲，按上面規(guī)定，他還能繼續(xù)提名做副書記，但考慮到班子不能梭動，提拔不進一個新人，他就給老郭做工作，讓老郭轉任縣人大主任，由一線退到二線，老郭勉強答應了。一直以來，他以為老郭為此事心存芥蒂，哪曾料到自己的判斷出了偏差。老同志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敢講真話，遏制住會議朝不利于他的方向發(fā)展，向那蓬燃燒正旺的火上澆了一桶涼水，火勢沒再肆無忌憚地蔓延，而是呈逐漸減弱之勢。

政協(xié)主席老程接過老郭的話頭，細聲細氣道：“因地制宜謀發(fā)展，堅定不移搞保護，在‘以發(fā)展論英雄’和‘以 GDP論升遷’的當下，能夠做到這兩點難能可貴！今年‘兩會’期間，請全體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投票，對縣委班子滿意度進行測評，滿意率高達99%，是這些年來未曾有過的。什么是衡量我們工作好壞的標準，老百姓的口碑呀。老百姓如此擁戴我們這個班子，是由于我們有位好班長，帶著我們把發(fā)展的觸角伸到了群眾之中，把所有的錢都投到了老百姓身上。沒有搞那種造景設點只求好看的 ‘面子工程’，也沒有搞那種亂鋪攤子勞民傷財?shù)?‘形象工程’，更沒有搞那種殺雞取卵急功近利的‘政績工程’。”老程用手捋捋被空調風吹亂的幾縷稀發(fā)，喘息片刻，略帶感傷地繼續(xù)說道，“要講提拔，蔣書記最該提拔，他都沒啥怨言，而我們有些年輕人卻在那兒不住地叫囂，不停地鼓噪。志鋒同志在寧陽一呆就是五年，但他依然堅守、淡定、為民。這需要的是一種超好心態(tài)和政治智慧。我做了十幾年秘書長，歷經(jīng)六任書記，看得多了。一屆班子最忌急躁冒進隨意跟風，最怕盲從上級，搞一陣風一刀切。好在我們這屆班子有蔣書記掌舵領航，沒有出現(xiàn)反復和曲折，實乃寧陽之幸百姓之福！”

老程由衷而又中肯的贊許震撼住了整個會場，徹底扭轉了會議的風向，無異于拿著一把高壓水槍對準那蓬漸為暗淡的火苗一陣猛射，火被瞬間撲滅。老同志是一種財富，他們往往在關鍵時刻，用自己幾十年的工作歷練和人生體驗作出公正而直白的評判，讓人心服口服。再說，他們是寧陽的“永久牌”，而不是“飛鴿牌”。他們將終老寧陽，可謂本地老百姓的“代言人”，有絕對的“話語權”和可信度。

會議呈一邊倒趨勢，副書記、紀委書記、張曉然以及女秘書長相繼發(fā)言，高度肯定青口雙月示范片做法，并就加大建設力度和加快推進速度提出了許多好的意見和建議。

最后，他歸納各方意見，花十分鐘時間，作了一個短小精悍的總結。本來，他的心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的考驗，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坐過山車般的驚懼，有許多苦水要倒許多委屈要講許多心得要談，林林總總起碼得說上一個小時。但他沒有講，一則該講的兩位老同志和后續(xù)的幾位領導講得很多了，自己再講有些多余，再則周五了，有幾個家住外地的常委要趕回去和家人團聚，提早收工，大家都歡喜。

五點鐘會議結束，其他常委紛紛退出，黃貫中扭著胖得有點沉重的身軀走到他的身邊，告知省報省電視臺省電臺等五家媒體擬于本月底齊聚寧陽，對寧陽尤其是青口雙月示范片建設進行全方位、多視角、立體式的系列宣傳報道，并對他進行單獨訪談。他一眼就看出名堂，這是黃貫中為剛才會上的攻擊性發(fā)言拋過來的橄欖枝，他不能接受，便和顏悅色地推卻道：“我看免了吧。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宣傳更畏怯訪談。何況青雙月示范片還未建好，‘雁在天上飛，鍋里燒開水’的事我可做不來。再說，你們幾位常委剛才在會上發(fā)言，對寧陽的發(fā)展很不滿意，如果請那么多‘吹鼓手’來鬧場，你覺得合適嗎？”

黃貫中額上冷汗直冒，努力壓住大嗓門，小聲檢討道：“對不起，蔣書記，今天人太沖動了。”

沖動不能成為攻擊他人的借口。再則，他最憎惡那種“大街上吵架，茅廁里賠禮”的人的做法。雖然心里很窩火，但他還是努力沒讓火氣冒出來，笑著敲打道：“老黃，你是宣傳部長，縣委的 ‘喉舌’，今后說話不要你字斟句酌，但起碼得過濾過濾?！?/p>

黃貫中張嘴還想解釋什么，但他已經(jīng)離席而去。

他回到辦公室，陡見妻子曉敏在辦公室里抹桌子，訝異地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不在家里照看女兒，倒來監(jiān)管她爸了？”曉敏歇住手，笑笑說：“女兒交給她姥姥姥爺了。我們部里今日有事過來，辦完事后我就留下來了?！彼麖乃掷飱Z過抹布，憐惜地說：“一個人又是顧家又是顧小孩的，還沒忙夠？既然到寧陽來度周末，那就輕輕松松?！?/p>

秘書進來，問他要不要在政府賓館安排晚餐？他說，不啦，等會我?guī)闵┳拥礁舆叧砸棒~去。

“看你氣色很好心態(tài)不錯呀?！睍悦粝赐晔肿叱鰜?，在沙發(fā)上坐下，說。

“必須的?！彼谒赃呑?，抓住她的左手，說。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彼延沂执钌先?，說。

“當然。”他很快領悟到了她的用意，基本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你趕走金威公司，得罪曹市長也罷，那是你的工作，我不會干涉。但是，你怎么能把余下的工程轉給美女當家的紅人集團呢？這豈不是伸著指頭讓別人咬嗎？”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轉。

趕走金威冒犯曹市長這件事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再把美女汪雨欣扯進來，不產(chǎn)生轟動效應才怪咧？他很感委屈，更感無奈，只能在她面前強行表白：“你要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你，但社會相信你嗎？謠言像長了腳一樣在全市傳播，你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彼挠脑乖沟卣f。

看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復雜更加難料，自己無力左右這種不斷惡化難以逆轉的態(tài)勢，好比坐著漂流船，穿行在灘險水急的峽谷之中，只能順流而下順其發(fā)展。他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淡然地說：“嘴長在別人臉上，他愛咋說就咋說！”

“男人活在面子上，女人活在虛榮中。當縣委書記五年不提拔，反正你的臉已經(jīng)恥出來了。我呢？沒有你那樣的好心態(tài)。如果這次不被提拔，社會上又要猜忌你：是不是經(jīng)濟上不干凈啦？是不是男女作風上有問題呀？是不是工作能力受懷疑呀？每一條都是‘殺傷性武器’，足以摧毀我脆弱的意志。你讓我每天怎么在機關大院里出出進進？”她的苦深藏心中，和著淚水奪眶而出。

他把女人攬入懷中，緊緊地。她抖抖索索的肩背在他的呵護和安撫之下漸漸平復下來。是呀，要是能和自己心愛的女人長久地這樣遠離紅塵，不理凡事，深擁相親，該是多么幸福??！

四

桌上，放著曹市長的秘書小軍退還回來的兩件禮品。曹市長帶著幾名縣市長到臺灣招商去了，吩咐秘書小軍專程把禮品退還回來。選擇這個當口，也是別有用意，讓他再送送不出門，解釋碰不到人。是禮品太過貴重，市長不敢接受嗎？顯然不是。兩件禮品屬鑒賞之物，對有欣賞水準的人來說，可能有點價值。而對于不會欣賞的人來說，值不得什么，可以隨手扔進屜角里“沉睡”過去不得問津。惟一的解釋就是曹市長根本不想原諒自己。照這樣來看，自己又要和這次的人事微調失之交臂，提拔進班子只怕又要泡湯。

想一想那天的送禮過程，讓他感到很不自在。

那天下午，他就開始與市長秘書小軍聯(lián)系，摸清市長行蹤及晚上回家的時間。小軍告訴他，市長晚餐在政府接待中心陪臺灣來的一行客商，估計九點多鐘回家。他叮囑小軍：市長從接待中心出發(fā)回家時，給我發(fā)個短信。小軍答應下來。

為了保險起見，他和司機八點多鐘就守候在市領導們居住的小區(qū)里邊，聽著音樂，想著心事。九點過幾分鐘，手機便收到小軍的短信息：“市長已從接待中心出發(fā)。”他把兩件禮品拿到禮品店特地進行過重新包裝，非常精美，他看了一眼，很滿意地裝進包里。常委樓雖是聯(lián)體建筑，但是單門獨院，他躡手躡腳像做小偷一樣地來到市長家門前，看到一樓客廳亮著燈，本可以敲門進去等候，但一想到馬天明的支招，便放棄了那種想法，在市長家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屁股貼在石板上，冰涼冰涼的。心兒難得平靜，晃蕩晃蕩的。好像一場世紀宣判，更像一種苦苦煎熬。

終于看到小車燈光直射在路面上，終于等到小車在市長家門前停下來，終于目睹市長從小車里走出來。他慌忙站起身，恭敬地叫道：“曹市長?！笔虚L一愣，嚷嚷道：“怎么不進屋坐呀?！笔虚L話音剛落，家門就開了，保姆把拖鞋擱在門口，并隨手拿了兩只鞋套遞給他。

市長呈“大字”攤在沙發(fā)上，一副勞頓犯困的模樣。他在市長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直起身子，誠懇檢討道：“首長，金威公司的事，對不住您了。”市長一動不動，甕聲甕氣道：“金威那幫人太不爭氣，在你這兒討不到米，只能又給他們找一個地兒要飯吃?！甭犜捖犚簦芨杏X到市長心里怨氣未消，于是便搬出早已編好的理由，試著解釋道：“當時雙方鬧得很僵險出人命，我怕他們勢單力薄，被當?shù)乩习傩諊?，所以就讓他們撤退了。”市長依舊沒動，嘲弄道：“看來我得好好感謝你呀！”他聽得直哽直哽的，無言以對。過了片刻功夫，市長挪了挪肥胖的身軀，睜開微閉的眼睛，訓誡道：“你為了工作這么做，我非常理解。只是你做決定前，應該先給我通聲氣，讓我出面攆他們走，豈不人情兩美？要說你也不年輕了，做了五年縣委書記，腿也該跑抻了吧？”自己做錯什么了？卻被市長無緣無故地訓斥，不輕不重地刻薄，奔上門來討氣慪，何苦來哉。他差點憤而站起拂袖而去，不辱自己血性男兒剛直不阿的本色。但是，看到窩在沙發(fā)里市長肥胖而蒼老的體態(tài)，他既是領導又是長者，批評下屬是他的職責，訓責晚輩是他的義務，有啥想不開呢？何況上午馬天明一再叮嚀：市長再怎么發(fā)火你都必須忍氣吞聲！他生生地忍下那口氣，面帶微笑誠懇接受道：“感謝首長及時指教！”說畢，他從公文包里掏出禮品盒，擱在茶幾上，告辭而去。市長沒說一句話，連眼皮也沒抬。

這些天，他的心逐步平復下來。他自以為市長訓也訓了，氣也出了，禮品也收了，應該原諒自己了。沒想到秘書小軍今天把禮品退回，讓他對市長的舉動琢磨不透。既然琢磨不透，那就別費心勞神地琢磨了。反正自己已經(jīng)低聲下氣地認過錯賠過禮道過歉了，不說仁至義盡，倒也誠心實意。市長不原諒自己，那是市長氣性太大心胸太狹氣量太小。這樣的人不值得自己去尊重，更不值得自己為之糾結而影響情緒。就算他在提拔上設阻作梗，自己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靜觀其變了。大不了不能提拔唄，又不是天塌地陷，何況繼續(xù)做縣委書記還能主宰一方掌控一片咧。

他收起禮品，考慮要不要給馬天明打個電話，把那幅名家的畫退還給他。仔細想過，還是別打為好。馬天明要是知道市長把禮品退還回來，一定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數(shù)落，一通不厭其煩的指點，煩死人咧。名家之畫只能等以后有機會再退還給他。

人一旦想通，好比從漆黑無望的山洞里走到開闊之地，豁然開朗心情大悅。上午十點鐘，是示范區(qū)建設的例會時間，他想早點過去，看看現(xiàn)場，走到門口，卻被一位不速之客堵住。他有些警惕地問：“你找誰？”來人不急不慌地自我介紹道：“我是省城威龍公司的張國兵，今日專程來拜望您?！?/p>

他掃視來人一眼，指著沙發(fā)說，“坐。有什么事嗎？”

張國兵坐下，故作神秘地說：“我是來和您談筆生意的?！?/p>

“談生意？”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找錯人了吧？”

“就是和您來談筆生意?！睆垏浅？隙ǖ卣f，“市委宣傳部老劉調進省城，空出一名常委職數(shù)。目前競爭這個職位的有兩個人，一位是開發(fā)區(qū)的關主任。他是副廳級別，轉任常委是重用。一位是您，從縣委書記到常委，屬提拔。雖然您的提拔難度大于老關，但我們很愿意為您促成此事?！?/p>

他這才明白張國兵所說的“生意”是什么，故作好奇地問：“既然是生意，總得有取費標準吧？”

“二十萬?！睆垏斐鰞蓚€指頭，“您只要答應，不用簽合同，不打預付款，我們是君子協(xié)定，事成之后您打錢給我公司就行了?！?/p>

“你就不怕我放你的鴿子？”他不相信如今會出現(xiàn)這類公司，更不相信還有這種付款模式。

“您是有素質的領導，怎么會呢？再說，我們幫助過某某任副市長、幫助過某某進常委、幫助過某某當縣委書記，好多好多，沒一個賴賬飛單的。”張國兵如數(shù)家珍般地“曬”出他的光輝業(yè)績，讓人深信無疑。

“看你把握十足的，你說說你們用什么法子擊敗競爭對手？”他想刨根問底地深入進去，探尋一下個中內幕。

“這是我們的業(yè)務機密，不便透露。”張國兵先是回絕，接著鄭重聲明道：“不過您盡可放心，我們有三條行規(guī)非常嚴格：第一，遵紀守法。第二，嚴守秘密。第三，合理取費。 ”

“即便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打動不了我。同時我堅信，共產(chǎn)黨內稍稍有點頭腦的人絕不會上你們的鉤?！彼迤鹉槆勒芙^道。

“喲！”張國兵并不著急，神秘兮兮道：“我們公司成立幾年，效益倍增，生意特火，找我們的官員可多了。不瞞您說，我們就是老關雇請過來的?！?/p>

“既然是他請過來的，你們來找我干什么呢？”他被說得云遮霧罩不知所云。

“十天前，我們受老關之托，派三個人來調查您，屬‘三非’調查：非官方，非公開，非常規(guī)。但是，您的言行舉止無可挑剔無懈可擊，我們的人忙了一星期一無所獲。既然我們出手，不能空手而歸。于是我們經(jīng)過商議，決定助您反戈一擊，只要得到您的授權，我們就去調查開發(fā)區(qū)的關主任。因為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關主任和人開房的視頻資料，到時候網(wǎng)上一掛，他就死定了！”張國兵細說原委娓娓道來，簡直就像重現(xiàn)克格勃導演的懸疑重重的諜戰(zhàn)大片。

黑了天啦！他打了一個冷顫，心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安。

“蔣書記，人家做了初一，您就可以做十五，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猶豫什么。您只要點個頭，就能夠順利提拔進常委班子?！睆垏粩嗉⑹箘艛x掇道。

他有過一絲的心動。但他立刻就把自己否了。他覺得自己的提拔應該是光明正大正當競爭的提拔，而非采取這種偷雞摸狗的小人做法。如果靠走偏門耍陰謀使詭計出惡招得以提拔，一旦傳講出去，自己的人格會被看低，形象會受貶損，當那個常委又有什么意思呢？別人怎么樣他不管，也管不著，但是自己的底線不能破原則不能丟正氣不能失。他本想痛批猛斥嚴辭拒絕，但想到自己完全沒必要和這些人較真斗氣。所以，他委婉推辭道：“謝謝你們能手下留情，沒有抓住我什么把柄。說心里話，我做了五年縣委書記，非?？释岚?，但我不希望我的提拔沾染任何非正當?shù)脑?，我不想褻瀆那個職位！”說完，他驀然發(fā)現(xiàn)張國兵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好像閃了一下光，讓他頓時警覺起來。他懷疑那個手機既有攝像功能又有錄音功能。懸啦！要是自己松口答應，張國兵就會拿到利于老關的證據(jù)，自己就要落入他的陷阱掉進他的圈套，提拔不成不說，還會弄得聲名狼藉臭名遠揚。世道險惡，防不勝防?。?/p>

張國兵瞪眼望著他，達幾秒之久，像看“外星人”一樣新奇，臉上寫滿失望，告辭道：“雖然生意沒談成，但能結識您這樣的好官，認識您這個 ‘官場另類’，值了！”

“你這款手機很新穎，能否給我瞧瞧？”他笑著討要道。如果張國兵給他看，說明沒什么，如果張國兵不給，那就可以斷定手機里有名堂。

張國兵慌忙地將手機裝進包里，笑著掩飾道：“一款老式機，不值得看?！?/p>

從張國兵衣冠楚楚的外表，到他居心叵測的內心，再到他慌慌張張的神態(tài)，他感到陣陣后怕和驚悚。

他趕緊下樓，坐上車，向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設指揮部趕去。走進指揮部會議室，看到與會代表全部到齊，眼光齊刷刷地望著他。會議開始后，首先由三大專班負責人各自匯報了上月的工作進展，安排了下個月的工作進度，提出了需要解決的問題。接著兩個施工單位負責人發(fā)言，再接著現(xiàn)場總指揮張曉然總結成績指出問題提出下段工作要求，最后由他發(fā)表重要講話。但他今天沒有講話，說了一句：“按曉然同志提出的工作要求去落實?！?/p>

會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與會代表相繼而去，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和張曉然。張曉然笑著問：“領導今天不作會議強調，是不是對工作進度不滿意？”他搖頭否認道：“不是。人在高興時喜歡講話，人在極其高興的時候就不喜歡講話，因為他都不知道講什么了?！睆垥匀缓芘d奮，說：“只要讓您滿意和高興，說明我們的辛苦沒有白費?！彼Q起大姆指，高度贊譽道：“近段的工作很令我滿意，尤其是讓紅人集團接手金威公司那堆亂攤子，非常英明！紅人集團花兩百萬補償河口村那些村民，大氣，有大企業(yè)的范兒！”張曉然說：“讓紅人集團接手，的確是最佳選擇。在不長的時間里，他們就把金威公司掉坎的進度追補回來了。原定工期三年，看來可以提前半年竣工，一切都挺順利的。只是我聽說，又有人潑臟水，說您和紅人董事長汪雨欣有一腿?！彼⒉粣琅?，嘻嘻笑道：“我不在意，讓他們隨便匹配好了?！睆垥匀簧袂槊C穆地問：“在這節(jié)骨眼上，對您不會有啥影響吧？”他未置可否地移開話題，嚴肅指示道：“抓緊施工，保證質量，提前竣工，早日受益！”說完，他就走出了門。他故意回避提拔這個話題，是因為這個話題太敏感太沉重，太讓人傷心，猶如長在身上的一塊“膿包”，碰之則疼，觸之亦痛，只有不碰不觸麻木不仁方可湊合。

吃過午飯，他坐車前往省城，到省發(fā)改委找肖主任匯報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設情況。由省發(fā)改委牽頭，財政廳協(xié)助，擬在全省范圍內選取二十個門類不同各具特色的地方進行城鎮(zhèn)化建設試點。如果能夠納入試點，不僅有政策扶持，更有資金支持。所以，他對這次匯報十分重視，除了讓縣發(fā)改委主任王兆山打前戰(zhàn)接洽外，還找到肖主任的摯友給他打了招呼。肖主任日理萬機，能夠定在下午五點鐘接待他，可見幕后工作做得深厚扎實。

四點四十，小車到達省發(fā)改委院內，王兆山迎接著他走進電梯，上到八樓，在肖主任辦公室隔壁的候客室里坐下。

五點整，肖主任未現(xiàn)面。王兆山給肖主任秘書打通電話，秘書說肖主任在列席省政府常務會議，議題太多連住了，恐怕一時半會散不了會，最好再約時間。

聽了王兆山的匯報，他說：“是咱們求見人家，當然得等。”

陸續(xù)有辦公室關門的聲音從走道內傳過來，下班時間過了，肖主任依然沒有露面。王兆山像做錯了事一樣地說：“蔣書記，沒約好人，讓您撲空了?！彼参康溃骸澳阌植荒苷莆疹I導的時間，咱們再等等吧。 ”

窗外天色漸暗，樓內靜謐無聲，快到七點鐘了，王兆山又給肖主任秘書打通電話，秘書說肖主任散會后陪省長接待一班韓國來客，沒想到你們會等候到這個時辰，肖主任答應明早七點半在辦公室接見你們。

雖然工作今天沒有匯報出去，有些讓人失望，但領導承諾明早聽取匯報，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果。如果六點鐘下班時間候不著領導就立馬撤離，看不出你的誠意和堅持，領導就不會承諾明早接見。在電梯上，他對王兆山感慨道：“等領導也是一門學問?。　蓖跽咨诫u啄米地直點頭，一連串說了幾個“是”。

到湖邊的一家小餐廳里，幾個人點了幾道小食，填飽了肚子。接著讓司機驅車省農(nóng)大院內，本想和導師周文康品茶論道一番，不曾想到導師外出講學，他只能把“青口毛尖”茶葉交給師母，遺憾返回。

在酒店入住下來，沖了一個涼，正靠在床頭看電視，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他翻開收件箱，赫然看到三行字：“聽說在省城辦事，如果方便，請你到酒店對面的‘天茗茶莊’二樓毛尖廳，雨欣約你品茶！”

反復看了幾遍，有一種百看不厭的感覺，就像品賞“色翠、味鮮、香醇”的“青口毛尖”茶一樣，回味雋永香潤心田。“雨欣約你”中省去一個姓氏“汪”字，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和無可抗拒的赴約沖動。

他沒作猶豫，翻身起床，穿衣蹬鞋，匆匆趕向對面的“天茗茶莊”。

上得二樓，在“毛尖廳”門口，他輕敲一下門，聽到女聲“請進”的回音，便推門而入。

站在面前的女人，眼波漣漣，淺笑盈盈，長裙沒踝，亭亭玉立，宛若仙女下凡。

“為了方便談話，我沒叫泡茶服務生，自作主張要了兩杯‘青口毛尖’?！贝拢Φ?。

“你也喜歡‘青口毛尖’？”他問。

“我爺爺在寧陽帶兵剿匪的時候，靠吃野果充饑，喝毛尖提神，和‘青口毛尖’結下了緣分?！彼f。

“你是紅色后代?！彼行┟C然起敬。

“爺爺臨終之前，一直念叨‘青口’，不停提到‘毛尖’。為了還愿，我們紅人集團就來到青口做工程。兩年下來，我也喜歡上了這里?！彼樦乃悸?，繼續(xù)說。他曾經(jīng)有過納悶：既有實力又有影響的紅人集團全都在大城市做工程，何以到青口做這點小事？原來有這層背景？他說：“一個女人喜歡品茶，一定有其原因。原來你家有血統(tǒng)嘛?！?/p>

“這話還真不假。我父親是茶博士，品茶專家。我公公喜歡喝茶，被人叫作‘茶仙’。導師也愛喝茶，一再告誡弟子‘沒事，喝茶?！腋赣H在其后邊加了一句‘喝茶，沒事?！馑际枪賵鲋耍灰巡杵烦鑫兜纴?，一定不會出什么事?！蹦苎陨普劦呐?，說得無心，卻讓他聽出了弦外之音。女人身上罩有層層眩目迷離的光環(huán)，讓他看不清辨不明。

服務生送來兩只圓形玻璃杯泡制的“青口毛尖”茶，騰騰霧氣直往上冒，但見杯中條索緊直，葉尖齊整，葉片嫩綠，湯色明亮，瞬間，屋子里清香四溢。

“這等好茶，缺乏的是‘包裝’，如果請高手出來營銷，‘青口毛尖’定會洛陽紙貴，價格上揚，茶農(nóng)收入也會大幅增加。”望著那兩杯茶，她若有所思侃侃而談。

“不知有何高招？”他虛心請教道。

“雖然你一直面帶微笑，但你眉心鎖結心事重重，為提拔所累為人事所困吧?！彼鞑烨锖炼床旒毼?，接著一語點破道：“為了示范區(qū)建設，得罪了曹市長，接踵而至又被別人把你我 ‘拉郎配’，一定感覺到仕途迷茫心灰意冷，肯定沒啥心思想工作了?！?/p>

“沒有，沒有。”他矢口否認道，“我對提拔已不敢奢望不求幻想。我已經(jīng)想得很開，做了五年縣委書記，資歷擺在那，市委總得對我有個說法有份交代。所以，我現(xiàn)在很超脫，工作沒受絲毫影響?！?/p>

“看來我小看你了。”她望著他嫣然一笑，眼里有縷縷情愫在流轉，貼心貼意道：“我好替你擔心，生怕自己連累了你，一連幾日都寢食難安，不過今日看到你這種狀態(tài)，我就安心了?！?/p>

面前的女人一直在為自己擔驚受怕，讓他有些感動，為了徹底祛除她內心的擔憂，他以超然世外禪韻十足語氣道：“我是品茶之人，一向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深知‘得之亦失，失之亦得’之理，不會在意這一時的得失。我現(xiàn)在一門心思，就是把青口雙月示范片建好?！?/p>

她的雙眼里蓄滿欣喜，脫口而出道：“對的，明天早上七點半去給肖主任匯報，一定要匯報好，力爭擠進二十家試點之中。 ”

“你怎么知道我明早去給肖主任匯報？”他疑惑，明明只有兩三個人知道的事情，怎么她會知道呢？聯(lián)想到導師周文康曾經(jīng)給過的暗示：這個女人有一定來頭。她到底是哪路神仙呢？

“我只是聽說的?！彼琶ρ陲椷^去。

他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玩笑道：“看來我的思想和行動盡在你的掌握之中?！?/p>

她沒作回答，站起身，手持茶幾上的水瓶，為兩只杯里續(xù)上水。

看到她白皙細嫩的手兒，聞到她身上隱隱散發(fā)出來的體香，感受到她舉手投足間釋放出來的優(yōu)雅和高貴，他有些心猿意馬有些想入非非幾近沉醉。

她轉過頭，一眼瞥見他盯著自己看，眼里現(xiàn)出一絲慌亂，人有些不自在起來。為了打破這種帶點曖昧色彩的尷尬，她轉換話題誠心建議道：“縣里應該考慮策劃‘青口毛尖’品茶節(jié)?！?/p>

“現(xiàn)在從上至下反對舉辦節(jié)會?！彼p聲提示道。

“縣里不能辦，委托公司承辦啦。如果你同意，紅人集團愿意為你們組織這場活動?！彼茏孕诺刂币曋瑳]有絲毫的回避。

“愿聞其詳?！彼哪抗?，回應道。

“首先，你們必須爭取進入到全省二十家城鎮(zhèn)化建設試點之中，想方設法也要拿下這塊‘金字招牌’，為打造‘茶鄉(xiāng)’奠定基礎。同時，這也是您蔣書記任職五年的一張工作成績單，得到上級認可，您成績單上的成績將全是優(yōu)秀。有了這張名片，我們公司舉辦茶藝節(jié)就更有底氣。初步設想，我們以幫助寧陽革命老區(qū)扶貧解困的名義，擬請省市領導出場，把場面搞大；請國內外知名的茶專家來品鑒，通過他們之口宣揚茶葉；請做茶和銷茶的企業(yè)家代表到場，洽談投資及銷售。保證把聲勢造足把影響造大把‘青口毛尖’造紅，讓你臉上面子光光?！彼老驳卣雇?，一副成竹在胸穩(wěn)操勝券的巾幗女杰模樣。

“絕妙！”他十分欽佩地贊嘆道，以扶持革命老區(qū)的名義去請領導出場，領導們可以堂而皇之地來，挺起腰桿講，規(guī)避文件規(guī)定帶來的風險。

聽到贊揚，她的臉上有微微的酡紅，讓她的臉更加生動更加嫵媚起來。

“只是，人家會不會認為我借機炒作抬高自己？”在這種事情上，他總是表現(xiàn)得患得患失，不那么理直氣壯，不那么明目張膽。

“這個你不用擔心。”她似乎知道他會提出這個問題似的，早有考慮，“我們花氣力炒作‘青口毛尖’，重點推介青口雙月示范區(qū)，順帶宣傳宣傳寧陽，當然，也讓你露一露臉。肯定做到安排不刻意，活動不故意，宣傳不經(jīng)意?！闭f完，沖他自信地一笑。

“露臉的機會留給縣長朱圣光吧，我就不必出場了?！彼泼撨^后，反復念叨道，“千萬別給老百姓留下搞形式講排場和花里胡哨沒有效果的印象。我不喜歡張揚，更害怕出風頭?！?/p>

“這不是張揚，也不是出風頭，這是在舉辦實實在在的宣傳活動?！彼m正道，轉而詰問，“你不覺得你的那種作法是在封閉寧陽封閉自己嗎？”

“我寧愿封閉也不愿意拋頭露面，所以對待記者我是‘三絕’：謝絕訪談、回絕約訪、拒絕采訪。只做默默無聞埋頭耕耘的‘老黃?！蛔稣φ艉羯妒虏桓傻摹烁纭?。”他和盤托出了藏在內心的真實想法。

“你這人真逗！”她露齒一笑，嗆了一小口，隨口問，“太走極端了吧？”雖有批評的意味，但話從女人的口里說出來，讓人感受到的是一份關心。

“擋得一錘開，免得百錘來！只有極端一點，才可抵抗住蜂擁而至的記者。你以為記者給你登宣傳文章白登啦？所以，我概不接待，既省了錢，更省了精力，還省了文章登出后讓別人指指點點的機會，一舉多得，何樂不為？”面對心儀的女人，他完全敞開了心扉，無所顧忌，“處于我們這個層級的官員，很多人花錢搞‘宣傳’，出錢做‘包裝’，無非是擴大影響提升名氣。我反其道而行之，拒絕采訪不搞宣傳，全市記者對我敬而遠之，影響不是更大名氣不是更響？”

“原來玄機在此。不可否認，你這樣做達到了預期?！彼靡环N異樣的眼光盯了他一眼，善意提醒道：“我認為必要的宣傳還得搞，做了工作總要反映出去?！?/p>

“我下村到農(nóng)戶家走訪座談，十有八九的老百姓最討厭我們有些大領導下基層搞調研，先搞‘預演’，連說什么話做什么動作都要編排出來，老百姓看在眼里怨在心頭。所以，他們最反感看所謂的新聞報道和宣傳文章，認為全是假的。宣傳已成為一種純粹的工具，而失去了它的神圣職責和莊重使命，打死我也不會去湊這種熱鬧而讓老百姓指著背脊骨罵我?！痹谒媲?，他有一股強烈的傾吐欲，鮮少吐露的心跡一骨腦全部倒了出來。

“雖然有些偏執(zhí)，但我很喜歡。在當下這個社會，能活得像你這樣真實的人恐怕像國寶熊貓一樣彌足珍貴了?！彼а弁谎郏澝赖?。

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甚是投機。

夜有點深了，他起身告辭，她也隨即站起，嘴巴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欲言又止。他走到門口，她叫住他，滿腹心事地說：“有件事情早想告訴你，怕你分心，所以一直擱在心里。最近一段時間，我懷疑有人在跟蹤追索我的行蹤。左思右想，估計與你的提拔有關?！?/p>

哦！他立刻想到了老關想到了張國兵，難道他們賊心不死還在折騰？心里一陣緊張過后，瞬間變得輕松起來，因為自己心底坦蕩無私無畏。他堂堂正正語調輕快地說：“你我之間清清白白，沒啥可怕的。 ”

四目相對，兩束清澈明凈的眼光交匯對接。

她似乎不那么放心，謹小慎微地說：“你先出門走，我坐會再走。隔墻有耳，小心為好?！鞭D而她意味深長地叮囑道：“相信‘天道酬勤’這句俗話，記住‘沒事，喝茶’這句囑托?！闭f完，眼里泄出一陣柔柔的電波，有鼓勵，有企盼，有渴望，快要把他電暈。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他還能感受到骨頭縫里都有電波帶給他的麻酥勁。

躺在床上，帶著一份美麗的心情正要入睡，妻子曉敏的電話打了進來。但凡她的電話，不用接聽他也知道是什么內容。雖然有些煩躁，但他還是裝出很關心的樣子說：“深更半夜的，忙了一天，還不睡呀?！睍悦艉軄韯诺卣f：“你心寬體胖睡得香，我心里有事睡不著呀?！彼樋趩枺骸坝钟猩妒吕玻俊睍悦粲行┥鷼獾卣f：“你故意懷揣明白裝糊涂。你沒看見人家老關，每天往市委政府跑，可勤便了。”他說：“人家是給領導匯報工作?！睍悦魯?shù)落道：“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的。生命在于運動，關系在于跑動，提拔在于活動。我聽說市里已經(jīng)把老關報上去了。你徹底沒戲了?！彼敛惑@詫不以為然地說：“報就報唄?！彼行┐笫?，也有些無計可施，口不擇言地責怨道：“你就一木頭墩子，無可救藥。我也懶得像祥林嫂一樣成天嘮叨你了。你就等著讓別人嚼你的涎瀑子淹死吧?！彼転槊舾械貑枺骸皠e人又說什么了？”曉敏透了口氣，聲音低沉地說：“反映你三個問題：一是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二是得罪市長討好‘紅顏’；三是任職幾年鮮有作為?！彼D時火冒三丈，對著話筒歇斯底里喊道：“放他娘的狗屁！”說完，狠狠地將電話摔到地上。他何曾如此激憤如此粗野如此暴跳如雷：不被提拔也罷，人品遭到辱沒不說，工作被全盤否定，成績被一筆抹銷。作為男人，誰能忍受得了這種惡意誹謗和不實中傷？

五

十月八日，寧陽“青口毛尖”品茶會在新落成的青口廣場隆重舉行。省人大常務副主任親自到場，帶來了省發(fā)改委、經(jīng)信委、農(nóng)業(yè)廳、供銷社等十幾家關聯(lián)單位的領導，市委書記、市長以及幾名常委悉數(shù)到場陪同，海內外知名的十名茶專家被請到茶會，至于做茶和銷茶的企業(yè)家代表將近兩百名到會捧場，還有各路記者紛至沓來。這是寧陽有史以來級別最高人數(shù)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招商活動。

所有嘉賓乘坐從省城調來的觀光游覽車圍繞青口雙月示范區(qū)游覽一遍。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生機勃勃的新農(nóng)村建設的美景。水泥公路四通八達，伸延到了茶葉種植區(qū)。公路兩旁是石砌的排水渠，渠邊植有幾排綠樹。在青口雙月兩個集鎮(zhèn)的周邊，統(tǒng)一規(guī)劃了各村的民居點。民居格調一致風格一樣，清一色的兩層樓房，白墻紅瓦……走了一路，與會代表的贊美和感嘆就灑了一路。

游覽完畢，省人大常務副主任對陪在左右的書記市長以及一行官員大發(fā)感慨道：“到哪里尋找中國最美鄉(xiāng)村，這里就是！把散居山上的茶農(nóng)，統(tǒng)一規(guī)劃集并建設，既屯了地，又讓茶農(nóng)享受到了公共資源的便利，真是好啊！如果我有生之年能住到這里，我就不愿意到大城市住高樓、吸廢氣、聽噪音，人一天到晚沒個安靜?！?/p>

縣委書記立馬接過話頭，迎合道：“我們在青口鎮(zhèn)建有別墅式賓館，如果您樂意，我們隨時歡迎您到這里小住幾日，為我們的‘茶鄉(xiāng)’增添人氣提升品位?！?/p>

品茶大會十點五十八分舉行，縣長朱圣光主持，各方代表上臺發(fā)言。

儀式簡潔精煉，一刻鐘完畢。

隨后進入到經(jīng)貿(mào)洽談程序。

雖然節(jié)會由紅人集團一手操辦，縣里只是協(xié)辦，可他還是顧忌重重?？偱聞e人議論，心一直緊繃著，直到節(jié)會最后的成果統(tǒng)計擺在面前，他才安下心來：與五家和茶相關聯(lián)企業(yè)簽訂了五個多億的投資意向，與一百多家茶商簽訂了購銷合同，銷售價格比去年上漲三成。通過紅人集團利用 “節(jié)會搭臺經(jīng)貿(mào)唱戲”這個平臺，成果斐然不說，“青口毛尖”茶葉更是名聲大噪享譽海內外。

真得好好謝謝紅人集團，謝謝那個女人！

一周后，有一天的下午，馬天明突然造訪，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笆∥M織部和市委組織部組成聯(lián)合考察組明天對你進行考察，應該接到通知了吧？”

馬天明“內線”多，內幕消息總比別人來得快，他當然明白，但他確實沒得到通知，便搖搖頭，繼而很為喪氣地說：“你也別戲謔我了。我對提拔已經(jīng)不抱什么指望了。 ”

“我說老同學，別裝出一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清純樣子?！瘪R天明帶著嘲弄的口氣說，緊接著大聲詰問道：“你口口聲聲說上面沒有關系，請問你是怎么把省人大常務副主任請到寧陽參加茶會的？人家可是正部級干部，做過省委副書記，從來不輕易動腳的。沒有過硬的關系，你能夠請動他出場嗎？”

“我真的和他沒啥關系，這都是由紅人集團一手操辦。”他申辯道。

“還有，你縣青口雙月示范片能夠入圍全省二十家城鎮(zhèn)化建設試點之中，也是有大領導在后面操縱。一個地市定一個點，按書記市長的想法，是上報他們親自抓的公明縣的那個點，離市區(qū)不遠又在路邊，市里投了一兩個億進去，形象、效果都還不錯。書記市長領著我和發(fā)改委主任分頭到省發(fā)改委和省財政廳做工作，但做不通，他們以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在山區(qū)極具推廣價值為由，硬生生地把你們定上去了，把書記市長悉心培育的點給刷了。這是很明顯有大領導在背后助推寧陽，往你臉上貼金啦！”馬天明進一步“吐槽”道。

這是他完全不知的內幕，他更不知道定這個點還有這么多的曲折。他聲明道：“我們從沒找過大領導，我只去給省發(fā)改委肖主任作過一次匯報?！?/p>

“蔣志鋒，看來你是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偽裝很深，深藏不露呀！”馬天明用手指著他，很不相信地攻擊道。為了論證他的論點，馬天明繼續(xù)爆料道：“劉部長調走后，按程序，市委本應立馬上報提拔人選快速增補的，但后來卻被上面的人打招呼壓下來，直到十月中旬才上報。并且這個時間節(jié)點似乎在等你完成一系列的‘展示’以后。你不覺得蹊蹺嗎？”

馬天明的點撥，讓他仿佛看到那雙白嫩細長的手兒隱隱約約在眼前晃動。難道是她？有點像。他帶著不確定的口氣道：“如果說有一雙手在操縱的話，我估計與紅人集團的汪董有關?！?/p>

“如果你沒找關系，那一定是她?！瘪R天明極為肯定地說，“我找人查過，紅人集團是家很有背景的公司?！?/p>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傾力相幫？”他感到疑竇重重，連自己都說不清楚。

“人嘛，有時講的是一面之緣?；蛟S你是她心目中的‘藍顏知己’呢?！瘪R天明猜測道，接著嘻哈道，“你這個人長著一副讓普天之下女人都信任的國字臉，低調而不張揚，穩(wěn)健而不浮躁，討女人喜歡很正常。再說，你具備了提拔的所有條件，她只是順勢推了一把?！?/p>

“老同學，別灌我的洋米湯了。”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回應道。

“你太讓我刮目相看了。青口雙月示范區(qū)建設，做這么巨大的工程，不僅媒體蒙在鼓里，連書記市長也渾然不知。那天品茶會上，看書記市長以及各位領導的神色，都被震撼到了。你貌似老實木訥，實則暗藏心機呀！”馬天明深有感觸大發(fā)感慨道，“你平時拒絕采訪抵制宣傳，原來是要達到‘不鳴則已’的效果，簡直就是老謀深算！”

他嘿嘿一笑，頗為得意地說：“做一件大事有如哺養(yǎng)一個人，從小到大，你讓他的成長過程公開于社會，給人們不會帶來什么驚喜。但如果你在他出生之時就蒙上一層神秘，突然一天長成‘巨人’，帶給大家的當然就是一份震撼般的驚奇了?！?/p>

馬天明不住地點頭，突然發(fā)問：“你這是兵法中的哪一計？”

他笑答道：“兵法中的第三十七計——低調為人老實做事?！?/p>

“你呢，充其量算是一個好男人，而非‘新’男人，別活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要與時俱進。我前天收到‘新’男人標準的段子，念給你聽，好好琢磨。”馬天明拿出手機，打開收件箱，一邊看屏顯，一邊煞有其事地念道：“‘新’男人標準：尊重人，理解人，有時也罵人，從不算計人；想私事，做公事，有時好性事，從不誤正事；愛喝酒，喝好酒，有時喝花酒，從不亂酗酒；有愛心，多善心，有時也花心，從不喪良心；想女人，愛女人，有時換女人，從不坑女人；重親情，記恩情，有時也矯情，從不負友情！ ”

“我看這是你們財政系統(tǒng)制定的‘新’男人標準吧?！彼負舻?。

“行了，共勉共勉！記住，好好對待明天的考察，別出什么岔子?！闭f完，匆匆而去，他拉都拉不住，說是趕回市里陪省廳的領導晚餐。

品茶會后，為了表達感謝，他給汪雨欣打過幾次電話，但都是“關機”的回音。馬天明走后，他再次撥打過去，聽筒內依然傳來的是女聲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她怎么突然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呢？

他決定給她發(fā)條短信。打開發(fā)件箱，不知該如何稱呼，寫“汪雨欣”，太生硬太沒人情味。寫“汪董”，太平常太格式化。他最終斗膽寫上“雨欣”，也算是對她那天短信的一種回應。

“雨欣，感謝你的臺前支持和幕后關照。蔣志鋒何德何能，讓你如此竭盡全力相幫？大恩不言謝，今后只能以努力工作相報。祝一切皆好美麗永駐！”

一氣寫完，他確認無誤后，便發(fā)了過去。

組織部長金城虎來到他的辦公室，向他通報，下午已接到市委組織部干部科打來的電話，明天省委組織部和市委組織部的聯(lián)合考察組進駐寧陽對他進行考察，問他：“要不要向下邊打聲招呼？”他當然明白打招呼的用意，無非就是給科局長和鄉(xiāng)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打一個電話，告之他們推薦誰，座談時多說好話等等，他很反感這種預先通知事先招呼的行為，讓黨內任用干部的一道民主程序完全“跑調”徹底“變味”。當然，他有足夠的自信在推薦中脫穎而出，在座談中獲得認可。所以，他正兒八經(jīng)地回絕道：“不要打那種招呼，我會良心不安的?！苯鸪腔⒂懞冒徒Y道：“其實，您堅守寧陽五年，思路清晰，作風扎實，清正為民，政績突出，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是想打聲招呼，確保百分之百。 ”

這個時候如此恭維如此奉承，是對那次討論會上攻擊性發(fā)言的救贖嗎？他很難領這份情，堅持道：“我不要這樣得來的百分之百，我更希望聽到他們的真實想法。 ”

金城虎有些無趣地走出辦公室。

第二天的考察極為順利，馬天明連夜給他反饋了情況：推薦票接近全票，參加座談的八十人幾乎全部給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只反映了他兩個方面的問題：過于低調，不善宣傳；缺乏對上的聯(lián)絡和溝通。

對于考察，他沒多在意，倒是那個“失蹤”的女人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讓他牽掛讓他揪心讓他徹夜難眠。

漫長的等待使他變得焦躁不安。直到第四天后的午夜，他的手機里傳來有微信進入的提示音。擱以往，他會等到天亮再翻看，但是，這個微信他卻迫不及待地翻出來看了。

終于等到了她的回復，終于得到了她平安無事的消息。

“我關著手機，在巴厘島度假。其實，你不用謝我，因為你只是得到了你應該得到的東西。我對你的幫助，只算是順手人情。從建設‘茶鄉(xiāng)’開始，我們由‘茶’而相識相知，寧陽給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記憶。之所以順手幫你一把，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其一，你處事公道。紅人集團在寧陽受到公正公道對待，不像在其他地方光靠打招呼講人情牽關系才能辦事。我覺得不能讓給人公道公正的人在提拔上得不到公道公正的結果。其二，你為人正直，敢碰權貴。我認為不能讓正直的人受到社會的扭曲，更不能讓權貴傷害你的正直。其三，你樂于助人。那天開口向你借兩千萬只是試探性的，沒想到你立馬就辦并且辦好。讓有古道熱腸的人在關鍵時刻得到幫助，他助人為樂的品德才能延續(xù)下去。雨欣最后送你兩句話，一句話是導師的‘沒事，喝茶?！痪涫俏腋赣H的‘喝茶，沒事。’保重！”

他連看幾遍，百感交集。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