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在我鄉(xiāng)下,一年中最早開花的是蒲公英。蒲公英是書面語,我們都叫它山稻姑,它總開在路中央、朝陽的坡地上,一叢叢山稻姑像夏夜里的星。據(jù)說它味苦,沒人剜它回家,它就自生自滅。與它相對的有水稻姑,花細(xì)白,像眼屎,豬愛吃,還沒長起來就被小女孩剜盡。
山稻姑起一個頭,其他的花都忍不住,比賽似的開起來,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桃花杏花,一夜之間像燃燒的篝火,任再大的雨水也澆不滅——就是這一場接一場春雨把它點燃的。春雨貴如油,是這些“油水”點燃這千枝萬樹的大火。我鄉(xiāng)下的春天好像在燃燒,燃燒的春天。最壯觀的還是油菜花,它是一場洪水,而且還是黃河泛濫的洪水,把所有的村莊全都淹沒了,村莊和青山像島嶼一樣浮在其間。
不太喜歡桃花、菜花的蠻橫與霸道,一開起來鋪天蓋地,不給別人留一些空間,也不給自己留一點余地,像傻姑娘或瘋丫頭,沒有回味。有一些村野之花讓我難忘,比如槐花?;睒渲θ~細(xì)碎綿密,樸素地伸到窗前,風(fēng)吹過來無聲無息,某個早晨推開窗外的竹簾,用一根竹竿支起,忽然間看到枝葉間無數(shù)雪白的槐花一串串懸掛下來,像一種裝飾品點綴木窗。如果以窗子為畫框,那窗外風(fēng)景無疑就是花鳥畫,夜來香風(fēng)細(xì)細(xì),有畫眉愛蜷在花葉后面,用黑豆似的小眼睛朝窗內(nèi)好奇地打量。還可以看到老大老大的月亮,月亮太靠近了,仿佛開口說話就要把它嚇跑。晚上睡在床上,能聽到槐花飄落,啪嗒一朵,啪嗒又是一朵。苦檀樹開花一簇一簇,淡淡的紫色。烏桕樹的花是明黃色,長長的一條,像毛毛蟲。楊花也是毛毛蟲的模樣,如果一場雨后,天氣轉(zhuǎn)晴,又吹著小南風(fēng),這時候你看吧,楊花一朵一朵滿天飛,像雪花,像蘆花,落在女孩子頭發(fā)上衣袖上,摘也摘不掉捋也捋不盡,有一些煩惱,也有一些溫柔。
最喜歡的還是梔子花,在生長楓楊樹和烏桕樹的我鄉(xiāng)下,如果沒有梔子花,那還像什么鄉(xiāng)下?那是些最好活的花,到鄰家花樹下剪下一枝,插在秧田里,十天不到它就長根長葉,拔起來移栽到院子里,就等著它開花。平常,它們就像我鄉(xiāng)下那些手腳黑紅的女孩子,悄無聲。梔子花開花總在清晨,早上你把門打開,無意中看到一朵白花,雪白雪白的花,你心里一驚,哦喲一聲。梔子花靜悄悄地開了,有點羞怯,重重疊疊的花辮,花蕊里一根金黃,像玉一樣,把一朵肥碩的花跟青枝綠葉簪在一起。女孩子將它采回家養(yǎng)在清水碗里,不戴,太大了,小小的發(fā)辮撐不起,偶爾,她們會用別針把它別在胸前。女孩子最愛金銀花,花朵細(xì)長,兩朵并列開放,頭一天雪白,像銀,第二天金黃,像金。這種花很多,也很賤,村野之花,都是最貧賤的花,一如貧賤的村莊。
秋風(fēng)一起,花就少了,不過我鄉(xiāng)下花朵從不會絕跡,我不是說梅花或菊花,這種君子之花在我鄉(xiāng)下很少見到,梅花我從來不曾看過,農(nóng)民們哪里會搞踏雪訪梅之類?頂多,他們會到溪灘上采蘆花或芒草花,那是用來做枕頭的。這時候地里的棉花開得像一朵朵白雪,起早摘棉花,看得到草上有一層霜花,這時候把手腕子露在外面,凍得像貓在咬。過幾天要是凍得直跳腳,那就能看到雪花了,六邊形的小雪花從頭頂上飄下來,這時候就快要過年了。我鄉(xiāng)下花事已盡,手巧的女孩子都聚在草屋里,一豆燈花下,她們正在剪貼紅窗花。